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古诗词创作理论
钟振振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清华大学客座教授,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词平台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
1. 建议学诗先写绝句——兼谈绝句的一般作法
常常收到一些陌生诗友的来信,问初学写诗词应如何入手。这个问题,笔者觉得可以分两个层面来探讨:一个层面是形式,即优先考虑用哪种体式;另一个层面是内容,即优先考虑写哪些题材。
关于前者,笔者的建议是“先短后长”,学诗先从绝句写起,学词先从小令写起。关于后者,笔者的建议是“先近后远”,先从自己的生活、情感写起,先从自己身边的人、事、景、物写起,先从自己最熟悉的内容写起。
总而言之,是“先易后难”,循序渐进。譬如刚下海经商,财力有限,何妨先开间社区小店,做些针头线脑、油盐酱醋的生意?等管理经验、运营资本积累到了一定的程度,再来组建大型超市、百货公司,过把当董事长或总经理的“瘾”,未为晚也。倘若只有“烹小鲜”的本事,那么先做餐饮也许是最明智的选择。即便有志与比尔·盖茨一争高下,且待玩转了电脑再说,慎勿贸然进军IT行业。
内容问题,比较简单,且缓一步讨论。先就“学诗先写绝句”这个题目,谈谈个人的粗浅之见。
绝句有古体,有近体。在近体诗中,绝句是篇幅最短的体式;在古体诗中,绝句也是篇幅较短的体式。因为短,所以易于成篇,便于初学。然而天下之事,“难”和“易”往往相伴而生,一如影之随形。从另外一个角度来审视,“至易”也可能正是“至难”。前人常谓绝句“易作而难工”,也就是说,它虽然易于成篇,但真要写好却非常困难。长袖善舞,多财善贾,篇幅较长的诗歌体式,腾挪、回旋的余地较大;而写绝句却好比在八仙桌上翻跟斗,能完成最简单的动作就不错了,再要他“后空翻转体七百二十度”,您说难也不难?
律诗通常要求两联对仗,只要一联对得精彩(如唐人王维五律《使至塞上》之“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就有可能成为名篇;而绝句并不要求对仗,事实上多数作品也不大用对仗,这就更要强调整体配合,一笔都不能松懈。因此,从基本功训练的意义上来说,学诗先写绝句是有道理的。它易而又难,较易而又较难,至易而又至难,弹性范围极大。资质平平者初学伊始即容易完稿,可以得到浅尝之下便小有绩效的喜悦,不至于知难而退;资质颖异者习之既久亦难得工妙,愈发激起继续深造而更上层楼的欲望,尤贵乎知难而进。绝句写熟了,写得像那么回事了,再来学律诗及篇幅更长一些的古体诗,举一反三,就要容易得多。
绝句通篇只有四句,每句在全篇中的作用,前人多以“起、承、转、合”四字来概括。这是最基本的作法,初学者亦步亦趋,自然中规中矩。但“中规中矩”只是一般标准,合乎这一标准的未必都是好诗。一味“起承转合”,不敢越雷池一步,千篇一律,难免流于呆板。所以规矩还要活看,不讲规矩不行,死讲规矩也不行。
以上都是老生常谈,一笔带过,下面说点个人的切身体会,请以“打排球”为喻。如果我们把诗的题目比作“对方发球”的话,那么一般说来,绝句的一二两句,所担负的任务便是“一传”。对“一传”的要求,是“垫球”尽可能到位,以便“二传手”组织进攻。谁是“二传手”呢?第三句。这句相当关键,作用也相当灵活。它可以正面“高举”,将球高高“托”起,让“主攻手”跃起作“高点强攻”,一记“重扣”,落地开花;也可以来它一个“背飞”,手腕轻轻一翻,巧妙地把球传给身后的“副攻手”,出奇制胜,打得对方猝不及防。而“攻击”的重任,非第四句莫属。“一传”不到位,“二传”便难以组织进攻;“二传”不到位,“攻球手”便难以有效地实施进攻;一、二传都到位了,而“攻球手”发力不够或角度不刁,攻球质量不高,也仍然得不了分。总而言之,每一个环节都要紧密衔接,不容有半点闪失,必须如行云,如流水,收卷自如,刀不能截;水穷云起,云逝水生,氤氲一气,浑化无痕。
2002年,笔者写过一首题为《夜登重庆南山一棵树观景台看市区两江灯火》的七言绝句:
云台露叶舞风柯,
快意平生此夕多。
人在乾元清气上,
三千尺下是银河!
重庆是著名的山城,南山观景台上,保留了一棵老树,故名。“两江”,即长江、嘉陵江。在南山远眺市区,两江沿岸,灯火交辉,真有蹑云驭气、下瞰银河的感觉。此诗一、二两句,写台写树,写夜登此台、在此树下披襟当风时的快意,平平道来,并不十分经意,只求“一传”不偏而已。第三句陡然拔地而起,直上九霄,着力将诗境拉升到无以复加的高度,这就营造出了极大的“势能”;至此,第四句无须怎样发力(“三千尺下是银河”,全用寻常言语,不炼一字),仅凭“自由落体”在偌大“落差”条件下的“重力加速度”,也就锐不可当了。“二传”“主扣”正常配合,“高举高打”的功效,在这首诗中可以很明显地看出来。
1967年,笔者还写过一首题为《游泳》的五言古体绝句,采用的也是这种作法:
疾风撕乱云,恶涛吞狂澍。
矫首逆江水,不向下游去!
