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发卡
在一处静谧的水湾,岸边柳枝上搭着少女的衣裤、手绢之类,两个少女悄声细语地对话:
“芊子,怎么蔫了?后悔?”
“有点儿。”
“别悔。”
“听你的……”
叫芊子的少女哭了。
“别哭……”
哭声继续。
“再哭把你撇在这儿!”
哭声停止。
“听着芊子,这可能是咱俩最后一次在咱家乡的河里洗澡了!……”
“彩凤姐,我明白。”
“记着,从今天起,不管遇到什么事儿,只有一个字能帮咱们,就是——忍!”
“嗯。”
透过柳丛可见两个少女赤裸的上身,她们下身没在水里。
彩凤双手划水来到芊子对面,一边掬水往芊子身上浇,一边又说:“我受亲爸后妈的气,你是哥哥嫂子的眼中钉、肉中刺,咱俩真是一对儿苦命的人……”
芊子低声地:“以后就没人欺负咱们了……”
彩凤仍不停地掬水往她身上浇:“芊子,我要是个男的就好了!那我一定娶了你,天涯海角带着你,要苦苦在一块儿,要甜甜在一块儿,一辈子至死不分开!……”
一片沙滩上,彩凤在为芊子挤脚上的伤口,吸吮……
芊子:“彩凤姐,别……”
她欲收回自己的脚。
彩凤:“不吸吸,化脓了,烂脚板咋办?”
彩凤又低下头吸吮。
芊子感动地望着她……
现在,她们各自都穿上了晾干的衣服。
芊子正像她的名字一样,纤弱,易羞。
而彩凤则已发育成熟了,如桃,身体充满了汁似的。
她们互相都有点儿欣赏地望着。
彩凤将手里的一枚蓝发卡往发上别,问:“怎么样?”
芊子欣赏地说:“好看。”
彩凤:“我娘留给我的纪念物,只要看见我后娘往她自己头上别我心里就来气!”
芊子:“值钱吗?”
彩凤:“假玉的,值什么钱!可我总觉得,只要别在我头上,无论我走哪儿,遇到了什么危难,我娘都会保佑我。”
芊子还想问什么,彩凤抢先又说:“也会保佑你!”
无名小站——一次列车离站……
车厢里拥挤——彩凤和芊子被挤得前胸贴后背。
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坐在三人座的最边上,搭讪着问:“俩小姑娘,哪儿去啊?”
芊子低下头,不答。
彩凤:“串亲。”
那男人:“她是你妹子?”
彩凤:“对。”
那男人:“让你妹子坐我腿上歇会儿吧!出门在外,就应该大人照顾小孩儿嘛!”
彩凤:“她不是小孩儿!她已经结婚了,自己都有小孩了!”
那男人:“是吗?看不出来,一点儿看不出来!这么小年纪就急着当媳妇啊?”
他说着,欲伸手摸芊子的脸。
彩凤一下子将他的手打开了,用身体护住芊子,不容轻薄地:“你别动手动脚的!你这种男人我见得多了!再动手动脚别怪我不客气!”
周围人的目光,都望向了那男人——他不免尴尬。
将头靠在他肩上,浓妆艳抹半睡不睡的女人睁开了眼睛,讥讽地:“哟,你凶什么呀?一个乡下丫头,充金枝玉叶啊?摸一下脸蛋儿还犯法呀?”
彩凤不甘示弱地:“乡下丫头的脸也不是随便让男人摸的!”
芊子胆怯地:“姐,咱们换个地方站吧!”
彩凤:“不!偏站这儿!看谁敢欺负咱!”
她搂着芊子左挤一下右挤一下,背转身去……
两节车厢连接处,彩凤、芊子坐在地上。芊子偎在彩凤怀里,彩凤依然搂着她。
彩凤:“芊子……”
芊子:“嗯?……”
彩凤:“你带出来的钱,放在我身上,心里踏实吗?”
芊子:“嗯。”
彩凤:“以后别叫我名字,叫我姐吧!”
芊子点头……
彩凤:“记住,当着别人你更要说是我亲妹!到了大城市里,咱俩不分开!最好在一块儿干活儿,要离得近,一天见一面才行!我得像照顾亲妹妹一样经常照顾着你!”
芊子头一歪,已然睡去。
彩凤将包袱放在自己膝上,使芊子趴在包袱上。她的手充满爱意地抚摩着芊子的头,脸上是种自信的、极有责任感的表情。
一阵汽笛声,列车似乎提速了……
某大城市火车站——人流泻出站口。彩凤和芊子手拉着手,被人流冲撞得团团转。
挽在芊子臂弯的包袱掉在地上,芊子俯身捡。包袱被人们的脚带往前边,芊子也被挤倒。
芊子:“姐!姐!包袱!……”
彩凤闻声回头,见状一愕,随即跺足大喊一声:“都给我站住!”人们皆站住了,一时懵里懵懂,不知所以地瞪着这个乡下姑娘。
检票员也停止了检票,有几分吃惊。
“都瞎啦?没看见挤倒人啦!”彩凤推开人群,有人被她推得往后趔趄。
她扶起芊子,捡起包袱,拍了拍土,趁人们还在发愣,拉起芊子的手,顺顺利利无阻无挡地通过了检票口……
彩凤和芊子站立在某跨街桥上——四面是高楼大厦,形形色色的广告牌。当空还有一个大气球,下缀一条布幅,写着“开业大吉”之类……
桥下车流如水。
芊子的目光从那大气球收回,望向桥下的车流,景物在她眼前晃起来……
彩凤:“看,这才算城市呢,多来劲儿!”
芊子:“我……头晕……”她身子晃几晃,眼见的就要往后倒,幸而被彩凤扶住。
芊子:“姐,咱们还是先找个便宜的小旅馆住下吧,我身子……乏极了……”
彩凤:“好,听我妹子的。”
彩凤扶着芊子走下跨街桥,顺着人行道往前走。她们经过一家门面很小的药铺……
彩凤:“芊子,你先等我一会儿……”
她进了药铺……
某旅店的一个房间——小得不能再小,除了一张床,别无他物。那床比单人的略宽。芊子坐在床沿,彩凤蹲在床前,替她洗脚。
芊子:“姐,水热……”
彩凤嗔了她一眼:“别娇气!你当你是小姐我是丫鬟啊?烫烫脚好,保你睡个长觉!”
彩凤替芊子烫罢脚,也盘腿坐在了床上,再次替芊子挤脚上的伤口。
芊子真挚地:“姐,在这世上除了我娘,没人对我这么好过。可我娘已经死了。从小咱俩在一块儿玩的时候,你就像亲姐姐一样,哄着我,让着我,别的孩子欺负我,你就护着我。没想到咱们现在长大了,你还对我这么好。可叫我怎么报答你呢?……”
芊子说着说着,眼泪唰唰往下淌。
彩凤捧住芊子泪流满面的脸,凝视着,忽然搂抱住芊子,搂得很紧很紧……
彩凤:“芊子,好妹子,别说什么报答不报答的话。你觉得我像姐也罢,像娘也罢,总之是我把你从村里带出来的,我不爱护你谁爱护你呢?我发誓……”
芊子的一只手捂住了彩凤的嘴。
彩凤则用一只手轻轻抹着芊子脸上的泪……
她们都睡着了——彩凤从后搂着芊子,前胸贴后背,睡得那么甜,又那么亲……
下午——小吃摊上,彩凤和芊子在吃面条。
二人吃完,彩凤付了钱,对芊子说:“妹,姐已经打听了,这儿离劳务市场不远,下午那儿也有雇工的,咱们去碰碰运气怎么样?”
芊子:“我听姐的!”
劳务市场。虽是下午,人依然很多。
一位中年妇女对彩凤说:“每月再给你加五十元行不?”
彩凤不为所动地摇头。
中年妇女有些失望地走了——走几步站住,转身抱着一线希望又说:“每月再给你加七十元!怎么样?”
彩凤仍不为所动:“如果你能替我妹子也在你那个楼区找妥雇她的人家,一分钱也不用加,我俩现在就都跟你走!”
中年妇女彻底失望了,嘟哝:“真没见过,当阿姨还有搭配着的!……”
不远处有两个男人在望她们。
中年妇女走后,芊子内疚地望着彩凤,意思是——我拖累了你。
彩凤:“芊子,走。咱们今天算是认认路,别泄气。明天再来,我都看到好运气在向咱们招手了!”
那两个男人走过来——一个是张和,一个是李贵。他们那么自我介绍。
张和:“两位姑娘,找工作是不是?”
彩凤和芊子上下打量他们,觉得他们像是“吃公家饭”的人——他们看上去老诚厚道,容易使人对他们产生信任感。
彩凤和芊子默默点头。
李贵:“张主任,我看她俩不行。”
彩凤:“我们什么活儿都能干!”
