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去伪装的《最后的晚餐》
我来到米兰有一个目的,是为了看看揭去“伪装”之后的《最后的晚餐》究竟如何。二十年前,我初到米兰来看达·芬奇这幅举世闻名的壁画时,它正在修复。壁画前边搭着一个坚实的工作平台。三个人在上边工作。一位戴着眼镜、像医生那样穿着长褂的中年女士,两个年轻人。他们正在专注地工作。这项修复工作在当时已经做了十几年。据说工作的进度每天不到一平方厘米。他们要做的是将五个世纪以来壁画表面被氧化和不断附加的层面揭去。
实际上,1498年达·芬奇完成这幅壁画时,它就开始困扰着意大利人。由于当时油画颜料还不成熟,大多壁画都使用蛋彩和湿壁画法,而且各有招数。达·芬奇作这幅画时加入了自己一些实验性的材料(一说胶画法),可是并不成功,壁画完成不久就开始“生病”,干裂、脱皮、剥落。
意大利人当然知道这幅杰作的珍贵,决不会将这幅壁画粉刷一新,找人重画,而是不断地修复、填补、加固、刷保护层。到了十八世纪壁画残损得太厉害了,才将过分脱落的部分进行一次重描,以致画面渐渐面目全非,很难看到达·芬奇原作的精妙,因而被一些人批评这幅壁画完全成了达·芬奇的“赝品”。可是人们又无计可施,它成了意大利人的一个心病。
直到二十世纪中期,意大利的一些古物修复专家提出一个新的理念,与传统的“整旧修旧”不同,而是“整旧如初”,也就是通过修复,达到艺术品完成时的最初的状态。这项全新的工作尽管有了一定的技术保证,但是还是有风险的,一旦不成功就会毁掉人类宝贵的艺术遗产。经过专家们反复论证,最后决定这样做了,而且是在两件最伟大的壁画上实施。一件是梵蒂冈西斯廷教堂天顶上米开朗琪罗的巨作《创世记》,一件就是达·芬奇的《最后的晚餐》。这种胆大包天的事以前谁也没有做过。担负西斯廷教堂这一工作的卡洛·彼得兰杰利说这是他“一生中内心交战最激烈”的决定。

◇《最后的晚餐》壁画陈列馆正门
我曾去西斯廷教堂看过修复好的《创世记》,据说这项修复工作历时九年刚刚完成。我带着疑惑举目望去,它竟然无限完美!他们真的将几个世纪里覆盖在壁画表面黑乎乎的尘污和烛烟除掉,露出壁画原本夺目的光彩,重现米开朗琪罗的魅力与震撼力。但是,《最后的晚餐》与《创世记》不同,它们出自两位不同的画家之手,两位画家使用的颜料不同,米开朗琪罗《创世记》的画面牢固完好,达·芬奇这幅《最后的晚餐》一开始就出了问题,而且一直在破损而修补、修补又破损的过程中。在这些层层叠加的画层中,修复到怎样的程度才算是复原真相?才能找到“本来的达·芬奇”?为此,这项修复工作一开始就不断遭到质疑、否定,乃至尖锐批评,万一把握不好分寸,岂不永远毁掉了这不可再生的绝世的名作?
负责这项工作的C. Marani(马拉尼)先生的担心更有道理,他说:即使修复得再合理,也难符合人们对它“固有的印象”。这“固有的印象”就是人们已经习惯的原先那个半真半假的《最后的晚餐》。
那次,我站在正在修复的《最后的晚餐》面前,举起手中的相机——我想留下修复前和修复中的影像,以便将来对照。意大利的博物馆是可以拍照的,但不能用闪光灯。可是没想到我的相机自动闪光,拍照时雪亮的闪光惊动了工作台上的那位中年女子,她朝我大叫一声,生气地喝止我。我知道自己错了,向她深深地鞠躬致歉。这张照片我现在还保留着。那次是1996年,《最后的晚餐》的修复工作在三年后——1999年才完工。此后,我一直寻找机会想看看修复得是否如愿,但没等着机会。
老实说,这次来到圣玛丽亚修道院看《最后的晚餐》,心中是怀着疑虑的,我怕留下遗憾,我怕与我对它“习惯的印象”不同。
按照这里的参观制度,参观者是分批进入的。一组组人先通过一道玻璃门,进入一个空间,还要等到下一道门的电子门锁自动打开,才得以走进修道院空荡荡的大厅。这便看到远远地展现在一端大墙上的这幅巨作。没有等我细细去端详它、甄别它、研究它,一种只有巨人之作才具有的“伟大的气息”就把我攫住,一种高贵的历史感令我敬畏。在柔和的褐色的基调中,各种色彩彼此谐调,虽然数百年的岁月已经消磨掉原先刻画在人面上的许多细节,但依然使我们感触到耶稣说出“你们当中有一个人出卖了我”时,十二门徒像听到一声惊雷,每个人内心不同的反应。

◇达·芬奇《最后的晚餐》(1494—1498年)
《最后的晚餐》是常见的宗教绘画的题材,在达·芬奇之前就有很多人画过,之后也有不少人画;但达·芬奇没有像通常那样,直露地画出叛徒就是犹大。他从声音传播学的角度,表现“声音击中每个物体”——即耶稣的话击中每个门徒身体——的动作反应,来刻画门徒各自的内心,让观众去识别谁出卖了耶稣。于是,达·芬奇绘画所达到的历史制高点在这幅壁画中充分表现出来了,特别是耶稣的悲悯、忧郁、宽容与宁静,犹然清晰地显现在人物的脸上。

◇《最后的晚餐》(局部)
回想修复前的《最后的晚餐》,画面上那些污浊没了,含混没了,破败感没了,耶稣身上那些后来添加的不和谐的笔触没了。它回到原先的样子。历经几个世纪消磨的达·芬奇的真迹回来了。可是他们是怎么做到的呢?怎么从无数次修补、相互混杂、变质甚至变形的画层中,将真正属于达·芬奇的画层识别出来?除去高端和复杂的新技术,还需要感觉,对艺术的感觉,还有对历史的感觉。如果没有极精准的感觉,多高超的技术也难达到。当然,还有对历史的敬畏,以及坚韧的努力。为此,这一修复工作他们用了整整二十二年。1977年开始,1999年完工。
意大利人恢复了达·芬奇。
这不能不使我钦佩。
201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