绪论
一
费尔巴哈,全名路德维希·费尔巴哈(Ludwig Feuerbach),1804年7月28日生于德国巴伐利亚州兰茨胡特一个富有教养、人才辈出的家庭。在故乡完成了小学、中学的学业之后,费尔巴哈于1823年到海德堡大学学习神学。1824年他转入柏林大学,起先还是攻读神学,不久转而攻读哲学。此后,又转入爱尔兰根大学学习,1828年毕业,以《论统一的、普通的、无限的理性》一文获博士学位,并留校任教。1830年费尔巴哈匿名发表《论死和不死》一文,也就因为这篇文章被解除了教职。以后,他在法兰克福、爱尔兰根等地过了几年颠沛流离的生活。这段时间,除了在杂志上发表不多的几篇文章,费尔巴哈一直潜心于哲学史的研究,先后出版了三本哲学史著作。这些著作虽然为他在学术界赢得了名声,但他仍旧不见容于反动的德国政府,大学之门一直对他紧紧地关闭着。
在困顿之中,费尔巴哈有幸结识了他的终身伴侣贝塔·洛女士。1837年底他们结婚后移居位于弗兰根中部的偏僻乡村布鲁克堡,在这里一住就是25年,几乎从未离开这地方。19世纪40年代是费尔巴哈著述的鼎盛时期,他就在布鲁克堡撰写了大量的哲学、无神论著作。由于这些著作的影响,当1848年德国资产阶级革命高涨时,费尔巴哈曾被选为法兰克福国民议会的代表。但费尔巴哈对德国的这场不结果的资产阶级革命有着较为清醒的认识,对它并不积极。除了曾去法兰克福参加国会会议,他几乎没有其他活动。
正如恩格斯所说,1848年的革命不仅将黑格尔,也将费尔巴哈抛在身后了。他后来虽然表示了接近无产阶级运动与科学共产主义学说的愿望,并有参加德国社会民主党之举,却没有真正与无产阶级革命运动融为一体,赶上时代前进的步伐。50年代之后,他的著述事业也蹭蹬不前了。自1857年《神谱》出版之后,他差不多完全沉默达10年之久。到1866年,他只撰写并出版了《论唯灵主义和唯物主义,特别是从意志自由方面着眼》一书;1867~1869年,则只写了一些伦理学笔记,后来由格律恩整理出版。
在德国黑暗现实的压迫下,费尔巴哈晚年个人生活更加不幸。因为妻子经营的工厂破产,他们不得不离开住了25年的布鲁克堡,而移居纽伦堡附近的雷兴堡。在那里,费尔巴哈贫病交加,终于在1872年9月13日因中风症而与世长辞,结束了他历尽坎坷的一生。饫甘餍肥的资产阶级早已把这个表述他们自己思想见解的斗士丢进忘川之中,只有工人阶级及其运动的领导者们仍旧缅怀着他对人类思想发展史的杰出贡献,以及他晚年向无产阶级靠拢的积极努力。德国社会民主党人及工人代表们曾为他送葬,德国社会民主党的议会代表安东·梅敏格尔还以全世界社会主义者和共产主义者的名义,以国际工人协会、德国社会民主党的名义,以他的友人马克思、恩格斯和李卜克内西的名义,向费尔巴哈的灵柩敬献了花圈,并向参加葬礼的人们发表了演说,高度评价了他的杰出贡献。
二
当费尔巴哈从事自己的学术活动时,正值黑格尔学术思想发展的顶峰,德国的哲学、美学等领域简直成了黑格尔思想的一统天下。费尔巴哈所面临的历史任务,就是要坚决摧毁黑格尔唯心主义的专制统治,重新恢复唯物主义的权威。作为19世纪德国最杰出的一个天才人物,费尔巴哈很好地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任务,“直截了当地使唯物主义重新登上王座”,
恢复了唯物主义的权威,哲学上如此,美学上亦然。这种伟大的历史功绩,使费尔巴哈不仅成为那个时代伟大的唯物主义哲学家,杰出的无神论者,也成了那个时代的一个伟大的唯物主义美学家。