张和微笑了:“是吗?说说看。”
彩凤:“洗衣服、做饭、看孩子、侍候老人、收拾屋子、买粮买菜……”
张和微笑摇头。
李贵:“主任,她俩明明不行嘛!您听听回答了些什么!当小保姆还差不多,怎么能当咱们合资企业的工人呢?国外投资方,对咱们工人的素质是有要求的呀!”
彩凤和芊子,听了他们的话,不禁互看一眼。
张和严肃地:“你别动不动就拿国外投资方来压我,别忘了你也是中国人!”又问彩凤和芊子:“你们起码都是高中毕业生吧?”
彩凤和芊子又互看,都摇头。
张和:“那么一定是初中毕业生啰?”
彩凤和芊子再次摇头,都不免地有些惭愧起来。
张和:“难道你们是两个小文盲?”
彩凤急忙地:“不是不是!我妹读到小学三年级,我……五年级……”
张和:“乐意当工人吗?我们厂就是离这座城市远点儿,但条件还是相当不错的,至于工资嘛,因为你们文化程度太低,高不了。只能拿到六百多元钱……”
彩凤迫不及待地:“我们不怕离城市远!”
芊子也迫不及待地:“六百多元钱我们乐意!”
李贵:“主任……”
张和却对李贵瞪起眼睛生起气来:“你啰唆什么?这么点权力我还没有哇?”
李贵:“可您何苦的呢!”
张和:“因为我听出她们是我的小老乡!因为我这人家乡观念重!你给我听明白了,接下来的事儿你办!明天我见不着她姐俩,拿你是问,哼!……”
他说罢转身匆匆走了……
李贵望着他的背影为难地:“这……这……”又望着彩凤和芊子说:“当官的叫办,我有什么意见!你俩带身份证了吧?没身份证可别怪我刁难你们!”
彩凤和芊子几乎同时地:“带了带了……”
她们各自掏出身份证给李贵看。
李贵认真看过,还给她们,之后打开皮包,点出二百元,分别给彩凤和芊子各一百。
彩凤:“为什么现在就给我们钱啊?”
李贵:“置装费!都买套看得过眼的衣服穿!别穿得一看就像土包子!”掏出一个小本,翻开,将笔朝彩凤一递,指点着:“都在这儿签上名!”
彩凤看芊子一眼,毫不犹豫地签了名,之后将笔递给芊子;芊子也毫不犹豫地签了名,将笔还给李贵。
李贵揣起本子,也转身便走。
彩凤和芊子再次对望。
彩凤:“哎哎哎,你这么一走,让我们到哪儿找你们啊!”
她率先追上李贵。
李贵看也不看她们:“实话告诉你们,你们连最普通的工人也不合格!”
彩凤生气地:“这不用你操心!”
李贵终于站住了:“注意听,注意看,我只说一遍——那儿,那个公共汽车站前边,第四根电线杆子那儿。今晚八点,我们的一辆卡车,准时在那儿停五分钟!过一分钟也不等!恕不奉陪了!”
他话一说完,扬长而去……
彩凤和芊子望着他的背影走远,继而对望,再继而掏出李贵给的钱,一张张地朝向阳光望。
芊子:“姐,会不会是假钱?”
彩凤:“真的假的,咱们去花花,不就知道了?”
彩凤和芊子住的小旅店——她们的房间。
拿在她们各自手中的小小圆镜,映出着她俩化了妆的脸,如两朵假花。她们当然是不懂得什么化妆技巧的,故那妆化得很生硬,却都对镜子里自己的脸特别喜欢。
她们又都互相喜欢地对望着,都笑了,都放下镜子站了起来,彼此从头到脚地打量——簇新的上衣、裙子、丝袜、鞋。各自脖子上还挂了一串假项链。显而易见全是地摊儿上买的便宜货。
彩凤:“怎么样?我说好运气正在向咱们招手,没说错吧?”
芊子:“我还不是沾了姐的光!”
彩凤此时手里正拿着蓝发卡,她看了它一眼,郑重地:“我想,是我娘在保佑咱们。”将蓝发卡往头发上一别——那一时刻,她脸上仿佛呈现着一种图腾崇拜般的表情:虔诚。
芊子不禁地也望向彩凤头上的蓝发卡,脸上也随之呈现出图腾崇拜般的虔诚表情。
彩凤:“芊子,跪下,咱俩一块儿祈祷我娘永远保佑咱们。”
于是,她们互望着,双双地,缓缓地,跪下了……
天黑了——李贵指定的那个地方,早早地就伫立着彩凤和芊子的身影了。一辆大卡车开来,停住——开走时,彩凤和芊子的身影不见了……
卡车通过一道公路卡后,行驶在郊区公路上,四周是漆黑的田野。
这是一辆双排座的卡车——驾驶室内,李贵在开车,张和坐在李贵旁。彩凤和芊子坐在后排座上。
张和回头看了她俩一眼,以一种“三娘教子”般的口吻说:“瞧你们,把自己弄成花脸猫似的,以为这样子就像合资企业的工人啦?”
她俩互望着,都不好意思起来。
张和开了两瓶矿泉水,与吸管儿一齐递给她俩。她俩默默吸饮……
卡车依然行驶着,一会儿进入了山间。驾驶室内——彩凤和芊子“睡”了。
卡车拐上土路,停在树丛后,熄了灯……
张和跳下车,攀着车板,跃入车斗——车斗里有一捆行李。他打开了行李,将两条褥子铺展在车斗里。他在两条褥子上爬着,东按按,西按按,仿佛在极其认真地进行工作一样。按到了什么硌手的东西,探手褥下,抓出一看,是一个比指甲盖儿大不了多少的螺丝帽。将螺丝帽扔向远处……
李贵肩上搭着彩凤,从驾驶室那儿走来。
李贵:“接把手儿,你那个来了。”
张和将彩凤弄到车斗里,缓缓放倒在一条褥子上,之后轻拍着彩凤的脸颊说:“真稀罕死人了!”
李贵又将芊子扛来了,兴奋地:“再接把手,我的来了!”
张和又将芊子弄到车斗里,缓缓放倒在另一条褥子上。
张和:“这小的也不赖!”
李贵在车下说:“你先别碰我那个小的啊!”并开始脱裤子……
月光下,彩凤和芊子的脸——由于化了妆,显得五官清晰,很是妩媚。
月——大,圆,皎洁。
“每瓶放了几片?”
“不多,才三片。”
“难怪睡得像死过去了似的。”
两个男人的粗喘声,车板被脚蹬、被身体撞发出的响声——除了以上声音,四野寂静。
忽然的,在以上声音中,加进了彩凤的叫声:“放开我!来……”
“来”字后的叫声,分明地,被男人的手捂住了,变成了呜哇之声。
她的一条腿从车斗里踢起了一次,立刻被按下去了。
彩凤的呜哇声戛然而止……
山形树影中那车斗,静静的,仿佛一口大棺材……
卡车的灯,唰地亮了——在这山里的暗夜中,远远望去,卡车像一头两眼如炬的兽。引擎发动之声,听来似兽的低哮。
卡车缓缓退到正路上,开走了……
彩凤和芊子已不再受到可以坐在驾驶室里的礼遇了。她们被留在了车斗里。
芊子抱着自己的衣服和裙子,仰天大叫:“娘!娘啊!快来救救我呀!……”她的头发凌乱不堪,脸上的妆被泪水冲得一塌糊涂。
她将头埋在自己怀中所抱的衣服上,绝望恸哭。
彩凤的头发也凌乱不堪,脸儿并不比芊子的脸儿好看到哪儿去。
她在褥子上爬来爬去寻找她的蓝发卡——终于发现了它,然而她的手无论怎样伸过去也够不到蓝发卡:她脚上戴着自制的脚镣,铁链在月光下闪亮,另一端锁在驾驶室后的铁栏上。她由于够不到蓝发卡,急了,反身抓起一截铁链便咬。
那自然是无济于事的。
彩凤不停地使劲儿摔那截铁链,不停地用头撞车板……
“姐!姐你别这样!……”芊子哭叫着扑向她,抱住她的双腿。由于自己也被铁链拴着,仅仅能抱住彩凤的双腿而已。
彩凤用头撞车板——一下、两下、三下……
她额上流下了血。
她将自己撞昏了。
芊子:“姐!姐你千万不能死啊!你死了我可怎么办啊!姐——呀!姐!……”
芊子抱着彩凤的腿——竭力企图抱住她的上身,然而办不到。
芊子的哭叫之声听来极其悲怆。
卡车剧烈地颠簸起来——她们的身体被颠得滚动着分开了……
拂晓时分——卡车驶入一个村子,停在一户农家的土院墙外。
一些村人围聚在卡车四周,男女老少皆有——院子里也有一些村人,孩子们在趴窗往屋里看。
彩凤的身子,缓缓从车斗中站起,她泪流满面地向四周哀求:“大爷、大娘、叔叔婶婶们,救救我,救救我妹吧!我们是被诓到这儿来的,他们是要把我们卖了呀!……”
四周的目光,麻木不仁地,习以为常地望着她。
两个女人悄悄耳语:“我看这个,比屋里那个年龄小的俊!”
