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列文跟着奥布朗斯基一起走进饭店的时候,他不由得发现奥布朗斯基脸上和整个身上有一股特别的神气,似乎是一股压抑着的喜洋洋的神气。奥布朗斯基脱下大衣,歪戴着帽子,往餐厅里走去,一面对那些围上来的身穿燕尾服、手拿餐巾的鞑靼侍者吩咐着。他不住地向左向右点头,向遇见的熟人致意,在这里也像在任何其他地方一样,认识的人见到他都很高兴。他走到酒台跟前,就着干鱼喝了几口酒,对柜台里面那个浓妆艳抹,一身都是缎带、花边和一头鬈发的法国女人说了两句酸溜溜的话,逗得这个法国女人都捧腹大笑。这个法国女人好像全部是由假发、 花粉和香料油 做成的,列文就因为感到恶心,一口酒也没有喝。他好像来到很肮脏的地方,急忙走开了。他的心中还萦回着吉娣的音容笑貌,他的眼睛在笑着,闪耀着得意和幸福的光彩。
“请到这边来,大人,这儿清静些,大人。”一个特别殷勤的头发花白的鞑靼老头儿说。这老头儿屁股很大,燕尾服的后襟衩了开来。“请吧,大人。”他对列文说。为了表示对奥布朗斯基敬重,他也殷勤招呼他的客人。
一眨眼工夫他就在青铜吊灯下面一张已铺了桌布的圆桌上又铺了一块干净桌布,把丝绒椅子推了推,就拿着餐巾和菜单站在奥布朗斯基面前,听候吩咐。
“大人,您要是肯赏光,有一个单间就要空出来了:戈里曾公爵和一位太太这就要走。新鲜牡蛎也到啦。”
“啊,牡蛎!”
奥布朗斯基沉思起来。
“是不是改变一下计划,列文?”他指着菜单说,脸上露出非常迟疑的神情,“牡蛎好不好?你要注意!”
“是弗伦斯堡货,大人,我们没有奥斯坦德货。”
“弗伦斯堡货是弗伦斯堡货,可是,新鲜不新鲜呢?”
“昨天刚到,大人。”
“那好吧,是不是就先来牡蛎,然后把整个计划也变动一下,怎么样?”
“随便怎样都行。我最喜欢的是菜汤和麦粥,不过这儿自然没有这种东西。”
“尊意指的是不是俄国麦粥?”鞑靼老侍者朝列文弯下腰来问道,就像保姆对小孩子一样。
“不必了,说实在话,你点的菜都不错。我刚刚溜过冰,肚子也饿了。”他发现奥布朗斯基脸上有不高兴的神气,又补充说,“你别以为我不欣赏你点的菜,我吃起来一定很喜欢。”
“当然啦!不管怎么说,吃是人生一大乐事,”奥布朗斯基说,“那么,伙计,就给我们来二十个,不,二十个太少,来三十个牡蛎,一个蔬菜汤……”
“普伦丹叶尔汤。”鞑靼老侍者应声说。但是奥布朗斯基显然不愿意为他提供用法语报菜名的机会。
“蔬菜汤,明白吗?再来个浓汁比目鱼,再来个……煎牛排;注意,要好的。哦,再来只阉鸡,怎么样,还有水果罐头。”
鞑靼老侍者想起奥布朗斯基一向不喜欢照法文菜单点菜,就没有跟着他重复菜名,不过自己还是抓住机会把所点的菜用法语全部重复了一遍:“普伦丹叶尔汤、秋尔保·索斯·鲍马尔舍、普拉尔·阿·列斯特拉冈、色拉·杰·弗流伊……”接着像装了弹簧似的,很麻利地把菜单放下,拿起酒单,递给奥布朗斯基。
“咱们喝什么酒?”
“随便,不过要少一点儿,就香槟吧。”列文说。
“怎么?开头就喝香槟?不过,好吧,就这样。你喜欢白封的吗?”
“卡舍·布兰。”老侍者用法语应声说。
“好吧,那就先上牡蛎和这种牌子的酒,以后上什么再说。”
“遵命。葡萄酒要什么样的?”
“来纽意的吧。不,还是老牌沙勃利吧。”
“遵命。要不要 您的 干酪?”
“好吧,就来帕尔玛干酪。你是不是喜欢别的什么?”
