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器王”艾依提·依明
还没有走进加依村,南疆春天特有的尘土气息就已经嗅到了。早春三月的阳光不强烈,照着人暖暖的。
村里树多,还没有到抽青的季节,但仔细看去,芽眼的地方已经有一点想要绿的意思。院落都在树下,村里只有一条马路,两侧是居民的房屋,短短的路走到头,也就走完了整个村子。
大路边上的小路上,有两只鹅一扭一扭地走着,在虚土上留下两行歪歪扭扭的脚印。
路边一家院门前支着个打铁的铺子,一个中年维吾尔族男人挥舞着铁锤,一下一下地敲打着。他不懂汉语,我不懂维语,我们比画着,连带着手势和表情,然而谁也没有弄懂谁的意思,但他笑得很明亮,极有感染力。那块他敲打着的铁,现在还看不出轮廓,我最终也没有弄明白打的是镰刀还是菜刀。几步路外,两个脸上挂着鼻涕的小孩子在玩土,大一点的小男孩把面前的土堆起来,小一点的男孩子一把给扒拉开了,那个大一点的并不恼,接着再堆起来……
时间走到这里慢了下来,人们依照节气过着日子,打铁或者耕种。
这里是加依村,新疆南部靠近渭干河西岸的一个小村子。村里的男人大多会制作乐器,女人大多会跳舞、唱歌。这里的乐器销往新疆各地,以及河南、北京,甚至远销德国、法国、韩国、日本等。
艾依提·依明在这里出生,长大,也将在这里老去。
五十多岁的艾依提·依明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在和乐器打交道。小的时候是听别人弹唱,看爷爷制作乐器;少年跟着爷爷学习制作乐器的技艺;青年的时候自己制作乐器,拿着做好的乐器到处游走,去兜售;现在带徒弟,把制作乐器的手艺传给别人。
从十五岁开始学习制作乐器,到如今四十几年过去了,艾依提·依明也记不清他做过多少个乐器了,只要是维吾尔乐器,他就都会做,都会弹。
艾依提·依明不识谱,也不认识字,做琴全凭感觉。从一截桑木开始,凿、雕、刻,每一道工序都仿佛有种神秘的力量支配着他掌握分寸,把握尺度,过了不对,不及也不对。那种力量引领着他,直到将一把琴做完,弹起来,音高合适,音色纯美。
虽然艾依提·依明已经被人们称为“乐器王”,但究竟一块桑木怎么样才可以最大限度地用到做琴上,不浪费,共鸣箱做多厚才可以发出美妙的声音,琴弦要多长才恰到好处,这些都是不确定的。
因为一截桑木和另一截桑木有那么多不同。干燥程度,木质的紧实程度,甚至桑木的生长环境、承受的阳光多少都决定了做成琴后音色的细微差别。这些奥秘艾依提·依明可以感觉到,却说不清楚。他像一个掌握了神谕的智者,却被神限制着不能泄露秘密,一切玄机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相传,三百多年前,加依村就有人开始制作乐器了,从艾依提·依明用来做乐器的那些工具来看,三百多年前的技术很可能原封不动地保留到了今天。
制作乐器,最关键的是琴弦的音定得准不准,再就是共鸣箱的厚薄合适不合适,音色够不够好。别人做好的乐器,艾依提·依明拿起来弹弹就知道做得好不好,哪些地方需要改进。因为艾依提·依明是先会弹乐器,再学会做乐器的。
如今每次家里来了买乐器的人,艾依提·依明并不吆喝和推销,他只是拿起自己做好的萨塔尔或者都塔尔,弹上一曲,有时候他弹的是轻快的曲子,有时候弹的是忧伤的曲子,至于究竟弹什么,那就看当时的心情。大多数情况下,他自弹自唱一曲终了,人家还在音乐里神游,许久才醒过来,而后当即就掏钱买下了。