那个夏天,正是“文革”中最混乱的时期。笔者当时才十七岁,人生道路,前景渺茫。这首小诗,即借大风雨中在长江游泳一事以抒怀言志。与上一首略有不同的是,一、二两句起笔便用力描写险恶的自然环境(当然也象喻着政治环境),渲染气氛。尽管如此,就全诗来说,它们也还不是命意所在,仍应归之于“一传”。第三句转,写自己在这样困难的条件下昂起头来勇敢地奋臂划水,逆江流而上;蓄势既足,最后跌出关键的一句心理独白——“不向下游去!”戛然而止,不必更着一字,笔者的人生态度,坚忍不拔的个性、自强不息的精神,已尽在此五言之中。这种表现张力及其艺术效果的取得,自以为仍获益于三四两句的“二传”托举,“主扣”实施“正面强攻”。
注意,这只是“一般说来”!在特殊情况下,也不妨以第一句为“一传”,第二句为“二传”,三、四两句共同承担“攻球”的重任。甚或以前三句为“一传”,第四句为“二传”——在这种情况下,前三句的任务就都是铺垫,第四句才是“得分手”,比之于“二传”,便要靠出人意料的“吊球”来取胜了。
2020-12-02
2. 浅谈当代中上水平的七绝诗创作
前几年,湖南某诗词刊物主办了“首届现代诗词大赛”。此次大赛限定参赛者所用的具体诗词体裁为七言绝句。七言绝句是当代诗词创作者最常用的诗体。与其他诗词体式相比,虽然它也有自己的个性特征,但总的艺术创作规律还是相通的。因此,用它来作样本,当代诗词创作的成就与欠缺,大致上也能管中窥豹,略见一斑。又,此次大赛对参赛作品为新作抑旧作,是否发表过,并未设限。故参赛作品也大致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近若干年来当代诗词创作的整体状况。为什么有保留地说“在一定程度上”?这是因为,根据笔者对当代诗词创作界的了解,此次大赛似乎并不能代表当代诗词创作的最高水平,因为比较完美、没有多少瑕疵可以挑剔的作品不多。如果笔者所知的那些一流高手也都参赛,或大都参赛的话,入围作品的整体水平还应高出若干个等量级才是。不过话还得说回来,即便如此,此次大赛的成绩也算相当不错了,起码达到了当代诗词创作的中上水平。
下面,笔者就以此次大赛入围的若干首优秀作品为例,夹叙夹议,从内容与写作艺术等不同侧面,做一番评点,藉以探讨当代诗词中上水平层次创作的得失。
我们先看几首在立意与构思方面做得比较好的作品。如下面这首《卖天》:
休言小小一村官,
卖地卖河还卖山。
不是清风来得紧,
焉知不敢卖苍天。
不待阅读正文,一看题目就吸人眼球。凭什么吸人眼球?奇特,有悬念!“天”还能“卖”么?谁看了这题目不急切地想知道下文?正文愈出愈奇,读到最后一句,实在令人忍俊不禁。再如下面这首《晚忽接儿子学校停课通知》:
一纸红文微信涂,
几时复课待霾无。
儿童不管因何事,
拍手连连作雀呼。
首句末字“涂”,我怀疑是“图”(意即“截图”)字的输入错误。“雾霾”严重,环境污染,本是人类社会的悲剧。作者却选取了小儿不懂事,一听说停课便欢呼雀跃这样一个“喜剧”性的细节,来加以反映,颇有反讽意味。套用明末清初王夫之评《诗·小雅·采薇》的话来说,真可谓以“喜剧”写“悲剧”,一倍增其“悲哀”了!又如《爱的承担》:
按房百万一肩担,
背负新娘苦不堪。
散尽家资高筑债,
新人从此怯生男。
房价飙升,普通民众,特别是年轻人,实在不堪其重负。然而,中国的实情,房地产市场在很大程度上靠的是“丈母娘经济”,男孩子如果买不起房,恋爱、结婚都成了问题。一句“新人从此怯生男”,是人人都明白的大实话,人人读了都“于此心有戚戚焉”,却不是每个诗人都想得到并且写得出来的!当然,此诗在语言表达方面还有可商。如“按揭购房”省为“按房”,略嫌生造。“债台高筑”改写成“高筑债”,似乎也不大通。
上面几首诗,话题都比较沉重,下面我们换换口味,举些令人愉悦的题材。如下面这首《车中》:
感君相送意拳拳,
纤手稳操方向盘。
知我有言还欲吐,
空街故绕两三圈。
又如下面这首《夏日忆旧之单车情怀》:
一路鸣铃笑语多,
车前小妹后阿哥。
歌声忽住林阴里,
羞了池边并蒂荷。
两首都是爱情诗,当代人写当代生活场景,读来令人耳目一新。
从语言表达技术的层面来说,以上所例举的几首佳作,细节上或多或少都有一些需要进一步推敲、打磨的地方。但它们都是很接地气的作品,虽未必“成熟”,却不能否认其“成功”!“成功”的要诀何在?在构思!在创意!
诗词创作,什么最重要?谋篇立意!即构思要有创意。七言绝句尤其如此,因为它本身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得分手段”——比如五七言律诗、五七言排律的对仗。谋篇立意是“战略”层面的问题,占了卷面的80分,其他则是“战术”层面的问题,只占20分。不解决好“战略”层面的问题,则满盘皆输,使整个作品沦为平庸之作。(关于谋篇立意的详解,见下文8.诗词的巧思)
不过,话还得两下里说才全面。“战略”问题解决了,“战术”问题也该提上议事日程。100分的考卷,纵然已拿到了80分,剩下的那20分,也还是要争一争的。兵家谁不愿意“完胜”?学生谁不愿意拿“满分”?如果既有上好的立意与构思,又能在具体的语言表达技术上做到准确、精细、前后照应、逻辑缜密,岂不是锦上添花?
下面,我们再从湖南的“首届现代诗词大赛”中挑几首来读一读。
先看一首“拈大题目,出大意义”的佳作。七言绝句篇幅短小,一般来说,比较适合写小一点、实一点、具体一点的题材。要想用它来放眼全国,放眼世界,又能做到“大”而“不空”,言简意赅,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惟其甚难,一旦做到,便弥足珍贵。如《习近平主持G20杭州峰会》:
暑气秋来渐已消,
风光何处最堪豪?
呼朋直上孤峰顶,
指点钱塘说大潮!