“听说那个小的才一万,这个还不得两万啊!货比货,价比价嘛!”
一个男人突然地“引吭高歌”:“白生生的大腿细溜溜的腰,这么好的女子谁不爱要!”
大人们都望着那男人哂笑,两个女人中的一个说:“自己也快攒钱呀!托人贩买一个腿更白腰更细的呀!”
那男人:“有嫂子的白腿细腰供我享受,我还何必买媳妇结婚呢!”
于是大人们都哄笑起来。
那女人骂道:“死鬼!敢调戏老娘!”扑过去打那男人,而那男人绕着卡车跑……
在哄笑声中,彩凤明白,再怎么哀求也是没用的了——她又绝望地缩坐于车斗,双手捂脸哭泣。
她听到“咚”的一声,分开双手抬头看时,见是一个男孩儿跳进了车斗里,东瞧西望,显然想捡点儿什么。男孩儿的目光盯在某样东西上,彩凤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是自己的蓝发卡。
她几乎同时和那男孩儿向蓝发卡扑去,但蓝发卡已被男孩儿抓到了手——他迅速跳出了车斗。
男孩儿被其他孩子围住。
孩子们七言八语:
“啥东西啥东西?”
“值钱不值钱?”
男孩儿将蓝发卡塞在一个女孩儿手里:“给你!可你以后得当我媳妇!”
女孩儿张手看看,一攥,转身跑了……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将张和、李贵两个人贩子送出了屋。
那男人是个瘸子,他说:“多谢二位,多谢了……”
张和:“一手钱,一手货,两清了啊!”
“两清了,两清了!……”
李贵:“瘸子,你够有艳福的!”
那男人连连拱手:“托二位的福,托二位的福……”
张和:“以后跑了,或自杀自残,那就只能怪你自己的造化啰!”
屋里,被反缚着双臂,捆着双腿的芊子,像一条大虫子似的,从炕角向炕边蠕动——到了炕边一滚,掉在地上。
外面传来汽车发动声……
传来彩凤的哭喊声:“芊子!妹妹!芊子呀!你让姐再看你一眼啊!……”
芊子也在屋里哭叫着:“姐!姐呀!姐你不能不管我啊!姐你救我呀!……”
芊子掉在地上时鼻子摔出了血。她向门外蠕动、打滚,终于到了门槛儿。
芊子抬起头,望见了立在卡车斗里的彩凤。
院中的大黄狗一会儿跑去冲卡车斗里的彩凤吠,一会儿跑回来对芊子吠。
芊子:“姐!姐呀姐呀!你救我呀!”
她一边哭叫,一边不停地用额头磕门槛儿——这情景成为芊子留给彩凤最刻骨铭心的记忆,以后她每每回忆起来就心痛。
彩凤:“芊子!妹妹呀!是姐害了你呀!姐对不起你呀!……”
卡车开了——车斗一晃,彩凤的身影跌倒下去……
芊子已将自己磕得半昏迷了,她竭力又抬起了一次头,所见只不过是尘土飞扬之中卡车的斗影。
她的头垂了下去……
卡车行驶在夜间,在坎坷不平的野路上颠晃着。车斗里,彩凤被颠得滚来滚去。
卡车停了,开车的张和说:“再往前,就不得不上公路了。她那么样子在车斗里,万一被别人发现,恐怕不是个事儿!……”
李贵:“是啊!颠断了胳膊腿儿的,一时出不了手,可就麻烦了!”
于是李贵离开驾驶室,攀上车斗——彩凤已被颠得躺在车斗里了,李贵蹲在她头跟前说:“你给我听明白了——干我们这行的要说心狠手辣,那是一点儿不假。比如这会儿,要是你让我们觉着麻烦,觉着心乱了,弄死你,挖个坑埋了,容易得很,简单得很。可我们也有慈悲为怀的时候。要是你乖,听话,顺服,我们何必用铁链子拴着你呢!驾驶室里又不是挤不下你了。还会把你卖给一个好人家、好男人,说不定你以后会感激我们呢!……”
彩凤声音极其微弱地:“我饿……”
卡车再开走时,彩凤已坐入驾驶室了——坐在两个男人之间。她双手捧着面包狼吞虎咽。
两个男人对视一眼,都得意地笑了……
天微亮时——彩凤赤着双脚,跑下公路,跑过一片荒野之地,跑过一片生长着杂草的水洼;在水洼中摔了一跤,爬起来朝一个铁路小站跑。她边跑边回头——卡车停在公路边,张和、李贵跑下公路,向她追来……
那小站非客车站,分明是一处供转轨的货车站,只有一条铁轨,不知是从哪儿岔过来的。铁轨上有一辆货车刚刚开动,彩凤身子一纵,抓住了襻手……
她一边往上攀,一边回头看——两个男人驻足不追了,干跺脚……
彩凤脸上充满侥幸,继续往上攀;然而货车行驶了一段,却停住了,接着开始往后倒……
彩凤急往下踏——货车停住,她也同时蹦到了地上。
她转过身,两个男人快逼近跟前了——一个手里拎着铁链,抡着,而另一个手里则握着扳子。
从上到下一身泥浆的彩凤举目四望——附近一个人影儿也没有,只在远处有一辆驴车,驴安闲地吃着干草。
彩凤绝望着,恐惧着,喘息着,流泪不止……
彩凤双手拼命扒住铁轨——张和在拽她双腿,李贵在用脚蹍她的手……
彩凤:“救命啊!来人啊!谁来救救我啊!……”
从附近的一处坡地后,顺坡奔上一个赤裸着上身的汉子。因为是坡地,所以他冒出来得非常突然——手中操着一柄叉草的叉子……
彩凤的目光首先发现了他,朝他呼救:“救救我!救救我吧!……”
那人怪叫一声,舞叉奔将过来。
张和、李贵受惊,都不禁地往后一跳,见奔将过来的只一个人,定定神儿,互相对望一眼,似乎并不把那人太当一回事儿。
张和:“哎,你这个人,别管闲事啊!她,是我媳妇!……”
彩凤终于盼来了一个救她的人,也不会往起站了,坐在地上,靠双手朝那人身边移动身体,并说:“我不是他媳妇!他们是人贩子!他们要把我卖了!我不从他们就要害我命!……”
李贵:“别听她胡说!她是我妹子!是我接的定金!四千元,才把妹子嫁给他的!”
这时彩凤已到了那人身后,从他身后双手抱住他双腿,可怜兮兮地:“别信他们!我说的可句句是真话啊!他们已经把我妹给卖了呀!”
那人回头看一眼彩凤仰望着的脸,又看她抱住自己双腿的手——一双被鞋蹍得可怜的手,手臂上还有被铁链抽过的伤痕。
张和、李贵奔过来拖彩凤……
那人用叉柄狠狠捅了李贵的肚子一下,捅得李贵哎哟连声,捂着肚子后退,并蹲在地上……
张和正发愣,那人又用叉柄在他头上狠狠敲了一记——张和也捂着头退开了……
那人将叉子往自己跟前一叉,抓起彩凤一只手,指着她手上和臂上的伤痕,对两个人贩子咿里哇啦起来……
张和:“碰上了管闲事的哑巴!”
