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马尔加村
日落前还有大概两个小时的空闲,谢尔盖和我爬上雪地摩托,托利亚和舒里克坐在雪橇上,腿从后面垂下去,好背对着风向。我们沿着雪地摩托小道向河边行驶,然后将车停在一座步行桥附近,过桥到了一座小岛。停车穿上滑雪板后,谢尔盖走在前面寻找巢树,一反常态地显得有些犹豫。过了一会儿,他承认,找不到记忆中的标志物了。同一片森林,就算在夏天摸得烂熟于心,到了冬天也可能截然不同。除了树叶的变化外,洪水也可以一夜之间让河流改道,完全改变可供参考的标志。
托利亚自告奋勇地说,上个月他们刚到萨马尔加时他也自己找到过那棵巢树,记忆还比较新,他可以带路。谢尔盖不情愿地让出领导权,托利亚把我们引向了另一个方向。我们在低矮的植被里穿行,敲打着挡住滑雪板和钩住帽子的树枝,时不时还要脱下滑雪板,蹚过浅水,水道隔在河口长满柳树的小岛之间。这是我第一次真正跋涉穿过渔鸮的栖息地。到目前为止,大部分时间我都是沿着没有植被、宽阔平坦的冰封的萨马尔加河滑行,只在遇到值得细看的大树时才进入河漫滩的森林。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一天的艰难困苦会成为常态,绝非特例。选择研究渔鸮的人,免不了要被荆棘刺、树枝戳,一不小心就会摔倒。
我们已经跋涉了快一个小时,穿过河口又向东返回,此时谢尔盖不断升级的抱怨爆发了,对找不着北的领导发起了脾气。
“我绝对不可能跑偏这么远!”他吼道。就在这时,托利亚举起冰杖,指向一棵老钻天柳,这种柳树能长到和古希腊的柱子一样粗,高达三十米。树上有个空洞的裂缝,曾经长着朝向天空的一根大枝干。
“就在那儿。”托利亚轻声说。
谢尔盖眯起眼睛,盯着树仔细打量了一阵子。“这不是我找到的那棵巢树。舒里克,爬上去看看那个洞。”
舒里克大概目测了一下该怎么顺着树干上巨大扭曲的瘤结往上爬,然后滑行到树底,脱下靴子,毫不犹豫地开始爬。他迅速爬到了裂缝处,低头看着我们,摇了摇头。
“对渔鸮的巢来说太浅太窄了。”
好容易找到了托利亚说的那棵树,却不是我们想要的。托利亚开始道歉,但谢尔盖挥挥手打断了他。
“没事。我去继续找。你们仨回雪橇,如果我黄昏之前还没回来,就去分头听听看,能不能听见渔鸮的叫声。”
从GPS定位仪上看,我们离雪地摩托大约有一公里。我们跟着定位仪屏幕上的灰箭头直接向着雪橇前进,没有顺着蜿蜒的雪道往回走。正走着,我在前方约五十米处看到了一只长尾林鸮雪茄形的轮廓,背对着我,蹲坐在树枝上。这种猫头鹰似乎和渔鸮是共存的——在渔鸮栖息地经常能看见长尾林鸮。我举起双筒望远镜仔细观察,然后模仿被困的啮齿动物的声音来吸引它的注意。这只猫头鹰向我转过脑袋,映入眼帘的黄色眼睛让我猝不及防。这不是长着棕色眼睛、常见的长尾林鸮;这是一只乌林鸮,生活在孤独的北方泰加林
里,从阿拉斯加、加拿大,到斯堪的纳维亚和俄罗斯,都有分布。乌林鸮在滨海边疆区只有少数已知的记录,在这么靠南的地区是非常罕有的,直到今天,这只乌林鸮仍是我在俄罗斯远东见过的唯一一只。作为观鸟人,每次看到意外罕见的物种都令人兴奋;作为猫头鹰爱好者,看到乌林鸮更是一大乐事。但还没等我从背包里拿出相机,它就消失不见了。
我们回到雪橇处不久,谢尔盖也回来了。他终于凭运气找到了那棵巢树,明天早晨就可以带我们去看。开着雪地摩托返回萨马尔加时,车头灯照亮了一个男人,正在屋外等着我们。此人名叫奥列格·罗曼诺夫——一个非常俄语化的名字,却属于一名乌德盖猎人。他很瘦,四十多岁,戴着棕框的大眼镜,烟抽得和谢尔盖一样凶。奥列格是公认的关于萨马尔加河的权威人物,他帮谢尔盖给渔鸮调查的后勤安排提过建议,像是沿河应该住在哪里,在哪里储存燃料。他很想听听这次考察的见闻。
