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告别自恋
在普林斯顿的过渡时期,也就是艾默里待在那里的最后两年里,他透过那些比夜间游行更好的手段,观察到了这所大学的变化,它不断被充实、拓展,它的氛围越来越与哥特式美景的校园相得益彰,与此同时,新个体的出现给它带来了触及其宏大根基的改变。他们中的有些人是和艾默里一同进校的老生,他们也曾是放荡不羁的大一新生;有一些则是比他年级低的同学,就在艾默里大学生涯最后一年的伊始,这些同学在拿骚酒吧的小桌子前,大声质疑起学校的现行体制,而这种质疑,艾默里和先前无数的学子长久以来只会在私下里进行。起先,部分学生是出于偶然,他们碰巧读到了某些书,那是一种艾默里美其名曰“求索”类的书,实际上就是一种传记体小说。在这些“求索”书中,主人公出发开始其人生的探索之旅的时候,他们都配备了最好的武器,并信誓旦旦地说要按照惯用的方式运用这些武器,他们以此激励那些拥有武器的人可以不管不顾,不顾及他人而勇往直前,但这些“求索”故事的主人公后来发现这些武器原本有更为高尚的用途。《别无他神》、《邪恶街道》和《伟大研究》
都是此类书籍;而这三本中的最后一本让伯恩·霍里德最为着迷,这本书让他在刚刚步入大学四年级的时候,就开始思考在他的俱乐部展望大道里做一个擅于社交的独裁者,在班级办公室中享受受人注目的荣光,到底有多少价值。伯恩很显然是通过结交权贵才找到自己的成功之路的。之前由于凯里的关系,艾默里与他有过断断续续的泛泛之交,直到大四那年的一月份,他们俩的友谊才正式开始。
“知道最近发生了什么吗?”汤姆问道。他回来晚了,那是一个细雨蒙蒙的夜晚,他身上洋溢着一种胜利的欢快气息,他每每与人有过一番占据上风的高谈阔论后,总是这般欢快。
“不知道。有人因为考试不及格而辍学了?还是又有轮船失事了?”
“比这严重得多。大三的学生差不多有三分之一要退出他们的俱乐部了。”
“什么!”
“千真万确!”
“怎么会这样!”
“改革的精神,以及与此相关的种种。伯恩·霍里德是幕后推手。各个俱乐部的主席今晚要碰头开个会,看看他们能否联合起来阻止这一举动。”
“是吗?他们这样做的初衷是什么?”
“哦,他们说俱乐部损害了普林斯顿的民主精神,开销巨大,造成了阶级分化,要占用不少时间,还有一些老一套的牢骚话,那些灰心丧气的二年级学生有时也这样抱怨。伍德罗
认为,应该废止俱乐部还有相关的一切活动。”
“可是,情况果真是这样吗?”
“确凿无疑!我想这消息马上就会蔓延开来。”
“看在上帝的分上,快给我仔细讲讲。”
“好吧,”汤姆开始从头说起,“似乎同时有几个人都有了这种想法。我刚才还和伯恩聊了一会儿,他认为这是一件情理之中的事,如果一个有聪明才智的人对社交体系多做一些思考,就必然会产生这样的想法。他们有一个‘讨论群体’,其中一个人提出了废止俱乐部的想法——结果一呼百应,大家都跳起来响应——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这样的想法,只要那么一点火花就能将思想的火种引燃。”
“好!我敢肯定,这下有好戏看了。方帽和长袍俱乐部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当然全乱套了。每个人都坐在那里,不是在争论,就是在咒骂,大家伙儿都有些按捺不住,不是生气发飙,就是感情用事,还有人蛮不讲理。我刚刚到各处转了一圈,每个俱乐部情况都一样。他们会对某个激进分子进行围攻,抛出一连串的问题,让他难以招架。”
“那些激进分子回应得怎么样?”
“哦,大体上还算可以。伯恩真是个能言善辩的家伙,而且看起来也很真诚,基本上都说不过他。道理显而易见,在我们看来要阻止人们退出俱乐部事关重大,但伯恩认为,从俱乐部辞职对他来说意义更加重大,我感觉与他争论就是在白费力气,最后,我只能明智地选择保持中立。事实上,我相信伯恩曾一度认为他已经说服了我。”
“你刚才说三年级有三分之一的同学都要退出?”
“就算四分之一吧,稳妥一点。”
“天哪——谁能想到还会有这种事!”
这时传来了一阵轻快的敲门声,随后走进来的正是伯恩。“你好,艾默里——你好,汤姆。”
艾默里站了起来。
“晚上好,伯恩。我正好有桩急事要办,请别介意,我正准备去伦威克酒吧呢。”
伯恩随即转过身来。
“你估计已经知道我要和汤姆讨论什么,这没什么可保密的。我希望你留下来。”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艾默里重新坐了下来,伯恩则盘腿坐在一张桌子上与汤姆展开了激烈的辩论,艾默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仔细地打量起这个革命者。伯恩眉眼舒展,下巴坚毅,长着和凯里一样的灰色眼睛,眼神中透出真诚和优雅,他给人的第一印象是豁达大度,可以信赖——性格倔强,这显而易见,但他并不呆板。听他谈了五分钟之后,艾默里就意识到,他诚挚的热情中绝无半点半吊子的夸夸其谈。
艾默里后来在伯恩·霍里德身上感受到的强大的力量,与他起初对于亨博德的赞赏截然不同。这次纯粹是出于精神上的喜好。对于那些他认为是头等人物的男性,他以前总是被他们的个性所吸引,然而在伯恩身上,他并没有感受到通常情况下瞬间让他无法自拔的吸引力。但那天晚上,艾默里被伯恩身上执着的真诚所打动,之前他总是习惯于把这种品质与不可救药的愚蠢联系在一起,但伯恩的巨大热情拨响了他原本已经麻木的心弦。伯恩隐约之中代表着艾默里向往停泊的陆地,他希望自己漂向那里——这时也恰好是这块陆地显现的时候。汤姆、艾默里和埃里克早已陷入了困境,他们似乎从未有过共同的新鲜经历,因为汤姆和埃里克一直在为他们的委员会和理事会瞎忙着,而艾默里则一直在无所事事地瞎混,他们要一起进行剖析的事物——无非是大学的现状、时代个性以及诸如此类——他们已经就着无数次的粗茶淡饭,一而再,再而三地讨论过。
那天晚上他们就俱乐部的话题一直聊到十二点,大体上,他们很赞同伯恩的观点。对于艾默里和汤姆这两位室友来说,这个话题并不像两年前一样那么性命攸关,但伯恩反驳社交系统的逻辑,与他们一直思索的问题完全吻合,因而他们与其说是争论,不如说是在提问,他们羡慕他有如此清醒的头脑让他足以挺身而出,对抗所有的传统。
后来艾默里把话题岔开,讨论起一些别的事情,他发现伯恩在这些方面也有深邃的见解。伯恩对经济学抱有极大的兴趣,并且正在转变为一个社会主义者。和平主义在他的头脑中根深蒂固,他同时也是《民众》
月刊和列夫·托尔斯泰的忠实读者。
“对于宗教你怎么看?”艾默里问他。
“不知道。我对于许多事情都还是一头雾水——我只是刚刚发现自己可以思考,我正在发奋读书。”
“都读了哪些书?”
“什么都读。当然,我还是会有所选择,但是主要是那些能促使我思考的书。我最近正在看四部福音书,还有《论宗教体验之种种》
。”
“主要是哪些书启发了你?”
“威尔斯,我猜,还有托尔斯泰,还有一个叫爱德华·卡朋特
的人。他们的著作我已经读了一年多了——我读其中的一些片段,那些我认为至关重要的片段。”
“读诗歌吗?”
“嗯,坦率地说,我读的并不是你们所说的诗歌,或者说,我读诗歌并不是出于你们那样的原因——当然,你们两位都写诗,因而观察事物的角度也会与众不同。惠特曼是我喜欢的诗人。”
“惠特曼?”
“对,毫无疑问他的诗歌有一种道德训诫的力量。”
“好吧,说来惭愧,在惠特曼这个话题上我一无所知。你呢,汤姆?”
汤姆也有点难为情地点了点头。
“哦,”伯恩接着说,“你可能会读到几首写得比较乏味的诗,但我说的是他诗作的整体。他非常了不起——就像托尔斯泰一样。他们都敢于直面事情的真相,虽然他们迥然有别,但他们的主张是差不多一致的。”
“你真把我难住了,伯恩,”艾默里坦承道,“当然,我也读过《安娜·卡列尼娜》和《克鲁采奏鸣曲》,但是据我所知,托尔斯泰的影响主要还是集中在以俄语为母语的国家。”
“他是几百年来最伟大的人物,”伯恩热情地高声叫起来,“你有没有看过他头发花白蓬乱的晚年画像?”