诗中没有一句政治口号,没有一句概念化语言,完全是用艺术形象在说话,且紧扣“杭州”,紧扣“峰会”,不假外求,即以杭州闻名天下的钱塘江仲秋大潮来喻指世界的政治、经济大潮,写得何等大气!G20杭州峰会召开的日期为2016年9月4日至5日,恰为农历八月初,在钱塘江仲秋大潮到来之前的十余天,时令亦相吻合,具见作者文心的细密。大题大做,当以此为法!如果要说还有什么可以改进的地方,私意以为:首句嫌松了一点;次句“最堪豪”三字,用语还不够纯熟;第三句“孤峰”二字可商。杭州西湖虽有“孤山”,但山不甚高,海拔仅38米,只可俯视西湖,其实是看不到钱塘江的。不如改作“高峰”,杭州名胜有“南高峰”和“北高峰”,海拔分别为257米和313.7米,可以鸟瞰钱塘江。显然,同样为杭州的现成地名,用“高峰”代替“孤峰”,无论就写实而言、就寓意而言抑或就字面的吉祥而言,似乎都更胜一筹。
大题大做既已不容易,“大题小做”或许是一个更聪明的选择。如《瞻杏坛感孔子学院》:
孔庙碑亭旭日中,
栏边花气散春风。
游人莫小几株杏,
开遍环球是此红。
这首诗写作艺术上的优点,与上一首略同,此不赘言。诗以山东曲阜孔庙的杏坛这一具体的名胜为抓手,联想而及我国与世界上许多国家合作共建的孔子学院,巧借“红杏”这一鲜明、美丽而又为古典诗词所常用的意象,凸现了中华传统文化走向世界的大好形势,即以“小”见“大”。后二句写得特别精彩。“小”字本是形容词,这里用如动词,既是循古汉语的常例,也突出了传统诗词用字精练的特点。遗憾的是,诗题语言比较笨拙;前二句句法过于平顺,显得疲弱。笔者试改为《曲阜孔庙杏坛,旧传夫子讲学之所。夫子已矣,而孔子学院今则遍及世界》:“坛对大成墀殿雄,拂栏花气识春风。游人莫小几株杏,开遍环球是此红。”未知读者诸君以为如何?
入围作品中,还有一首军旅佳作《春节边城值班有感》:
西出阳关西更西,
守边卫国在伊犁。
胸中十万风雷策,
直向天山雪岭题。
此诗抒写解放军基层军官保卫祖国边疆的宏图壮志,精力饱满,豪气干云。“西出阳关西更西”,首句连下三个“西”字,是积极修辞的“重复”,“重复”得好,强调了我戍边官兵毅然决然辞别家乡、远赴西陲的壮举。“西出阳关”语出唐代王维《送元二使安西》诗,为人们所熟知,作者在与王维诗迥然不同的语境中用此四字,便使读者有“他乡遇故知”的惊喜与亲切感。也正由于与王维诗的具体语境迥然不同,故虽用“熟”语,却有“陌生化”的效果,仍然令人感到新鲜。美中不足的是,第三句“胸中十万风雷策”,“十万”二字夸张得过分了。“策”不在多而在精,南宋爱国词人兼军事家辛弃疾,当年向朝廷献北伐抗金之策,也只《美芹十论》而已!建议改为“胸中万字风雷策”。“万字”,气概已属不凡。又,“策”是呈送上级机关,乃至中央军委,供领导参考、采纳用的,不是用来“题”的。与“题”相匹配的文体,主要是诗词等。如果从文字搭配与相互照应的角度来考虑问题,则后二句似可改为“胸中多少风雷句,直向天山雪岭题”。
从以上三例,我们可以看出,在诗词语言表达技术方面,用字用词的准确(更高要求则是“精确”)程度,语句锤炼的精细程度,前言后语相互照应的逻辑严密程度,有多么重要!中上水平层次的作者,与一流高手的区别,往往也表现在这些方面。不少作者写作多年,写到中上水平后,长期徘徊止步于此,所难以突破的一个“瓶颈”,往往也就在这里。
一己之见,未必定是。敬请各位诗友批评指正!
2020-11-21
3. 绝句章法申说
前几天,我在杂谈中用打排球作比喻,讲了绝句创作的章法问题。有些问题仅点到为止,未详细举例说明。下面,再举几首古人写的七言绝句,予以重申并展开。
先举北宋曾公亮的《宿甘露僧舍》诗为例:
枕中云气千峰近,
床底松声万壑哀。
要看银山拍天浪,
开窗放入大江来。
这首七绝,相当于一首七律的后半截,故一二两句为对仗句,三四两句为不对仗的散句。
题目“宿甘露僧舍”——夜宿镇江甘露寺,这是“对方发球”。一、二两句“枕中云气千峰近,床底松声万壑哀”,便是“一传”,即“接发球”。这两句扣题,写自己夜宿甘露寺的感受。甘露寺在今江苏镇江市长江边的北固山上。两句不但写得很到位,而且写得也很精彩,可以说“接发球”的质量相当高。
第三句“要看银山拍天浪”,转得更好,“二传”把球托得很高,气势如虹,营造出了很大的“势能”。这样,第四句就好发力了。“开窗放入大江来”,如同高坝开闸放水,洪波一泻千里,势不可当。“二传”与“主攻手”正常配合,“高举高打”的功效,在这首诗中可以很明显地看出来。
上举之例只是绝句最常规的章法。在特殊情况下,也不妨以第一句为“一传”,第二句为“二传”,三、四两句共同承担“攻球”的重任。例如唐人皮日休的《汴河怀古》诗:
尽道隋亡为此河,
至今千里赖通波。
若无水殿龙舟事,
共禹论功不较多。
题目“汴河怀古”是“对方发球”。第一句“尽道隋亡为此河”,是“一传”,即“接发球”。这句扣题,发怀古之议论:人们都说隋朝的灭亡是因为开浚汴河以通大运河,工程浩大,劳民伤财,激起了天怒人怨。
第二句却不承上缓冲,而是立即“转”到自己的不同意见:“至今千里赖通波。”隋炀帝开浚汴河以通大运河,便利了中原与东南方的水路交通,功用之大,可真是造福后代呀!这便是“二传”,在组织进攻了。这句诗颠覆了人们对隋炀帝开浚汴河以通大运河这一历史事件的否定性评价的“共识”,这就营造出了一个特别的“悬念”,使得读者们迫不及待地想听听诗人“此话怎讲”。
这个“悬念”,最终引发了三、四两句深刻而精彩的评说:“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如果隋炀帝开浚汴河以通大运河的目的是造福天下百姓,而不是为了自己的享乐去巡幸江都(也就是今江苏扬州),那么,他的功劳和上古治水的大禹相比也差不了多少啊!
