伴随一生的竹篾条
快要四十岁的时候,我突然惶恐起来,觉得时间过于残酷,衰老太快。一切还没有开始,我就老了。
一直想让生活变得更有意义一些,因此,我从中国西北偏西的新疆来到岭南。这里的人和事都像南方的天气一样,高温,黏稠,一时安定不下来,也不能很快地斩断。
这年夏天我因为生活琐事滞留在南方,既不能安心看书,因为有所图,又不能一走了之。南方的湿热像一种酷刑,考验着我的耐心和毅力。
雨后的天空,蔚蓝如洗,太阳像悬在人的头顶上,晒得脑袋发晕。我在东莞可园路的文学院住着,等着所谓的一些希望,心里烦躁,有时会出门沿着老街溜达。
顺心竹器店就在老街的拐角上。
说来奇怪,我在老街上也溜达好多遍了,可就是一直没注意到它。那天,不知怎么眼神就落在竹器店的门脸上,就像有什么东西牵着我往前走。那店面实在是太小了,难怪我没注意到。二十几平的屋子,里里外外摆满了竹子编的各种物件,竹席、竹帘、竹编的坐垫什么的。我随手拿起一个双层圆形的小茶篓。细细的竹篾密密实实,光洁柔韧,还带个盖,既美观又实用。旁边放着一个方形的工夫茶茶具收纳盒,既可做干果盘、面包盘,又可做日常桌面收纳。
天气太热,席子好卖,其他的不怎么有人问,年轻的老板无事,正在打盹,见我摸摸这个竹筐,拿拿那个竹篓,便和我闲聊起来。我夸他家竹器编得好,品种多,他说我刚才看的那几件竹器都是街后面一个老人编的。他是老人的亲戚,老人不愿意抛头露面,编好了,就放在他这里让他代为销售。
这个茶篓,竹条粗细相同,竹条和竹条的间隔也完全相同,弯转处流畅自然,接缝处光滑密实,编制手法老成持重又不失活泼灵动。我好奇:那是怎么样的老人,可以编出如此细致精巧的竹器?竹器店老板说老人是重庆大足人,定居东莞已经二十来年了,经历曲折,无儿无女,靠编竹器生活。
夏天的太阳很毒,但烦乱总被不期而遇的大雨一洗而尽,雨后的天蓝得不那么真实,为了找到内心的平静,我又去了那条老街。
老街的后面是曲曲折折的巷道,我没费什么劲就找到了那个小院。敲门进去,院子不大,左边靠墙摆放着一些做好的竹筐、竹篮,一层一层码放得整整齐齐,只留出一条走道,屋子的后面是作坊,里面是些竹篾、竹片和几个加工竹子的简单器械,也都摆放齐整,收拾得利落、干净。
老人正在干活,看我进门,招招手,指指身旁的小板凳说,没见过你呢?她又低下头,专注于手里的活儿。老人六十来岁的样子,额上几道很深的皱褶,眼角的鱼尾纹刀刻一般。她手里是个小篓的半成品,两根竹篾上下翻飞,左盘右绕,这里拽一下,那里拉一下,我还没有看清到底是怎么编的,就已经快要完工,开始收边了。
南方的下午,闷热、潮湿,我坐着不动,脸上、脖子还是感觉到有汗在渗出。老人安然地编织着竹器,沉静又从容,好像她生来就是编竹器的,可以一直这么编织下去。
我就住在那边的小区里。我坐在老人身边的小板凳上,和她说起话来。前两天在店里看到您编的竹器,您的手艺真好。
老人抬头睃了我一眼,就会这点手艺了,还是跟我妈妈学的呢。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老人闲聊,老人的话慢慢多起来。
老人说她叫李淑芳,重庆大足人,来东莞二十多年了,住在这个小院也已经十几年了,算是半个东莞人了。老人说话带着浓重的四川口音,声音不大。她说自己年轻的时候好风光呢,去过好多地方,如今就在这样一个小院里,编些竹器讨生活。
前面街上竹器店的年轻老板李生,是她本家的侄子,娶了东莞本地人家的女儿,开竹器店也有好多年了。店里的大件是批发市场进的,那些小的物件,大多是李淑芳老人编的。
李生说过好多次,让李淑芳到店里编,这样可以招揽生意。可是李淑芳不愿意,她说在店里干活太招摇,她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待在自己这小院,再说编竹器的时候必须集中精力,一会儿来客人了,一会儿又有别的事情了,总不能静下心来。老人说你看这个盖子,要和竹筐扣得严严实实的,做这活儿不用尺寸,就靠手上的感觉,用眼睛数着行数也没用,到头来还是要靠手的感觉,不安心,哪能做得好活儿呢?