他们的交谈一直持续到凌晨三点钟,从生物学聊到有组织的宗教,当艾默里哆哆嗦嗦地爬上床的时候,他脑子里的诸多观点都在熠熠闪光,他感受到震撼,因为已经有人发现了他本来有可能要追寻的道路。毋庸置疑,伯恩·霍里德正处于成长变化之中——艾默里曾一度认为自己也在成长。由于那些有碍他前程的事物,他曾经深深陷入愤世嫉俗的状态中,也对不完美的人性设计感到失望,他不断阅读萧伯纳和切斯特顿的作品,以便把自己从颓废的边缘拯救出来——此刻,突然之间他去年一年半以来的心路历程似乎都酸腐变质而又徒劳无益了——充其量不过是一次微不足道的自我完善……就像前一个春天里的那桩奇事一样,这种思绪如同一个阴郁的背景,使他夜里有一半的时间都处于一种阴沉的恐惧之中,甚至连祈祷都无法进行。他还算不上一名天主教徒,但那花哨的、注重仪式的、自相矛盾的天主教信仰,是他唯一保有的信条,这信条如同幽灵一般挥之不去,切斯特顿可以说是天主教的先知,它的追随者是像于思曼和布尔热那样改过自新的文学浪子,而它在美国的倡导者是拉尔夫·亚当斯·克拉姆
,他热情地赞美十三世纪的教堂——那代表着一种艾默里认为方便又现成的天主教,没有神父,没有圣礼,也没有献祭。
他无法入睡,于是打开了床头的台灯,从书架上取下《克鲁采奏鸣曲》,仔细地在书中寻找着让伯恩充满热情的缘由。成为伯恩那样的人物要比做一个聪明人真实得多。然而,他叹了口气……像伯恩这样的人物也难免有不为人知的缺陷吧,谁还没有两只泥足?
回顾自己两年来的生活,他依然记得刚刚入校时,伯恩还是一个行事匆忙又紧张的大一新生,跟他哥哥鲜明的个性截然不同,他显得毫不起眼。随后,他想起来二年级发生的一件事,那时就有人怀疑伯恩在其中扮演了主导角色。
系主任霍利斯特当时跟一名出租车司机发生了争执,那名司机刚刚把他从枢纽站接过来,有一大群人都听到了他们的争吵。在他们争吵的过程中,系主任说了一句“最后把你的车也买下来”。他付了钱之后就扬长而去,但是第二天一早当他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时,发现他平日里原本摆放办公桌的地方停着一辆出租车,上面还放了一块牌子,牌子上写着“系主任霍利斯特的私有财产。购车款已付”。……后来两名技术熟练的机械工花了半天的时间把车子拆卸成一个个零件,才把它搬走。这件事情证明只要领导有方,二年级同学特有的幽默也能释放出罕见的能量。
接下来,就在那年秋天,伯恩又在校园里引起了一场轰动。有一个名叫菲利斯·思达尔的姑娘,她是活跃于校际舞会的交际花,那一年她居然没有收到哈佛-普林斯顿橄榄球赛的年度邀请。
杰西·菲伦比在几个星期之前曾带她参加了一场规模较小的比赛,并邀请伯恩参与了接待——最后致使后者嫌忌女性的心态土崩瓦解。
“你要来参加和哈佛的那场比赛吗?”伯恩随口问了她一句,只是为了要和她聊天。
“如果你邀请我,我就来。”菲利斯爽快地大声说道。
“当然要请你来。”伯恩怯生生地回答。他对于菲利斯的手段一无所知,满以为那不过是一句随口说说的玩笑话。不料,还不到一个小时,他就知道自己已经难以脱身了。菲利斯已经盯上了他,并开始对他不依不饶,告诉他自己来时要搭乘哪班火车,这让伯恩彻底绝望了。除了厌恶菲利斯,他还特别想单独观看那场比赛,顺便再招待一下几个哈佛的朋友。
“她就等着瞧吧,”他对专门跑到寝室来取笑他的那帮人说,“她以后休想再哄骗哪个无辜的小青年带她观看比赛!”
“可是,伯恩——既然你不想和她一起,为什么还邀请了她来?”
“伯恩,你明明知道你已经暗暗迷恋上她了——这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你打算怎么办,伯恩?你打算用什么办法来对付菲利斯?”
然而伯恩只是摇头,嘴里咕哝着带有威胁性的话语,大抵也就是说:她等着瞧吧,她就等着瞧吧!
那年夏天菲利斯刚满二十五岁,她一向无忧无虑,那天她从火车上走下来时还满心欢喜,可是站台上的一幕不禁让她大跌眼镜。伯恩和弗雷德·斯洛恩打扮得花里胡哨地站在站台上,两人从头到脚都艳丽非常,好像大学校园里那些招贴画上艳俗的人物。他俩都穿着买来的色彩艳丽的西装,肩膀被鼓鼓囊囊的垫肩撑得巨大,下身穿着腰间肥大的灯笼裤。两人头上歪戴着学校的礼帽,胸前别着别针,披挂着鲜艳的橙色和黑色绶带,塑料领子上火焰般的橙红色领带亮眼夺目。两人的胳膊上还戴着黑色的袖章,袖章上是大写的橙色字母P,手里拿着飘扬着普林斯顿三角旗的旗杆,脚上的袜子和胸袋上半露的手帕也都是同一色调,整个造型实在让人忍俊不禁。除此之外,他们手里还牵着哐啷作响的链子,链子上拴着一只身形庞大、性情暴躁的公猫,猫身上涂满了油漆,扮成老虎的模样。
车站里超过一半的人都在盯着他们看,一时被他们的装扮唬住了,不知是该对他们报以同情,还是热烈的大笑。菲利斯一脸惊诧,尖细的下巴紧绷着,当她朝他们走过来时,这两个家伙一起弯腰鞠躬,高呼着学校啦啦队的口号,声音嘹亮,余音缭绕,还不忘非常体贴地在最后加上“菲利斯”的名字。他们热热闹闹地迎接了她,而且一路上热情不减,声势浩大地护送她穿过校园,她身后还有五十来个村子里的淘气鬼簇拥跟随——校园中成百上千的校友和访客都笑得透不过气来,他们当中有一半人都没想到这是一出恶作剧,还以为伯恩和弗雷德是两个校队的活宝,在带着他们的女友参观校园呢。
当菲利斯在众目睽睽之下像游行表演一样穿过哈佛和普林斯顿的看台时,看台上正坐着一些她先前的忠实追随者,她当时的心情可想而知。她曾试图走得靠前一点,也试着落在后面一点——但是他们寸步不离,如影随形,人们一眼就能看出她是和谁在一起,他俩还不忘高声谈论起他们在橄榄球队里的朋友,到后来,连她自己都听到了她的几个熟人在底下议论纷纷:
“菲利斯和那两位在一起,可真是难过死了。”
这就是伯恩,富有活跃的幽默细胞,但骨子里严肃认真。他的能量正是迸发自这样的源泉,现在他正在通过不断的进步来引导自己的能量……
几个星期的时间倏忽即逝,转眼就到了阳春三月,艾默里并没有在伯恩身上发现他所谓的“泥足”,也就是个人的缺陷或短处。最终为了捍卫公平正义,约有一百位大三和大四的学生退出了他们所在的俱乐部,这些无计可施的俱乐部为了报复伯恩,拿出了他们的看家本事:嘲讽。几乎每一个认识伯恩的人都喜欢他——但是他所代表和倡导的东西(他开始倡导更多的东西了)总是会招致许多谩骂和攻击,众口铄金的力量如此强大,恐怕也只有像伯恩这样的坚定有毅力的人,才不至于被淹没。
“你难道不担心失去自己的声誉?”有一天晚上艾默里问他。他们现在已经喜欢上了每周都要互相拜访,见上几次。
“当然,我从不担心。往最好了说,声誉是什么?”