“不,我随便。”列文忍不住微笑着说。
于是老侍者转身跑去,跑得燕尾服后襟不住地摆动。过了五分钟,他端着一盘带珠母色贝壳的打开来的牡蛎,用手指头夹着一瓶酒,像飞一样走了进来。
奥布朗斯基揉搓了一下浆硬的餐巾,塞到背心领口里,舒舒服服地摆开两臂,吃起牡蛎。
“挺不错。”他一面用银匙把牡蛎吧唧吧唧地从珠母色贝壳里往外挑,一个接一个地吃着,一面说。“挺不错。”他又说一遍,一面抬起湿润而发亮的眼睛,忽而望望列文,忽而望望鞑靼老侍者。
列文也在吃牡蛎,虽然他觉得面包夹干酪更有味道。不过他很欣赏奥布朗斯基那种狼吞虎咽的神气。就连鞑靼老侍者,一面打开瓶塞,把泡沫乱飞的葡萄酒往精致的高脚玻璃杯里倒,一面也带着很明显的得意笑容理着自己的白领带,看着奥布朗斯基。
“你不怎么喜欢牡蛎吧?”奥布朗斯基一面说,一面把自己杯子里的酒喝干,“还是你有什么心事?嗯?”
他想让列文快活快活。可是列文不仅不快活,而且感到局促不安。他有他的心思,因此来到这饭店里,看着一些人带着太太在一个个单间里吃喝,看着侍者跑来跑去、忙忙碌碌,觉得可怕,觉得不舒服。这儿是铜器、镜子、煤气灯、侍者的天地,他觉得这一切都带有污辱性。他很怕玷污了他心中的感情。
“我吗?是的,我心里有事;不过,除此以外,这一切都使我很不舒服,”他说,“你想象不出,这一切对于我这个乡下人来说,有多么别扭,就像我在你那儿看到的那位先生的指甲一样……”
“是的,我看到你对格里涅维奇的指甲很感兴趣。”奥布朗斯基笑着说。
“我看不惯,”列文回答说,“你设身处地,体会体会我的心情,用一个乡下人的眼光来看看。我们在乡下总是尽可能使自己的手利落些,便于干活儿。因此我们经常剪指甲,有时还卷袖子。可是这儿的人故意留指甲,能留多长就留多长,而且袖口缀的纽扣像小碟子一样大,这么一来,两只手就什么事也不能干了。”
奥布朗斯基快活地笑起来。
“是的,这就表示,他不必干粗活儿了。他是用脑力的……”
“也许是的。不过我还是觉得别扭,正如这会儿我觉得这事也很别扭:我们乡下总是尽可能快点儿把饭吃完,吃完了好干活儿,可是咱们现在却是尽可能把吃饭时间拉得长一点儿,因此,咱们才吃牡蛎……”
“哦,那当然,”奥布朗斯基应声说,“不过这正是文明的目的:一切为了享受。”
“哦,如果这是文明的目的的话,那我宁可做野蛮人。”
“你本来就很野蛮。你们列文家的人都很野蛮。”
列文叹了一口气。他想起了哥哥尼古拉,感到羞愧和难受,皱起了眉头;可是奥布朗斯基谈起另一个话题,立刻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怎么样,今天晚上你到我们那儿,就是说,到谢尔巴茨基家去吗?”他推开骨骨棱棱的空牡蛎壳,把干酪挪到面前,意味深长地闪动着眼睛说。
“是的,我一定去,”列文回答说,“尽管我觉得公爵夫人的邀请并不热情。”
“瞧你!瞎说什么呀?这是她的气派……喂,伙计,来汤!……这是她的气派, 贵夫人 气派嘛,”奥布朗斯基说,“我也要去,不过我要先去参加一下巴宁娜伯爵夫人的音乐会。哦,你怎么不野蛮呢?你一下子就从莫斯科消失了,这事该怎样解释呢?谢尔巴茨基一家人时常向我问起你,好像我必定知道似的。可是我只知道一点:你常常做谁也不会做的事。”
“是的,”列文缓慢而激动地说,“我野蛮,你说得对。不过,我野蛮,不在于我走了,而是在于,现在我来了。现在我来……”
“啊,你多么幸福呀!”奥布朗斯基看着列文的眼睛,插嘴说。
“你怎么看出来?”
“我凭烙印识骏马,凭眼睛识恋中人,”奥布朗斯基念了两句诗,“你的一切都在前面呀。”
“难道你的一切都过去了吗?”
“不,虽然不是一切都过去了,但你是有希望的,我却只有现有的,就这现有的也是乱糟糟的。”
“怎么回事?”
“不妙呀。不过我不想谈我的事,而且说也说不清楚,”奥布朗斯基说,“哦,你究竟为什么事到莫斯科来的?……喂,收掉!”他大声吩咐鞑靼老侍者。
“你能猜到吗?”列文一面回答,一面用他那在深处闪着亮光的眼睛盯着奥布朗斯基。
“我能猜到,不过这事我不能先开口。从这一点你就可以看出来,我猜得对不对。”奥布朗斯基带着微妙的笑容看着列文说。
“那么,你究竟要对我说点儿什么呢?”列文用哆嗦的声音说,并且觉得脸上所有的肌肉都在哆嗦,“你对这事怎么看呢?”