李贵:“挺费事儿搞到手的货,不能就这么算了!修理他!”——于是他抡着铁链,逼向哑巴。
张和也从地上捡起扳子逼向哑巴……
哑巴发怒了,急眼了,从地上拔起叉子,上三下四,左五右六地挥舞了一通,挺着叉子,怪叫着朝两个人贩子冲去。
两个人贩子吓得丢了铁链、扳子,转身就跑……
哑巴挥舞着叉子在后穷追不舍。
两个人贩子跑过那片荒野之地,跑过那片杂草丛生的水洼。
哑巴从石料堆上捡起拳头大的碎石打他们,他们中的一个脚跟上挨了一石,扑了一跤。
哑巴高兴得又蹦又跳,很是开心。
张和、李贵跑上公路,站在公路边儿回望。
哑巴又挥舞着叉子连声怪叫地朝他们冲去。
他俩赶紧往卡车那儿逃。
卡车开走了。
哑巴横举叉子,一蹲一起地,发出一个胜利者的近乎欢呼的哇啦怪叫。他的样子中,有着一种表演的成分。他当然是表演给彩凤看的,而且也只能表演给彩凤看。他一定认为,被他救了的姑娘,正满怀感激地看着他呢;所以,当他侧转身,发现在他的视野中早已没了彩凤的身影时,是既困惑,又极为诧怒。他口中发出了一串奇怪的,自言自语般的哇啦——那意思是——咦,人呢?怎么可以不感激我就消失了呢?!……
哑巴奔回原处,旋转着身子四处寻找彩凤,甚至弯下腰看那一节货车的底下。由于没寻找到,他挥起钢叉,发泄地往货车上击打。叉柄在一次次击打中折断。哑巴发泄够了,从地上捡起钢叉前半截儿,又捡起张和、李贵丢弃的铁链和扳子,走向驴车。驴车上载满青草。哑巴是到这个地方来割草的。他坐在驴车上,任熟路的驴子信步走着,低头摆弄铁链和扳子,像摆弄毫无价值又舍不得丢掉的战利品……
哑巴回到了他的家——那是一座小山丘顶上的一幢孤零零的小屋。
从那儿可以望见远处的村廓。哑巴承包了小山丘,山丘上有他新栽的树。
哑巴在小屋前唤住驴,蹦下车,一头奶羊率领两头小羊踱了过来,“咩咩”叫。他从车上扔下一捆草给羊们吃,捧住奶羊的头亲了亲,仰面倒下,头钻到奶羊肚子底下,用手擦了擦奶头,一口叼住便吮起奶来。吮够了,站起,用手臂抹抹嘴,便用断了柄的叉子叉了草捆往他的小屋顶上甩……
哑巴又叉起一捆草,张大了嘴——躲在草捆中的彩凤暴露在他眼前。
哑巴扔了叉子,一把将彩凤拖下车,上下前后认真看了个遍,确信她没被叉伤,这才笑了,并做了一串“虚惊一场”“心中一块石头落地”的手势。这哑巴还不乏幽默感——他的哑语手势是极其夸张极具表演性的。
彩凤也不禁地笑了一下,是被哑巴逗的。但那笑转瞬即逝,她仍心有余悸。
哑巴拉着她的手,将她向小屋那儿拖——彩凤不明白他的意图,甚至又想到了自己被强暴的可怕事件,弯下腰,向后挣着身子,但又哪里挣得过哑巴呢?尽管一步也不肯自己迈,却还是被拖向前去……
然而哑巴并不将她往屋里拖,而是将她往屋后拖去。
彩凤搂抱住小屋山墙那儿的一棵碗口粗的小树,哀求:“不,不,不要!不要!……”
哑巴不为所动,破开她双手,任她舞臂蹬腿,将她横着往自己腰际一夹,夹到了小屋后面——小屋后面有一口井,井四周用石头铺平了一小片地。
哑巴将彩凤放下,比比画画地,意思是说她太脏了,应该洗一洗。
彩凤此时自然也就明白了他的真正意图,呆呆地站在那儿望着他从井中往上摇水。哑巴摇上一桶水,憨憨地望着彩凤痴笑,同时拎起了那满满一桶水,不待彩凤有所反应,已兜底向她泼去。他的泼劲儿如此之大,彩凤竟被泼得一屁股坐倒在地——干净倒是干净了,但也顿时变成了一只落汤鸡。她被冷水激得连连打着大喷嚏。哑巴又已经在迅速地往上摇着一桶水了——单手摇。分明地,在向她显示自己的力气。
彩凤坐在地上连连摆手:“别,别……”——又打了一串儿大喷嚏。不待她站起,哑巴拎起第二桶水,再次兜底向她泼去。
彩凤被泼蒙了,双臂交叉抱着两肩,本能地掩护着轮廓分明的乳房,美人鱼似的朝一旁收着腿,两眼呆愣愣地瞪着哑巴。
哑巴此时摇上了第三桶水,拎到彩凤跟前放下,比比画画、咿咿呀呀,意思是让彩凤自己再细洗一番。
哑巴转身离去。
彩凤打了一串儿喷嚏,刚站起,哑巴回来了,拿着衣服、鞋、毛巾,将手中的东西一一挂在树杈上,比比画画,咿咿呀呀,意思是让彩凤换上。
彩凤也比比画画地说:“你走!你走!想站在这儿看着我换衣服啊!……”
哑巴不动,痴痴地望着她笑。
彩凤跺了下脚:“你倒是走啊!”
老奶羊带着小羊们也来凑热闹了,哑巴转身赶它们。将它们赶走后,他仍痴痴地望着彩凤笑,仿佛彩凤指的是羊,而非是他。
彩凤将哑巴推走。
彩凤确信哑巴不再回来了,将头伸进桶里,洗自己的头发。
小屋后墙上的一扇小窗,无声地被推开了,哑巴双臂平放在窗台上,下颏抵在臂上,欣赏地望着。
彩凤换上了哑巴的衣服、裤子,穿上了哑巴的鞋。衣服肥、裤子长、鞋大,这使她的样子显得十分可笑。她挽袖子、挽裤筒儿,将湿漉漉的长发在头顶盘了个髻,猛然发现哑巴在屋里从小窗口望着自己——哑巴双手向她做手势,意思显然是在夸赞她的身材好。他向她竖起了大拇指。
彩凤羞恼地脱下一只鞋朝哑巴掷去……
哑巴和彩凤在屋里吃饭——矮腿儿小饭桌摆在地上。桌上无非是烙饼、咸菜、一听玻璃瓶的肉罐头、米粥之类。他俩各坐小桌一端。坐的是两个木墩儿。屋里的一切都是简单的、旧陋的,然而倒也还干净、整齐。看得出哑巴是一个生活自理能力较强的人。
屋里最能体现出主人趣味的一点,是墙上到处贴满了从挂历和画报上剪下来的美女照,她们大抵都有生猛男星或英俊小生陪衬着。单男单女之间,不管隔多远,哑巴都用醒目的彩色笔给那些单男单女添上了长长的手臂,使单男单女们可以用多出来的章鱼触足般的手臂,彼此搂着脖子揽着腰。
彩凤一边吃饼一边四顾。饼很硬,她每咬一口都挺费劲儿。然而哑巴的牙口好,胃口也好,吃得极香。他哪儿都不看,一边吃,两眼只看着彩凤,恨不得也要把她抓过来,撕巴撕巴吃掉似的。彩凤被哑巴盯得一时不自在。
哑巴殷勤地为她夹菜、添粥,而自己不时嘴对着瓶口喝一口白酒。
敞开的门外是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将门外的景物抹上了一层橘色,火烧云在天际变幻着,远村的地方正升起袅袅的炊烟。四周寂静,只偶尔可闻大羊小羊或长或短的咩咩叫声……
夜。
蜡烛默默地流着泪。苗光温馨。
彩凤缩坐在哑巴的单人床的床角儿,望着哑巴在用木板将单人床加宽。接着将锯挂在墙上,将锤子收入工具箱,开始打扫锯末木屑。哑巴将一切收拾停当,试了试加宽的挡板,觉得很牢固,满意地冲彩凤笑笑。然后哑巴铺展了毯子、褥子,以一种内心充满幸福感的目光望着彩凤,站在床边向她做手势,意思是叫她脱衣服。
彩凤不明白似的瞪着他。
哑巴指指墙上一对外国男女相亲相爱的剪贴——那是《乱世佳人》中的男女主角,又指指彩凤,指指自己,将两手互叠,放在耳旁做睡眠状。
彩凤突然像一只豹子似的跃下床,朝门跑去——哑巴并不拦她,痴笑地望着她跑到门口。彩凤却推不开门——原来哑巴已在门内安装上了一把锁,一把特大的锈迹斑斑的锁。
彩凤一转身,见哑巴已在望着她脱衣。
彩凤跃上床,去推后墙上那扇小窗,照样是推不开。她无奈,又缩在床角,两眼充满了反抗野性地瞪着哑巴。
哑巴这时已脱了上衣,向她拍一下手,之后伸展开双臂,痴笑得模样可爱——大人们就是常像他那样引诱一两岁的小孩子投怀入抱的。
彩凤扑到床边,双掌推他,竟没推动他。她羞恼地以头撞哑巴胸膛,哑巴每被撞一次,胸膛便更挺一次,目光也更温爱,笑得也更痴。
彩凤最后一次撞过,跌坐于哑巴面前,喘息不止。
哑巴缓缓伸出一只手,以手背轻抚她的面颊、颈子。
