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潭之畔
我二十岁那年,乘夜车从瑞士法语区回家。当时我在纳沙泰尔工作,只有回到位于图尔高州的我们村才有家的感觉。
不知哪个地方发生了火灾,反正迟到了半小时开来的不是日内瓦始发的快车,而是挂着老旧车厢的短途列车。列车在途中总在站外线停靠,我们这些乘客便掀开车窗,开始聊天。适逢暑假,车厢外飘来干草料的气味。有一次临时停车,周围大地异常安静,蟋蟀声不绝于耳。
我回到村里临近子夜。空气温热,我脱掉夹克,搭在手臂上。爸妈早睡了,屋子里漆黑一团,我在走廊上迅速丢下塞满脏衣服的运动包。真是一个难眠之夜。
几位好友聚在我们常去的饭馆前,大家还想再玩玩。警察局规定的打烊时间已过,饭店老板打发他们回家。我们站在大街上聊了一阵儿,直到一扇窗户后面传来数声怒吼:闭嘴,快滚开!这时乌尔斯的女友施苔芬妮说:“为什么不去冰潭游泳呢?潭水暖和。”
大伙儿立刻出发了,我说,我去取单车,再跟上大伙。我回家里拿上泳裤和浴巾,然后骑车紧追众人。冰潭位于两座村庄间的洼地上,我在半途遇见了乌尔斯。
“施苔芬妮的车胎漏气了,”他朝我喊道,“我去拿补胎贴。”
没骑多久,我看见了施苔芬妮,她坐在斜坡之上。我跳下单车。
“等乌尔斯过来,还得等上一会儿,”我说,“要不然咱们先走吧!”
我们推上各自的单车缓慢走上山坡,冰潭位于山坡之后。我本来不怎么喜欢施苔芬妮,也许因为她与每个男生鬼混,也许出于嫉妒,自从她与乌尔斯相好之后,他们一直形影不离。而那天晚上我头一次与她相处,我们无拘无束,相谈甚欢。
施苔芬妮春季高中毕业,到秋天上大学前,在一家百货公司做收银员。她说起了商店的盗窃,我们村谁只买降价商品,谁买避孕套。我们笑了一路。来到冰潭边,其他人早已入水。我们赶紧脱掉衣服,我一见施苔芬妮没穿泳衣,也就没换泳裤,显得自然而然。夜空不见月影,只有繁星点点,山丘和水塘影影绰绰。
施苔芬妮跳入水中,朝我们几个伙伴的反向游去,我紧随其后。空气凉爽,草地湿润,而潭水却像白天那般温暖。我用双腿奋力击水,冰凉的湖水才高高溅起。我追上了施苔芬妮,齐排游了一阵儿。她问我在纳沙泰尔有没有女朋友,我否认了。
“来,我们朝船屋那儿游。”她说。
我们游到了船屋,回头张望,看见其他同伴游回了岸边,燃起一堆篝火。这个距离无法辨别乌尔斯是否也在其中。施苔芬妮攀上木桥,再从那里登上露台,我们小时候常常在那儿跳水。她仰面躺倒,喊我到她那儿去,她感觉冷。我躺倒在她身旁,她却说:“再靠近点,这样没用。”
我们在露台上躺了一会儿。月亮高高升起,月光皎洁,我们的身体在风化的灰色木板上投下阴影。附近的森林里传来了声音,我们不知道其中的含义,然后有人向船屋游来,乌尔斯随后喊道:“施苔芬妮,你们在那儿吗?”
施苔芬妮把手指搁在嘴边,让我别出声,拽着我躲到高高栏杆的阴影下。我们听见乌尔斯喘着粗气从水中上岸,在栏杆旁提裤子。他肯定站在我们头顶的上方,我不敢往上瞧,不敢动弹。
“你在干什么?”乌尔斯蹲在露台上,往下注视我们。他轻声地说,显得错愕,却没生气,然后对我说道。
“我们听见你游过来了。”我说。
“我们想躲起来给你一个惊喜。”
此刻,乌尔斯紧紧盯住露台中央,我也朝那儿望去,清晰可见施苔芬妮和我湿漉漉的身体留下的水迹,好像我们还躺在那儿。
“你为什么这样做?”乌尔斯问道。他又问了我一遍,仿佛根本没有发现他女友一动不动地蜷缩在阴影里。然后他站起身,走了两步登上我们上方的栏杆,大喊一声,跳进黑漆漆的潭水。在水花四溅之前,我听到了一声沉闷的撞击。我跳起来,朝水面望去。
在露台上跳水非常危险。水里有木桩,一直延伸到水面。我们小时候就知道木桩的位置。乌尔斯漂浮在我们下方的水中,身体在月光下显得特别惨白,站在我身旁的施苔芬妮说道:“他死了。”
我小心翼翼地从露台跳到木桥上,抓住乌尔斯的腿拖到我身边。施苔芬妮从露台上跳入水中,飞速地朝朋友们所在的岸边游去。我把乌尔斯从水里拽过来,拖上窄窄的木桥。他的脑袋撞开了一个可怕的口子。
我感觉我始终坐在他身旁。不知何时来了一名警察,递给我一床毛毯,我方才感到瑟瑟发抖。警察把我和施苔芬妮带到警所,我们陈述了事件经过,唯独不提我们在露台上干的事。警官非常友善,天亮时分送我们回家。爸妈为此忧心忡忡。
我在乌尔斯的葬礼上见过施苔芬妮。其他的朋友也来了,大家没有说话。后来在我们时常光顾的酒馆大家才开口,但是并未聊起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我们喝着啤酒,一个同伴——我记不清是哪位了——说,施苔芬妮没再来过让他一点都不遗憾。自从她出现在我们面前,大伙儿都无法好好说话了。
几个月后我获悉施苔芬妮怀孕了。此后,我周末经常待在纳沙泰尔,甚至动手洗衣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