他在美学上的杰出贡献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对唯心主义、宗教神学的美学思想作了前所未有的全面、深刻、有力的批判;二是他并不止于批判,通过对唯心主义、宗教神学美学思想的批判,他还建立起一个较为完整的唯物主义美学思想体系,把唯物主义美学的发展推向了一个新的阶段。
先看他对唯心主义与宗教神学美学思想的批判。由于他对唯心主义及宗教神学十分了解,所以能在美论、美感论、艺术论等美学的重要领域中始终自觉地坚持与唯心主义、宗教神学的对立,对它们进行较为全面的批判。他的批判不但常常一举击中要害,往往还能更深入地揭示其理论根源,刨出总根子,从而真正将唯心主义、宗教神学置于死地。如他对于柏拉图、新柏拉图主义者普罗提诺、黑格尔唯心主义美论思想的批判,揭示了宗教神学美学思想与客观唯心主义美学思想原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东西,又揭露了产生宗教神学与唯心主义美学的认识论根源在于:它们都同样唯心主义地颠倒了一般与个别的关系,把从个别中抽象出来的普遍本质、抽象概念,当做感性的、实在的个别事物的根源、前提,等等。这种深刻、有力的批判,在马克思主义以前的整个美学史上都是少有的。再如他在艺术论领域中对黑格尔客观唯心主义艺术思想的批判,一开始就抓住了他的艺术论的核心原则——把艺术看成绝对理念的感性显现,并始终抓住这一原则不放,指出它只能导致向宗教神学的复归,而其实质也不过是将人的主观精神绝对化等。这种批判的犀利、尖锐,同样是那个时代不可多见的篇章。说到对于宗教神学美学思想的批评,不但其深刻、有力超过了他的前辈,他还能对宗教神学采取某种历史的分析的态度,并非一味否定,而是从宗教神学思想中剥离出它所包含的自然的、艺术的内容,这又是其前辈们、尤其是18世纪法国启蒙学派的无神论者们难以望其项背的。费尔巴哈之所以能够摧毁黑格尔唯心主义美学思想的专制统治,哪里是偶然的呢!正是这种鞭辟入里的深刻批判,为费尔巴哈廓清了基地,使他能够在美学的天地内建立起唯物主义美学的大厦。顺便说一句,卢卡契曾经认为,“在德国,布鲁诺·鲍威尔的活动达到了从左的方面批判黑格尔美学的顶峰”
,是不尽正确的。真正使批判黑格尔美学活动达到顶峰的应当是费尔巴哈,而不是布鲁诺·鲍威尔。
说费尔巴哈建立了一个唯物主义美学的大厦并非夸饰之词。举凡一个较为完整的美学思想体系所应包括的主要领域,诸如美论、美感论、艺术论等,费尔巴哈的美学中都有所涉及;对每一领域中的主要范畴,诸如美的存在与美的本质,美感的对象、美感的性质特征,艺术的对象、本质、它的独特性、艺术的创作等等,他都有所研究。更重要的是,他基本上是在与唯心主义的对立中,是从唯物主义的基本立场来阐述与解决这些问题的。最后,所有这些思想,又都有着内在的、有机的关联,并非彼此外在、毫不相干,从而构成了一个较为有机统一的整体。以美论而言,他就不但始终坚持了美的客观存在,而且还始终强调从对象自身的属性特征去把握美的本质,最后,更进而通过将美的本质与对象的本质特征联系起来,接近了美的规律——美是典型的规律的发现,使他对于美的本质的认识那么切近地接近了马克思对美的规律的认识,写出了旧唯物主义美学史上最辉煌的一页。再如他在艺术论中的建树,他不但正确地、唯物主义地解决了艺术的对象问题,重新颠倒了被黑格尔所颠倒的艺术与现实的关系,强调“艺术只能表达真实的东西,不暧昧的东西”
,艺术只能以“此岸生活”
为依据,而且更进一步强调艺术的本质不只在于表现现实,它还要求表现感性事物的“感性本质”
