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佩列夫
接近沃斯涅塞诺夫卡时,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最近处的房子大概是一间 banya ——俄式桑拿房,不过吸引我眼球的是距岸边约五十米的第二栋房子。房子还在施工,上下两层,在这种荒野之地可以说极为罕见。这在小木屋之中称得上豪宅,人字顶下的墙壁是精心刨平的原木,以方形木板对接而成。南北两侧是漆成绿色的棚顶,向下倾斜,好让雨雪从房屋外侧落下;北面的储藏室与小屋一墙之隔;南边入口还有一个门廊。我在俄罗斯看到的狩猎小屋都是随意搭建的单层一室,用的都是有限条件下搜罗来的材料。但在这栋房子上,有人投入了大量的时间、金钱和心思。
小屋正前方的河岸被湍急的水流冲刷成了峭壁,又高又陡,雪地摩托爬不上去。我们把车队留在河冰上,和主人切佩列夫打了招呼之后,又回来拿行李。切佩列夫就是几周前在阿格祖北边的小屋和谢尔盖、舒里克掰过手腕的那个人。河边的冰已经融化,河水欢畅地流淌着,但河中间的冰仍然很厚,车子停在那里也不用担心。
我们顺着一道伸下来的压实的雪埂往上爬,它从河流连到岸边,像在化冻的萨马尔加护城河上搭的一座吊桥。这座冰桥大概是在最先下的几场雪后形成的,切佩列夫沿着雪堆下到河边,整个冬天都顺着这条小道走来走去。这样一来,狭长的小道被压得很实,现在眼看春天就要来了,周围松软的雪都已经融化,只剩下这座摇摇欲坠的冰桥。这座桥令人生畏,又陡又窄,一番犹豫之后,我们一个个地爬了上去。冰桥下的河流只有齐腰深,可以看到河底的鹅卵石,但水流却湍急汹涌。一侧是高高的河岸,一侧是厚厚的冰缘,如果冰桥坍塌或有谁失去平衡,就很难从河里爬出来了。
到了岸上,走了五十几米就到了屋前,经过堆放整齐的物资之后就是门廊。小屋内部还在装修。刚过门厅的右手边是一个小厕所,门还没有装上,马桶的包装也还没拆掉。这个地方日后还有很多令我惊奇的事物,然而个中之最还要数这间厕所。即使是在捷尔涅伊(县府),房子里也没有厕所,大家用的都是户外的茅厕。其实,这可能是方圆数百公里内唯一的厕所,想不到竟是在萨马尔加河边的隐居小屋里。走过厕所,厅廊变宽了,通向一间简朴的厨房。刨光的木墙上钉着钉子,挂着锅子、杯子和一台绞肉机,袜子和靴子挤在柴炉旁的空隙中烘烤。东墙上有一扇大窗户,看得到河流、我们的雪地摩托和远处的山峦。一道宽阔的拱门连接了厨房和客厅,客厅里没有任何家具,但墙上挂着几幅俄罗斯东正教圣徒的圣像,角落里有个壁炉——这里大部分人都喜欢取暖更为高效的柴炉,因此壁炉也是一件稀罕物。一段陡峭的楼梯通向二楼。
维克多·切佩列夫在厨房,背对着我,弓身蹲坐在炉子旁的矮凳上,正用猎刀给土豆削皮,再切成四块。他身上只穿了秋裤和拖鞋,身材结实但很瘦削,粗糙的皮肤下有着精壮的肌肉,蓬乱的头发长度齐肩。很难讲他有多大年纪,五十多、快六十岁?当他转过身,我注意到他与音乐家尼尔·杨惊人地相像。
“所以你是美国人。”他说着,从一堆土豆中抬起头来。我点点头。
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很不情愿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切佩列夫不信任我,几天之后,我才明白原因何在。
我们把易腐烂的食品和个人行李拖上冰桥,留下了暂时不需要的东西:滑雪板、链锯、冰钻和汽油。切佩列夫切完土豆,丢进一锅煮开的水里。然后他穿着秋裤站在外面,看着我们蹒跚地爬上冰桥,搬运着背包和纸箱,经过旅途之后,纸壳都已经变得疲软,随时可能破裂。
我们一进门就一通忙活,把食品拆开,匆忙离开阿格祖时放错地方的东西也都找到了。我问切佩列夫能不能去楼上参观,他点头表示同意。对于即将呈现的奇异景象,我丝毫没有心理准备。二楼只有一个房间,和楼下一样没什么陈设,但中间歪歪地立着一个巨大的用四扇胶合板搭的金字塔。金字塔的一侧有扇合页门,我走上前向内窥视。里面是寝具。切佩列夫睡在他小屋二楼的金字塔里。他的枕头旁边有个金属杯子,里面盛着液体,我试探性地拿起来闻了闻,认定是水。不知道为什么,我开始还担心这是尿。我走回楼下。
大家都在厨房里忙着准备快要做好的晚餐;切佩列夫一边搅着土豆炖野猪肉,一边听炉子旁抽着烟的谢尔盖谈论阿格祖的见闻。托利亚正从我们带来的箱子里翻出盘子和勺子,舒里克在切我们从阿格祖买的新鲜面包。我问切佩列夫,为什么睡在金字塔里。