隋炀帝巡游江都,乘坐的是“豪华游轮”,像水上宫殿一般高大宽敞而气派的龙船。正史《隋书·炀帝纪》里有炀帝乘“龙舟”巡幸江都的记载。“水殿”则事出野史小说。小说家言,不免有所夸张,但隋炀帝穷奢极侈,不恤民力,应是不争的事实。故“水殿龙舟事”五字,言简意赅,亡国之君的荒淫无度,尽在其中了。显然,这三、四两句一气连贯,“攻球得分”,赢了!
还有更特殊的做法。那就是以前三句为“一传”,第四句为“二传”——在这种情况下,前三句的任务就都是铺垫,第四句才是“得分手段”。比之于“二传”,便要靠出人意料的“吊空心球”来取胜了。例如李白的《越中览古》:
越王勾践破吴归,
义士还乡尽锦衣。
宫女如花满春殿,
只今惟有鹧鸪飞。
题目“越中览古”是“对方发球”。第一句“越王勾践破吴归”是“起”: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终于攻破了宿敌吴国,胜利归来。
第二句“义士还乡尽锦衣”,是“承”:越军将士论功行赏,加官进爵,衣锦还乡,好不荣耀!“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这是楚霸王项羽在灭秦之后说的话,见《汉书》本传。富贵了,得回老家显摆,让乡亲们羡慕啊。富贵不回老家,就像穿着锦绣制成的高档衣服走夜路,谁看得到啊。
第三句“宫女如花满春殿”,没有按常规做法“转”,仍然是“承”:吴王夫差宫中众多的美女,都被越王勾践掳归己有;越国的美女,更可选充后宫。诗人想象,越王勾践在破吴大功告成后,志得意满,骄奢淫逸,也步了吴王的后尘。这些,虽然史书上没有明文记载,却也符合一般历史逻辑,我们犯不着去和李太白较真。
总之,前三句只是铺陈同一件事——越王勾践破吴归后如何如何,三句同属一个时段。因此,它们共同承担了“一传”,即“接发球”的任务。
直到第四句“只今惟有鹧鸪飞”,才陡然一“转”,并戛然而止。时间由古代跳到了当代。破吴而归的越王勾践,如今安在?衣锦还乡的越国将士,如今安在?满春殿的如花宫女,如今安在?眼前所见的越国故都,只有鹧鸪飞来飞去,一片荒凉而已!
前三句越是写得花团锦簇,最后跌出的荒寒景象便越显得凄凉。反差越大,艺术张力越大。这诗动人心魄之处,正在于此!这是近体绝句靠最后一句充当“二传”,“吊球”直接得分的典范之一。
2020-12-05
4. 七言绝句的句型配置
七言绝句,最常用的句式是“上四下三”。分得再细一点,是“二二三”。分得更细一点,是“二二二一”或“二二一二”。《唐诗三百首》里的七言绝句,几乎全部都是这样的。例如李白的《早发白帝城》:
朝辞白帝——彩云间,
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
轻舟已过——万重山。
分得再细一点,便是:
朝辞——白帝——彩云间,
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
轻舟——已过——万重山。
分得更细一点,便是:
朝辞——白帝——彩云——间,
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
轻舟——已过——万重——山。
注意这首诗把每句后三字的结构写得不雷同,一二四等三句用“二一”结构,第三句用“一二”结构。这就显得语言节奏错落有致,整齐之中有变化,不那么单调。这一点,古代优秀的诗人都能做到。而能够做到这一点,也就合格了。
然而,我们可不可以有意识地、适当地更进一步,再做一些变化,更增添一点花样呢?比如,三句用“上四下三”句式,其间插用一句“三一三”或“一三三”句式,调剂一下节奏?
同样的道理,每句的前四个字,也不要都用“二二”结构,可不可以三句用“二二”结构,其间插用一句“一二一”结构,调剂一下节奏?
这样的句式,这样的结构,其实古人诗里都是有的,只是不常见罢了。这不是我的发明。但我想强调一下这种句式、这种结构的好处:在一首七绝里,在其他三句用“常规”句式、“常规”结构的情况下,插用一句这种“反常”句式、“反常”结构,可以使得全篇的语言节奏更显得错落有致,更显得在整齐之中有所变化。
节奏整齐是一种美,节奏不完全整齐是另一种美——“异量之美”。两者的味道是不一样的。从特定的角度看,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艺术,是千篇一律好,还是千篇不一律好?我以为还是不一律好。
于是,我在七绝创作中,比较多地采用了这种我以为好的、不一律的模式。例如《新疆赛里木湖》:
雪岭——云杉——各有枝,
其姝——静女——自情痴。
一湖水——酝——千年梦,
恨——不知——她——梦里谁。
又如《登悉尼大桥观海日东升》:
一道——钢梁——束海腰,
横空——有客——立中霄。
两三星——火——诗敲出,
曙气——红喷——百丈潮。
又如《江苏盐城海滨湿地咏丹顶鹤》:
才听——清唳——动平皋,
便有——红霞——飐水烧。
白羽翎——飞——一镞火,
霎时——沸了——海东潮。
又如《悉尼诗友所赠土仪如羊油蜂胶等,过机场时查没殆尽,戏成一绝》:
羊脂——赠别——饱行囊,
关卡——难逃——虎口张。
只——一片——心——搜不去,
走私——飞越——太平洋。
又如《江西婺源彩虹桥》:
秦汉——涛声——彻夜闻,
晓看——山湿——六朝云。
过桥客——褫——衣裳宋,
换——T恤衫——迷你裙。
当然,这只是一种个人选择,仅供借鉴。您觉得有道理,可以采纳。您觉得不好,也可以置之不理。同样的道理,这种对于节奏美的探索,也属于锦上添花,也应该以不伤害文意和文气为先决条件。
2020-12-09
5. 山水诗词创作感言