,并把黑格尔的艺术在感性中表现真理的客观唯心主义公式,改造为一个崭新的公式:“艺术表现感性事物的真理”
,使他远远超过一般的直观的模仿自然论者。这些精湛的见解,难道不同样是旧的美学发展史上罕有的真知灼见吗?凡此都说明,无视像费尔巴哈这样一个唯物主义美学大厦的存在,实在是说不过去的。
费尔巴哈的美学思想也不是完美无缺的。他毕竟是一个形而上学的唯物主义者,一个人本主义者。他虽然在一般的自然观上坚持了唯物主义的立场,但在社会历史观上却仍然是一个历史唯心主义者;他虽然对于辩证法不是完全没有认识,因而在一些具体问题的把握上有时也表现了一些辩证的眼光,但他却从根本上否定了辩证法,终生只是一个形而上学的唯物主义者。这些都不能不给他的美学思想带来消极影响,使他始终只能成为一个旧的唯物主义美学家,而不能跃向更高的历史高度。譬如,他只能接近美的规律的发现,而不能根本揭示它;他的社会美思想就是极端单调而又贫乏的,他只论及了一种社会美——伦理道德的美,而由于他从抽象的人本主义立场去理解道德,这种社会美的价值是相当有限的。他的美感思想,也同样带有人本主义的局限性,这种局限使他在究竟是人对自己本质的意识、还是对美的认识产生了美感的愉悦的问题上,有时说法暧昧。在艺术论中,他对人及其本质的抽象理解,也同样限制了他关于艺术对象及其本质的论述的意义。如此等等。除此以外,由于他没有专门的美学著作,所有的美学论述都附寄于他的哲学与无神论著作中,是间接得到阐述的,这自然也同样要影响他的美学的系统探讨及其美学思想的完整表述。他的美学学说,之所以缺少一个更为完备、系统的面目,一些通常为一个完整的美学体系所必然涉及的美学范畴,诸如艺术的分类、悲剧、喜剧、崇高等,在他那儿之所以尽告阙如;他对某些问题之所以浅尝辄止,不能发挥已内在地包含在他的思想原则中的一些美学思想,如自然美问题,对艺术的典型理论未曾直接阐述等等,就是如此。所有这些,都与他未能专门撰写完整的美学著作有一定的关系。也就是说,由于未能专门集中地探讨美学问题,给他的美学学说带来了一些明显的局限。
尽管有着这样那样的种种局限,但费尔巴哈美学学说的客观存在,以及他摧毁了唯心主义美学的一统天下,重新树立了唯物主义美学思想权威的巨大历史功绩,仍然不能抹杀。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费尔巴哈的美学成了旧美学通向马克思主义的新美学的中介与桥梁,成了马克思主义美学的一个直接源头。列宁说:“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学说是从费尔巴哈那里产生出来的,是在与庸才们的斗争中发展起来的,……”
恩格斯自己也说:“……费尔巴哈……他在某些方面是黑格尔哲学和我们的观点之间的中间环节,……”
列宁与恩格斯的这些论述,同样适应于费尔巴哈与马克思、恩格斯美学思想之间的关系。卢卡契曾说:“美学的唯物主义颠倒只能由马克思和恩格斯来进行。……费尔巴哈对黑格尔的批判常常是正确的,不过他是从旧的机械唯物主义的认识论立场出发去批判的,因而不能切实地具体纠正错误,不能切实的解决矛盾。恩格斯对费尔巴哈哲学的责备,特别是对他的宗教哲学和伦理学的责备,也完全适用于费尔巴哈对黑格尔美学的批判,尤其是适用他想进一步发展黑格尔美学的尝试。”
