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目送归鸿,手挥五弦
嵇康的青少年时期是在河内郡山阳县度过的。那是一个山明水秀的好地方,北倚太行,南临黄河,因位于太行山脉的南麓,而名之为“山阳”。嵇氏园宅位于山阳县城外东北二十里处的秋山脚下。
这里茂林翠竹密布,山泉清流环绕,西南有天门山、白鹿山,“孤岩秀出”,与雄伟神奇的太行山相接。在生态平衡未被破坏的一千七百年前,这里无疑是一片郁郁葱葱充满生机的自然风光。因居住在山阳城东邻这片美丽的山野之中,嵇康在其诗文中时时自称为“东野子”或“东野主人”。
也许是唤起了若干万年前积淀于人类潜意识中的神秘记忆,发出了回归遥远故乡的信息,大自然永远散发着诱人的魅力。艺术家敏感的心弦最容易为之发出强烈的振颤。诗人气质的嵇康从少年时代起,就与大自然结下了不解之缘。他经常与亲朋好友,踏遍故乡的原野青山,一景一物、一草一木都会深深地感动着他。早春的嫩草,深秋的大雁,碧绿的原野,清澈的山泉,无不使他怅然凝神,“日夕忘归”。
他喜欢用“青”的色彩去形容景物,如“青林”“青鸟”等等,从中流露出对自然生命的挚爱;他喜欢兰花和玉石的品质,它们象征着君子的清雅与坚贞;他喜欢高蓝的天空,那里有永恒的太清之境。大自然神奇的天籁在嵇康的心灵中触发了深沉的生命原声和弦,化为一首首不朽的诗篇和乐章,在中华民族精神世界激起永不消逝的历史回声。
道家的人生哲学强调自然,而儒家理想中最高的生命境界与道家并无二致,都是真诚与自然的人生。《论语·先进》记载,孔子与子路、曾晳、冉有、公西华四位学生坐在一起畅谈人生,孔子让他们各自说一个最向往的人生理想。子路、冉有、公西华的理想都是兴邦治国,建立功业,孔子对此不置可否,而当曾晳说出自己的志向时,孔子不禁为之动情。曾晳说,他最大的理想是:阳春三月,换上春装,与五六位好朋友带着六七个孩子去远足踏青,在沂河中洗澡,到舞雩台上,让和煦的春风尽情地吹拂,一路唱着歌回家。
美丽的大自然、真挚的友谊和动人的歌声,表达了一种积极的生命自由境界,它是儒家的真诚,道家的自然,也是玄学的自由之境。青少年时代的嵇康正是在这种与山林、朋友、音乐之间真挚的心灵交流中,体验着、深化着“自然”和“真诚”的哲学。
嵇康喜欢与知心朋友一起漫游在大自然中,在他的诗文中充满了这类描写:交颈戏水的鸳鸯,携手云游的赤松、王乔,诸类艺术形象都表达了他对自由生活的神往。“结友集灵岳,弹琴登清歌。”
“携我好仇,载我轻车,南凌长阜,北厉清渠。”
“鸳鸯于飞,啸侣命俦。朝游高原,夕宿中洲。交颈振翼,容与清流。”
“结好松乔,携手俱游,朝发泰华,夕宿神洲,弹琴咏诗,聊以忘忧。”
艺术天才往往有一种深切的宇宙孤独感,需要高层次的深刻理解。曲高和寡,知音难得。父母夫妻兄弟在这一精神层面,可能会咫尺天涯,而萍水相逢的朋友,却可以无言神解。