“山水诗词”是以“山水风光”为主要描写对象的诗词。在古典诗词中,它是一大热门,历朝历代,高手如云,佳作如林。正因为这样,当代诗词作者写此题材,就有相当的难度。如云之高手在上,如林之佳作在前,要想出头出众,要想出新出彩,谈何容易!对此,我们应有清醒的认识,不可妄自尊大,盲目乐观。然而,古人并没有,也不可能将所有的荒野都走成路,故今人完全可以另辟蹊径。对此,我们也应有正确的认知,不可妄自菲薄,盲目悲观。
例如古代诗人词人足迹罕至的青藏高原,尽管山水风光千姿百态,却也没有多少题咏讴歌它们的诗词作品。此类尚多,就给当代的诗人词人留下了大块的用武之地。数年前,笔者参加国务院参事室中华诗词研究院、中国书画研究院联合组织的青藏高原采风活动,写了一组山水诗词,兹录《鹧鸪天·藏东行》一阕:
一箭穿行梦幻诗,
飞车拉萨向林芝。
神山面目云中改,
怪树魂灵窗外驰。
红簌簌,碧离离。
牦牛鬣马饮清溪。
村村五彩缤纷瓦,
不信桃源有此奇。
此类作品,平者亦奇,奇者益佳。拜现代化发达交通之所赐,“行路”既不再“难”,创作山水诗词就容易了许多。莫说古人“近水楼台先得月”,占尽便宜——今人也有讨巧的地方,足以让我们的先辈“羡慕嫉妒恨”。
还有一些山水名胜,虽然也得到过历代众多诗人词人的青睐与歌咏,但由于种种原因,相关作品尚未能臻于至善。在这些地方,我们当代诗人词人仍有踵事增华、后来居上的创作空间。例如浙江雁荡山的大龙湫,它是中国“四大名瀑”之一,其水自雁荡最高峰、海拔1056米的百岗尖飞跳直下,落差达192米,为世所罕见。描绘大龙湫的诗歌,自宋至清,连绵不绝,但总体来说成就平平。最大的缺憾在于想象力贫乏,诸如“玉龙”“白练”“飞泉”之类的陈词居多。较为新奇的作品当推清人袁枚的《大龙湫之瀑》:
龙湫之势高绝天,
一线瀑走兜罗绵。
五丈以上尚是水,
十丈以下全是烟。
况复百丈至千丈,
水云烟雾难分焉。
二、三、四句的确精彩不凡。稍欠者,意尽于言,几无回味之余地。笔者游大龙湫,有感于如此奇观而缺少佳作以相媲美,一时技痒,乃走笔为二十八字曰:
一绳水曳素烟罗,
百丈疑悬织女梭。
何用秋槎浮海去?
攀援直上即天河!
大龙湫的特点是细而且长,故首句以“一绳水”为言,次句进而将它拟作从天外织女的织梭上悬垂下来的一缕纱线。三四句顺势就“织女”“绳”这两点生发,化用了一个常见典故——晋人张华《博物志》卷十曰:
旧说云:天河与海通。近世有人居海滨者,年年八月,有浮槎去来,不失期。人有奇志,立飞阁于槎上,多赍粮,乘槎而去。十余日中,犹观星月日辰;自后芒芒忽忽,亦不觉昼夜。去十余日,奄至一处,有城郭状,屋舍甚严。遥望宫中,多织妇。见一丈夫,牵牛渚次饮之。牵牛人乃惊问曰:“何由至此?”此人具说来意,并问此是何处。答曰:“君还,至蜀郡访严君平,则知之。”竟不上岸,因还如期。后至蜀问君平,曰某年月日有客星犯牵牛宿。计年月,正是此人到天河时也。
自李白《望庐山瀑布》诗“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之后,以“银河”或“天河”为瀑布之水源,已经成为诗词中的套语。笔者此处沿袭了这一思维定式。但前人用此,视线多自上至下;笔者倒戟而入,自下至上——故仍有新变。大龙湫既是瀑布,那么也不妨想象它的水是从“天河”倾泻下来的。如此,则沿着这根“绳”攀援而上,不就可以直达“天河”了么?(几何学定理:两点之间,以直线距离为最短!)何必舍近求远,乘“浮槎”(木筏)漂流海上,多走许多冤枉路,兜那么个大圈子呢!笔者的这一艺术构思,似未见于古人,庶几可谓新创。亦有诗的妙趣,或能博知音者会心一笑。
话还得说回来。换个角度看,倘若我们当代诗人词人只敢在古人足迹未到之处写山水诗,只敢在古人较少留下佳作的名山胜水间与他们竞技,那也太没有出息了。“鲁班门前弄大斧”,才具有挑战性。李白到了黄鹤楼,叹曰:“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我们在钦佩他“文人相重”、勇于“服善”之气度与襟怀的同时,不免又平生出些许遗憾:倘若他不轻易认输,一挥椽笔,写出超过或至少不亚于崔颢的黄鹤楼诗来,那该多好!知难而进,固然有可能失败,但侥幸成功也未可知。好在写诗并非蹚地雷阵,即使“不成功”,也不至于“便成仁”。笔者数十年间多次游过西湖,均以名流胜咏实在太多,敛手不敢措一辞。前两年出席杭州的一次诗书画雅集,按惯例须作西湖诗。想那一湖水光山色、四季风景,早被白居易、苏轼以来的众多诗人词人写得旖旎无限,何以复加?真不知该从何处落墨。但此番无法搪塞,只好硬着头皮勇往直前。笔者别无他长,唯于自己所热爱的诗词创作,“发烧”到了“骨灰级”,多少有那么点老杜所谓“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执着。不诗则已,要写就得写出几分新的不受古人牢笼的意匠经营。感谢这次可谓“社会强迫”的一“逼”,竟“逼”出了一首自己比较满意、诗友们也颇为称道的作品来:
四时花气酿西湖,
细雨噙香淡若无。
一似春宵少女梦,
最温馨处总模糊。
其成功之处,自我感觉在于选定西湖之春烟雨朦胧的典型场景,用了一个新鲜、美丽的比喻去摄取她的神韵。描摹山水,写形易,写神难。画如此,诗词亦复如此。欲与古人山水名家名作一争短长,当于此处留意,当于此处用心。
这篇短文,说的虽只是山水诗词创作,其实,任何题材的当代诗词创作,亦莫不如此。在文章结束之时,再重申一遍笔者此文最想表达的意思:古人是人,今人也是人;名家是人,我也是人——谁也不是三头六臂。古人能做到的,今人怎么就做不到?名家能做到的,只要肯像他们那样刻苦学习,坚持不懈,我们也一定能够做到!