说得也是,当一个人处于身心协作的状态时,一种神奇的力量会贯穿其全身,这种力量会赋予其劳作成果一种特殊的品质。这种状态也许是当下的时代所缺乏的。这也是当下手工劳作被珍视的一个原因吧。
我坐在李淑芳编的竹子马扎上,看着她一面轻巧地编着手里的竹篾,一面随口和我说着话——
我的手艺是小时候跟妈妈学的,为了赚钱养家。我们那里的人都穷,也没啥来钱的路子,再说,我们那里就竹子多,房前屋后都是,砍来竹子,编出各式各样的竹器就能换钱。那时候家里还没有通上电,晚上就在煤油灯下编。竹器的用处也多,用它盛各种东西,豆子呀,谷物呀,葵花籽什么的,大小都有,最大的有磨盘那么大,用来摊晒粮食,最小的只有碗口那么大,摆在桌子上,放个针头线脑什么的。
那时候,村里没有用钱买卖东西的,都是拿东西换。用一个竹篓换一升豆子,或是一升小豆换一条鱼。逢到赶集的时候,我经常被妈妈打发去集市上用妈妈编的竹器换大米。
妈妈编竹器都是在晚上,一家人都睡了,她才得空编,或是在下雨天,因为天气晴的时候,要去地里做活儿。我们那里的人家,都是这样做活儿的。
那时候,我就跟妈妈学编竹器。我喜欢下雨天,下雨的时候,雨水打在竹叶上,沙沙作响,一阵风吹来,竹叶上的雨珠都落下来,窸窸窣窣……听着雨打竹叶,还能想好多心事呢。老人说着,忽然觑我一眼,眼神里生出一丝羞怯。我心里一动,那时候,她到底是因为喜欢编竹器才喜欢下雨天,还是喜欢下雨天才喜欢编竹器呢?这样的下雨天,到底隐藏着一个姑娘多少的秘密呢?我往老人跟前凑了凑,低下头,笑嘻嘻地盯着老人的脸。老人像个小姑娘似的,有些忸怩。我们那儿,十里八乡的姑娘中,我编的竹器最好看,她说。
编法啊,那就太多了。六角形的筐最难编了,花形的筐也很难编。店里有人要这个货,你来告诉我样子,我就能给你编出来。老人咯咯笑两声,一副得意的样子,显出憨态来。
她说,以前很多人都羡慕我说,你多好啊,什么时候都不受影响,我就说那你也学吧,我教你。他们马上问,学这个需要多长时间,我就告诉他们:只是自己用的话,一天就能学会,光编个形状是很容易的,但是要想学到编成的东西可以卖钱,那最少也得学两年,这还要看悟性的呢。
过去也有人找到我,说你教我编竹器吧,我说好啊,可是学了没有几天,就不再来了,我在这里住了十几年了,没有遇见过一个人可以坚持做下来的。只有我,现在还在编,不仅仅是因为要挣钱,也是因为干了一辈子了,不干心里不踏实。哪天老得做不动了,就不做了。不过现在也不好做了,啥塑料盆啊,钢精锅啊,花花样样的,啥都有,稀罕竹器的人越来越少咯。
伴随一生的竹篾条 堆雪/绘
她手里是个小篓的半成品,两根竹篾上下翻飞,左盘右绕,这里拽一下,那里拉一下,我还没有看清到底是怎么编的,就已经快要完工,开始收边了。
那怎么会到东莞来呢?