“你们上周还没回来,我就开始担心了,”他握着谢尔盖的手说,“我都不相信,到了这么晚的时节,你们还待在河上。”
他说,阿格祖和萨马尔加的村民都对我们的考察进展津津乐道,揣测着我们能否在冰层破裂前回到海岸。那年冬天,我们是最后一批在河上通行的人。后来得知,大概在我们离开一两天后,一个阿格祖的猎人试图去萨马尔加,但被湍急的水流逼了回去。由于这种情况,两个村之间的通讯会中断几个星期,直到所有的河冰都化完。我们是在整个季节最后仅存的河冰上开到了海岸。
奥列格、谢尔盖和舒里克坐在柴炉旁抽烟聊天。虽然我们还得在萨马尔加附近再找找渔鸮,但奥列格跟我们说,萨马尔加的村长明天早上应该就会来和我们商量怎么回捷尔涅伊。果然,第二天早上还不到八点,外面就响起拖拉机轰隆隆的引擎声。村长相当年轻,三十多岁,在晨光中,他明亮的蓝眼睛里似乎闪着一丝醉意。他爬下来和大家握手时,飘散的烈酒香气让我愈发这样怀疑。不管是否已喝醉,他思路倒很清晰,也乐于帮忙。托利亚和我想订下一班直升机的机票,但村长建议我们改乘一艘叫作“弗拉基米尔·格鲁申科号”的船,预计两天后出发。格鲁申科号是伐木公司用来运送员工往返沿海偏僻港口和公司总部所在地普拉斯通的运输船,普拉斯通是紧邻捷尔涅伊南边的一个港口。考察开始的时候,谢尔盖和其他团队成员就是这样来到萨马尔加的。村长可以帮忙安排我们上船,应该能免费搭乘。
“乘船到普拉斯通一般要十七个小时,”他实话实说,“但如果非要等直升机,很难说要在萨马尔加困多久。坐这班船更保险。”
村长和谢尔盖坐在一处,商量下一班货船需要腾出多少空间来运我们的装备,这班船预计本周晚些时候发船。我们得和伐木公司协调好,把雪地摩托和其他设备运回南方,谢尔盖和舒里克要留在萨马尔加看着装船。
村长说他的下一个会已经迟了,便结束了谈话。这位村长主要靠拖拉机代步,代表的选民也只有一百五十位,但想不到显得很忙。临走时,村长请我们晚上去他的桑拿房洗澡。他说要是愿意去,村里随便找个人都可以指给我们他家住哪儿。
我们简单吃了早饭,谢尔盖、舒里克和我紧紧地挤在在黑色雅马哈的座凳上,而托利亚要去查看村子北边一些可能有渔鸮的栖息地。我们沿着前一天的路线穿过萨马尔加,回到了河口。我的五年研究计划的目标之一是了解渔鸮如何选择做巢的树,以及选择特定树木的原因。是只需要一个合适的树洞,还是周围的植被也会影响选择过程?我要用标准化方法来描述巢址的结构和植被,以便进行科学分析和比较,这就需要做很多测量。我想找一棵巢树来实操一次测量方法,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于是带了卷尺和其他一些设备。我们很快就找到了巢树;谢尔盖前一天其实已经到附近了。他说之前迷了方向是因为当初用来定向的河道因为暴风雨改变了轨迹,顺着河道走就出错了。
当辽杨、裂叶榆、钻天柳等树种长到成熟时(高二十到三十米,直径一米多,树龄两三百年),会因为尺寸和年龄变得脆弱。台风会将树冠吹断,而树干还像烟囱一样直立着。有时只有一根树杈裂开,露出里面的软木。久而久之,造成的腐烂会开出一个足够大的空洞,让渔鸮能钻进去,当成舒适的巢。
渔鸮似乎更喜欢“侧洞”巢,即树干一侧的空洞,因为这种洞更有保护性。烟囱洞——树顶形成的凹陷,不容易保护孵卵的渔鸮。雌鸮必须一直卧着保护卵或幼鸟不受风霜雨雪的伤害。苏尔马赫曾经看过一只雌鸮在暴风雪中卧在“烟囱巢”里孵卵,在疾风漫雪中纹丝不动,直到最后变成一个雪团,只有尾巴从下面伸出来。