“有人说你不过就是个自发的政治说客。”
他仰天大笑。
“今天斯洛恩就是这么对我说的。我想我应该坦然接受。”
有一天下午他们谈到艾默里一直很感兴趣的一个话题——身体素质对于一个人性格塑造的影响。伯恩从生物学的视角探讨了这个问题,接着他说:
“当然,健康很重要——一个健康的人有双倍的概率会成为一个好人。”
“我不同意你的看法——我从来不相信‘强身派基督教’那套说法。”
“我相信——我认为耶稣基督就是个体格异常健壮的人。”
“哦,不,”艾默里反驳说,“他操劳过度。我想象着他死的那会儿一定已经羸弱不堪——那些伟大的圣徒也都不是体格健壮的人。”
“他们当中应该有一半是身强力壮的。”
“好吧,即使我们承认这是真的,我依然坚持健康和善良之间没有什么关联。当然,伟大的圣徒如果能够经受严峻的考验自然是难能可贵,但是那些很受欢迎的牧师争相展示自己的男子气概,假装自己身手矫健,活力无限,高喊着健美操将会拯救世界——不,伯恩,我实在不能苟同。”
“算了,让我们换个话题——我们无法达成一致的意见,况且我自己对这种想法也还有所保留。但是,有一件事我是确定无疑的——个人的外貌和品行息息相关。”
“你说的是肤色?”艾默里迫不及待地问道。
“对。”
“我和汤姆也是这么想的,”艾默里表示赞同,“我们曾经翻阅过最近十年的年鉴,并且查看了四年级学生会的照片。我知道你看不上这种高高在上的团体,但它确实代表了普遍意义的成功。嗯,我估计,在我们这儿,每个班金色头发的学生比例大约是百分之三十五,我说的是浅肤色的——然而在每届的四年级学生会中浅肤色的比例高达三分之二。提醒你一下,我们可是查看了十年的四年级学生会照片。这也就是说每十五个金色头发的四年级学生当中就会有一人进入了学生会,可这个比例在深色头发的学生当中是五十分之一。”
“千真万确,”伯恩附和道,“按照通常的说法,浅色头发的人是更高级的一种人。我得出这样的结论,是因为有一次我研究了一下历届的美国总统,随后发现他们当中有一半以上都是浅色头发——尤其是考虑到参选时深褐色头发的候选人实在是数不胜数。”
“人们下意识地认同这种说法,”艾默里说,“你会注意到,人们认为一个金色头发的人应该能言善辩。如果一个金发美女不说话,我们就说她是个‘洋娃娃’;如果一个金发碧眼的男人默不作声,很容易被看作是个呆子。可实际上,这世上到处都是‘深色皮肤,沉默寡言的人’和‘懒得开口的棕色头发的白人女子’,他们可能没有那么聪颖,但从不会有人因此而怪罪他们。”
“还有,大嘴巴,宽下巴,还有大鼻子,毫无疑问也是被看作更为尊贵的面孔。”
“我不太确定。”艾默里还是比较认同古典的面部特征。
“噢,可这是真的——我拿证据给你看。”伯恩说着就从书桌中抽出了一大沓照片,照片上全都是满脸胡子、头发蓬乱的各界名流——托尔斯泰、惠特曼、卡朋特,还有别的一些人。
“难道他们都不好看吗?”
艾默里出于礼貌尝试着去欣赏这些照片,可最终还是忍不住笑着作罢。
“伯恩,我觉得他们是我见过的最为丑陋的一群人。他们看上去就好像是一个养老院里的人物。”
“哦,艾默里,你看看爱默生的前额,看看托尔斯泰的眼睛。”他带着责备的口吻说道。
艾默里摇了摇头。
“不!随便你说他们气度不凡或是怎样——但是不可否认,他们都相当丑陋。”
伯恩并没有感到难堪,他饱含深情地用手抚过那些宽阔的额头,然后把相片收在一起,放回了书桌里。
晚间散步是伯恩一直坚持的一大爱好,有一天晚上他说服艾默里与他做伴,一起出去走走。
“我讨厌黑暗,”艾默里不大愿意,“我以前不是这样——除非在我特别富于想象力的时候,但现在,我真的讨厌——我觉得自己整日像个傻瓜一样,常常心有余悸。”
“这样是没用的,你知道的。”
“完全有可能。”
“我们朝东边走,”伯恩提议说,“然后沿着小路穿过树林。”
“听起来真不怎么样,”艾默里勉强表示愿意,“不过,还是去吧。”
他们迈着轻快的步子出发了,走了约一个小时,一边走一边轻松地交谈,很快普林斯顿校园的灯盏已被抛在了身后,变成暗夜中熠熠闪动的白色亮点。
“任何人只要有点想象力就难免会感到害怕,”伯恩很认真地说,“像我们这样的晚间散步,也曾是我所害怕的事情。我想告诉你现在我为什么到处溜达,但从不会感到害怕。”
“继续说。”艾默里急切地催促他。他们正大步朝着树林走去,伯恩紧张而又热情的声音响起,渐渐进入主题。
“我过去常常一个人晚上到这里来,哦,是三个月前,而且总是会在我们刚刚经过的那个路口停下来。因为再往前就是这片阴森森的树林,赫然耸立,就像现在这样,里面还有狗叫的声音,到处都是影子,就是没有人的声音。当然,是我把这片林子想象成充满可怕事物的所在,就像你一样;你是不是有这种感觉?”
“是的。”艾默里直言不讳。
“接着,我开始分析它——我为何总是把黑暗想象成恐怖的所在——我索性把自己的想象置于黑暗之中,让它从中反观自身——我让它如流浪狗、逃脱的罪犯或者鬼魂一样,来去自由,这样我就不自觉地开始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了。这样一来心里反倒踏实了——事情总是这样,当你能站在别人的立场上换位思考的时候,一切都变得明了了。我知道如果我是一只流浪狗,或者一名逃犯,或者一个鬼魂,我不会对伯恩·霍里德构成任何威胁,就像他不会对我构成威胁一样。后来,我想到了我的手表。我最好还是回去一趟,把手表放回去,再来尝试林中漫步。不,我随即否定了这个想法。权衡了一下,我决定宁可丢失一块手表,也不能就这样转身离开——然后,我真的走进了这片树林——不只是沿着穿过树林的大路,而且钻到了树林里面,后来心里就完全不害怕了——从那之后我经常来这儿,有一天晚上我在树林中坐下,还迷迷糊糊打了个盹儿,我那时就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害怕黑暗了。”
“天哪,”艾默里嘘了一口气,“换作我,我就做不到。我估计走不到一半就会跑出来了。第一次来这儿的时候,碰上有汽车经过,等到车灯消失之后,夜色显得更暗,我本来可以走进去的,但后来还是放弃了。”
“哦。”伯恩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开了口,“我们已经走了一半了,不如就转头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他开始了一场关于意志力的讨论。
“这事关全局,”他显得不容置疑,“这就是善与恶之间的那条分界线。我从未见过一个生活腐败堕落的人拥有坚强的意志,他们无一例外都是意志力薄弱的人。”
“那些罪大恶极的罪犯该怎么解释?”
“他们通常都已经丧失了理智。如果没有,他们的意志也是薄弱的。并不存在一个意志坚强且理智清醒的罪犯。”
“伯恩,我完全不同意你的观点,那你又对超人作何解释?”
“这个嘛?”
“他是邪恶的,我认为,但是他意志坚强,头脑理智。”
“我从未遇见过他。但是我敢打赌,他要么是个傻瓜,要么是个丧失理智的疯子。”
“我碰到过许多这样的人,他们既不是傻子也不是疯子。这就是我觉得你说得不对的原因。”
“我坚信自己没错——并且我不赞成拘禁,除非是针对那些丧失理智的人。”
在这一点上,艾默里无法和伯恩达成一致。对于他来说,意志坚强的罪犯在现实生活和历史长河中比比皆是,他们头脑精明,只是常常会自欺欺人,你可以在政治和商业领域发现这样的人,也可以在那些资深政治家、国王和将军中发现他们的身影;但是伯恩无法认同,他们俩在这一点上分道扬镳了。
伯恩正在远离他周围的世界,越走越远。他辞去了四年级学生会副主席的职务,把读书和散步当作他唯一追求的两个爱好。他自觉旁听了研究生阶段的哲学和生物课,他坐在他们中间带着悲伤的专注神情,似乎在等待着任课老师讲述永远不会涉及的什么问题。有时,艾默里看到他的身子在座位上局促不安,他的脸上闪烁着光彩,他总是热切地想和别人就一个问题展开争论。
他走在大街上时,越发显得心不在焉,甚至被人诟病为趾高气扬,但艾默里知道他绝不是那种人。有一次他和艾默里擦肩而过,他就在四英尺开外,对艾默里完全视而不见,他的思绪似乎依然驰骋在千里之外。艾默里看着他这副模样,一时间有股不明来由的喜悦涌上心头,让艾默里差点儿透不过气来。伯恩似乎攀爬到了他人永远无法企及的高度。
“我告诉你,”艾默里对汤姆直言不讳,“我不得不承认,在我所见过的同龄人中,他是第一个在智力水平上高于我的人。”
“现在可不适宜作这样的表白——大家已经开始意识到他有些古怪了。”
“他比那些人要高明多了——你只要同他聊上一会儿,自己就能意识到这一点——上帝啊,汤姆,你过去可是会挺身而出反对所谓的‘大家’的。你已经完全被成功驯化,变得亦步亦趋、因循守旧了。”
汤姆似乎被惹恼了,有点闷闷不乐。
“他到底想干什么——变得无比神圣吗?”