卢卡契承认了费尔巴哈美学思想的客观存在,承认费尔巴哈对黑格尔美学曾有所批判,承认他有进一步发展黑格尔美学的尝试,在历史上是难能可贵的;他认为费尔巴哈美学思想是从旧的形而上学的唯物主义立场出发的,他的美学批判因而不能不具有种种缺陷,难以彻底解决问题,认为恩格斯对费尔巴哈哲学的批评也适用于他的美学思想,这些也都是深刻而又正确的见解。就最严格的意义上说,美学的唯物主义的完全彻底的颠倒,确实只能由马克思与恩格斯来进行。仅此而论,卢卡契说美学的唯物主义的颠倒只能由马克思和恩格斯来进行,也完全正确。但卢卡契完全没有看到并承认费尔巴哈批判改造黑格尔唯心主义美学的唯物主义意义,没有看到并承认就一般唯物主义而言,正是费尔巴哈重新颠倒了唯心主义美学;从而,他只承认恩格斯对费尔巴哈的批评完全适应于他的美学,没有看到或不愿承认,正是恩格斯在同一个地方满腔热情地高度评价了费尔巴哈“一下子就消除了”唯心主义与唯物主义的矛盾,“直截了当地使唯物主义重新登上王座”,而这种评价一般也适应于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美学学说。由此,卢卡契当然更不能看到并承认费尔巴哈唯物主义的美学,乃是马克思主义美学思想的直接源头与理论前提,是旧美学通向马克思主义美学的中介与桥梁。这些,就不能不是片面的了。
自打费尔巴哈逝世,一个多世纪过去了。一个多世纪以来,尽管他的全部著作已被人们整理出版,他的哲学与无神论思想得到了各式各样的探讨,他的美学思想却差不多无人问津,一直遭到冷落。一本又一本美学史著作,无论是通史、断代史,还是有关某一美学家思想的专门研究,接二连三地问世,却很难看到一本专门论及费尔巴哈美学思想的著作;一篇又一篇探讨人类美学思想史的文章源源不断地发表,却难得找到一篇系统地探讨费尔巴哈美学思想的文章。唯心主义者一向仇视唯物主义的美学,他们无视费尔巴哈美学的客观存在,可以理解;但唯物主义者或倾向、同情唯物主义的美学研究者,也都差不多完全忽视了费尔巴哈美学思想的客观存在。如上所说,像卢卡契这样顺便给费尔巴哈美学的客观存在以有限承认的,已属难能可贵了。历史的这种不应有的疏漏,实在太不应该,也太不公正了!应该尽快结束这种不应有的状况。本书的写作,就是弥补历史疏漏的一个初步尝试,我们希望它能达到预期的目的。
三
作为一种思想文化现象,费尔巴哈的美学思想与一般的思想文化现象并无本质的不同,因此,研究它的方法,自然也与研究一般的思想文化现象并无二致。
马克思说:“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制约着整个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过程。不是人们的意识决定人们的存在,相反,是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意识。”
对于任何思想文化现象的研究,都必须将它放入一定的社会历史背景之上,去分析与把握究竟是什么样的社会存在导致了这种思想文化现象的产生。因此,我们要研究费尔巴哈的美学思想,当然首先也必须将它放到它从中得以产生的那种社会历史背景上去考察。
社会存在是决定精神生活发展的主要原因,但不是唯一的原因。思想文化现象的产生与发展,是由诸种原因的合力所决定的。任何一种思想文化现象,都不会从天而降、凭空产生,它总还有自己的思想文化背景,它正是在对这些作为背景的思想文化现象的承变沿革中产生与发展的。亦如恩格斯所说,“任何意识形态一经产生,就同现有的观念材料相结合而发展起来,并对这些材料作进一步的加工;不然,它就不是意识形态了,就是说,它就不是把思想当做独立地发展的、仅仅服从自身规律的独立本质来处理了。”