2020-11-27
6. 注意摆正“立意”“词句”“格律”三者的主从关系
《红楼梦》第四十八回《滥情人情误思游艺·慕雅女雅集苦吟诗》写香菱拜林黛玉为师学作诗,有一段耐人寻味的对话:
黛玉道:“什么难事,也值得去学?不过是起、承、转、合,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平声的对仄声,虚的对实的,实的对虚的。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
香菱笑道:“怪道我常弄本旧诗,偷空儿看一两首,又有对的极工的,又有不对的;又听见说:‘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看古人的诗上,亦有顺的,亦有二四六上错了的,所以天天疑惑。如今听你一说,原来这些规矩,竟是没事的,只要词句新奇为上。”
黛玉道:“正是这个道理。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是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叫做‘不以词害意’。”
这段对话的核心观点是:“立意”最为要紧,“词句”次之,“格律”又次之。只要“意趣真”,“词句”不用修饰也是好的;果真“词句新奇”,“格律”不合(平仄出入、对仗欠工)也尽使得。话虽说得极端了一些,但究其本质而言,却是高明的见识。曹雪芹到底是行家!他这里说的只是律诗,举一反三,则一切格律诗词都可包括在内。要知道,“格律诗词”四字,如作语法分析,是一个偏正结构,意思是“讲究格律的诗词”,中心词是“诗词”,“格律”不过是个定语。明白这一点,谁主谁次,岂不了然?倘若一首诗词意思陈旧,语句平庸,饶你写得平仄调和,句法妥当,对仗安稳,押韵合辙,从形式上看中规中矩,一点毛病都没有,我们也只能遗憾地说:你写的是“格律”,不是“好”的“诗词”!相反,倘若一首诗词意趣真切,构思新颖;或遣词精警,造句奇妙;那么即便格律有所乖忤,瑕不掩瑜,也还不失为佳作。“格律”有所乖忤的佳作,好比蕴玉之璞,是可以打磨的;而“立意”不好,“词句”乏善可陈的作品,就只能推倒了重来,连修改的基础也没有。因此,有志于诗词创作的朋友,在一开始学习写作的时候,便应注意摆正“立意”“词句”“格律”这三者的主从关系,千万不要本末倒置,买椟还珠。也就是说,首先把写作的“兴奋中心”放到诗词主题的创意和艺术构思上来;其次再考虑怎样烹字炼词、安章宅句;至于是否符合格律,暂时不去管它。有了好的“立意”,有了好的“词句”,一首诗词便成功了一多半,那时再对照“格律”精细加工,未为晚也。
三十多年前,笔者还以“上山下乡知识青年”的身份在江苏省高淳县一个名叫“丹湖”的人民公社(规模略相当于现在的“乡”)从事农业生产劳动。冬天,附近的丹阳湖正值枯水期,沿湖地区的农民在干涸了的湖滩上多种一茬小麦。次年夏天湖水上涨前,小麦成熟,开镰收割。夏收时节,入湖刈麦,那劳作十分辛苦,也十分壮观。每天凌晨,我们划着船儿,在茫茫烟水中驶过一条叫做“水阳江”的河流,进入湖滩。滩上麦田如海,一眼望不到头。收麦者一字排开,争先恐后地向天边刈去,迎来曙光,又送走夕阳……1974年,我曾写过一首题为《水乡收夏》的五言绝句:
南风黄翠野,麦浪到天涯。
扬桨渡晓雾,挥镰割晚霞。
由于有真实的生活,真实的情感,加之以创作的冲动,这首小诗是一气呵成的。完稿之后,才发现第三句为“平仄仄仄仄”,第四字当平而仄,不合格律。考虑到此诗立意甚好,词句亦甚新奇,因而在相当长的时期内没有去改它。后来也曾想过,第三句可改“扬桨渡晨瀣”,平仄便和谐了。可是又觉得全篇皆常用语汇,而“瀣”字稍嫌冷僻,未免有些不够协调。踌躇再三,至今也还没拿定主意,希望高明的诗友不吝赐教。
前此二年,亦即1972年,因为国际交往的迫切需要,国务院从北京、上海、南京、西安的几所外国语学校紧急选拔一批66届初中毕业生(当时都已散在全国各地、工农兵各条战线)赴欧美留学,两年后进外交部工作。笔者昔日就读于南京外国语学校时的两位同窗好友梅江中、李小苏荣膺此选,彼时将分赴加拿大与法国。依依惜别之际,笔者亦有五言绝句一首,为之壮行:
李花千树雪,梅花万树红。
折向天涯去,满枝是东风。
恰巧这两位同学一姓梅,一姓李,而梅花、李花又都是春天的花;中国是东方,而欧、美是西方;由此产生灵感,诗句便像泉水一般流淌出来。意趣既真,词句也清新自然。但对照近体五绝的格律,第二句应是“仄仄仄平平”,“花”字当仄而平,“树”字当平而仄,与第一句比勘,犯有失对的毛病;第四句应是“平平仄仄平”,“满”字当平而仄,“东”字当仄而平,也不符合。我曾试着想把这两句的平仄调一调。第二句推敲起来没遇到什么困难,改为“梅萼万株红”即可;但第四句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更动一字。左思右想,此句既改不得,索性连第二句也不必改了。因为比较起来,“李花千树雪,梅花万树红”,叠用两“花”字、两“树”字,不用对仗而用排比,反倒更口语化,更朴实一些。好在五言绝句本来就有古体、近体之分,拙作保持原貌,作古体绝句读,已是本色佳制,何必要以文害意,非把它改成近体不可呢?