《庄子·徐无鬼》记载,惠子是庄子的朋友,亦是论战的对手。有一次,庄子参加葬礼,路过惠子的坟墓时,对旁边的人说:“有位郢人(家居楚国都邑郢地之人),鼻尖上沾了一点白灰,薄如蝇翼,于是请其朋友匠石替他削掉。匠石挥起大斧,呼啸作响地猛劈过去,削掉了白灰而丝毫没有伤着鼻子,郢人亦原地站立面不改色。宋元君听到这事,就把匠石召来,请他再表演一下,匠石回答:‘我过去有这种绝技,但是现在丧失了,因为能使我发挥技巧的对象郢人,已经去世了。’自从惠子死后,我没有与之辩论的人,也就无从辩论了。”庄子伤感的故事给嵇康留下了深刻印象,他能够理解庄子的悲哀,以至于在其诗文中时时流露,以表达自己对挚友知音长别的怀念:“郢人逝矣,谁可尽言。”
“郢人忽以逝,匠石寝不言。”
嵇康少年时代的好友,已无法考证。像多数少年一般将友情集中在兄长身上那样,嵇康这一时期精神上的郢人,大概是其哥哥嵇喜。
嵇氏兄弟与现代史上的鲁迅兄弟友情相似,少年时情同手足,后来却分道扬镳。日本留学时的鲁迅,赠其弟周作人的诗,写得何等真挚!一千六百年前嵇喜被选为秀才入仕,嵇康的诗作亦写得何等感人:
我友焉之,隔兹山梁。
谁谓河广,一苇可航。
徒恨永离,逝彼路长。
瞻仰弗及,徙倚彷徨。
人生寿促,天地长久,
百年之期,孰云其寿?
思欲登仙,以济不朽。
揽辔踟蹰,仰顾我友。
(《嵇康集》卷一《赠兄秀才入军十八首》)
嵇氏兄弟少年时代的手足之情跃然纸上:诚心所至,一苇可航,即使成仙升天,仍犹豫回首张望兄长。然而几十年后,一个成了司马氏的叛逆,一个当了司马氏的高官。
在嵇康的生活中,永远与大自然、友情联系在一起的是琴声。在他的抒情诗中,几乎篇篇有景、有情、有琴,三位一体。嵇康的朋友,大都是丝竹高手和音乐爱好者,他们漫游原野,弹琴唱歌。“结友集灵岳,弹琴登清歌。”
嵇康通晓各种乐器
,而琴技最为突出,堪称一代国手。魏晋时期士人往往多才多艺,最优秀的乐器演奏家不是伶人伎女,而是文人名士。在那个文化混沌的时代,许多伟人既是政治家、诗人,又是艺术大师。魏晋名士不同于封建社会后期八股取士后呆气十足的腐儒,还保存着人类原始的自然活力。他们不仅是艺术的外在欣赏者,而且是直接参与者。嵇康、戴逵、贺循的琴,阮咸、谢尚的琵琶,桓伊的笛,王敦的鼓,谢尚的舞,都不同凡响。在众多的器乐中,魏晋时代琴最为流行,一段时间里,名士们几乎人手一琴,普及程度类似现代吉他。而琴在当时器乐中的地位,即表现音乐形象复杂程度,则类似现代的钢琴,层次最高。
器乐的练习必须从少年时代开始,嵇康也不例外。他自幼酷爱音乐,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勤学苦练。据传说,嵇康的琴技曾得到神灵高手的点化。《晋书·嵇康传》说,嵇康曾到洛阳西郊野游,夜晚在华阳亭露宿,夜深人静之时独自弹琴月下,忽然有位客人来到面前,自称是古人。他先与嵇康清谈乐理,后索琴弹《广陵散》一曲,声调绝伦。教授嵇康后,忽然不见。《灵异志》则描绘得更加活灵活现:嵇康夜晚在华阳亭中弹琴,忽听到空中有赞美之声,他“抚琴呼之”,空中声音自称幽灵,在此地沉寂几千年之久,今天被优美的琴声感动。幽灵现形后,手提着断头与嵇康清谈琴技,教其名曲《广陵散》。
一说,此鬼非千古幽灵,而是已故汉末名士蔡邕。他称嵇康琴声甚美,当听出其中一根弦的声音不准时,“调之,声更清婉”
。以上纯系虚构的记载,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嵇康琴技不同凡响。