我这辈子哦,编的竹笼、竹筐、竹篓少说也有好几万个了,去过的地方也很多,年轻的时候走到哪里算哪里,漂泊久了,人到中年以后总想停下来,不在东莞,也会在其他地方住下来。说着话,她停下手里的活儿,抬起头,目光越过院门。人呐,年轻的时候想得多,现在一无所有了反而不想了,反正啥子都没有,也就啥子都不想了。
如果一直不出来,就在那个小山村过活,生活也许会是另一番境遇。世事沧桑,谁又能看透以后的日子呢。
李淑芳没有上过多少学。她家在村头,姑姑家在村尾,姑姑家有三个孩子,老二叫何永明,比她大一岁。他们一起上的村里的小学、初中,两个人算是青梅竹马。后来,何永明去镇上上了高中,而李淑芳回家跟着妈妈学竹编。
那年夏天的假期里,何永明去找李淑芳玩,李淑芳已经是一名熟练的竹器编织匠人了。何永明看着羡慕,就让她教他。李淑芳从选材开始教起。如何砍竹子,如何把竹子劈开,如何编形状,她一边讲给何永明听,一边给他示范。在何永明的眼里,时隔半年再见李淑芳,她俨然已经是个手艺人的模样了。也许就在这个一教一学的过程中,何永明喜欢上了自己的这个小表妹,也许很久以前他就喜欢她了。
其实李淑芳也是喜欢何永明的,只是妈妈说他是她的表哥,他们不能在一起的。少女总是羞涩的,她藏着她的感情,只是在干活的间隙想起他来,还不能跟家里人讲。
编织竹器的时候想得最多,一串一绕之间,手下的竹条仿佛有了知觉,变得柔软缠绵,细细地织起了女孩的微涩的心事,仿佛表哥就在身边看着她。她干活的时间更长了,总是坐着编竹器,几乎不出门,也不怎么和村里的其他女娃子嬉耍,一坐就是一天。有时候她会自顾自地笑起来,有时候又莫名其妙地叹气,妈妈知道她是恋爱了,可是怎么问她,她都不说。
寒暑假,何永明都跑到她家来,给她帮忙打下手,帮她砍竹子、劈竹子。他也会编竹器了,他照着她的样,编好一个小篓,和她编的摆在一起。一眼就能看出她编的那个竹条间距粗细均匀、紧实,他的那个大面上看过去还行,仔细看松松垮垮的,显然没有她编的好。他给她讲学校里的事情,讲英语老师戴着厚厚的眼镜片,一生气就不由自主地抽鼻子,眼镜片就抖起来,滑稽的样子让人忍不住发笑;有个胖胖的男同学,饭量很大,肠胃又不好,经常在上课时放屁,奇臭无比,声音还很大,没有人愿意和他同桌;还有一个教历史的年轻女老师,北方人,皮肤有点黑,总爱给脸上扑厚厚的粉,不知道谁给她起了“七五面”的绰号……日子就在两个人编竹器时的絮絮叨叨、欢声笑语中一天天过去。假期很快就结束了,他又要去上学了,她纵然有万般不舍,也是无可奈何的。
后来妈妈还是知道了她的心事,家里自然是不同意。爸爸为此还打了她一顿,那是爸爸第一次打她,也是最后一次打她。
家里托媒人给她找了邻村的一个泥瓦匠。媒人说那家人日子殷实,那个男子是独子。爸爸妈妈已经答应人家,立冬就要把她嫁过去。她是真的慌了,她让邻居家的小孩送信给表哥何永明。何永明就从学校回来了,他们背着父母在村子外的树林里见了面。
何永明问,敢不敢,跟我走?她说,敢。
人生的大事就这样决定了,没有一丝犹豫和害怕。第二天一早,两个人在约好的村口碰面,像出了笼的小鸟,一路汽车、火车的往前奔。那时候只想离开家越远越好,也没有想那么多。好日子没几天就过完了,带出来的钱花完了,咋个办呢?就靠自己的手艺讨生活咯,他们开始编竹器卖,走一路卖一路竹器。他们走了很多地方,都往有竹子的地方走。到了一处先找个地方住下来,然后何永明去找竹子,再把它们劈成竹篾,然后拿着这些竹篾到热闹的集市,找一处空地安顿下来,李淑芳现场表演编竹器的手艺,何永明一边介绍竹编的技艺,一边展示李淑芳编好的竹器。卖掉竹器,他们就有钱去住店、吃饭。就这样,在八年时间里,他们走过了河南、浙江、江苏、福建、广西、广东等省份的各个市镇,原材料好找、竹器也好卖的地方就多住一阵,不然就少待几天。