“不!他独一无二,绝非你所见过的任何人。他从未加入过费城社
。他不相信那些没落的东西。他不相信公共泳池和一两句及时的好话能够纠正这世间的不公,而且,他会在任何有雅兴的时候喝上一杯。”
“他毫无疑问已经走火入魔了。”
“你最近跟他说过话吗?”
“没有。”
“那么,你现在对他一无所知,根本不了解他是怎样的人。”
争论只能不了了之,但是艾默里比以往更明显地注意到,校园中人们对伯恩的感情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真是奇怪,”一天晚上艾默里对汤姆说,那时他们在伯恩这个话题上已经缓和了下来,“那些极力反对伯恩激进主义的清一色的都是法利赛人
——我的意思是那些在学校中最有教养的一批人——报纸的编辑,就像你和菲伦比,那些年轻教授……那些像朗格杜克那样没什么文化的运动员,认为他越来越古怪,他们不过是说,‘老好人伯恩的脑子里总有些奇怪有趣的想法’,然后就不再提了——而那些法利赛人——啧啧!他们对他的嘲讽可谓是不遗余力,一点情面都不给。”
他第二天早上遇到了伯恩,伯恩刚刚上完了一节复习课,正沿着麦考什林荫道匆匆忙忙地赶路。
“去向何处呀,沙皇陛下?”
“去《普林斯顿人日报》社,找菲伦比,”他朝艾默里扬了扬手中当天早上的《普林斯顿人日报》,“这篇社论就是他写的。”
“是要去活剥了他吗?”
“不——可他完全把我给弄糊涂了。要么是我对他的判断有误,要么是他一夜之间变成了这个世界上最恶劣的激进分子。”
伯恩说完就匆匆而去,几天之后艾默里才了解到后来那场谈话的内容。伯恩那天一走进神圣的编辑室,就兴高采烈地把报纸摊开。
“你好,杰西。”
“你好呀,萨伏那洛拉
。”
“我刚刚拜读了你的这篇社论。”
“好家伙——不知道您肯这样屈尊。”
“杰西,你让我大吃一惊。”
“怎么会?”
“你写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东西,难道不害怕这里的人会抓住你不放?”
“什么?”
“就像今天早上这篇。”
“到底怎么回事?——那篇社论不过是教导体系的例行发文。”
“没错,可是那句语录——”
杰西坐直了身子。
“什么语录?”
“你知道的:‘谁要是不拥护我,就等于是反对我。’
”
“噢——那又怎么样?”
杰西一脸困惑,但依然没有惊慌失措。
“好吧,你自己说的——我找出来给你。”伯恩打开报纸,然后大声念起来,“诚如那位绅士所言,‘谁要是不拥护我,就等于是反对我’,此人正是以这样粗陋的划分和愚蠢的概括而浪得虚名的。”
“那又怎么样呢?”菲伦比脸上开始显露出慌张的神色,“这是奥利佛·克伦威尔说过的话,不是吗?要不就是华盛顿,或者是某一位圣徒?仁慈的上帝,恕我记不得了。”
伯恩一时间大笑不止。
“哦,杰西,哦,善良可爱的杰西。”
“到底是谁说的?看在彼得的分上告诉我吧。”
“好吧,”伯恩镇定下来,然后说,“圣徒马太认为这一句出自耶稣基督。”
“我的上帝啊!”杰西大叫一声,向后一仰,一下子跌倒在废纸篓上。
艾默里作诗
转眼间几个星期又蹉跎而去。艾默里偶尔还是会到纽约闲逛,想去碰碰运气,找一辆崭新的亮闪闪的绿色公共汽车,希望它如棒棒糖一般的耀眼光泽能渗入自己的性情之中。有一天他冒冒失失地走进了一家剧院,那里正在上演一出剧团的保留剧目,他隐隐约约觉得剧目的名字有些耳熟。大幕拉开——他漫不经心地看到有个姑娘走到台上。她念了几句台词,这几句话在他的耳边萦绕,似乎勾起了他的回忆,轻轻地拨动了他的记忆之弦。是在哪儿——?在什么时候——?
接着,他似乎听到有人在他的身旁耳语,一个异常温柔又充满活力的声音响起:“噢,我真是一个可怜的小傻瓜;要是我做错了什么,请你一定告诉我。”
答案瞬间闪现在他的脑海中,他迅即而又不无欢喜地想起了伊莎贝拉。
他在节目单上找到一处空白的地方,随即便开始奋笔疾书:
身处人影幢幢的黑暗之中我又一次凝神注目,
那边的舞台上,帷幕徐徐升起,卷去多少往昔岁月;
逝去的两年——我们曾经蹉跎时光,
少不更事的我们还不曾厌倦喜剧的美好结局。
我曾贪恋你年轻的脸庞,热切专注,在我左右,
你顾盼回眸,神采飞扬,莞尔一笑,
所有的剧目都黯然失色,那台上的演出
像远处水面的涟漪,到我的岸边,早已波澜不惊。
哈欠连天,浮想联翩,夜晚将尽,
我一人独坐……那无聊的喋喋不休,注定
要破坏这原本动人的一幕,
你含泪泣涕,我黯然心伤。
正是这里!某个先生要愤然休妻,决绝而去,
那个叫不上名字的姑娘在他的怀中昏厥不醒。
心如止水
“鬼魂都是些呆头呆脑的东西,”埃里克说,“他们都反应迟钝。我总是能领先一步拆穿他们。”
“怎么拆穿?”汤姆问道。
“嗯,那要看在什么地方。比方说卧室。只要你稍加谨慎,鬼魂永远不可能在卧室抓住你。”
“说下去,比方说,你觉得自己的卧室里可能有个鬼魂——深更半夜回到家时,你会采取什么措施?”艾默里兴致大发,追问道。
“拿根棍子,”埃里克故意语重心长地回答说,“差不多有笤帚把儿那么长。现在,首先要做的就是把房间‘排查’一遍——这么做的时候,你要闭上眼睛,猛地冲进书房,打开所有的灯——然后,慢慢地靠近壁橱,用棍子小心翼翼地在门前挥舞三四下。接着,要是什么事儿都没发生,你就可以朝里头看了。切记,切记首先要狠狠地挥舞棒子——绝不能先往里头看!”
“当然,这是古老的凯尔特人的做法。”汤姆一本正经地说。
“没错——不过他们总是先做祈祷。不管怎样,你用这种方法把所有的壁橱和门后面都排查一遍——”
“还有床。”艾默里提醒道。
“哦,艾默里,万万不可!”埃里克惊叫道,“这可不行——床要用到不同的计策——先不去管床,你需要思考一下这么做的理由——如果房间中有一个鬼魂,而它一天中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待在里面,它几乎总是会躲在床底下。”
“好吧——”艾默里刚要开口说下去。
埃里克挥挥手,示意他安静。
“当然,你绝不能去看。你站在屋子的正中间,趁鬼魂还不知道你下一步要做什么之前,猛地跳到床上去——千万不要在床的周围走动;对于鬼魂来说,脚踝是你最薄弱的部分——你一旦到了床上,就安全了;他有可能整夜都待在床底下的某个地方,但你就像在白天一样,可以高枕无忧了。如果你还是放心不下,把毯子拉过来,盖在头上。”
“这些听起来都很有趣,汤姆。”
“是吗?”埃里克得意地笑了起来,“而且都是我自己的独到见解——我简直就是新世界的奥利弗·洛奇
。”
艾默里又重新尽情享受起大学的时光。他又重新找回了那种沿着笔直而坚定的道路一直走下去的感觉,青春如鸟振翅欲飞,抖落下几片崭新的羽毛。他甚至还积攒下充足的能量想让自己突破一下,改换一种新的姿态。
“摆出这么一副‘心烦意乱’的样子到底要干什么,艾默里?”有一天埃里克忍不住问道,接着当艾默里假装埋头苦读、一脸茫然时,他又说道:“哦,就别假装伯恩那一套了,他对我来说是个神秘主义者。”
艾默里一脸无辜地抬头望着他。
“什么?”
“什么?”埃里克怪声怪气地学着他说,“你这是在读一本史诗巨著,已经忘情其中了吗?——让我们来看看这是本什么书吧。”
他一把把书夺了过去,一脸不屑地看着。
“怎么样?”艾默里有点儿尴尬地说。
“《圣特蕾莎传》
,”埃里克大声地念出了书名,“哦,我的天哪!”
“得了,埃里克。”
“怎么啦?”
“这跟你有什么干系?”
“什么跟我有何相干?”
“我发呆不发呆与你有什么相干?”