彩凤仍喘息着、瞪着他,不动。
哑巴向她伸出一只手——彩凤低头抓住他的手便咬。
哑巴并不挣手,反而将手凑向她的嘴,任她咬。
彩凤狠咬着……
哑巴痴笑着,似乎被咬得很惬意。
彩凤咬得索然,不咬了。
哑巴那只手上被咬出了很深的血牙印——他将另一只手伸到彩凤嘴边。
彩凤推开了他那只手。情形如同孩子推开大人为了哄自己高兴给到自己面前的玩具。她蹬着两条腿,双手捂脸哭了。
哑巴也生气了——他坐在床沿上,将彩凤一抱,脸朝下放在自己膝上,撩起她的裙子,扬起巴掌,在她屁股上打了一阵儿。那情形看去也像大人打过分调皮捣蛋的孩子。
彩凤竟也没反抗,任他打。
哑巴打够了,将她往床上一抛,转身找什么——他从抽屉里翻出了一把剪刀,握着一把匕首似的,板着脸朝彩凤走来。
彩凤始而惊恐,继而镇定——闭上了眼睛,仰起了头,伸长了颈,一副索性受死的模样儿。
哑巴却从床上抓起自己的背心,剪了一剪刀,刺啦啦撕起来。他用背心扯成的布条缠彩凤额头的伤,缠她手臂上的伤。彩凤竟默默地,闭着眼睛接受了这一怜悯。
她眼角淌下了泪。
哑巴轻轻将她放倒在床,一下子扯开了她的衣襟,孩子似的,将脸偎在她胸脯上。
大羊小羊或长或短的咩咩声……
清晨——旭日东升,一个朗日。远村升起炊烟,鸡犬之声相闻。
哑巴用铁链牵着彩凤迈出屋——就是人贩子拴过她的那一条铁链。
这一点意味着,哑巴和人贩子一样,都是那么怕失去她。也许区别仅仅在于,对于人贩子她是一笔数目不小的钱,而对于哑巴,她是供自己做爱的宝贵女人。
彩凤自然是不情愿被那么牵出屋的。她双手扳住了门框。哑巴并不生气,他将铁链的另一端拴在自己腰里,耐心地等她。如同主人耐心地等待自己的爱犬跟着自己走。
彩凤向哑巴做手势,那意思是请求他从她身上去掉铁链,自己绝不会逃,反而会留在屋里,替他洗衣服、做饭。
哑巴摇头,表示不放心,不信任,做法不可改变。
他们就那么被一条铁链拴在一起,一前一后登上山去……
在山顶,哑巴从自己腰间解开铁链,将彩凤拴在一棵树上——之后,开始挖坑,栽树,干得很欢,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似的。他不时回头看看彩凤,笑笑。太阳升起来了。拴着彩凤那一棵树,是一棵还没长出多少枝丫的树,也就没有什么阴凉可言,彩凤被晒得无处躲。哑巴走到她跟前了,眯起眼睛,抬头望望太阳,将铁链解开,将彩凤牵到太阳晒不着的地方,拴在另一棵树上。
哑巴将水壶递到彩凤嘴边——彩凤摇头,闷闷不乐。
哑巴叹口气,一时也忧郁起来,有点儿内疚又有点儿不知所措地四面漫望——望到一片开着野花儿的草甸子,有了什么好想法,跃起身奔了过去。
彩凤望着哑巴在草甸子那儿采野花儿。她摆弄拴在自己腰间的铁链,没法儿去掉,也叹口气,陷入不知所措之境。
哑巴胳膊上套着两个大花环,两手各拿着两个小花环回来了——他将最大的花环套在彩凤颈上,次大的戴在彩凤头上,四个小的各套在彩凤的手腕和足腕上。于是彩凤变成了花仙子。哑巴发现了彩凤足腕上的伤,那是被人贩子的脚铐磨的。哑巴对她大为心疼起来,捧着她的脚,轻吻那伤。彩凤缩了缩脚,没缩得回去,不禁以被感动的目光看着哑巴。
小屋里——彩凤在厨房炒菜,切面条——哑巴面朝屋里背朝屋外,坐在门槛儿上,手中摆弄着铁链,幸福地望着她。
哑巴背后的晾衣绳上,大男人和小女人的内外两种衣物晾在一起,相映成趣。
夜晚。
屋里照例点着蜡烛——哑巴穿着裤衩坐在床上吸烟,彩凤站在门那儿,向哑巴比画着,意思是说自己要到外面解手,让哑巴开门。
哑巴下了床,欲开门——忽然又对彩凤怀疑起来,从地上抓起了铁链。彩凤生气地夺过铁链,摔在地上。
哑巴有几分窘地挠挠头,笑了,从墙上摘下了一捆绳子往彩凤腰间拴。
哑巴躺在床上,手中优哉游哉地抡着绳子另一端,快意地哼着,不时拽拽绳子。
他觉得彩凤解手的时间太久,奇怪了,一截儿一截儿地收绳子——结果将奶羊牵进了屋里。
哑巴急了,一跃而起,冲出屋去。外面传来哑巴的怪叫声。他的身影从窗前跑过来又跑过去。
哑巴冲回屋里,急哭了——扇自己嘴巴子。用拳擂桌子、踹门,以头撞墙,口中同时哇哇啦啦着。
他忽然不哭了,望着床的方向,转悲为喜,笑了。
彩凤回到了屋里,正缩在床角,胸前罩着哑巴的上衣,又好气又好笑地望着哑巴——后墙上的小窗开着,她显然是从小窗跳进来的。
敲门声……
除敲门声以外的一切声音都中止了——哑巴点亮蜡烛,披衣去开门。
彩凤忐忑不安。
门开处——进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农妇。由于烛光微弱,彩凤看不大清她的面目。
农妇朝彩凤望了一眼,一边用手指戳哑巴的额头一边说:“好你个哑巴!越来越能了!干起窝娼奸宿的勾当了!”
哑巴比画着哇啦起来。看得出,他有点儿敬畏对方。
农妇:“我不听你跟我乱哇啦!出去出去!你先给我出去!”
她将哑巴推出了屋,关门前说:“不让你进来,不许进来!”
她走到床前,偏腿坐在床沿,一把从彩凤胸前扯下了哑巴的上衣,行家端详一样东西似的端详着彩凤,似乎暗暗惊奇于彩凤是件“好东西”……
彩凤只得用两条胳膊交抱地护着胸乳,分辩:“我不是娼……我是被……”
农妇:“别说了。我全都知道。”
彩凤愕然,不明白对方何以“全都知道”。
农妇:“哑巴是我堂弟。你以为他救你那一天,四周就再没别人了?只不过别人不爱出头管闲事罢了!现而今,除了我这半傻不傻的哑巴堂弟,谁爱管,谁又敢管你这类事儿!”
彩凤无言地望着对方,缓缓扯过哑巴的上衣,又罩住了胸。
农妇:“打算怎么着?就跟我哑巴堂弟搭伙过下去了?”
彩凤摇头。
农妇:“那你和他同床共枕的!”
彩凤:“我没法儿。我身上没有一分钱,离开这儿往哪儿去?再说……”
农妇:“说。”
彩凤:“再说他救了我,我也不能不报答他。”
农妇:“你还怪仁义的。以后呢?”
彩凤:“以后我要去救我妹,她也被人贩子拐卖了。是我把她从村里带出来的,我不能不救她。”
彩凤悲伤起来。
农妇:“说得轻巧。就凭你,怎么救?”
彩凤:“谁能帮我救出我妹子,我就给谁做牛做马。如果你堂弟能,我心甘情愿嫁给他。”
农妇:“就凭他?你以为他是绿林好汉?你俩加在一起,非但救不了你妹子,还不让人双双给剁巴了!”
彩凤:“那我就只有报案了。”
农妇:“报案?你报案是成心害死你妹子!破案的人去了,人家把你妹子一藏,找得到吗?不是我吓唬你,闹得人家心狠了,非把你妹子的脚筋挑了不可!”
彩凤落泪了:“大嫂,你千万帮我出个主意吧!”
农妇:“主意只有一个,用钱赎。”
彩凤:“那,得多少钱啊?”
农妇:“你妹子被卖了多少钱?”
彩凤:“听那两个人贩子互相说,是四千……”
农妇:“那就得用翻倍的钱赎。最少翻一倍,八千。要往多了说那就得一万,两万……”
彩凤瞪住对方片刻,哭了。
农妇无动于衷地:“你别哭。我来,就是想指点你个迷津。”
厨房——哑巴蹲在那儿吸烟。
门开了——农妇嘟嘟哝哝地往外迈:“真不识好歹。看着一朵花儿似的,却长了个榆木疙瘩脑袋,死不开窍!……”
哑巴咿里哇啦地要拦住她——她将哑巴一推,消失在门外。
哑巴进屋,见彩凤在哭,又对彩凤咿里哇啦。
彩凤猛悟地跃下床,推开他,也冲出门外。她追上农妇,哀哀地:“大嫂,你别生气。只要能救出我妹子,我听从你还不行吗?”
农妇站住,转身望着她,笑了:“这就对了。顾三虑四的,能救成妹子吗?”