7. 当代诗词创作的关键是创新
当代诗词的创作,关键是什么?是创新。
大多数人是“喜新厌旧”的。当然,也有人“喜旧厌新”,但我相信,他们是少数。如果不是这样,时代、社会怎么会发展到今天这个样子呢?为什么不停留在清代、明代、元代、宋代、唐代,乃至于先秦呢?为什么会有电脑、网络、高铁、高速公路、高清电视出现?为什么我们要舍弃刀耕火种,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产生活方式?全国各大中小城市,每天都有数不清的饭店歇业,每天都有数不清的饭店开张。什么原因?老是那几十道菜肴,人们吃腻了,就没有生意,只好关门。于是有新饭店、新厨师、新菜肴取而代之,各领风骚三五年。各行各业,莫不如此。诗词创作,何独不然?唐诗宋词虽好,虽为中国人民喜闻乐见,百读不厌,而“千读”“万读”呢?难保不“审美疲劳”,哪怕只有那么一丁点!再者说了,我们当代人不能就只有那么点消费唐诗宋词的“出息”,能不能也拿出点聪明才智来,在诗词创作方面也给后人留下一笔可观的优秀的文化遗产呢?您要是真爱唐诗宋词,真爱诗词这样一种传统的中国文化遗产,就应该让她的光辉灿烂,生生不息,永远延续下去。
当今中国,热爱诗词,热衷于诗词创作的人着实不少。其中有一定数量的作者,还处于学步、模拟的阶段。对于初学者来说,模拟是必要的。就像学书法,总要从临帖开始。但不能临一辈子。一辈子临帖,哪怕把王羲之的《兰亭集序》临到可以乱真的地步,也只是赝品,“高仿真”而已,“书匠”而已,成不了书法家。还是得推陈出新,写出自己的个性特色来。诗词创作也是这样。有些作者醉心于拟古,追求“古色古香”。我也承认,他们中的某些人,功底很不错。但同时也为他们感到惋惜——即便你的作品写到混入李太白、杜工部集中人莫能辨的程度,也只是重复古人,对中国诗词并没有新的增加。中国诗词有一个李白、一个杜甫就够了,没有必要再“克隆”出十个八个来。你为什么不做回你自己?
“当代诗词”,关键词不仅是“诗词”,更关键的是“当代”。什么是“当代”?它不应该仅仅是“当代”人写的诗词,更应该是写“当代”社会、“当代”生活,表达“当代”人的思想、“当代”人的感情、“当代”人的观念的诗词。“当代”与“古代”有什么不同?不同就不同在一个“新”字。社会是“新”的,生活是“新”的,人的思想、感情、观念无一不是“新”的。
什么是“诗词”?“诗词”是一种文学创作。“创作”,不但是“作”——写作、作品,更重要的是“创”——创造、创举。“创作”与“写作”是有区别的。“写作”可以是对前人的学习、沿袭乃至于拷贝,“创作”则必须是对前人的补充、扩展乃至于超越。
合此二字,构成一词,便是“创新”。
“创新”首先是对古代诗词的“创新”。其次也包含对于虽属当代、但系前人之作品的“创新”。也不仅仅是题材、内容的“创新”,还应包括艺术手法、修辞方式、语言表达等各种技术层面的“创新”。也就是说,在审美方面也得“创新”。如果终极追求不能指向真善美,“创”则“创”矣,“创疤”而已;“新”则“新”矣,“新垃圾”而已。能说它们好吗?
2020-11-28
8. 诗词的巧思
这个题目,是中山大学暑期诗词学校主事者指定的,谨遵将令,勉力为之。
诗词创作的最高标准,是“真善美”。最高标准必须是“王道”,没有人反对,或没有人敢反对。那就应当包罗万象,包容万有。欲包罗万象,包容万有,当然就得“大而空”。不大不空,如何能包罗万象,包容万有?老子说“大象无形”,什么是世间最大的“象”?是宇宙。宇宙有形状么?没有。所以它能包罗万象,包容万有。但“无形”的东西,便不可捉摸,只能抽象地说,无法具体地说。要说得具体,就不能“形而上”,只能“形而下”。总之,“巧思”不是“王道”,是“霸道”;不是“形而上”,是“形而下”;不是诗词创作的最高标准,充其量只是较高标准之一罢了。注意,是“之一”,绝非“唯一”!这个定位是讨论这个问题的前提,必须交代清楚。
“巧”是常用词,人人明白,无须笔者饶舌来下定义。但我觉得有必要从时常与其搭配的另外一些字面来思考,如“奇巧”之“奇”,“巧妙”之“妙”,“精巧”之“精”,“新巧”之“新”,“灵巧”之“灵”,等等。诗词创作,不奇不妙不精不新不灵,就谈不上“巧”。舍“奇妙精新灵”而专求其“巧”,必然弄巧成拙,画虎不成反类犬。
这里所说的“思”,主要指“构思”。构思通常是就谋篇立意这个大局来说的。这是其内含。但也不妨外延,扩大化来说,雕章琢句,烹词炼字,也需要“思”。论诗词之结构,无非字、词、语、句、章、篇;论诗词之内容,无非人、物、情、景、事、理。凡此种种,如欲出彩,无一不须巧妙构思,精心结撰。
诗词创作的构思,最重要的是谋篇立意,说白了就是要有创意。初学者的注意力或兴奋点,往往在字句,喜欢堆砌华丽的辞藻,一如小姑娘对于美的理解,眼中只有花裙子与蝴蝶结。又如唐人王昌龄的《观猎》诗:
角鹰初下秋草稀,
铁骢抛鞚去如飞。
少年猎得平原兔,
马后横捎意气归。
诗里的那个少年,洋洋得意的,不过是打了几只兔子!试比较王维的《观猎》:
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
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
忽过新丰市,还归细柳营。
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
诗中的那位将军,就志不在得“平原兔”,而在射云中雕了——眼界要高得多。总之,字句、辞藻不是不重要、可讲可不讲,但它毕竟只是“平原兔”,不是云中雕。它毕竟是“战术”层面的问题。一场战斗吃掉敌军一个连、一个排,虽则可喜,不过小胜而已,决定不了整个战争的输赢。而创意才是“战略”层面的问题。
若论手机制造的工艺与技术,诺基亚几乎做到了极致,谁能超得过它?而华为、苹果等智能手机,今竟取而代之,使诺基亚沦为“明日黄花”,成功的诀窍就在创意。我不在手机制造的工艺技术上和你PK,而将互联网技术引入手机,使手机由单一的电话、短信联络工具扩展为可以随身携带,揣在口袋里,“玩弄于股掌之上”的“迷你电脑”,极大地影响和改变了人们的日常生活。
又,若论商品供销,全中国那么多著名的百货公司与大型超市,卖方市场早已饱和了,你白手起家,既非“多财”,又不“善贾”,想开实体店与之竞争?门都没有!看人家阿里巴巴、淘宝、京东们是怎么做的:避“实”就“虚”,网上贸易。不出十年,便使众多实体店“门庭冷落车马稀”甚至“门可罗雀”,真所谓“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走投无路”。
要之,创意的魔力,比之经济学,是一笔生意净赚若干个亿;比之军事学,是一次战役歼敌几个兵团。有了奇妙精新的创意,一首诗词便成功了一多半,胜券在握,100分的考卷已拿到了85—90分,剩下的10—15分,才用得着修辞的技术,以争取完胜。缺乏创意,就很难及格。即便在修辞方面用尽洪荒之力,多得个十分八分,终究于事无补。
唐代杜牧《答庄充书》说:
凡为文,以意为主,以气为辅,以辞彩、章句为之兵卫。未有主强盛而辅不飘逸者,兵卫不华赫而庄整者。四者高下圆折步骤,随主所指,如鸟随凤,鱼随龙,师众随汤武,腾天潜泉,横裂天下,无不如意。苟意不先立,止以文彩、辞句绕前捧后,是言愈多而理愈乱,如入阛阓,纷纷然莫知其谁,暮散而已。是以意全胜者,辞愈朴而文愈高;意不胜者,辞愈华而文愈鄙。是意能遣辞,辞不能成意。大抵为文之旨如此。
他说的虽然是写文章,不是写诗词,但道理都是一样的。
夏天的白昼虽然长,可是给我的讲课时间很短。与其面面俱到,不如突出重点。重要的事情说三遍:诗词创作之巧思,第一要紧的是创意,创意,创意!