“哦,不相干——这,当然与我无关。”
“那么,好了,别扫了我的兴。如果我愿意毫不掩饰地逢人就说,我认为自己是个天才,就让我去说好了。”
“你很快也会因为性情古怪而声名鹊起,”埃里克一边笑,一边说,“如果你真想这样。”
艾默里最终得偿所愿,埃里克同意有人在场时会顾全艾默里的面子,条件是等到他们两人单独相处时,他必须获得休息的时间,不必装模作样地捧场。于是艾默里开始非常频繁地“大出风头”,经常带一些特别古怪的角色来吃饭,他请来的人有那些目中无人的研究生,还有满脑子都是关于上帝和政府的奇怪言论的导师们,
这让自命不凡的木屋俱乐部成员们大为吃惊,又颇为不屑。
暖阳驱散了二月的寒气,草长莺飞的三月来到了,艾默里几次外出与达西大人共度周末,有一次他还带上了伯恩,结果皆大欢喜,他把他们介绍给彼此的时候,自己也感受到同样的自豪和欢欣。达西大人带他去看过好几次桑顿·汉考克,还曾带他到一个名为劳伦斯太太的人家里一两次,那位太太是一个对罗马情有独钟的美国人,艾默里立刻就喜欢上了她。
后来,有一天他收到了达西大人的一封信,信的末尾处有一段很有趣的附文:
“你知道,”信上说,“你的三表妹,克拉拉·佩吉,六个月前不幸丧偶,目前寡居在费城,日子过得相当清苦吗?我印象中,你们还从未见过面,不过,我希望你,就算是帮我个忙,抽空去看看她。在我心目中,她是个相当了不起的女人,正好也和你同龄。”
艾默里叹了口气,但还是决定去跑一趟,就算是帮一个忙吧……
克拉拉
她好像从远古而来……艾默里与她相比,大为逊色,且克拉拉有着一头波浪形的金色鬈发,当时的男性并没有人能配得上她。她的贤德远胜于那些只知道钓金龟婿的女人乏味的道德信条,也远在那些无聊的三从四德的说教之上。
悲伤淡淡地笼罩在她的周围,事实上当艾默里在费城见到她时,他觉得她坚定的蓝色眼睛中流露出的只有幸福。在她的身上,潜在的力量和务实的态度得到了完全的激发,这一切都要归功于她不得不去面对的残酷事实。她在这个世界上无依无靠,带着两个孩子,积蓄所剩无几,而最糟糕的是还有一大群所谓的朋友。那年冬天,他在费城见到她时,她正在家里举办晚会,忙于招待满满一屋子的男宾,那时他才得知她家里一个用人也没有,只有一个黑人姑娘负责照看楼上年幼的孩子。他看见本城最为有名的一个花花公子,一个尽人皆知、酗酒成性、声名狼藉之人,整个晚上都坐在她的对面,装出一副天真而又兴奋的样子,大谈特谈起女子寄宿学校。克拉拉的头脑转得可真快呀!她能够捕捉到客厅中飘过的最为微妙的讯息,并展开一段与之相关的让人着迷、欲罢不能的美好谈话。
基于他对情势的判断,艾默里对这位深陷贫困之中的姑娘颇为关切。他来到费城时,曾预想过方舟街921号一定是处于一个肮脏破败的小巷之中。因此,当他发现实际情况与他的设想大相径庭的时候,他甚至有些失望。那是一所老宅,许多年前就已经归她夫家所有。家族中一位年长的姑母反对将其出售,因此将房子十年的税款都交给了律师,自己大摇大摆地去了檀香山,剩下焦头烂额的克拉拉每年在这里为了房子的供暖问题多方求助。因而,欢迎他的并不是一个头发蓬乱、怀抱着饥饿的婴儿、一副艾米莉亚
一般愁苦面容的女人。相反,艾默里从自己受到的款待上来看,她并无衣食之忧。
她头脑冷静的同时,又带着镇定自若的活力和妙不可言的幽默感,这看起来似乎有着巨大的反差——她不时地在不同的心情中转换,来寻求慰藉。她能够胜任大多数乏味的家务(尽管她足够聪明,从不会让诸如编织和刺绣这些“闺阁女红”把自己困住),然而,在料理完家务之后,她立刻就可以拿起一本书,让自己的思绪如同空中变幻莫测的云朵一样随风漫步。她个性中最为深沉的底色是她由内而外散发出的夺目的金色光彩,正如黑暗房间中的一团明火,可以用浪漫和温情照亮围绕在周围的安静面孔,她可以把围绕在自己身上的光影投射到房子的各个角落里。她那位索然无味的老伯父在她的影响下,也变得像老派人物一样充满了沉思的迷人气质,而那个满街乱跑、投送电报的报童则好像脱胎换骨,变成了一个心情愉快、富有创造力的蒲克
式的少年。起先,她的这种气质还多少让艾默里有些恼火。他本以为自己的独特之处已经足够多了,可是她竟然还想在他身上发现更多的有趣之处,去取悦那些在场的其他爱慕者,这让他感到很难堪。他感到自己仿佛被一个彬彬有礼可是又说一不二的舞台经理逼迫,去重新诠释自己已经扮演了多年的老角色。
但是克拉拉还在滔滔不绝,她正在绘声绘色地讲述一个有关帽子上的别针、一个喝得烂醉的酒鬼和她自己的一个不起眼的小故事……人们事后总想复述她讲过的那些奇闻逸事,但他们即使耗上一辈子的时间也无法把那些故事讲得像模像样。他们似乎只是给予她最为单纯的注意和最为真诚的微笑,他们中的许多人已经这样笑了很久了;克拉拉几乎不动感情,但是听众总是泪眼婆娑地向她微笑。
极其偶然的情况下,艾默里会在其余的求婚者都走了之后,再留下来待上小半个钟头。他们会在黄昏时分一起坐下来喝茶,吃几片涂了果酱的面包,或者在晚上吃一点她称为“枫糖午餐”的甜点。
“你的确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真的!”有一天傍晚六点钟的时候,艾默里坐在餐桌正中间的位置上,忽然说出了这么一句听起来像陈词滥调的话。
“一点儿也不。”她回答说。她那时正在餐边柜里找餐巾。“我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庸俗之人,是那种一心只想着自己的孩子,对什么事情都没有兴趣的人。”
“这话我可不信,你跟别人说去。”艾默里嗔怪道,“你知道自己是个耀眼夺目的人物。”他知道自己这么一说难免会让她感到尴尬。这也是《圣经》上第一个令人厌烦的人说给亚当的话。
“说说你自己吧。”而她也别无选择,只能以亚当说过的话作为回答。
“实在没什么好说的。”
然而,最终亚当可能还是把他当晚的所思所想都告诉了那个讨厌的人,那时蝗虫正躲在沙土草地里唱着歌,而他肯定也不无自豪地说起自己和夏娃是多么不一样,完全忘记了夏娃和他有着多大的区别……不管怎么说,克拉拉那天晚上对艾默里讲了许多她自己的事情。从十六岁起,她就一直被人纠缠,她不堪其扰,自己的闲适时光和学业也被迫中断。艾默里在她的书房浏览时,发现了一本破旧的灰色封皮的书,他翻看的时候,还有一张泛黄的纸片从中飘落,他不假思索地打开了它。上面是她学生时代写下的一首小诗,描写的是一个天气阴沉的日子里,在修道院灰色的围墙边上,一个姑娘坐在墙头,风把她的斗篷吹落了,引得她对墙外的多彩世界产生了无限的遐想。通常来说,这样的哀伤多半会让他感到厌倦,但这首小诗写得简练生动,克拉拉的形象跃然纸上,使他不由得想象着克拉拉在这样一个寒冷灰暗的日子里,一双炯炯有神的蓝色眼睛遥望着远方,想努力参透她生命中那些正跨过墙外的花园向她走来的悲剧。他开始嫉妒起这首诗。他多么希望自己当时就在场,陪着她一路走来,看着她坐在高墙上,他对她说些不着边际的胡话,或者甜言蜜语的情话,而她就在高高的围墙上,迎风不语。他忽然开始对和克拉拉有关的每件事都嫉妒得要命:她的过去,她的孩子,还有那些聚集在她周围的男男女女,他们吞噬着她孤傲的善意,在她这里为他们疲倦的心灵寻求慰藉,就好像沉浸于一出引人入胜的戏剧演出。
“好像没有什么人会让你感到厌烦。”他揶揄她道。
“这世上差不多有一半的人都让我感到厌烦,”她直言不讳,“但在我看来这已经是一个相当不错的平均数了,不是吗?”说着,她便找出勃朗宁的诗集,想从中找出相关话题的诗作。在他见过的人中,她是唯一一个在谈话当中就去找摘录和名言警句给他看的人,但这样的分心却丝毫没有让人不快。她常常这么做,严肃而热情地投入,他甚至喜欢上了看她金色的鬈发散落在书本上,眉头微蹙、翻书找句子的样子。
三月初的那段日子里,他一到周末就喜欢到费城去。几乎每次去她那里都有别的人在,她似乎也并不急切地想跟他单独相处,因为有许多合适的机会,只要她一句话,他就会留下来,体味饱含爱慕之情的半小时甜蜜时光。然而,渐渐地他还是坠入了爱河,并开始大胆地设想着结婚的事情。尽管这种想法在他的脑海中盘旋许久,差一点就要说出口,但后来他还是意识到这种愿望也并非发自心底深处。有一次他梦见一切成真,醒来后却惊得一身冷汗,因为在他的梦中她不过是个愚蠢、长着亚麻色头发的克拉拉,她头发上的金色光泽消失不见,她风趣的谈吐也被代之以陈词滥调,张口闭口都是些枯燥乏味的说辞。然而,她依然是他所认识的第一个高贵的女子,也是为数不多的几个他认为有趣的人。她把善良看作自己的资产。艾默里认为大多数的好人要么把善良当作一种责任,捆绑在自己身上,要么把它歪曲成虚伪的友善,当然,他们当中永远也少不了那些自命不凡的人和法利赛人那样的伪君子(不过艾默里从未觉得他们能获得救赎)。
圣西西莉亚
灰色的丝绒长裙之上,
熔金而成的秀发之下,
玫瑰色的脸庞,故作哀伤,
赧色将退,姿容正姝,
柔光、悠然和轻声的叹息,
在他和她之间的空气中流转,
依稀隐约,他几乎察觉不到……
笑容如闪电般绽开,玫瑰的绯红。
“你喜欢我吗?”