哑巴这时已追了上来。
农妇将哑巴往彩凤身边一推:“领回去,继续你们的好事儿吧!”又看着彩凤说:“我堂弟只哑不聋,是个能撑起家的男人!”
哑巴不满地瞪了农妇一眼,将流着眼泪的彩凤拦腰抱起,转身往回便走……
那夜彩凤做噩梦了,梦见一个男人手持一柄尖刀逼向芊子,擒住她一只脚,狠狠一刀挑割下去……
彩凤惊醒。
哑巴也醒了,将她搂抱于怀,轻轻地拍抚着她,低声地温爱地咿里哇啦。
某县镇劳工市场。
彩凤对一个男人说:“不,我不服侍老人。我只看小孩儿。”
男人说服地:“我每月多给你钱还不行吗?”
彩凤坚决地摇头:“不。”
彩凤跟随一个女人离开劳工市场……
某火车站——穿得人模人样的哑巴发现彩凤抱着一个孩子东张西望地走来,高兴地迎上去。
丢了孩子的人家哭天号地,乱成一团……
某中等城市劳工市场。
彩凤对一个女人说:“我最善于看孩子了。淘气不要紧,小孩儿都淘气……”
女人欢喜地:“看你这姑娘的模样儿就是会看孩子的。雇你了!”
火车站——彩凤将孩子抱给了哑巴,哑巴上了火车。
孩子的父母风风火火地跑往派出所报案……
某大城市劳务市场。
彩凤在问一个老头儿:“那你孙子几岁了?”
老头儿:“才三岁多。”
彩凤:“行。我跟你去!”
火车站——彩凤抱着孩子,和迎候她的哑巴双双上了列车。
那丢了孙子的老头儿疯了,沿街呼唤孙子的小名……
他到处贴寻找孙子的告示……
他几乎拦住每一个路人问……
哑巴背着那孩子,和彩凤走在回他小屋的路上。彩凤要接过孩子,哑巴却将孩子放在地上,采了朵野花儿给孩子玩儿,之后却将彩凤抱住,几步跨到了一片草丛后。
草丛后一片乱动,并传出彩凤的笑声。
夕阳西下——孩子安静地玩着野花儿。
孩子向草丛爬去——哑巴抬头望见,跃出草丛,将孩子抱回原处——彩凤刚从草丛后坐起身扣衣扣,却又被哑巴扑过去压倒了……
小屋里。
哑巴和孩子在床上玩儿。彩凤在点钱,哑巴的堂姐从旁看着。哑巴仰躺着,将孩子蹬在脚上——孩子被逗得嘎嘎直乐。
哑巴的堂姐训道:“死哑巴!别把孩子摔着!”
彩凤赶紧反身去抱孩子。哑巴的堂姐趁机偷了几张百元大钞揣起。
彩凤抱着孩子继续点钱,奇怪地:“怎么点着点着,就少了五百呢?”
哑巴的堂姐:“兴许你刚才点错了吧?”
彩凤拉开抽屉,取出一个小匣,从中点出五百加进那些钱里,至诚相托地:“嫂子,这是上两个孩子的钱,我只留下几百用,你都拿去。我妹子的事儿,全指望你了!……”
哑巴的堂姐大好人似的:“你这么信我,我还有什么说的?再者啦,咱们现在的关系是谁跟谁啊?五服亲,打断骨头连着筋,不过……”
彩凤:“我知道,要赎出我妹子还缺几千……”
哑巴的堂姐:“知道就好。有哑巴配合着,有我替你物色着买主,不妨再多做两次,不但能赎出你妹子,你和哑巴还能体体面面地办一场婚事!到时候我一定给你们主婚。”
彩凤沉吟着,低头逗着孩子……
彩凤又在城市的另一户人家里了,她抱的也是另一个孩子了。
从这一人家的环境看来,是较富有之家,处处都显出暴发户的痕迹。男主人正对着手机说话:“别开局啊!千万等我们!上次手气不好。放心放心,一万两万算什么!输也潇洒嘛!玩儿嘛!星期天呀,不赌一宿怎么打发啊!……”
而女主人,则正对着镜子化妆。
男主人合了手机,催促地:“行了行了,都等着咱们去开局呢!又不是去参加舞会!”
女主人站起问:“这次带多少?多带点儿吧?争取把上次输的捞回来!”
男主人:“你看着带,这也问我!”
于是女主人开了锁着的抽屉,取出几捆钱,塞入小包。
彩凤侧目瞟着这一情形。
女主人:“小秀,我们肯定回来得很晚,也许明天上午才能回来,孩子有点儿小烧,别忘了喂药啊!”
男主人:“走吧走吧,啰唆劲儿的!”推着女主人往外走。
看来“小秀”是彩凤在这一家用的假名。看来他们夫妻对彩凤很信任。
彩凤抱着孩子跟到门口关门,男主人回身在她脸上捏了一把,悄语:“如果叔叔这次赢了,零头全归你!”
彩凤关上门,走到阳台上朝下望——一辆小车亮起灯开走了。她抱着孩子从阳台回到屋里,放下孩子,转身去厨房取来菜刀,撬那锁着的抽屉……
某村里,聚赌的是些农民,其中有哑巴。
正赌在定输赢的关键时刻,门突然被撞开,公安人员闯入……
火车站。
彩凤下了出租车,右手抱着孩子,左手拎着包儿,肩上是挎袋儿,一边不时回头看,一边匆匆走向检票口。
彩凤东张西望,不见哑巴的身影。
广播声催促着乘客,再过几分钟,某一次列车就要开走了……
彩凤通过了检票口……
行驶着的列车上,彩凤在过道中间向前移动着,寻找着座位。一名穿公安警服的四十六七岁的男子,起身让座。他是县公安局的老张。
彩凤因他那一身警服而略显不安。
老张:“坐吧,我再过几站就下车了。”
彩凤犹犹豫豫地坐下。
老张对她身旁两个吸烟的男人说:“两位,孩子小,怕烟呛,把烟掐了怎么样啊?”
对方不好意思地将烟掐了。
老张:“怎么带着这么小的孩子出远门啊?”
彩凤笑笑:“没法子。孩子他爸常年不在家。”
老张俯身逗孩子——孩子可爱地笑笑……
老张:“他爸干哪一行啊?”
彩凤:“在部队上,边防。当指导员。”
彩凤说假话时,一点儿也不吞吐,几乎是张嘴就来。分明地,她在拐卖儿童这条犯罪路上,已经变得沉着果敢,随机应变,是个老手了。
老张肃然起敬:“原来你是位军嫂嘛。”
彩凤不好意思地笑笑:“军嫂可不敢当。俺们女人,嫁给大款是福气,嫁给当兵的那也是一份儿荣耀。反正俺挺看重俺这份儿荣耀的。”
老张:“这话我爱听。冲你这话,不管你年纪比我小多少,你还是军嫂!我要也是当兵的,非给你敬个礼不可!”
他说完,见彩凤的拎包放得碍脚,弯腰拎起,替她举放到了行李架上……
彩凤口吻亲近地:“大叔,能不能替我倒杯水?孩子在发烧,得吃药。”她说着,像一位有经验的母亲似的,低头以自己的脸颊去贴孩子的额。
老张:“你有杯子吗?”