如果是光算做乐器的材料钱,大约只需要一百块钱。但做起来很费时间和精力,光是乐器上的装饰花纹就有几千个,要把那么多的装饰片片割下来,再插花一般地粘在乐器身上,粘好的黑白装饰物要形成花纹,那是些维吾尔民族喜欢的菱形和花形等图案。那些装饰物多的,需要裁剪、粘贴一万个左右,光是这一项,就费时费力,没有耐心是做不到的。一般是艾依提·依明的妻子做这个烦琐的工作,她却并不厌烦,把装饰片片一个个割下来,再按照花纹的样式一个个粘在琴身上。她是娴静、温和的,多少个有阳光的上午,她坐在窗前,低头认真地劳作着,细碎却快乐。别人都是用电脑刻花,或是把带花纹的纸贴在乐器的表面。但艾依提·依明坚持用手工雕花,坚持将那些装饰用的黑白塑料一个一个贴上去,虽然费时费力,但他说这样看着心里踏实、喜欢。以前这些工作都是他自己做,自从娶了妻子后,这些细致的活儿就交给她做了。她也是喜欢的,可以和丈夫一起完成一把琴,虽然烦琐,但也是一件快乐的事情,这个从她看他的眼神中不难体察到。
艾依提·依明和三个徒弟一起做琴,再加上妻子专门为琴做装饰,一个月的时间最多也就只能做四把琴。现在手工做的琴,最贵的一把卖到三千五百元钱。一个月下来,除了给徒弟的工资、买材料的钱,艾依提·依明可以剩下三四千元,这样的收入在城市不算高,但在加依村却是让人羡慕的。
只要是村里有点文化,又喜欢乐器的小伙子来找艾依提·依明学习制作乐器,艾依提·依明都收下了。教的时候,他并不多说,只是做给他们看,一招一式自己琢磨。艾依提·依明就是这样跟着爷爷学会的。方法虽是一样的,但并不是每个来学习的人最后都掌握了制作乐器的技艺。很多人,也看了,也做了,但就是音品不准、音色不好听,也就自暴自弃了,不再来了,对于这样的人,艾依提·依明也不勉强。
村里前前后后来了四十几个人跟着艾依提·依明学习,学成的有二十几个,其中有六个到外地去了,其余的十几个已经在村里独立门户了。说起来,他们现在都成艾依提·依明的竞争对手了,但有些顾客还是认艾依提·依明,买乐器一定要到他家来买。他们认为艾依提·依明做的不是商品而是艺术品,为此他们愿意出高的价格,等着艾依提·依明慢工出细活。艾依提·依明有好些年都没有像年轻的时候那样,带着琴去四处游走兜售了。现在要买他做的琴,还需要提前预约。
艾依提·依明的家在村子的中间,从外面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木头大门,门上雕着花纹,花纹的凸起和凹陷部分刷着不同颜色的油漆,一些边角经过日晒雨淋,有点斑驳,这个门是维吾尔族特有的“彩门”,看着有点年头了。大门左边围墙上方钉着一小块金属牌子,上面写着“文化专业户”五个字,落款是“新和县文体广电局”。村里有这样牌子的人家有一百多户,都是制作乐器的。
进门来,才发现三面都是房子,围成了四合院的样子,一面依次是果树、菜地和羊圈。果树前是去年冬天埋起来的葡萄藤,天气还没有完全暖和起来,没敢挖开,害怕挖出来早了,倒春寒会冻死刚发芽的葡萄藤;不远处的果树下有三只胖胖的鹅一扭一扭慢悠悠地晃着走,院子一角拴着一条小狗,好像见惯了生人来,并不叫,摇着尾巴,瞪着眼睛看看而已。
一进院门,右手边的两间房子是主人的起居室,院内其余八间都用于做乐器和摆放乐器。