嵇康著《琴赋》一文,在序文中指出:在人的一生中,音乐具有永恒的存在价值。任何美味佳肴都会使人最终产生厌腻感,而对音乐的精神需求却永远不会消失。音乐可以陶冶情操,使心理平衡。处于穷困潦倒的境遇而不感到孤独抑郁,使生命充满活力。在各种乐器中,琴的传情功能最佳,表现的音乐形象最丰富,所以“琴德最优”。在赋文中,他对优质琴木的生成、选择,名琴的制作工艺、演奏技法,音质音色、各种琴曲的音乐意境都作了淋漓尽致的描述。
任何一把名琴的诞生,首先必须有优质的琴木和制琴大师,古今中外制造各种类型的琴均是如此。例如,著名的17世纪意大利克里蒙那镇云集了提琴制造巨匠,他们制造的小提琴是现代人无法超越的绝世珍品,尽管其制造工艺至今仍是谜,但对原料的选择却是同样严格。相传这些大师们经常漫步在伦巴底的森林中,找寻最好的枞树做提琴的表面,最好的枫木做琴背。中国的古琴亦然。相传东汉末年的大文豪蔡邕对古琴的制造和演奏有独到之处。有位吴人烧梧桐木做饭,蔡邕听到火烧木材的响声便知道是难得的琴木,迅速将木头从火中抢出,制作了一把音色甚美的琴,因该琴尾部的木料已被烧焦,故称此琴为“焦尾琴”。
嵇康显然精通此道,他在《琴赋》的开篇就以神奇的笔调绘声绘色地描述:一棵优质梧桐木在近乎仙境的深山中吸取天地日月之精华,静静地生长了一千年。一群隐居的名士翻山越岭无意中发现了它,高兴得“心慷慨以忘归”,取良材,运匠心,以钟山美玉为琴徽,神蚕之丝为琴弦,刷上翠绿的颜色,绘以精美图案,加以犀角象牙的装饰,尔后试调琴弦,轻轻拨动,“新声嘐亮……角羽俱起,宫徵相证……美声将兴”
。一把音质纯正、音色奇美的名琴诞生了。
嵇康在《琴赋》中对古琴的演奏技巧、指法、音质、音色、著名琴曲作了绘声绘色的描述,尽管所用形容词在现代汉语中已经死亡,难以准确译出,但是从中仍可感受到清脆悦耳的古琴演奏之美妙:“尔乃理正声,奏妙曲,扬白雪,发清角……状若崇山,又象流波,浩兮汤汤。”其音乐形象有时雄伟浑厚,使人联想巍峨的楼观、壮丽的宫宇;有时清峻冷静,如冬天的夜晚,寒冷的月光。“若乃高轩飞观,广夏闲房,冬夜肃清,朗月垂光。”有时则温柔和悦,如迎面春风,一群青春焕发的少年书生,在春光明媚的三月,在漫山遍野的兰花丛中,在清清的小溪旁放歌醉舞。
当演奏大师的技巧达到出神入化的地步,思想不再有意控制手的动作,而畅游于音乐意境中时,才能自然地表达出音乐的神韵。“器冷弦调,心闲手敏,触
如志,唯意所拟”,这是演技的最高境界,能奏出“声若自然”的音乐;当听众完全被音乐陶醉,已忘掉演奏,感觉不到旋律的流动,与音乐融为一体时,才达到了音乐欣赏的最高境界。这是一种不为外物所累,物我两忘的自由之境。
自然的山水、自然的友情与自然的音乐,共同形成了生命的自然之境。道家的“自然”已不再是一个抽象枯燥的哲学范畴,而是一种活生生的存在方式,它悄然渗入了青少年嵇康的情感本体之中,预示着他未来人生价值观的基本倾向:追求一种无累的人生,自然的人生,难以用理性语言论说,只能用嵇康本人的诗歌去展现其神韵,那就是“目送归鸿,手挥五弦”的生命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