彩凤摇头……
老张:“那我去乘务员室给你借个杯,保证是消过毒的。”说完起身去了。
老张片刻回来,将一杯水放在茶几上:“太热,得凉一会儿。”
彩凤:“大叔,谢谢了。”
老张:“谢什么啊。我已经跟乘务员交代过了。我下车后,她会常过来关照关照你……”
夜。冷雨潇潇。
彩凤冒雨抱着孩子,拎着包儿,肩搭挎袋儿,避开公路,沿着铁轨向小火车站走来——那正是她被哑巴所救的那个小火车站——只有几盏孤灯在雨夜中亮着,像是几只大睁着的独眼,冷漠地瞪着她。
走着,走着,走得很不容易,很吃力,趔趔趄趄,歪歪栽栽的。
她已经用两件不同颜色的,偷来的衣服裹住了孩子的身体,孩子的脸被衣服遮罩着。
一列货车静静地停在铁轨上。它使小火车站的情形更加像哑巴救她时的情形了。区别仅仅在于,那是早晨,而此刻是雨夜。
但是她显然并没有心思想到那个早晨,以及那个早晨的她和现在的她所处的不同境地。
她走到一节货车车厢前,在可以稍避雨处蹲下,用一只手拉开了拎包,将孩子放在膝上,从拎包里接连扯出两件衣服,胡乱将胳膊伸进袖子。接着又从皮包里扯出两件衣服裹在孩子身上……
闪电……
闷雷……
她不禁一抖,一屁股坐在地上,孩子也险些掉在地上——孩子已由低烧转为高烧了,处于半昏迷状态……
彩凤有些心惊胆战地四望——分明地,从她的表情可以看出,她辨别出了这一个小站,也联想到了那一个早晨自己在这个地方所遭遇到的凶险。
依稀之中,在闪电的瞬光下,她似乎看到两个人贩子正向她逼近,情形如当时一样。
她眨了眨眼睛,闪电已逝——所见的情形当然是幻觉。
她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撑地站起,想了想,决定舍弃皮包——拎起来朝车厢顶甩去。
力度不够,皮包掉了下来——她只得将皮包朝车厢底下一丢,心虚至极地四顾片刻,抱着孩子仓皇而去……
彩凤抱着孩子走在通往哑巴小屋的山路……
闪电……
雷声……
雨大了。不说是瓢泼大雨,也差不多了。
她滑倒了。
孩子重重地摔出去。
孩子终于发出了哭声,听来很大声。
她慌乱地朝孩子爬过去。爬的过程掉了一只鞋,掉了药瓶。她一爬到孩子跟前,便用一只手紧紧捂住了孩子的嘴。
她抱起孩子仓皇地跑……
她在林中跑着的身影……
彩凤终于跑到了小屋前,用肩一撞门——门开了。她险些跌进屋里,站稳后,用脚朝后一勾,关上了门。
屋里自然没有蜡烛亮着——她用背抵着门,在黑暗中仰起脸,后脑靠在门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仿佛有一百只狼正追来,并已包围了小屋。雨水从她脸上身上往下淌,湿了一片地。她怀中,裹着孩子的几件衣服也湿淋淋地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她稍稍喘息定了,环视小屋,低声叫着:“哑巴!哑巴!……”
自然没人回应她。
她大叫:“哑巴!哑巴你在哪儿!”——那是人陷于孤立无援之境惊恐的、本能的呼叫。
回应她的是羊的咩咩声。
她抱着孩子,身子紧贴着门往下一滑,坐在那儿了。
她紧紧地搂着孩子哭……
老张家。
这是一个普通的公安人员的家,处处显出日子的寒酸。与前面那个暴发户的家相比,显然地反衬出了清贫的窘况。
老张已回到了家里,正坐在沙发上一边喝着茶,一边看电视。
他妻子在一旁织毛衣。
电视是黑白的,图像也不太清楚,正播着晚间新闻。
妻子:“你过来试试毛衣肥瘦。”
老张:“待会儿,听完新闻再说。”
播音员:“下面是本台刚刚收到的消息——继三起小保姆拐走儿童案后,今晚九点三十分左右又发生了第四起。犯罪嫌疑人实际年龄不足二十岁,但看去发育超常成熟,作案后极有可能伪装为少妇……而孩子正在发低烧……”
老张擎着杯子愣住。
他忽然重重地将杯子往茶几上一顿,骂了一声:“妈的!”——霍地站了起来。
妻子愕异地看着他。
老张:“我想我见着她了!在火车上!……”
他说完扯下晾在衣架上的湿警服一披,往外便走。
妻子:“哎你哪儿去!”
老张:“我得到局里去汇报!”
妻子:“那也得穿件干衣服啊!”
老张:“反正都得湿!”
老张蹬着自行车冒雨驰过镇街……
公安局会议室。
这儿那儿靠着雨伞,搭着雨衣——七八个人湿头湿脸湿衣湿鞋挽着裤筒儿坐成一圈儿……
局长:“紧急将大家召集到这儿,是因为有了一个新情况。也可以说是一个极其重要的新线索,如果老张的直觉……像他自认为的那么可靠的话。老张,你谈谈吧!……”
老张:“是这样,我不是到近郊农村去了解拐卖儿童案的情况了吗?今天刚回来,在火车上,我碰到了案犯……”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脸上……
老张是个不善言辞的人,也是个在破案能力方面不太被同事们佩服的人;众人望着他的目光就充分证明了这一点。
同事之一:“老张,你有什么根据认为你碰到的就是案犯?”
老张:“晚间新闻里说,孩子正发低烧。她抱的孩子也正发低烧。”
同事之二:“就因为一个女人抱的孩子也正发低烧,你就断定她是案犯?”
同事之三:“你还凭什么判断的?”
老张:“再,凭的就是……直觉了……”
同事之四:“咱们老张也开始相信自己的直觉了?”
众人低声哂笑起来。
局长:“大家别笑。这有什么好笑的?”
众人顿时严肃。
局长:“我倒有点儿相信老张的直觉了!”
孩子身上盖得很厚——彩凤搓着手,急得团团转,一会儿走到门那儿侧耳倾听,一会儿走到窗前朝外望。
她又用自己的脸去贴孩子的脸,掀开孩子身上盖的东西去贴孩子的光身体……孩子身上的热度使她心内更加焦急,不知所措。
她发疯地摔东掼西。
她抱起孩子急得哭,一边哭一边惶惶地说:“冬冬,冬冬,好冬冬,你睁开眼看看小姐姐……”
她将纸塞入一个小鼓肚瓶子里点燃——显然是要自作聪明地给孩子拔火罐。却面对着孩子的光身子,不知该往哪处按下去——她对此缺少起码的常识,只在农村看别人操作过罢了。
她终于决定将小瓶朝孩子的心口窝放下去——孩子的细嫩皮肤竟被瓶口烫得起了一阵烟。
孩子疼得一张嘴……
她怕孩子叫出声,赶快腾出一只手去捂孩子的口鼻。
孩子的头被憋闷得扭动着。
她用另一只手去拔那小瓶——拔不动……
又使足了劲儿一拔,终于拔下了——而捂着孩子口鼻的指缝间,有血流了下来。
她看着自己染血的手,看着孩子半死不活的脸,恐惧地瞪大了双眼……
天亮之时——彩凤在屋后栽好了一棵树,正蹲那儿,用半块旧砖拍树根的土……
孩子已被她折腾死了,并埋在那儿了。
她目光呆滞,拍土的动作很机械,脸上的表情很冷漠,接近冷酷。
她回到了小屋里——见哑巴的堂姐正从小挎兜里掏了什么往自己兜里揣。
彩凤:“掏出来!”
哑巴的堂姐讪笑着从自己兜里掏出了东西放在桌上。
彩凤:“哑巴呢?你堂弟跑到哪儿去了?他怎么不去接我!”
哑巴的堂姐:“你别生气嘛!出了点儿岔子,哑巴因为聚赌被搂进去了。这事儿是谁都想不到的嘛。不过你甭担心,他会被保出来。一个哑巴,不会拿他怎么样的,兴许一时半刻就回来……”
彩凤找出了自己装钱那个小匣子,一看已被破坏,里边空空如也。
她将小匣子摔在地上。
哑巴的堂姐:“你……没成功?别泄气,你偷的东西也是钱嘛!我看能比一个孩子还值钱。我帮你倒卖!咱们四六劈成。要不三七也行……”
彩凤一字一句地:“我、成、功、了!”
哑巴的堂姐:“那,孩子呢?怎么?用不着我了!不愿劈钱给我了?上道儿了,开始吃独食了?……”——她冷笑起来。
彩凤:“孩子死了。被我埋在屋后了!”
哑巴的堂姐望着彩凤,见她不像是撒谎,信了,感到事态严峻,表情渐变。
彩凤伸出了一只手:“我的钱呢?”
哑巴的堂姐:“在我家呀!我都给你保存着哪!你不是托我去替你赎你妹子的吗?”
彩凤冷冷地:“现在不用你了!走,我跟你去取!”
哑巴的堂姐:“这……不妥吧?还是你在这儿等着,我一个人回去取,马上就会给你送来的!”
彩凤坚决地:“不!我跟你去取!”
哑巴的堂姐又冷笑起来:“我明白了,你想跟我去取了钱,直接一逃了之对不?”
彩凤:“对!”
哑巴的堂姐:“如果案发了怎么办?我和我哑巴堂弟不成了你的同案犯?”
彩凤:“你本来就是同案犯!你还是主谋!少啰唆!走!……”——她擒住了对方的腕子……
对方一甩胳膊挣开了:“好好好,依你!你先头里出去观观风儿……”
彩凤哼了一声,转过身去。
哑巴的堂姐两眼露出凶光,从墙上摘下了一把砍柴刀……
彩凤听到响动,猛一回头,立眉竖目,厉声地:“你想杀我?昧了我救妹子的钱?!”