“当然喜欢。”克拉拉很认真地说。
“为什么?”
“嗯,我们有许多共同之处。我们有许多自然流露出的共同品质——或者说原本就有的共同品质。”
“你的言外之意是,我没有很好地发掘自己身上的品质?”
克拉拉犹豫着,不作声。
“嗯,我不好判断。一个男人,当然,注定要经历更多的磨难,而我则一直有人替我遮风挡雨。”
“哦,别再拐弯抹角了,求求你,克拉拉,”艾默里直接打断了她,“还是请你略微谈论一下我吧,好吗?”
“当然可以,我很愿意这么做。”她的脸上看不到一丝笑容。
“你真好。首先先来回答几个问题。我是不是自高自大到了令人厌烦的地步?”
“嗯——还没有,你确实有极大的虚荣心,但是如果人们注意到你不容小觑的虚荣心,他们会发笑的。”
“我明白了。”
“实际上你内心谦卑。如果你认为自己被看轻,你会抑郁得如同坠入第三层地狱。事实上,你并没有多少自尊。”
“两次都正中靶心,克拉拉。你是如何做到的?你没让我说一个字。”
“当然不能让你说话——当一个人滔滔不绝的时候,我没法儿对他进行判断。不过,我还没有说完。尽管你总是郑重地对那些偶然遇到的庸俗之人宣称,你认为自己是个天才,但你总是把各种重大的过失归咎于你自己,然后又尽力让这些过失成为事实,我想这就是你缺少真正的自信的缘由所在。比方说,你总是说自己是个贪杯之徒。”
“可我确实如此,很有潜力成为这样的人。”
“你还说你是个性格软弱之人,没有什么意志力。”
“没有任何意志力——我是自己感情的奴隶,被自己的好恶左右,被自己痛恨的厌倦主宰,我对自己大多数的欲望也只能听之任之——”
“你不是那样的!”她把手攥成小拳头,去捶另一只手。“你身不由己,被这世界上的一样东西绑缚着,动弹不得,它就是你的想象。”
“你真是让我欲罢不能。如果这没有让你厌烦,就请你说下去。”
“我注意到,如果你从学校过来想要多待上一天,你肯定会这样处理。起先,当你把留下和回去的利弊考虑清楚的时候,你并不能立刻做出决定。你让自己的想象站在你欲望的这一边,任由它自由驰骋,几个小时之后,你就有了自己的决定。很自然,你的想象在被短暂地放任之后,已经想出来了你应该留下来的无数个理由,因而这时你的决定并不是客观真实的。它总是有失偏颇的。”
“即便如此,”艾默里反驳说,“这难道不是因为缺乏意志力的缘故,才致使想象力攀附在错误的一边?”
“我亲爱的小孩,这就是你最大的症结所在。这和意志力风马牛不相及;毋宁说,这是一个荒谬且并没有什么用处的词汇。你缺少的是判断力——当机立断的判断力,尤其是当你知道你的想象力可能会误导你的时候,哪怕只有一半的机会也务必要立即决断。”
“哎呀,我真该死!”艾默里惊讶地喊出了声,“我万万没有想到会这样。”
克拉拉并没有表现得得意扬扬。她立刻换了个话题,说起别的事情来。然而,她的话引发了他的思考,他相信她的判断部分是正确的。他感到自己像个工厂老板,刚刚指责完一个员工的不诚实之举,回头就发现自己的儿子每周都会到办公室里篡改账目。他仿佛看见自己曾经私下里并在朋友面前公然嘲笑过的意志力,那可怜的、遭受不公待遇的意志力,一脸无辜地站在自己的面前,而他的判断力却已走进牢房;那个无法约束的小精灵,他的想象力,正在他的身边欢快地跳着舞,发出嘲弄的嘘声。克拉拉的话让他始料未及,这是他唯一一次寻求他人的建议,却对自己寻求的答案毫无准备——或许,唯一的例外是他和达西大人的谈话。
他愿意和克拉拉一起做任何事,他简直无法自拔!和她一起出门购物简直就是一桩少有的、梦寐以求的享乐体验。走进她光顾过的每一家店铺,总能听到人们悄悄地议论她,把她称作美丽的佩吉太太。
“我敢打赌,她是不会长时间守寡的。”
“嘘,小声点。她可不是来听你的建议的。”
“她实在太迷人了!”
(商场的一个楼层巡视员走了过来——大家都默不作声,直到他痴痴地笑着,走到前面去。)
“她是社会名流吧,对不对?”
“没错,但是我猜,现在日子不大好过了;大家都这么说。”
“咦!姑娘们,她还带着孩子呢!”
克拉拉对所有人都报以微笑。艾默里觉得这些店铺都给了她优惠,有时候会告诉她,有时候还瞒着她。他知道她穿着讲究,房间里的各种摆设也都是一流品质,她到这里必然会受到楼层巡视员的迎候,这是最基本的待遇。
有时候他们会在礼拜日一起去教堂,他就走在她身边,陶醉地望着她的脸颊,清晨空气中的湿气使她的脸颊变得滋润。她非常虔诚,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当她跪在那儿,金色的鬈发垂下来,沐浴在透过彩色玻璃窗的流光之中的时候,上帝知道她已经到达了怎样的高度,汲取了怎样的力量。
“圣西西莉亚,”有一天他不自觉地大声喊了起来,引得大家都转身侧目而视,正在布道的神父也愣怔了片刻,停了下来,克拉拉和艾默里一时间都羞得面红耳赤。
那是他们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礼拜日,那天晚上他把一切都搞砸了。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
他们一起穿过三月的薄暮,天气温暖得像是六月,他的心间充满了青春的欢悦,他感到自己必须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我想,”他刚一开口声音就颤抖了起来,“倘若我失去了对你的信仰,我自然也无法再信仰上帝。”
她一脸愕然,以颇为诧异的眼神盯着他,他忙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她不慌不忙地说,“只不过,之前有五个男人对我说过同样的话,这实在让我感到惶恐。”
“噢,克拉拉,这难道不是你的宿命!”
她默不作声,没有回答。
“我想爱情对于你来说——”他开口说道。
她猛然间转过身。
“我从来就没有过爱情。”
他们继续走着,他渐渐意识到她刚刚向他袒露了许多心迹……从未有过爱情……她似乎突然间被单独分开,变成了圣灵之光的女儿。他的实体从她的高度跌落,他渴望去触碰她的衣裙,继而意识到约瑟夫一定也曾这样对玛丽的永恒意义有过同样的渴求。然而,就在此时,他听到自己非常机械地说着:
“可是我爱你——倘若我还有什么潜在的伟大之处,那就是……哦,我不会说话,但是克拉拉,如果我两年之后有条件了就会回来娶你——”
她摇了摇头。
“不,”她说,“我永远不会再结婚了。我有两个孩子,我想把自己奉献给他们。我喜欢你——我喜欢所有聪明的男人,尤其喜欢你——但是你非常了解我,知道我绝不会跟一个聪明的男人结婚——”她突然间打住,不再往下说了。
“艾默里。”
“怎么了?”
“你并没有爱上我。你根本不想和我结婚,对吗?”
