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卡列宁四点钟从部里回来,可是像常有的情形一样,没有来得及到她房里来。他走进书房去接见等候求见者,并且要在秘书送来的几份公文上签字。快到吃饭的时候来了几位客人(平常总有几位客人在卡列宁家吃饭):卡列宁的老表姐,那位司长和夫人,一个被推荐到卡列宁手下任职的年轻人。安娜来到客厅里招待他们。五点整,彼得大帝的青铜大钟还没有敲第五下,卡列宁就走出书房,系着白色领带,穿着燕尾服,还佩着两枚勋章,因为吃过饭他就要出门。卡列宁生活中的每一分钟都有事,都是排定了的。为了办完他每天要办的事,他总是严格遵守时间。“不慌不懈”是他的座右铭。他走进客厅,和大家打过招呼,便一面向妻子笑着,一面匆匆坐下来。
“是啊,我的孤独生活结束了。你真不知道一个人吃饭有多么不舒服呀。”他把“不舒服”这个词说得特别重。
吃饭的时候,他和妻子谈了谈莫斯科的事,带着嘲笑的神气问了问奥布朗斯基家的情形;不过多半还是大家一起谈,谈彼得堡官场和社会上的一些事情。饭后他又陪了客人有半个钟头,就又笑嘻嘻地握了握妻子的手,出门去参加会议。这天晚上安娜既没有上培特西公爵夫人家去,虽然公爵夫人一听说她回来,叫她今天晚上就去;也没有到戏院去,虽然今天已订好包厢。她没有出门主要是因为她打算穿的衣服还没有做好。总之,客人走后安娜理过自己的衣物,就觉得十分烦恼。她一般不用花很多钱就能穿戴得很好,在去莫斯科之前就把三件衣服拿给女裁缝去改做。衣服要改做得看不出是原来的衣服,而且应该在三天以前就改做好。结果两件衣服还没有动手,一件改得不合安娜的要求。女裁缝前来解释,硬说这样更好些,惹得安娜发了很大的脾气,过后想起来却不好意思。为了让心情完全平静下来,她走到孩子的房里,跟儿子在一起过了整整一个晚上,亲自服侍他睡下,画了十字,把被子给他盖好。她哪儿也没有去,这天晚上过得就这样好,心里很是高兴。她感到那么轻松,感到那么心安理得,那么清楚地看出来,她在火车上认为那样不得了的事,不过是社交生活中一件微不足道的平常事,不论面对别人、面对自己都没有什么羞愧的。安娜坐到壁炉前,读起英国小说,等着丈夫。九点半整,听到他按铃的声音,接着他走进房里来。
“你终于回来了!”她说着,伸给他一只手。
他吻了吻她的手,挨着她坐下来。
“我从各方面看出来,你这次出门一切顺利。”他对她说。
“是的,非常顺利。”她回答说。接着她从头说起一路上的情形:跟伏伦斯基伯爵夫人在一起的情形,到达莫斯科的情形,铁路上的意外事故。然后又说了说她开头怎样怜惜哥哥,后来又怎样怜惜嫂嫂。
“我不认为可以宽恕这样的人,虽然他是你的哥哥。”卡列宁严厉地说。
安娜笑了笑。她明白,他说这话正是为了表示,他不会因为考虑到亲戚关系而不说心里话。她知道丈夫这一特点,很喜欢这个特点。
“一切都平安无事,你也回来了,我很高兴。”他又说,“哦,有关议会里通过的我那个新法案,那里是怎么说的?”
安娜却一点儿也没有听到有关那个法案的议论。她竟如此轻易地忘掉他那样看重的事,心里感到很不好意思。
“在这里恰恰相反,这事引起极大反响。”他得意扬扬地笑着说。
她看出来,卡列宁很想对她说说他在这方面的高兴事,于是她问这问那来引他说。他便得意扬扬地笑着说了说由于这个法案通过他博得的一片赞扬声。
“我非常,非常高兴。这就证明,在我们这儿对这种事终于开始树立合理而坚定的观点了。”
卡列宁就着奶油和面包喝完第二杯茶,便站起来,朝自己的书房走去。
“你哪儿也没有去,想必很寂寞吧?”他说。
“才不哩!”她说着,跟着他站起来,送他穿过客厅到书房去。“你现在看什么书呀?”她问。
“我在看 李尔公爵 的 《地狱之诗》 ,”他回答说,“是一本很好的书呢。”
安娜笑了笑,就像一般人嘲笑心爱的人的嗜好那样,然后挽住他的手臂,把他送到书房门口。她知道晚上看书已成为他必不可少的习惯。她知道,尽管公务几乎占去了他的全部时间,他认为还是必须时时注意知识领域出现的一切重大现象。她也知道,他真正感兴趣的是政治、哲学和神学方面的书,艺术跟他的天性是格格不入的,但是,尽管如此,或者不如说正因为如此,卡列宁从不放过艺术领域有重大影响的现象,认为涉猎一切是自己的责任。她知道,卡列宁在政治、哲学、神学方面常常产生疑问,或者说,常常在探索;但在艺术和诗歌,尤其是在音乐方面,尽管他一窍不通,他却有最明确、最坚定的见解。他喜欢谈莎士比亚、拉斐尔、贝多芬,喜欢谈新的诗歌和音乐流派的影响,各种流派他都能分得清清楚楚、有条有理。
“好啦,上帝保佑你。”她在书房门口说。书房里已经点起一支有罩的蜡烛,安乐椅旁边还有一瓶水。“我要往莫斯科写封信。”
他握了握她的手,又吻了吻。
“他毕竟是一个很好的人,诚实,善良,在自己的事业上很有成就。”安娜回到自己房里后,在心里说,好像是有一个人在说他不好,说不能爱他,她在替他辩护,“不过他的耳朵怎么挓挲得那样怪呀!是不是因为他刚刚理过发?”
十二点整,安娜还坐在写字台前给陶丽写信,就听见穿拖鞋的匀称的脚步声,梳洗完毕的卡列宁腋下夹着一本书,来到她跟前。
“该睡了,该睡了。”他别有一种意味地微笑着说,并且走进了卧室。
“他凭什么那样看他呀?”安娜想起伏伦斯基看卡列宁的目光,在心里说。
她脱了衣服,走进卧室,可是她的脸上不仅没有她在莫斯科时不住地从她的眼睛和微笑中流露出来的那种生气,相反,她心中的火花现在好像熄灭了,也许是远远地隐藏到什么地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