奥布朗斯基一直用眼睛盯着列文,慢慢把自己杯子里的葡萄酒喝干。
“我吗?”奥布朗斯基说,“我就盼望这事呢,再没有什么事像这样盼望了。这是再好不过的事。”
“不过你是不是弄错了?你知道咱们说的是什么事吗?”列文用眼睛紧紧盯着对方说,“你以为这事可能吗?”
“我以为可能。为什么不可能?”
“不,你真的以为这事可能吗?不,你还是把你所想的全说出来!哦,如果,如果我遭到拒绝呢?……我甚至认定会……”
“你究竟为什么这样想呢?”奥布朗斯基看着他激动的样子,笑着说。
“有时候我觉得会这样。因为这事不论对我,不论对她,都太可怕了。”
“呃,不管怎样,这对于一个姑娘来说,绝没有什么可怕的。任何姑娘遇到求婚,都认为是光彩的事。”
“是的,任何姑娘都是这样,不过她不是这样。”
奥布朗斯基笑了。他非常了解列文这种感情,非常了解,在他的心目中天下的姑娘分为两类:一类是除她之外的天下所有姑娘,这些姑娘具有人类的一切缺陷,都是非常平凡的姑娘;另一类就是她一个人,没有任何缺陷,天下所有的人都望尘莫及。
“等一下,加点儿酱油。”他说着,按住列文那只要把酱油瓶推开的手。
列文照他说的给自己加了酱油,但他不让奥布朗斯基再吃。
“别吃,等一等,等一等,”他说,“你要明白,这对于我是一个生死攸关的问题。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谈过这事。这事也只有跟你谈,跟任何人都不能这样谈。因为,尽管你我在各方面都不一样:趣味不一样,观点不一样,处处都不一样;可是我知道,你是喜欢我,了解我的,所以我也非常喜欢你。可是,看在上帝面上,你把话全说出来吧。”
“我对你说的,就是我心里想的,”奥布朗斯基笑着说,“不过我还要对你说说:我妻子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女人……”奥布朗斯基想起自己和妻子的事,叹了一口气,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又说下去,“她有先见之明。她看人看得很透;不但如此,她还知道今后会怎样,尤其是在婚姻方面。比如说,她曾预言,沙霍芙斯卡娅小姐会嫁给勃伦登。当时谁也不相信这话,可结果就是这样。她也是站在你这方面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
“是这样,她不仅很喜欢你,她还说,吉娣一定会做你的妻子。”
列文一听到这话,顿时笑逐颜开,这笑是一种感动得要流泪的笑。
“她这样说哩!”列文叫起来,“我一向都在说,她,你的妻子,简直太好了。这就够了,这事谈够了。”他说着,站了起来。
“好吧,不过你坐下呀。”
可是列文坐不住了。他迈着矫健的步子在小小的房间里来来回回走了两趟,又挤了挤眼睛,让眼泪看不出了,这才又在桌边坐下来。
“你要明白,”他说,“这不是恋爱。我恋爱过的,但这跟那不是一回事。这不是我的感情,而是一种外在的力量支配着我。要知道,我上次走掉,是因为我断定这事是不可能的,你要明白,这种幸福是人世间难得有的。不过我自己有过一番搏斗,我看出来,没有这我就活不下去。所以要解决……”
“那你究竟为什么多次走掉呀?”
“嗳,别着急!啊,要说的话、要问的事多着呢!你且听我说!你想象不到,你说的话对我起了什么样的作用。我太幸福了,幸福得简直令人生厌;我把什么都忘了。我今天听说,尼古拉哥哥……知道吗,他在这儿……我连他也忘了。我觉得,连他也是幸福的。这有点儿像发了疯。不过有一点很糟……你是结过婚的,你理解这种心情……糟的是,我们都是有些年纪的,都有过一些事……不是恋爱,而是造孽……却忽然要接近一个纯洁无瑕的姑娘;这太恶劣了,所以不能不觉得自己配不上。”
“嗳,你的罪孽不多嘛。”
“唉,还是有的,”列文说,“反正是有的,‘我怀着厌恶的心情回忆我这一生,我颤抖,我诅咒,我痛心疾首……’就是这样。”
“有什么办法,世上的事就是这样呀。”奥布朗斯基说。
“唯一的安慰就在于我一向喜欢的那句祷告词中:饶恕我吧,不是凭我的好处,而是凭你的仁慈。也只有这样,她才能饶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