“乐器王”艾依提·依明 堆雪/绘
在艾依提·依明的眼里,那些木头的秘密一览无遗,他拿起来看看,敲敲,甚至只是摸一摸就知道它适合做什么,它该是个鼓面,还是个琴弓,它做成琴后音色沙哑还是清越。
那些做好的乐器被一个一个挂在房梁上,很多,有点壮观,看着像个充满了玄机的密室。墙角堆着些做到一半的琴,或琴的部件,有的能看出是弹拨尔,有的看不出是什么。屋外的门边堆着很多木头,一节一节地堆放着,那是些等着被做成琴的木头吧。那些木头哪一块会被做成琴弓,哪一块会被做成共鸣箱,这些可能早已经注定了,只是我们这些外行人不知道,在我们眼里,它们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只是一些普普通通的木头,好像和那些用于取暖、烧水的劈柴一样。但在艾依提·依明的眼里,那些木头的秘密一览无遗,他拿起来看看,敲敲,甚至只是摸一摸就知道它适合做什么,它该是个鼓面,还是个琴弓,它做成琴后音色沙哑还是清越。这也许就是乐器王和我们不同的地方,我们一群人热热闹闹地来了,也将热热闹闹地离开。我们走过了很多的地方,听过了很多的歌,可是我们却永远无法洞悉一块木头的心事。
艾依提·依明住着的那两间房子加起来也不过四十多平方,外间一个炕就占掉了一半,脚下是火墙和炉灶,做饭的时候顺便也就烧热了火墙和炕,农村人是这样节俭过日子的。火墙边上开着一扇小门,隔壁一间房相对凉快一点,放了些食物和杂物。就是这个储藏室里,梁上也是挂满了乐器,人在里面只能猫着身子,躲着挂下来的乐器走,要不就碰着头了。
起居室里的墙角摆着台二十一寸的彩色电视,落满了灰,旁边的机顶盒、VCD上也是一层灰。艾依提·依明说自己年龄大了,晚上不做乐器了,就看看电视。艾依提·依明过着和南疆任何一个农民一样的生活,但他和他们又是不同的,毫无疑问那是因为木头,因为乐器,因为他拥有的技艺。
年轻时候的艾依提·依明喜欢和邻居聚在一起弹唱,那是一段很放松的时光,他弹曲,有人唱歌,有人跳舞,多好。那时候的人虽然穷,但都喜欢唱歌跳舞,都喜欢举行麦西来甫(维吾尔语中意为“集会”“聚会”,是维吾尔族人民集取乐、品行教育、聚餐为一体的民间娱乐活动)。有时候听到一阵鼓声,就有人拿着热瓦普循着声音加入,不一会儿就聚上一堆人,一场小型麦西来甫就开始了。现在都是一家一个院子,农忙的时候都去干活了,闲了的时候就看电视了,看VCD了。麦西来甫没有以前举行得那么多了。
艾依提·依明家的屋顶都是纯木头做的,那是维吾尔人祖辈传下来的手艺,把许多杨树修整成一样粗细的四方形的木头,用作梁。杨树上粗一点的树枝,也修整得一样宽窄,一样长,做屋子的椽子。这些树木的处理,都是艾依提·依明和他的徒弟亲自做的。维吾尔族男人好像天生就可以把木头摆弄得很好,无论是做乐器还是做椽子。用艾依提·依明的话说,那么精细的乐器都可以做好,这些木工活儿自然是不在话下的。
艾依提·依明没有出过远门,最远就是去过库尔勒、和田、伊犁和乌鲁木齐。他没有去过的地方,没有看过的风景,他的琴以音乐的方式帮他到达了,很早以前,他做的琴就卖到了乌鲁木齐、广州、北京、上海,有一些还漂洋过海去了别的国家。
守着加依村,守着妻子、孩子,制作乐器,艾依提·依明感到满足幸福。他的愿望很实在,就是把乐器做得再好一点,卖出好价钱,多培养一些徒弟,让自己的手艺可以传给更多的人。
