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混沌已死
嵇康少年时代憧憬的人生理想,在冷酷的现实生活中只不过是一个无何有之乡,逃避现实而仅仅生活在审美境界中,就像抓住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一样不可思议。现实中外在的利害和内在的是非观念将不断迫使他作出有违初衷的选择。随着嵇康年龄的增长,一个横亘在几乎所有官宦子弟面前的人生岔路口同样出现在他的眼前:入仕当官或躬耕归隐。
俗话说,自古华山一条路。在官本位的古代中国,读书人的出路似乎只有入仕一条。嵇康少年时代的亲友在步入成年之际,纷纷离开了他,奔向了诱人的官场。每当这种时刻来临时,嵇康总是陷入深切的惆怅之中。在他的诗中,朋友们一起在原野中远足漫游,弹琴唱歌,犹如天空中自由飞翔的鸾凤,水中从容嬉戏的鸳鸯。步入仕途,则像鸾凤落入棘丛,鸳鸯被罗网所缚:
何意世多艰,虞人来我维。
云网塞四区,高罗正参差。
奋迅势不便,六翮无所施。
隐姿就长缨,卒为时所羁。
(《嵇康集》卷一《五言古意一首》)
乍看上去,似乎哪位朋友受到政府的迫害,岂不知诗中那位手里拿着网绳掌管山泽的“虞人”,实际上是政府的选官大员,而“绑绳”并非索住囚徒的铁链,而是光宗耀祖的官服。真正的锁链是人内在的功名心。嵇康不愿步入仕途,希望继续自由自在地生活。“泽雉虽饥,不愿园林。安能服御,劳形苦心。”他企慕其精神导师庄子描述的那种无累的人生境界,而如何达到这一自由之境,庄子并没有指出一条光明大道,只留下了一部恣肆汪洋充满悖论的奇书和一个似隐似仕的矛盾形象。
《庄子》是一本对人类异化现象的抗议书。庄子反对物质文明进步对人性的扭曲,要求社会回归自然状态。然而他却清醒地看到社会发展的不可逆性。《庄子·应帝王》用沉重的笔调讲述了一个悲哀的神话故事:“南海的帝王名叫‘急’,北海的帝王名叫‘快’
,中央的帝王名叫浑沌,‘急’与‘快’常到浑沌的领地去作客,浑沌招待他们很好。‘急’和‘快’商量报答浑沌:‘大家都有耳目口鼻七窍,用来听、视、饮食、呼吸,唯独浑沌没有,我们试着替他凿开吧。’于是一天凿一窍,到了第七天凿完之后,浑沌死了。”庄子的寓言是说,人类的纯朴自然的生活状态已不复存在了,它被人类自己的急功近利之心给活活凿死了。
原始的浑沌已经死去,人类必将在功名利禄的诱惑下不可挽救地堕落下去。那么一个悟道的人,应当怎样生活才能超越社会的必然,达到自由之境呢?庄子并没有找到一个明确的答案,而是表现出矛盾倾向:
他一方面感到人类的不可救药,表现出对人类社会的冷漠,彻底否定一切文明的价值,要求彻底脱离社会遁入山林,最终以神仙境界为归宿,设计出一条出世的绝对逍遥之道;另一方面,庄子又无法摆脱中国知识分子关心社会人生的情结,幻想通过内圣外王之道,泯灭是非之心,在现实社会中相对逍遥。庄子不仅在理论上,而且在实践中也没有摆脱这种矛盾。在出世与入世、仕与隐的选择上,他时而仕,时而隐。据《庄子·秋水》说,庄子隐居濮水岸边垂钓,楚王派两位特使前往,请庄子出任高官,正在钓鱼的庄子头也不回就谢绝了。他以那只珍藏于庙堂的乌龟标本开导两位来使:“乌龟是希望死去留下尸骨被珍贵收藏呢?还是宁愿活着拖着尾巴在泥里滚爬呢?”两位使者回答:“当然宁愿在泥里滚爬。”“那么好吧,”庄子说,“我也宁愿拖着尾巴在泥里滚爬。”看上去,庄子似乎选择了避世的隐士之路,然而,据《史记》说,庄子曾当过官,任宋国的漆园吏。
尽管老庄道家亦讲内圣外王的现世逍遥,但与儒家强烈的入世精神相比,现世逍遥与出世逍遥已无根本差异,均属出世范围。因而在儒家思想占统治地位的两汉时期,老庄道家被视为隐士的代名词。隐居山林修炼采药的神仙方士,被称作道家;入朝廷居高官者被看作儒家。这种划分,略翻汉赋中的《七体赋》,一目了然。那些形形色色的《七体赋》内容,都虚构了一个朝廷的儒家官员与隐居山林的道家隐士讨论处世哲学。“儒家”以功名利禄、荣华富贵引诱之,“道家”以淡泊寡欲、神仙得道自守之。此外,汉代亦有入世的“道家”,即隐身于朝廷的“大隐士”,东方朔就是代表人物,他身为太中大夫,外取贪污之名以和光同尘,自称“避世于朝廷间”“避世金马门”
。
汉魏之际的社会大动荡中,道家的现世逍遥思想得到重新的重视,原因在于汉代儒家过于积极有为,创造出对人民进行道德教化的“名教之治”,最后却导致了汉末的道德危机并引发了政治危机。于是,思想界开始寻找一条新的救世出路:不是积极地改造人,而是顺应人的自然本性;既有个人自由的精神生活,又不违背现实社会秩序。因此,老庄的内圣外王之道,现世逍遥的学说得到了新的发掘,以解决自由与必然、个人与社会之间的矛盾。可以说,魏晋玄学就是为调和这一矛盾而诞生的。社会必然与个人自由之间的矛盾,用玄学的语言表达,就是“名教与自然”的矛盾,正如庄子曾提出过两个解决办法那样,魏晋时期也产生了两个解决的命题:第一,名教同于自然,即庄子的现世逍遥、内圣外王之道;第二,越名教而任自然,即庄子的出世逍遥、神仙之道。前者是魏晋玄学的正宗,后者是玄学的变态。
嵇康15~20岁时,是正始元年—正始五年,也是魏晋玄学第一个流派——正始玄学兴起之时。何晏、王弼倡导的名教与自然一致、无为与有为不二的新思潮在青年知识界风靡一时。嵇康的兄长朋友,大多受这一思潮的影响,他们都准备去实践现世的逍遥,在功名利禄中,同样获得精神的自由快乐。例如嵇康写诗,对其兄入选秀才从军感到惋惜,认为将失去自然之性,而其兄在回赠嵇康的诗文中,对自己入仕作了如下解释:
其 一
……
逍遥步兰渚,感物怀古人。
李叟寄周朝,庄生游漆园。
时至忽蝉蜕,变化无常端。
其 二
君子体变通,否泰非常理。
当流则蚁行,时逝则鹊起。
达者鉴通机,盛衰为表里。
列仙徇生命,松乔安足齿?
纵躯任世度,至人不私己。
其 三
达人与物化,无俗不可安。
都邑可优游,何必栖山原。
孔父策良驷,不云世路难。
出处因时资,潜跃无常端。
保心守道居,睹变安能迁?