说起当年的情形,李淑芳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眼里浮上了一层笑意:年轻的时候真好啊,什么也不怕,说走就走。
因为一直在路上,所以那时候编的东西多是小尺寸的,杯垫、小篓、手巾托等小玩意儿,即使卖不掉,也好带着走。
那时候一天能编一百多个手巾托,像手巾托这样的小东西有两根竹条就够了,一根用来编主体,一根用来包边,不需要太多材料,所以在卖的时候,人家总说便宜一点吧,便宜一点吧。她就不忍心了,也就卖了。她是想,本来这些竹子也是不花钱的,自己不过就是花时间编了编。
有的时候,一连几天都没有卖出去一件东西,兜里一点钱也没有了。他们住过火车站、医院大厅,一天就吃一个饼子,渴了,就喝点自来水。
那时候是真穷啊,也就什么都不怕。记得在贵阳,一连下了几天雨,没有钱住店,就在火车站的候车室里待着。李淑芳看着人来人往,人家都是奔着一个目的地去的,可是他俩没有目的地,也没有什么人等着他们回家。好几天都没有收入,已经三天了,没有吃过一顿像样的饭,没有睡过床。她转头问他,后悔吗?他伸手抿了抿额前的头发,看着她,摇摇头。他问她,你后悔吗?她说,跟着你,怎么样都是愿意的。她是真的愿意,只要跟着他,再多的苦,都是甜。
那时候的日子虽然清贫,但是人容易满足,快乐也多,有一点点钱就很开心。如今大半辈子过去了,回忆起来,竟然是那些年东奔西走的日子快乐多,那时候人好像不知道累,白天再辛苦,晚上睡一觉就好了,那时候总有希望在前面,日子总有盼头。
何永明和她去西湖看苏堤春晓,给她讲苏东坡的故事;他们在福建武夷山爬天游峰,看大红袍古树,那些有关岩茶的知识也是何永明告诉她的;在珠海普陀寺他俩一起烧香拜佛,祈求佛祖给他们一个健康的孩子……说着这些过去的事情,李淑芳的脸上有了神采,她说也记不得那些年到底去过多少个地方,砍了多少个山头的竹子,编了多少的竹器,是那些卖出去的竹器,支撑了他们所有的幸福时光。
后来,他们在广西南宁的一家竹器店里给人家编竹器,教人家手艺,她那种编法他们不会,店主管吃住,再计件给工资。何永明和她计划,挣些钱找个地方,自己也开一家竹器店。
生活一旦稳定,她还是想家的,倒不是他对她不好,而是她想妈妈了。出走前她给家里留了一封信,说她跟他走了,说她会好好的,让妈妈不要担心她。她就这样走了,一走就是五年。
那是第六个年头吧,她有了身孕,给家里写了信。妈妈很快就回信了,自然是原谅了她,不原谅又能怎么样呢,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妈妈叫她回家,也好照顾她。她想回去,可他不肯,男人都好脸面,他想混出点名堂再回去。她不忍心让他一个人在外面漂泊,也没回去。
李淑芳喜欢孩子,她想要一个他俩的孩子。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姑表亲,他们也没对谁讲过。但真说到要孩子,她心里又不踏实,何永明也害怕孩子生出来会有什么问题,一会儿担心会不会生出来个呆子,一会儿又想生出来缺胳膊少腿的咋办。夜里睡不好,白天就没有精神。两人都担心,但李淑芳想当母亲的愿望让她更坦然一些。还有什么比一个小生命在自己肚子里孕育更神奇的事情呢?