当然这些规律也存在例外。在一些地方,渔鸮早已忘记了奢侈的树洞,或是从没找到过树洞,就会用其他方式凑合。在鄂霍次克海北部海岸的马加丹,最近有人看到一只渔鸮幼鸟从虎头海雕的旧巢里探出脑袋,巢是做在一棵年轻白杨树的树弯处。而在日本,老树如今已经很少见了,还有人在崖壁凸处看到过一对已经长齐羽毛的幼鸟。
舒里克把卷尺和小型数码相机装进口袋,爬上目标锁定的树,这是一棵很大的钻天柳,有很多树枝和瘤结,通向主树干约七米高处的断面空腔。接下来,他测量树洞、拍照片,而我则忙着做其他的测量,例如巢树的直径、树况,记录附近其他树木的数量和尺寸。这样工作最明显的问题在于,现在仍是冬天,我们踩在好几英尺的积雪上,树和灌木也是光秃秃的,穿着滑雪板操作很是别扭,而且测量的一些数据(例如林冠郁闭度
和林下能见度)显然都不准。不管怎样,能实操练习总是好的。全套操作大约花了四个小时才做完。日后,当我逐渐掌握了要领,整个过程大概只需要一个小时。
我们回到萨马尔加,打算找到村长家去洗桑拿。我们去住的地方接托利亚,但他还没回来,所以我们不等他先走了。路上遇到一个冰钓的人,给我们指了去村长家的路,我们到的时候高兴地发现桑拿房已经烧热了。这座桑拿房又小又矮,地板朽烂,一次只能进两个人。我先蒸洗,然后轮到谢尔盖和舒里克。等他们的时候,村长请我到他家喝茶、吃甜点,但很快自己就有事出门了。我坐在一张桌子旁,对面是一个年长的男人和一个少女,没人介绍,但我猜这是村长的父亲或岳父,以及村长的女儿。这两个瘦弱的灰色身影从桌子对面阴郁地盯着我,桌上摆满了面包、罐装果酱、蜂蜜和糖。徒劳地尝试搭了几次话之后,我默默地喝着茶,忍受着他们的注视,偶尔擦擦额头上的汗,身体里桑拿的热量还没降下来。
早上传来消息,托利亚和我已经确定可以搭乘弗拉基米尔·格鲁申科号了,计划第二天中午启航。我们要从阿迪米出发,是个沿海岸往北约十二公里的伐木港口。村长说去那边的路能走通,趁正午的太阳还没把地面晒泥泞之前就出发,应该没什么问题。这个消息开启了倒计时模式——我们在萨马尔加还有二十四小时,所有人都想抓紧时间再找找渔鸮。毕竟由于冰层融化,我们基本被迫放弃了最后一段沿河调查。顺着萨马尔加河往上游走不了多远就会遇到化开的水面,所以托利亚和我开一辆雪地摩托去他前一天搜查过的区域,谢尔盖和舒里克则早早出发前往叶金卡河的河口,在沿海岸往南不远的地方,谢尔盖去年夏天在那里听到过渔鸮的叫声。托利亚和我沿着穿过山谷的小道前进,他突然将戴着手套的手从油门上抬起,指着一百米外树林中一个蓬松的棕色圆点,和雕差不多大小。是只渔鸮,且是住在萨马尔加河口的那对渔鸮中的一只。这是从2000年初遇渔鸮之后,我第一次真切地看到渔鸮。
托利亚放慢了雪地摩托的速度,好看得更清楚,但就在我们犹豫怎么往前走的当口,渔鸮惊飞了,先是飞往远处,最后消失在了光秃秃的树枝间。这短短一瞥让我振奋,但也感到担忧:捕捉渔鸮对我的研究项目来说必不可少,但渔鸮似乎总在极力回避人类。如果老是离得八丈远,没法靠近,又怎么指望抓到渔鸮?
我们沿着又浅又窄的水道继续前进,时不时有冰层在身后破裂,落入水中。如果这是第一次开雪地摩托遇到融冰,我肯定会被吓住,但现在最多只是感觉有些烦人,和我们在上游遇到的致命危机无法相提并论。周围的森林看上去非常适合渔鸮,但我们只能调查一部分区域。回到村子时,收获仍只有那短短的一瞥。很快谢尔盖和舒里克也回来了,他们没有发现渔鸮的踪迹。谢尔盖说起他在萨马尔加以南的岩石海滩上遇到了一匹快要饿死的马。
“它侧躺着,全身瘦的只剩骨头,一边抽搐,一边慢慢死去,”他说着,想起那情景打了个寒战,“如果有枪,我肯定会把它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