“呃,能量?”他回答说,惊愕地看着其他人,好像我是个疯子。金字塔能量是一种在俄罗斯西部颇为流行的伪科学,据说可以增强一切事物,从食物风味到身体康健,这种理论显然已经传播到了俄罗斯远东的森林里。
正当切佩列夫把炖菜舀到我们迫不及待的碗里时,托利亚从门厅出来了,把两瓶伏特加放到了桌上。谢尔盖咬紧了牙关,舒里克舔了舔嘴唇。吃完晚饭,切佩列夫、谢尔盖和舒里克一边喝伏特加,一边掰手腕,托利亚和我在客厅里把睡垫排成一排。
一顿小米粥和速溶咖啡组成的早餐后,我匆匆穿戴好靴子和帽子,在清晨的阳光下顺着从桑拿房旁边岔开的一条小道往茅厕走。我看到河对岸的山上有动静,便停下观察,看到一头野猪暗色的身影,在树木的线条间慢慢穿过山坡,在雪白的背景上很是显眼。野猪腿短,身子笨重,无法像鹿一样踏雪行走——这只野兽穿过雪地的样子好像破冰船在冰洋中开辟航道。
回小屋的路上,我注意到屋后有个小棚子,这个地方每扇门背后都有惊奇发现,我忍不住停下来查探。这回也不失所望。里面挂着一排排的……东西,但不确定是什么东西。几十件棕褐色的物件,每个长约二十厘米,细瘦得像干掉的手指头,精心地挂在一根短绳上风干。我完全摸不着头脑,也不知道为什么需要这么多。
上午晚些时候,我们像往常一样出门了。我们走下冰桥,解开雪橇,开着甩掉了载重的雪地摩托上了路。由于我们有些过早地离开了阿格祖,谢尔盖和我向北折返,去查看离沃斯涅塞诺夫卡约五公里处的纵横交错的支流,在扎米河注入萨马尔加河的地方。托利亚和舒里克留在基地附近。在森林里穿行的时候,我问谢尔盖知不知道切佩列夫的背景,以及他哪儿来的钱盖的小屋。他答了一句话,一下子就说明了问题:
“拉季米尔。”
这是该地区最大的肉类经销商之一。谢尔盖说,切佩列夫把在萨马尔加河边的土地租给了亚历山大·特鲁什——香肠大亨,也是拉季米尔的创始人之一,而切佩列夫是这个租赁狩猎场的管理人。这位香肠大亨还有一架直升机(两年后特鲁什驾此机坠毁身亡),这就解释了切佩列夫是怎么把马桶和煤气炉这样的奢侈品运到如此偏远地区的。我不仅知道了拉季米尔的事,棚子里那些神秘木棍也解密了,谢尔盖也看见那些东西了。
“那是马鹿的阴茎,”他说,“这些只能代表雄鹿,我都不敢去想他们实际打了多少。”
“但他拿这些干吗用?”
“我问过他,”谢尔盖说,“切佩列夫用来泡酒,他喝这种药酒壮阳。”
下午晚些时候,我们沮丧地返回了沃斯涅塞诺夫卡。连渔鸮的蛛丝马迹都没找到。这次考察我还能发现什么有用的东西吗?或者只是一边跟着团队灌乙醇,一边浪费着研究经费?这样的方法能帮我找到研究需要的渔鸮种群吗?我的博士研究计划是要捕捉很多只渔鸮,现在看来完全不切实际,毕竟这次考察连一只渔鸮都还没见到。我要制定渔鸮保护计划的动议似乎也显得很轻率。然而,当托利亚和舒里克回来时,我又振奋了起来,他们说在沃斯涅塞诺夫卡以北的一条支流上发现了一些早先的渔鸮爪印。第二天,我就要和托利亚一起去那边探查,这样可以更好地了解渔鸮都在哪些地方捕食。
切佩列夫通知我们说桑拿房已经烧起来了。托利亚不去,我们其他人都不愿错过蒸桑拿和洗澡的机会。要赢得俄罗斯男人的尊敬有两种有效方法:一是牛饮伏特加,通过酒后吐真言来建立友情;再就是面对面蒸桑拿。我从很久以前就放弃跟俄罗斯男人拼酒量了,但在当时,我能和最耐蒸的高手一起蒸桑拿。
我们脱光衣服,钻进又低又窄的桑拿房,挤坐在短凳上。里面唯一的光源是炉门旁透出的不均匀的火光,反射在同伴们龇牙咧嘴露出的金牙上。短暂的适应之后,切佩列夫躬身舀了一勺被浸泡的橡树叶染了色的水,倒在炉子里的石头上。发出的嘶嘶声警告着即将来袭的猛烈热浪。热浪穿过房间,沉重安静地落在我们身上,散发出一阵浓郁的自然橡木的香气。这开场的阵仗就让舒里克受不住了,他骂了一声,关上门走人了。然后又是一勺水,接着一勺,又一勺。我们静静地坐着:呼吸,期待,放松,忍耐。
整个过程中,切佩列夫一直仔细地盯着我;他似乎盼着我在高温面前打退堂鼓,或者在过程中犯错出丑。当我赤身裸体地冒着蒸汽出来,走到桑拿房冰冷的门廊上时,能感觉到他仍在盯着我,大概很惊讶我能坚持这么久,没叫苦也没投降。如果是一个人,这时候的我可能会静静地站着,享受夜的寂静和短暂地不惧严寒的感觉,但此时我却抓起一把雪,用力地搓自己的脸、脖子和胸口。等我搓完,切佩列夫点了点头表示赞赏。“你真是个奇怪的美国人,”他说,“懂蒸桑拿的美国人。”
浓浓的蒸汽和短暂的休息往复循环了一个小时,最后我们终于冲洗干净,回到小屋吃饭睡觉。第二天,我将要第一次看到渔鸮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