“那只是一种朦朦胧胧的意识,”他若有所思地说,“我还没有感觉到,就像我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喊出了声。但是我爱你——或者说我仰慕你——或者说我崇拜你——”
“这就是你——五秒钟的时间你已经把自己的感情目录过了一遍。”
他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别把我弄得像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克拉拉;有时你真让人沮丧。”
“你可不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不管怎么说。”她很认真地说,边说边伸手挽住他的胳膊,睁大眼睛望着他——在渐渐暗去的暮色中,他依然看得出她眼睛里闪烁的一片温情。“一个无足轻重的人,这种话永远都不要说。”
“空气中有太多春天的气息——你心中有太多慵懒的甜蜜。”
她放开他的胳膊。
“你现在完全想开了,我也感到很欣慰。给我支烟吧。你还从未见过我抽烟,对吗?嗯,我抽烟,大约每个月抽上一回。”
后来,这个迷人的姑娘和艾默里在街角来了场赛跑,两人像两个疯孩子一样,在淡蓝色的雾霭中撒着欢儿拔腿狂奔。
“我明天要到乡下去。”她宣布说,整个人仍然气喘吁吁,她刻意站在一旁,避开街角路灯的强光。“这些日子实在太过美好,不容错过,或许是因为我在城市中所以对此更有感触。”
“哦,克拉拉!”艾默里说,“如果上帝把你的灵魂朝相反的方向弯折,你该会是怎样一个让人束手无策的小魔鬼!”
“也许吧,”她回答说,“但我不这么认为。我从来没有真正地放任过自己,从未有过。刚才那场小小的爆发不过是因为感染了这春天的气息。”
“可是,你也确实如此。”他说。
他们此时又并肩朝前走去。
“不——你又错了。一个像你这样对自己的头脑如此有信心的人,怎么总是一再地误解我呢?我是一个与春天所代表的一切截然相反的人。如果我碰巧长得像某个自作多情的古希腊雕塑家眼中的女神,这很不幸,但是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如果不是因为我长着这样一张脸,我早就在某个修道院里成为一名清心寡欲的修女了,不用再——”话音未落,她就忽然跑了起来,他立刻起身去追,就听见她大声喊道——“我的两个宝贝孩子,我得赶紧回去看看。”
他认识那么多的姑娘,可她是唯一一个让他知道另一个男人怎样才会更受青睐的人。艾默里曾经认识的那些初入社交圈的姑娘,许多现在已经嫁作人妇,他经常见到她们,每次见面只要盯着她们看上一会儿,他就开始想象自己已经读懂了她们脸上的表情:
“哦,要是我能把你收入囊中就好了!”哎,人居然能自大到这种地步!
不管怎么说,那天晚上还是一个星光璀璨、歌声飘扬的夜晚,克拉拉明亮的心灵仍在他们走过的路上闪耀。
“金色,金色飘扬在空气中——”他对着积满水的小坑哼唱道……“金色飘扬在空气中,金色的曼陀林弹奏出金色的音符,金色的小提琴拉响金色的旋律,多么美好,噢,让人慵倦的美好……编织提篮里的纱锭,绝非凡人可以捧得;噢,那年轻飞扬的神祇,谁会知晓,谁会问询?……是谁撒下这一片金色……”
艾默里愤愤难平
艾默里还在侃侃而谈,耽于幻想之际,战争缓慢但势不可挡地袭来了,带着最后一浪的猛烈势头,它迅速冲上海岸,席卷了普林斯顿学生们还在玩耍的那一片沙滩。每天晚上体育馆都回响着一排排士兵蜂拥而至的声响,他们在那里整顿编排,篮球场上的标线都被磨去了。艾默里在接下来的那个周末去了趟华盛顿,他切实地看到了危机的征兆,在返程的普尔曼卧铺车厢里,这征兆变成了他对这一切的反感,因为他对面的铺位全都被那些散发着臭气的外国人给占据了——大概是希腊人,他猜想,要么就是俄国人。他意识到,爱国主义对于那些单一民族的国家应该要简单明白得多,和现在比起来,为爱国主义而战,对当时北美十三个殖民地来说要容易得多,或者对南方联盟来说也要容易得多。他那天晚上一夜未眠,听着那些外国佬发出阵阵大笑和鼾声,他们让整个车厢都充满了时下美国的浓烈味道。
普林斯顿的校园中,每个人都在公开场合打趣开玩笑,但私底下又告诉自己,就算是死了也算英勇报国。文学青年们在满怀激情地阅读鲁伯特·布鲁克的诗作;公子哥儿们担心的是政府是否会允许军官们穿英式剪裁的制服;还有一些不可救药的懒骨头给国防部几个不起眼的分支机构写信,希望寻求较为轻松的任务和软席铺位。
接着,一星期之后,艾默里见到了伯恩,他立刻意识到辩论是徒劳无益的——伯恩已然成了一名和平主义者。那些社会主义的杂志,对于托尔斯泰作品的广泛涉猎以及他自己对一份能够激发他内在力量的事业的孜孜以求,最终使他决心把宣讲和平作为自己的主观理想。
“德国军队进入比利时的时候,”他开始道,“如果当地居民能够心平气和,按部就班地做他们原有的工作,德国军队就会不攻自破,涣散瓦解——”
“我知道,”艾默里打断他说,“这些话我都听过。但是我不打算跟你谈论宣传教育。也有可能你是对的——但即使是这样,我们要把不抵抗变作现实,至少还要等上几百年。”
“可是,艾默里,你听我说——”
“伯恩,我们不妨来辩论一下——”
“非常好。”
“只说一个问题——我不会要求你去考虑自己的家人、朋友,因为我知道他们在你的使命感面前一文不值——可是,伯恩,你怎么知道你读过的那些杂志,加入的社团,以及那些你遇到的理想主义者,你怎么知道那些人不是普通的德国人?”
“当然,他们当中有一些是。”
“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是十足的挺德派——只不过是一群意志薄弱的人——还有着德籍犹太人的名字?”
“当然,有这种可能,”他慢条斯理地说,“我不知道自己现在的立场在多大程度上是受到了那些鼓动性宣传的影响;我只是很自然地认为这是我内心最深处的信念——这似乎就是此刻摆在我面前的道路。”
艾默里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但是,你应该考虑一下,这么做毫无价值——当然,没有人会因为你是个和平主义者而将你处死——只是这会让你陷入最糟糕的境地——”
“我并不这么认为。”他打断说。
“好吧,这对我来说完全是纽约那帮波希米亚人的味道。”
“我知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这也是我并不确定要不要去鼓动大家的原因所在。”
“你只是势单力薄的匹夫,伯恩——你要向人们宣讲你的那套道理,但他们并不想听——纵然你有上帝赋予你的聪明才智。”
“许多年前,圣司提反
一定也是这样想的。但他还是坚持布道,最后招来杀身之祸。他临死之际可能也在想,所有的努力都付之东流了。但是,你要明白,我总是觉得使徒保罗在前往大马士革的路上想到的正是圣司提反的死,这促使他走遍世界宣讲基督的教诲。”
“继续说。”
“就这么多——这就是我肩负的独特使命。即使现在我看起来像是个无足轻重的卒子——就是去送死的。上帝啊,艾默里——你不会觉得我喜欢德国人吧!”
“嗯,我也没有别的话好说了——对于不抵抗运动,我已经无法在逻辑上对它进行更进一步的认识,况且,在那里,如同排中律一样非是即非,还站着亘古不变的巨大幽灵。而且,在这个幽灵的身旁,一边是托尔斯泰的逻辑必然性,另一边是尼采的逻辑必然性——”艾默里忽然停了下来,“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我打算下周出发。”
“当然,我会去送你的。”
对于艾默里来说,他离开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和两年前凯里在布莱尔拱门下与他道别时的一模一样。艾默里感到难过,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能像他们两位一样带着本能的热忱投身于某事。
“伯恩是个狂热分子,”他对汤姆说,“而且他是完全错误的,我觉得他无意中充当了那些无政府主义出版商和被德国人收买的投降派手中的一枚卒子——可是他总是让我放心不下——把这些真正珍贵的东西抛在脑后——”
一个星期之后,伯恩以一种安静的戏剧性方式离开了。他卖掉了自己的所有物品,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特意到他们的宿舍来道别,他打算就骑着这车子回他在宾夕法尼亚的老家。
“隐士彼得
在跟黎塞留主教道别呢。”埃里克调侃道,伯恩和艾默里握手的时候,他正懒洋洋地躺在靠窗的位置上。
但是艾默里完全没有心情调侃,当他目送伯恩的两条长腿蹬着那辆滑稽的自行车消失在亚历山大楼后面的时候,他知道自己在接下来的一星期里不会有什么好心情。并不是因为他怀疑这场战争——德国无疑代表着让他反感的一切,它代表着物质至上,代表着巨大反动势力的野心;而是因为伯恩的脸庞总是在他的记忆中挥之不去,他对将要听到的歇斯底里的叫喊也感到厌倦。
“忽然间就有了这么多对歌德的诋毁,这到底是为了什么?”他对埃里克和汤姆控诉道,“为什么要写这些书来证明是他挑起了这场战争——要么就是指责那个愚蠢无知、被过分高估的席勒
,说他是个披着伪装的魔鬼?”