因此。研究一种思想文化现象,不仅应该将它放到一定的社会历史背景之上,而且还应该将它放到相应的思想文化的背景上去考察。对于费尔巴哈美学思想的研究,同样既要考察它得以产生的社会生活背景,也要把握它由之产生的思想文化背景。
此外,任何一种思想文化现象既然都是特定的社会、历史的产物,因此,它当然也要作为一种特定的历史现象而存在。它将受到它所赖以产生的社会存在、思想文化背景的制约,具有一切因此而产生的长短优劣之处,表现为一个自在的历史过程。所以,对任何一种思想文化现象的分析,都必须采取一种历史的、辩证的方法。所谓历史的方法,包括两个方面的意思。一是将它自身的发展当作一个历史过程,注意并考察它自身所曾经历过的历史道路,它的前进、倒退、因循、转变。此外,就是必须将它放到整个历史发展的长河中,通过与它相同或相近的类似思想文化现象的纵(不同时代)横(同一时代)两方面的比较,了解它的渊源、师承、发展、变革、走向。所谓辩证的方法,就是坚持实事求是,一分为二地把握与评价对象,在不脱离其历史存在的前提下,评价它的得失进退、功过荣辱。对于费尔巴哈的美学学说来说,就是要看到并把握这一学说所经历过的历史发展道路,它在整个美学发展史上的沿革承变的状况,它的杰出贡献、局限与不足,等等。
但费尔巴哈的美学毕竟是一种独特的思想文化现象,是一种独具形态的美学学说,研究与把握这一独具形态的美学学说的方法,自然也要有它自己的独特之处。
我们知道,费尔巴哈美学学说的独特面貌主要是由它与其哲学、无神论学说的内在联系决定的,它又主要只是以片断的形式散见于费尔巴哈的哲学、无神论著作中。这样,费尔巴哈美学学说的主要特点在根本上是由其哲学、无神论学说的特点所决定的。因此,要全面、彻底地把握费尔巴哈的美学思想,首先就必须较为全面、完整地认识和把握费尔巴哈的哲学、无神论学说,并结合这一学说去了解、把握费尔巴哈的美学思想。而这种研究,并非对研究任何一个美学体系来说都是必要的。
既然费尔巴哈的美学思想只散见于他的哲学、无神论著作中,又只具有提纲挈领的性质,不但不是一个自在的、成形的整体,还缺乏充分而详尽的阐述与发挥,因而我们对于这样一种美学思想的研究与把握,也就不能不采用一种特殊的、与对一般自在、成形的美学体系的研究完全不同的方法,即所谓“阐发”的方法了。这种方法,曾为费尔巴哈自己在研究莱布尼兹哲学学说时采用过。莱布尼兹的哲学学说不是一个现成的、具有完整形态的体系,费尔巴哈就是用了这种被他称为“阐发”的方法,来把握、开掘与阐发莱布尼兹的哲学学说,发幽引微,将莱布尼兹哲学的零散珠玑串联起来,还了它的本来面目,使这一学说以完整、系统的体系形式出现于读者面前的。
关于这一方法,费尔巴哈作过精彩的阐述。因为它与我们的研究直接相关,这里稍为详细地说上几句。
首先,这是一种适用于特殊研究对象的一种特殊的研究方法。对于某些特殊研究对象,只有采取这样的研究方法,才能真正把握对象的实质。费尔巴哈在将莱布尼兹的哲学与洛克的哲学进行比较时指出:洛克的哲学因为自在地是清楚明白的,“在其本质方面绝不会被人误解,绝不会被人作肤浅的阐述”,因此,洛克的哲学“便不能阐发,而且也无需阐发”。但莱布尼兹的哲学就不是这样了。由于其零星的、分散的性质,由于“感性的明显性”的或缺,它存在着被人误解和被人作肤浅阐述的可能,因此给予它“一种内在的闸发活动,不仅有可能进行,而且也有必要进行。”
就是说,没有了这种引发幽微的“内在的阐发活动”,我们就不可能真正完全地认识与把握莱布尼兹的哲学学说。