流产是谁都没有想到的事情。
怀孕都已经四个月了,她都感觉到孩子在动了,感觉到孩子的小胳膊、小腿在一下一下地捅她、蹬她。那段时间,两人既兴奋又害怕,天天盼着孩子早点生出来,又怕孩子生出来。何永明天天趴在她的肚子上听。
那天没有下雨,路也不滑,她吃过饭走在去竹器店的巷子里,好端端地就跌了一跤。平常何永明都和她一起走,那天吃过饭,何永明说他抽个烟再过去,她就一个人先走了,谁知道怎么就跌了一跤呢。她好容易爬起来,还没走出几步,肚子就疼,是那种钻心的疼,像要疼到骨头里去。等何永明赶来,她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那一跤到底是咋跌的,到现在李淑芳也没有想清楚。这都是命,事后她这么给自己解释。
何永明倒是没有她那么悲伤,他觉得他们还年轻,孩子以后还会有的。他还是原来那样乐观、开朗,爱说爱笑的。见她伤心,他总能给她讲个笑话,看着她笑起来。虽然孩子没有了,但是他们的感情经过这一件事后,更加深厚了。那时候,她觉得老天爷让她遇着何永明,就是上辈子做的善事,这辈子给她的福报。可是人生中的甜怎么会长久?
日子一天一天在编织中过去,距离那次流产已经过去两年多了,她却再也没有怀孕。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孩子成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一道魔咒。他们谁都不说有关孩子的话题。不说不代表不想啊,尤其是看到街上跑来跑去的孩子,或是孩子们大声嬉闹的声音传进院子时,两个人就不说话了,都难堪地沉默着。那样的沉默,会把人憋死的,你知道吗?
李淑芳在心里想孩子,她常常想如果她没有跌那么一跤,如果孩子顺利生下来,该有多大了,会走了,会跑了,会叫妈妈了……想着心事,竹子是会扎人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手里的竹篾就会扎到手。有一次不小心被扎到骨头里,血流得止不住,何永明只好送她去了医院。以前在家的时候,她天天编竹器也不会扎着手。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们之间有些东西慢慢变了,变得小心翼翼。
后来,他们辗转到了东莞。东跑西颠的日子过够了,他们开始在这里定居。那时候东莞还没有现在这么多高楼,可是有很多外地人。有纸扎一条街、竹器一条街、电器一条街,反正啥都有。他们一开始给别人编竹器,后来自己开了店,何永明在前面看店、进材料,她在家编竹器。挣了一点钱后,他们就买了这个院子和房子。
日子是越来越好,也有了积蓄,两个人却越来越没有话说了。他不像以前那样爱说爱笑了,常常沉默着干活,一坐就是一天。他也越来越不爱待在店里,就是店门开着,他也总出去溜达,和左邻右舍的店老板出去喝酒,喝醉了回来倒头就睡。第二天起来他也不说话,又去店里了。
她其实挺想和他说说话的,可是每一次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她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怎么说。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好久。她常常发呆,她在想他终于还是后悔了吧,他每天这样不说话,在想什么呢?