“你看过他们写的东西吗?”汤姆不无狡黠地问道。
“没有。”艾默里坦承道。
“我也没有读过。”他说着就笑了起来。
“人们会大声叫嚣,”埃里克不动声色地说,“但是歌德会留在图书馆原有的书架上依然故我——谁想读就可以去读,只要别嫌枯燥乏味就是!”
艾默里在一旁坐了下来,这个话题也就此搁下了。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艾默里?”
“参加陆军还是空军,我现在还拿不定主意——我憎恨机械设备,不过,当然了,飞行员才是我的理想——”
“我的感觉和艾默里一样,”汤姆说,“陆军还是空军——当然,空军听起来好像是战争中比较浪漫的一面——就像过去的骑兵一样,你们知道的;但是我和艾默里一样,连马力和活塞杆都分不清。”
不知怎么回事,艾默里对自己缺乏热情产生的不满情绪日趋严重,最后演变成他对于他们这一代人前辈的指责,他试图把整个这场战争归咎于这些前辈……所有在一八七〇年普法战争结束后为德国欢呼的那些人……所有那些盲目跟风信奉物质至上的人,所有那些德国技术和德国效率的崇拜者。因此,有一天在英文课上听到老师引用了《洛克斯雷大楼》
,他便心情忧郁,陷入了沉思之中,他对丁尼生和他所代表的一切都充满蔑视,因为在他看来,丁尼生无疑是维多利亚时代的代表人物。
维多利亚人,永远学不会哭泣的维多利亚人,
他们播种下苦果,等待你的孩子们去
收割——
艾默里在他的笔记本上潦草地写下了这两句。讲课的老师正在大谈特谈丁尼生不容撼动的文学地位,底下的五十个学生正在头也不抬地忙着记笔记。艾默里翻到笔记本上崭新的一页,又开始奋笔疾书:
达尔文先生的发现让他们胆战心惊,
华尔兹的出现与纽曼
的离开让他们胆战心惊——
但是华尔兹是更早一些时候出现的,所以他划掉了这一句。
“这一篇,篇名为《秩序时代的颂歌》
。”又传来教授的声音,他好像在很远的地方低声吟唱。“秩序时代”——上帝啊!一切都被塞进了这个盒子里,而维多利亚人就坐在盒子盖上安详地微笑……勃朗宁在他的意大利别墅中发出无畏的呼喊:“一切都为了最后的圆满。”艾默里再一次在本子上写起来:
你在圣殿中跪下,他躬身听你的祷告,
你感激他赋予你“辉煌成就”——责备他为落后的“古老中国”
。
为什么每次都只能写出一联,而不能写得更多?现在他需要写出来能够押韵的句子:
你会用科学规范他的行为,尽管他曾一再犯错……
好吧,不管怎么说……
你在家里遇见自己的孩子——你大喊着“已经弥补了一切”,
你带着欧洲五十年的荣耀,然后堂堂正正地——死去。
“这在很大程度上正是丁尼生的思想,”老师还在滔滔不绝地讲着,“把斯温伯恩的《秩序时代的颂歌》用作丁尼生诗歌的标题倒也无妨。他崇尚秩序,把秩序理想化,反对混乱和浪费。”
最后,艾默里终于有了灵感。他又翻开一页,笔不离纸地一口气写了二十分钟,直到这堂课结束。写完他走上讲台,把从他笔记本上撕下来的那页纸放在桌上。
“老师,这首诗送给那些维多利亚时代的人。”他冷冷地说。
教授颇为好奇地拿起那张纸端详,艾默里则飞快地夺门而去。
这就是艾默里写的那首诗:
秩序时代的颂歌,
你留给我们唱的歌,
那是排中律非是即非的证据,
那是人生的答案押韵成句,
狱吏的钥匙在叮当作响,
古老的钟声回响激荡,
时间才是诸多谜团的答案,
我们已走到了时间的末端……
铁蹄把海洋围困成湖泊,
我们仅剩下天空可以触摸,
枪炮和严密戍守的边疆,
金属手套——并不是为了打仗,
古老的情感在胸中涌动,
每个人都在老调重弹,
秩序时代的颂歌——
还有那些花言巧语,我们要将其歌唱。
尘埃落定
四月的上旬在混沌之中一闪而过——混混沌沌地度日,在俱乐部长廊上挨过漫长的夜晚,听着房间里留声机一遍又一遍播放《可怜的蝴蝶》
……因为《可怜的蝴蝶》是这里最后一年的流行歌曲。战争几乎不曾波及他们,如果不是每隔一天下午的固定军训,这个四年级的春天会和过去的别无两样,然而,艾默里还是强烈地意识到,这应该是旧体制下的最后一个春天了。
“这是对尼采超人的最大抗议。”艾默里说。
“我也有同感。”埃里克表示赞同。
“他绝不会对任何乌托邦思想妥协。只要他出现在哪儿,哪儿就会有麻烦,因为他的讲话,总是会激起潜在的邪恶力量,民众会盲目跟风,或者摇摆不定。”
“当然,他是一个天赋异禀之人,只是没有什么道德准则。”
“就是这样。认真考虑一下这实在是最糟糕的一件事——以前就有先例,不知多久之后又会重演?滑铁卢之战过去五十年之后,拿破仑对于英国的中小学生来说,差不多和惠灵顿公爵一样都是英雄了。我们怎么知道将来孙子辈的孩子不会把冯·兴登堡
当作偶像来看待?”
“这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时间,该死的时间,还有历史学家。要是我们能够正视邪恶,不被它蒙蔽,那该多好,不管它披着怎样的外衣——污秽不堪的、千篇一律的,抑或夺目耀眼的。”
“上帝啊!我们四年以来难道不是把整个宇宙都骂了个遍吗?”
很快夜幕降临,这是他们在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夜晚。汤姆和艾默里第二天一早就要奔赴不同的训练营了,他们如往常一样沿着幽暗的小路散步,似乎依然能看到他们周围那些曾经熟悉的面孔。
“今晚的草丛中似乎魅影重重。”
“整个校园都因为这些幽灵而变得生机勃勃。”
他们在利特尔楼旁边停住,看着月亮爬上天空,银色的月光洒在多德楼的石板屋顶上,在旁边随风摇曳的树林中映出一片蓝色的光晕。
“你知道吗,”汤姆细声细语地说,“我们此刻的感受正是两百多年来,那些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在这里挥洒青春、恣意妄为的感受。”
布莱尔拱门那里爆发出最后一阵歌声,歌声如潮水般涌来——那是人们依依惜别时的悲歌。
“我们在这里留下的远远不止这个班级的记忆,而是整个青春的遗产。我们仅仅是一代人——但我们似乎打破了所有的联结,不再和那些脚蹬高筒皮靴、出身望族的前辈紧密相连。我们有一半这样深蓝色的夜晚,是和伯尔还有轻骑兵哈里·李
在这里一起手挽手度过的。”
“这就是夜晚的颜色,”汤姆忽然间转换了话题,“深蓝色——多余的色彩会破坏整体的美感,使天空看起来充满异域风情。黎明将至的天空映衬下的尖塔,还有那些石板屋顶上的蓝色光晕——让人感伤……有些——”
“再见了,艾伦·伯尔,”艾默里对着空无一人的拿骚大楼高喊道,“你和我曾一起探访过人生中那些奇怪的角落。”
他的喊声在寂静的夜空中回响。
“火炬已经熄灭了,”汤姆轻声说,“啊,梅萨利娜
,那长长的影子正爬上体育馆,在上面叠搭出清真寺的宣礼塔——”
突然之间,大一刚刚入校时的豪言壮语涌上心头,他们四目相对,眼中隐约有泪光闪动。
“见鬼!”
“见鬼!”
最后的亮光也渐渐退去,沿着这块土地飘忽而逝——这是一片低洼的狭长土地,阳光充沛,尖塔耸立;夜色中的幽灵再一次拨动他们的里尔琴,他们沿着林间长廊,在哀婉的乐曲声中,边走边唱;惨淡的火光从高塔的顶端跳到塔座上,在黑夜中呼应闪动:哦,梦境中的沉睡,永不知倦怠的睡梦,从莲花的花瓣中掬起一抔,此间一个钟头里的精髓。
在这星光与尖塔的幽谷之中,无须再等待月色的微光,因为一个永恒的欲望涌动的清晨已经来临,转眼之间充满尘世气息的午后也会接踵而至。就在此刻,赫拉克利特
,你是否能在这烈火和变动不歇的尘世间,找到你在那些沉寂岁月中抛下的预言;这个午夜将被余烬吞噬,又会在火焰中重新聚拢,我的欲望将在此见证,这个世界的荣耀与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