其次,所谓“阐发”的方法是“一种积极的哲学活动”。“阐发就是揭示一种哲学的真正含义,揭露其中含有的积极因素,展现隐藏在它的暂时被制约的、有限的规定方式之中的那个哲学观念。观念就是阐发的可能性。”
然而,“阐发”方法的积极能动意义,并不只是限于孤立地、被动地、直观地揭示对象所包含的隐秘意义,更主要的是它还通过其分析与综合的手段,尽对象言有未尽之言,了对象意有未了之意,从而使“阐发”的方法变成一种缔造“新”观念的“发生的活动”。通过这种“发生的活动”,使对象本来隐蔽、不连贯、不成形的学说思想,终于能成为一个被直观到的、有血有肉的完整实在的学说体系。对此,费尔巴哈写道:“无论分析活动或者综合活动,都是阐发的手段。分析活动不仅从被规定的、个别的思想中抽象出普遍的、规定的概念,而且从已说出的话语中揭示出那些虽未直接说出、但已以不完全的形态包含在话语之中的含义。因此,它只是沉思的对象,而不是经验感知的对象。综合活动只有通过把杂多之物综合为一个整体,通过把一些有区别的、孤立的、表面上相互没有联系或至少不具有明显联系、但实质上相互联系着的思想连接起来,才能得出观念。因此,阐发是一种发生的活动,它从自己的根据中推出那种只有作为直接论题才能表现出来的东西,而当这种东西以这种形态表现出来或被这样地复述时,它仍旧是不可理解的。”
要使这种“阐发”的方法成为一种积极能动、富有实际意义、行之有效的方法,使它能够从散见的、零星的、隐蔽曲折的论述中构造出真正为对象所固有、却因肢解分散而隐含不见的完整的学说体系,至少需要两个条件:一是主观的,一是客观的。所谓客观的,是指研究所进行的这种“阐发”活动,必须以对象所提供的客观可能性为前提,始终从对象所具备的客观材料出发。否则,所谓“阐发”的方法,就只能成为一种天马行空、凭空杜撰的胡思乱想,其结果与科学研究毫不相干,如何谈得上从对象出发去揭示为对象自身所固有的体系?所谓主观的,是指这种“阐发”的活动,必须是一种积极能动的活动,它要求研究者在对象所提供的客观材料的前提下,充分发挥自己的创造性思维的能动作用,占有材料、消化材料,将客观对象加以消化,再经过自己的创造性劳动,把它们还原成为对象所固有的一个完整的、有着新鲜活泼的生命的学说体系。没有这种创造性思维的积极能动活动,材料自然只能永远是孤立、片断的材料,无法自动地构成一个有机统一的学说机体。关于这两种主观与客观的条件,费尔巴哈同样作了精辟的阐述。关于客观条件,他写道:“可是,阐发还必然是一种历史地制约着、规定着的活动。它始终必须以一定的资料为依据,从这些资料中可以直接或间接地看出,这种阐发、这种发生确实符合于哲学家的真正的、不致误认的思想和精神。”
关于主观条件,费尔巴哈写道:“有机的活动是阐发性叙述的理想。阐发应当是一种再生、蜕变。阐发者应当把异己的东西不看作异己的,而看作仿佛是他自己的,他应当把它设想为某种通过他自己的活动间接表现出来的东西,设想为某种被他同化了的东西。”
他打了一个生动的比喻,来说明运用“阐发”方法的研究者所应达到的理想极致:“他的典范不是那些采花粉并运回蜂巢的蜜蜂,而是那些把已经采到的花粉作为蜂蜡重新分泌出来的蜜蜂。”
这个比喻,生动而又准确地说明了运用“阐发”的方法来工作的研究者的工作性质与任务的艰巨。