(《嵇康集》卷一《秀才答四首》)
一切似乎颠倒过来了,入仕当官的嵇喜以老子任周朝史官、庄子任漆园吏为依据,认为随时势变化而选择处世方式,和光同尘,才是真正得道家之旨,也是通达君子的应有品质。在朝廷照样可以精神逍遥,未必一定躲进深山心理才能平衡。苦练神仙术的消极避世者,不过是小道。大道无术。真正得道的“至人”(生命境界最纯粹、最自然的人),是无心于是非得失,生活在物我两忘之境界的人。显而易见,嵇喜的言论是正始玄学家的正统观点,何晏、王弼学说的翻版。
与同时代的绝大多数青年知识分子相比,嵇康有比较强烈的越名教任自然的倾向。特殊的生活经历和自由感受以及艺术家的气质,使嵇康自始至终不甚热衷仕途。在他的理想中,低层次的追求是以大自然、音乐为伴,自由自在地生活;高层次的追求是服食养生,步入仙境。假如嵇康真正实践他的理想,那么历史上将会出现一位伟大的神仙道士,而不是一位慷慨任气的玄学名士。但事实上嵇康不仅入仕,而且当了公主驸马。
为什么嵇康要违背自己的心愿,步入官场呢?原因很简单:他要生存。因为在超经济剥削加官本位的古代中国,读书人实际上只有入仕一条出路。且不说物质财富,仅从个人自由着眼,亦是如此。在封建等级社会中,人们都在一定的等级中生活;大官压迫小官,小官压迫老百姓是天经地义的。自由作为权力的一种,其社会绝对量是不变的。某些人自由权力的增加,意味着某些人自由权力的减少。一般情况下,自由权的多少与官位高低成正比。山林中没有自由的桃花源,只有被政府追捕的流民。遁世的隐士,亦需要极高的知名度才能免受饥寒与凌辱,而既然为名隐士,已抵得上一个大官,也就谈不上什么避世逍遥了。可见,与其在兵役徭役的压迫下呻吟,不如去当压迫者。封建社会犹如一个金字塔,越向上层,重力压迫越小。
许多古代知识分子,并非天生愿入官场,而是形势迫使其不得不然。嵇康在诗中写道:耕稼的劳苦,迫使宁越发奋读书,当上了周威公的老师;被贬坐马鞍垫子的侮辱,刺激张仪西赴秦国,取得了相印。而那位有意刺激张仪的苏秦本人,当年潦倒之日,父母兄嫂不予理睬,而当了宰相衣锦还乡之时,父母远迎三十里,嫂子伏在地不敢起来,苏秦不禁为之叹息:“贫困时父母不将自己当儿子对待,富贵时连亲戚都畏惧,人生在世,势位富贵,是绝对不可忽视的。”嵇康从社会现实中深切理解了历史典故,他充满感情地写道“耕耨感宁越,马席激张仪”
,表达了对同辈名士入仕的理解。
正因为现世逍遥才是一条可行的出路,所以嵇康在少年时代幻想出世逍遥的同时,对历史上那些内圣外王的官场隐士,也是十分推崇的,与躲入山林在野隐士相提并论。其中有无为而治的圣王尧舜,居卑职的老子、庄子,高升不喜的子文,罢官不悲的柳下惠,自污以隐名的东方朔,辅佐汉室的张良等。
这种现世逍遥的倾向,是嵇康后来步入仕途并与曹氏皇族通婚的思想基础。众所周知,对坚决不肯入仕的青年知识分子,政府一般绝不强迫;而与皇族的婚姻,若嵇康本人不同意,对其百依百顺的母兄也是断然不敢应允的。可见,这一切都是出于嵇康本人的意志。
那么,嵇康为什么在诗文中表现出对不仕隐居生活的强烈向往呢?道理很简单,王弼《老子注》说:“甚美之名,生于大恶。”正因为嵇康无法抛弃现世功利,才表现出对隐士生活情境的无限憧憬。对理想的大声疾呼,恰恰说明理想并未实现,或者无法去实现。真正的实施者,是不说的。老子、庄子大喊为己,其实是为了救世。真正为己是不写书的。春秋战国之际无稿酬版税,辛辛苦苦写书,还不是为了世人?杨朱是真正为己,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所以杨朱无书。嵇康的思想行为与老庄略同,这是一个极有中国特色的文化现象。研究古代思想家与判断现代人一样,完全按其著作理解其真实思想,无异于缘木求鱼,亦应听其言、观其行。
少年嵇康的思想性格是一个复杂的混合体:出世的山林隐士是其终极理想,现世仕途的逍遥是其准备按常规循行之路,然而其骨子里是一个具有强烈责任感的热血男儿。
因此,如若他遇到的是一个和平盛世,也许会真的随波逐流地了结一生,但是,魏晋之际极端残酷黑暗的政治现实却迫使其走出了混沌之梦,一步步走上了与其初衷完全相反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