2020-12-04
9. 近体诗句的字声搭配
近体诗是讲平仄搭配的。一首近体诗,平仄符合,用韵不错,格律就基本过关了。但这只是起码的要求。更讲究声律的诗人,在字声搭配上会更加精细。例如仄声字里还分上声、去声和入声三种,如果一句诗里用三个或三个以上的仄声字,是不是可以考虑,不要全用上声、全用去声或全用入声呢?古体诗以声律的拗怒、倔强、健拔为美,可以不在乎这个问题。如果是近体诗,还有词,那么,适当地考虑一句之中,上去入三声错杂使用,也许更能体现出声律的和谐之美,丰富之美,变化之美。五代花蕊夫人《宫词》绝句中有一首:
内家追逐采莲时,
惊起沙鸥两岸飞。
兰棹把来齐拍水,
并船相斗湿罗衣。
第二句“惊起沙鸥两岸飞”,北宋欧阳修稍加改动,用进了自己的一首《采桑子》词:
轻舟短棹西湖好,绿水逶迤。芳草长堤。隐隐笙歌处处随。
无风水面琉璃滑,不觉船移。微动涟漪。惊起沙禽掠岸飞。
欧阳修什么地方改了?改了以后与原作有什么不一样?哪一个更好?让我们来仔细比较一下。
原作“惊起沙鸥两岸飞”,欧阳修改作“惊起沙禽掠岸飞”,改了两个字:“沙鸥”改作“沙禽”,“两岸飞”改作“掠岸飞”。
“沙鸥”,今天我们读起来,两字都是阴平声。而“沙禽”则“沙”字阴平,“禽”字阳平,声调有变化,更好听。古代平声有没有这样细微的区别?一时不好定论。但两者吟、唱起来音响效果有差别,后者比前者更好听,是可想而知的。否则,欧阳修为什么要这样改?
至于“两岸飞”改“掠岸飞”,区别在于,“惊起沙鸥两岸飞”一句中的三个仄声字,“起”字“两”字为上声,“岸”字为去声,只用了仄声字的两种;而“惊起沙禽掠岸飞”一句中的三个仄声字,“起”字上声,“掠”字入声,“岸”字去声,三种仄声字都用上了,吟、唱起来当然更加好听。
杜甫介绍自己写诗的经验,曾说:“新诗改罢自长吟。”为什么“自长吟”?或许其中的一个原因就是要调配字声,检验改过的新稿是不是比原稿声律更美。否则,为什么要说“吟”呢?声律美不美,构成的因素当然不止字声搭配这一项。但这也是很重要的一项,应当引起我们的重视。
这是我个人读古代近体诗和词,也是我自己创作近体诗和词的一点心得。贡献出来,给诗友们参考。前不久,我到澳大利亚去讲诗词创作,写过一首七绝《悉尼歌剧院》:
谁攒琼贝立金沙?
谁集烟帆走素霞?
谁把蓝天红日下,
白云幻作海莲花?
四句中就有三句用了这种错杂上去入三声的字声搭配法。
第二句“谁集烟帆走素霞”,全句三个仄声字,“集”字入声,“走”字上声,“素”字去声。
第三句“谁把蓝天红日下”,全句三个仄声字,“把”字上声,“日”字入声,“下”字去声。
第四句“白云幻作海莲花”,全句四个仄声字,“白”字入声,“幻作海”三个连用的仄声字分别作去声、入声、上声。
我还写过一首七绝《江苏盐城大洋湾赏晚樱》:
洋湾莫叹赏樱迟,
情定三生约有期。
为我粉身成一舞,
满天飞雪带胭脂。
四句都用这种字声搭配法。
第一句“洋湾莫叹赏樱迟”,“莫叹赏”三个连用的仄声字,分别是入声、去声、上声。
第二句“情定三生约有期”,全句三个仄声字,“定”字去声,“约”字入声,“有”字上声。
第三句“为我粉身成一舞”,全句五个仄声字,“为我”两个连用的仄声字,分别是去声、上声;“粉”字上声;“一舞”两个连用的仄声字,分别是入声、上声。
第四句“满天飞雪带胭脂”,全句三个仄声字,“满”字上声,“雪”字入声,“带”字去声。
当然,字声搭配是锦上添花的事,应该在不伤害文意、文气的前提下进行。如果为了追求声律美而使得文意不明,文字不通,文气不畅,那就得不偿失了。
2020-12-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