但为了还原、恢复、创造一个学说体系,光运用“阐发”的方法是不够的。“阐发”的方法只能运用于非用不可的场合。有时,必须将这种方法与“纯粹历史的叙述”结合起来。所谓“纯粹历史的叙述”,就是在可能的地方直接通过引文,让哲学家自己夫子自道。关于这种方法的可能性,及它与“阐发”的方法的关系及其结合运用的问题,费尔巴哈也同样作过很精彩的说明。他写道:“可是,与此同时,还要把纯粹历史的叙述与阐发联系起来,这种纯粹历史的叙述尽可能让哲学家自己讲述,让他从自己出发并通过自己来说明自己。叙述者的主观活动在这里仅仅被归结为以何种方法把哲学家的话语串联起来。根据研究对象的性质,根据哲学家著作中所包含的材料的特性,纯粹历史的叙述既可能是阐发,也可能取代阐发。一般说来,阐发只能被扩大应用于最本质之物:只有在它是必要的场合下,它才是适当的。”
阅读费尔巴哈的《对莱布尼兹哲学的叙述、分析和批判》这一著作,可以清楚地看到,尽管费尔巴哈当时受黑格尔唯心主义哲学的束缚,还不能真正正确地评价莱布尼兹,但他确实成功地运用这两种方法为我们绘声绘色地复原了莱布尼兹的哲学学说。由于费尔巴哈美学学说与莱布尼兹学说在表现形态上的某种一致性,允许也要求我们学习费尔巴哈自己所曾使用过的方法,来研究与把握他的美学学说。一般说来,我们是兼用这两种方法的:根据不同的需要与可能,灵活选用某一种方法,或将二者结合起来,糅合使用。至于我们是否也能像费尔巴哈那样得心应手地运用他的方法,抑或只是东施效颦,并不能成功、实事求是地恢复他的美学学说体系,则只能尽力而为了。
无论是“阐发”的方法,还是“纯粹历史的叙述”方法,都只能用来恢复、完成一个完整的学说体系,并且仅仅只能恢复对象的形象。通过它们,还不能给对象以一定的评价。费尔巴哈自己在其著作中,并不止于恢复莱布尼兹哲学的本来面目,他还要评论这个体系的是非功过,因此他并不止于运用这两种方法,他还运用了历史的、思辨的方法给莱布尼兹的学说以一定的批评。他当时还站在唯心主义的立场上,所以这种批评常常难免是非颠倒。我们研究费尔巴哈的美学学说,同样不止于恢复他的唯物主义美学学说的本来形象,还要评价这一学说的是非功过、长短得失,因此,我们当然同样不能止于“阐发”的方法与“纯粹历史的叙述”方法,我们还要运用历史的、辩证的方法。显然,只有将所有这些方法有机地结合起来,我们才能既客观地恢复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美学学说的本来面目,又不只限于纯粹客观的复述,作一个可怜的历史书记官,而应给它以科学的实事求是的评价。自然,也只有这样的研究才真正是全面的,科学的。我们在本书中力求科学地运用所有这些方法,以准确地描绘出费尔巴哈美学思想的全貌,并给予正确的评价。
四
费尔巴哈的美学学说,从未得到应有的重视,从未得到专门系统的研究,因此,现在来专门、并较为系统地研究费尔巴哈的美学思想,当然首先是要恢复他所创立的唯物主义美学体系的本来面目,恢复他的唯物主义美学学说的权威。但研究费尔巴哈的美学学说,并不仅仅是要发思古之幽情,要为一个已经作古的历史人物塑像。一种理论现象的现实意义,是由它自身的内在价值与现实本身的发展需要两个方面决定的。现实中仍然存在着美学上的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的激烈斗争,如何理解马克思主义美学思想的是非之辩尚自没有中止,在这种情况下研究费尔巴哈的美学遗产,恢复他的唯物主义美学学说的历史面貌与权威,自然不无助益。我们衷心希望我们的研究,能有助于唯物主义美学思想的现实的发展。
我们的目的是很清楚的,究竟能否实现,得到读者的认可,则只有听诸读者的公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