每天想来想去,不过就是那么些事情,最后她释然了,还没有来的事情,为什么现在就拿来烦扰自己的生活呢?她想,如果有一天他告诉她,他后悔了,她就放他走。
他终于还是抛下她,走了,很不体面地走了。他是跟一个河南女人走的,走的时候女人已经怀了他的孩子,都已经七个月了,挺着个大肚子站在院子里。她看着心里难受,她不知道他和那个女人是什么时候好上的,自己不能给他的,总不能阻止别人给他吧,既然他们都有孩子了,还是让他走吧,心都不在了,留着人又有什么用呢?
他走了以后,她一下苍老了好几岁,有些心灰意懒。没过多久就把店盘给了也在东莞开店的本家侄子。她回了一趟大足。村里的房屋更破败了,年轻人很少,都出去打工了,只剩下些老人。
看着熟悉的房屋和院落,妈妈花白的头发,颤巍巍的身影,自己也经历了这么多世事,走的时候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现在已经是人到中年,她不禁悲从中来,不由就哽咽了。
爸爸过世一年了,妈妈身体也不太好,兄妹几个都已经成家自己过了。妈妈跟着哥哥过,哥哥和嫂子都出去打工了,只留下侄儿在县城上中学。第二天,她去给爸爸上坟。她带上铁锹,把坟头的杂草拔了拔,又培了培土。最后,她坐在地上,抚着爸爸的墓碑号啕大哭起来。没有人知道,她到底是在哭自己,还是哭爸爸去世得太早。在爸爸的坟头,她也问自己,后悔吗?谁知道呢,哭过一场也就好了,心也不那么痛了。
她在家里住了两个月,每天给妈妈做饭,陪妈妈晒太阳,和妈妈唠嗑,她想补偿自己当年的鲁莽。妈妈问起他的下落,她说没有打听过,不知道。妈妈说她傻,当初不应该放他走,她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她也是有骄傲的,既然心已经不在了,留着个空壳又有什么意思呢?
回到东莞后,她再也不愿意抛头露面去招揽生意,她更愿意坐在院子里编竹器,编好了,就拿到前面店里卖,侄子给她钱。
又是多少年过去了,他跟那个女人的孩子如今也有十三四岁了吧?她有时候干着活儿也会想起他来,不知道他现在过得好不好,但她已经不怨恨他了,毕竟他最好的年纪是和她在一起,他们有过那么多的过去,这些都是最好的回忆。
现在再说起这些事情,李淑芳像是在说别人家的陈年旧事一样淡然。她说,那么多路都走过了,那么多艰难的事情都一起经历过了,终于有了自己的房子和店面,终于可以安稳过日子了,可最后还不是说散就散了。人这一辈子啊,没有受不了的罪,只有享不了的福。
如今,她终日坐在作坊里干活,所有的东西都在伸手可及的范围内,仿佛她终于可以掌控自己的生活。现在的竹篾都是加工好的,只要打一个电话,马上就有人把材料给送到家里来,她只需要编就可以了,不用操心原材料的问题。
经过这么多年,她恍然发现,这么多年陪着自己的,原来一直是身边的竹篾,是少年时妈妈传给她的手艺。他喜欢她的时候,她编着竹器;他们在一起的时候,竹器养活了他们;他离开她了,她还是靠着编织竹器的手艺养活着自己。她说,我这一辈子啊,也没有什么好后悔的,都是跟着自己的心在走,没有谁可以看见后面的路。如今身体还算结实,以前瘦,一阵风来仿佛都可以吹倒,现在胖多了,女人到了岁数,体重就一年一年往上增,从前人们老开玩笑,你比你编的笼子还轻吧?现在,你看看,我哪里还有个瘦的样子哟?她笑了,眼睛眯成了一道缝。
天晚了,闷热的湿气依然未散,黏黏腻腻地缠绕着。我掩上了身后的院门,李淑芳已经开了灯,继续在灯下编着竹器,编织着她的生活。我想,能跟着自己的心走,也是一种幸福。生活本没有意义,意义都是人自己赋予的,我也不必再纠结什么,没有什么是永恒的。那我,明天也该离开这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