在艾依提·依明年幼的时候,爸爸就去世了,他是跟着爷爷过活的。新疆和平解放前,爷爷就在做乐器了,后来村里来了一个阿克苏人也会做乐器。那时候艾依提·依明家的邻居会唱《十二木卡姆》,爷爷做好乐器后,弹奏起来,邻居便和着唱,一群小孩子就在一边玩耍。
在艾依提·依明的记忆里,爷爷是个快乐的老人。尽管白发人送黑发人让他沉默了一段时间,但他更多的时候是快乐的,至少看起来是这样。他经常哼着《十二木卡姆》里的调子,干着繁重的体力活儿。回到家里,也不闲着,用手边的木头做个手鼓、艾捷克什么的,细细打磨好几天,完工后,就弹起来,他不由自主地唱着歌,有时候可以把自己感动得掉泪。那时候艾依提·依明还小,他不明白爷爷一会儿笑、一会儿哭是为什么。
1973年的时候,正值“文化大革命”,不能公开制作乐器,可还是有人找上门来买,他们喜欢艾依提·依明爷爷做的乐器。爷爷是害怕的,只能偷偷地做,艾依提·依明那时候已经懂事了,跟着偷偷地学,打个下手。锯木头、凿共鸣箱等粗活,爷爷就交给艾依提·依明干了。一个乐器完工了,想试试音色怎么样,又不敢白天弹,爷爷就和艾依提·依明半夜起来弹,声音还不能太大。当时一切和音乐有关的事情,都得偷偷地干,可那却是艾依提·依明最深的记忆。
当时一件乐器才卖四五块钱,村里只有一两家会做。艾依提·依明爷爷做的乐器,给那么多人带去了欢乐,可是他们家里还是很穷,自己一辈子过着勉强能吃饱饭的日子,没有余钱让艾依提·依明上学,到现在艾依提·依明也不识谱,不识字。
爷爷能做的也只是教艾依提·依明做乐器,他是想给艾依提·依明传下一个谋生的手艺吧。也许他想,会做就会弹,人这一辈子总有不如意的时候,到时候可以弹弹琴,打打鼓,有个排遣的方式。不能给孙子留下钱财,能留下些依凭也好啊!
艾依提·依明也是在长大成人以后才知道,爷爷教会他做乐器,教会他弹唱,是给自己在漫长的人生路上找了一个庇护所。当现实生活不如意、受到打击和挫折时,他可以躲进音乐的世界里,暂时忘了俗世烦恼。爷爷不知道,这个技艺却让艾依提·依明过上了梦想中的幸福生活。
那些苦难的日子终于过去了,人们又可以自由地唱歌跳舞了,来加依村买乐器的人越来越多了。这些年加依村的名气尤其大了起来,那些村里人手工制作的乐器有些竟然漂洋过海到了外国。报纸上、电视上称加依村里那些制作乐器的人为艺术家,称艾依提·依明为“乐器王”。
村里人觉得手工做乐器也不是啥难事,艾依提·依明会做,我们也会做。再说,不会做,可以学啊!农闲的时候做些乐器,可以增加收入,补贴家用,就都做起来,不会的也学起来。就这样,从七八年前开始,制作乐器这个事情在加依村变得很流行,越来越多的人家加入进来,现在村里已经有一百零五户人家在做乐器了。
村里的人不觉得制作乐器是在创作,在他们眼里,这不过是一个增加收入的活计,他们在春天耕种,夏天浇水,秋天收获,冬闲了,做做乐器,可以卖些钱,即使卖不出去他们也不担心,在麦西来甫上会用到。而冬天,正是举行麦西来甫的好时间。
世界是公平的,给你关上一扇门的时候,就会为你打开一扇窗。加依村的人是幸福的,虽然他们生活的物质条件不如很多大城市,但是他们有制作乐器的技艺,有唱歌、跳舞的天赋,他们懂得木头的秘密,他们安适的生活态度就是一笔财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