哑巴的堂姐:“对!要命就快滚!要钱我就非杀你不可!”——举着砍刀威胁地朝彩凤逼近。
彩凤后退着,瞟见案子上放着满满一盆面粉,突然端起朝对方扣过去。
哑巴的堂姐顿时从头到脚变成了一个“白人”,砍刀落地。
彩凤扑过去,二人扭打起来,相互扯头发,发狠地撕咬。女人玩起命来,有时比男人还凶狠。
哑巴的堂姐毕竟力蛮一些,终于占了上风,骑在了彩凤身上,双手扼住彩凤的脖子。
彩凤渐渐被扼得失去了反抗力,一只手在地上乱抓,抓住了砍刀柄。
举起的砍刀狠狠落下。
扼住彩凤脖子的双手放松了。
哑巴的堂姐双手捂着头——她白色的脸上淌下了红色的血。
她从彩凤身上栽倒了。
彩凤翻起身来,连连举刀朝对方身上砍,一边恨恨地说:“还我钱!还我钱!你还我救我妹的钱!……”
血——溅在彩凤脸上,身上,一溅,再溅……
哑巴回来了——他照例是乐观的,哼哼呀呀地从外边回来。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看见屋内的情形,大愕。
哑巴扑过来,抱起——不,准确地说是拎起彩凤,像扔一只粮袋似的,一下子就扔到一边儿去了。
彩凤被那一扔,撞在墙,撞得昏头涨脑地跌坐于地。
哑巴抱起他堂姐的身子,哇啦哇啦地叫着——人自然是已经死定了。
哑巴扑在堂姐身上号啕大哭。
哑巴跃起身对彩凤发狠,扯着她头发将她抡过来抡过去,哇啦不止。
被抡倒在地的彩凤,又本能地抓起了砍刀。
哑巴瞪着她,她瞪着哑巴。
彩凤闭上双眼,缓缓举起砍刀,要刎自己的脖子。
哑巴扑过去夺下了砍刀。
哑巴紧紧搂抱住她哭——看得出,尽管她杀了他的堂姐,他还是那么爱她。
彩凤也哭。
她双手捧着哑巴的脸说:“哑巴,哑巴,你救了我命,我杀了你堂姐,我对不起你!可是她先起杀心的啊!原指望你们能帮我救我妹,谁承想结果会变成这样啊!这是我彩凤前辈子命定的劫数啊!……”
哑巴也许听懂了,也许并没听懂,总之哑巴拍着自己的胸脯,指指尸体,指指彩凤,急急地比画着,哇啦着,那意思是——你快逃吧!杀人是要偿命的,由我来担当罪名吧!只要你心里时常想起我……
彩凤当然完全能明白他的意思,她摇头,泪涟涟地:“不,不,我不能!一人做事一人担!……”
哑巴又做手势,又哇啦,意思是快走快走!再不走,我先死给你看了!——他当真抓起砍刀朝自己比画……
彩凤被哑巴对自己如此之痴的爱心深深打动了——她缓缓站了起来。走到床前,扯下一床被子盖住尸体,然后开始脱衣服。
彩凤的衣服一件件落地。
彩凤仰躺在床上——她要再给哑巴一次以图报答……
哑巴伏在她身上,搂抱着她的身体,吻着她的身体,哭着,咿咿呀呀着——他对她,也可以更直接地说,对他所宝贵所喜欢的这美好的小女子的身体,是那么的无法舍弃!
彩凤的脸——毫无表情的,面膜般的脸。她大瞪着双眼,眼神直勾勾地望着屋顶……
彩凤和哑巴在门口依依惜别……
彩凤刚迈出门,听到背后哑巴哼了一声,一回头,见哑巴已将砍刀砍进了自己肚子。
哑巴两眼定定地瞪着彩凤,仿佛要用目光将她带走到另一个世界去似的。
哑巴将砍刀一剖。
彩凤捂上了自己的双眼,不忍看地将头转回去了……
彩凤顺着一条羊肠小路向山下仓皇逃窜……
她在逃窜中回头看了一次——树木的间隙之后,小屋的茅顶冒起烟来。
她猛地收住了逃窜的脚步——山下,搜索的人影正向山上包抄。有手中持枪穿警服的,有持叉棍的村民,有牵着狼犬的——狼犬在犬带的牵制下亢奋地扑跃着,吠着。
彩凤慌乱地横折向另一个方向——然而她看到的是差不多的情形。
她被逼得退向山顶。
她无路可逃,束手就擒地坐在小屋前的一块石头上——而小屋在熊熊燃烧着,她背后人声犬声渐近。她内心里充满了绝望和恐惧,胸脯剧烈地喘息着,眼中流着泪,浑身瑟瑟发抖。
一个人的脚步声走到她背后停止。
彩凤缓缓回头——见是刑警老张。
彩凤猛地跃起,向门窗吐火的小屋冲去,她企图以自投火海的方式拒捕——两名刑警及时阻挡住她,迫使她站住了。
又一名刑警从腰间摘下手铐向她走去,老张制止地:“用不着那玩意儿……”
老张走到彩凤身旁,一把擒住她腕子,对众人说:“救火,保护现场……”
他说罢,拖着彩凤便走——彩凤在被动的状态下,回头望那小屋……
公安局——审讯室。
彩凤一动不动端坐着,目光呆滞而又充满敌意。
老张托着肘,手捏着下巴,绕椅子踱步,研究地瞧着她。
老张:“今天可是第三天了,还是不打算交代?”
彩凤把头一扭。
老张:“成心栽我?让我落个结不了案?”
彩凤将身子一侧。
老张:“你来这套没用的。我穿警服的年头,比你岁数还长,审讯经验总是多少有一些的。比如说,我可以一天审你好几次,一次审你好几个小时,最后使你比我还烦,于是来个竹筒倒豆子,一股脑儿彻底交代。可我不喜欢这方式。对你一个小丫头片子,我何必采取疲劳战术,既折磨你,又累我自己呢?……”
彩凤装聋作哑。
老张:“再比如说,我可以装模作样地扮演一个神父似的角色,和你大谈灵魂忏悔的意义,还有罪恶的解脱什么什么的……我这人谈不来那些,换个比我会谈那一套的来审你,我看你的灵魂八成也听不进去……”
彩凤干脆将头靠在椅背上,仰起了脸,闭上了眼睛。
老张:“当然啰,我也可以承认自己无能,根本没法儿结这桩案子。我这个人常被同事们视为无能之辈。早就习惯了。无所谓了。于是呢,总结我的教训,可能换个女的来对付你。年长的会对你说——尽管你罪恶深重,可她觉得你就像她的女儿一样……年轻的会对你说——在法律面前你是罪犯,可在她面前,你是一个同性姐妹。于是呢,终于感动了你……结果还不是一样,法院判你的刑,上级表彰她。我更不喜欢这一套。你给我听明白了,在你我之间,除了审问和交代,没别的可掺和的!……”
彩凤脸上的表情毫无变化。
老张站在她背后,忽然举起了巴掌——那巴掌并没落在彩凤身上,在空中紧紧攥成了拳。随之手臂缓缓垂落,那只手背到了身后。
而这一切,彩凤自然是无所觉察的。
老张走到审讯桌后,端端正正坐下。
老张:“最后那一个孩子,你究竟卖到哪儿去了?”
彩凤:“……”
老张:“你一共拐卖了几个孩子?他们的下落!”
彩凤:“……”
老张:“哑巴是不是你杀死的?”
彩凤:“……”
老张:“他堂姐是不是你杀死的?”
彩凤:“……”
老张:“小屋是不是你放火烧的?动机是不是焚尸灭迹?”
彩凤:“……”
这时,门轻轻开了一道缝,探进一名女警的头,小声地:“老张,嫂子来的电话,急事儿。”
老张突然大发雷霆,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你别干扰我!”
那女警的头倏地缩了回去,门关上了。
彩凤瞪着老张,脸上渐渐浮现出了怀有敌意的冷笑。
老张离开桌子,走到彩凤跟前,双手撑在膝部,弯下腰,几乎和彩凤脸对脸地相互凝视着。
老张:“你冷笑什么?觉得我拿你没治了,心里很得意,是不是?”
彩凤朝老张脸上啐了一口。
老张不禁一皱眉,一闭眼。他缓缓睁开眼,并不擦,也冷笑起来。
老张:“丫头,听明白了,应该得意的其实是我。因为从现在开始,一个事实明摆着,那就是——我已经占上风了。根据是,三天来你脸上终于有了另一种表情,对我的审问终于有了反应。这是我取得的第一个成绩。为此我今天晚上将会安安稳稳地睡个好觉。而你今天晚上将会一刻钟也睡不着,翻来覆去,覆去翻来,整个夜晚都在苦苦地想,是选择坦白从宽呢?还是选择抗拒从严呢?下一次审问,你的两眼将会因为缺觉而红而肿,你也许会突然痛哭流涕,也许会突然歇斯底里……”
彩凤咬牙切齿地:“我恨你!我什么也不会交代!就不给你受表彰的机会!你们枪毙我吧!我认了!”
老张直起了腰,仍冷笑着,极其克制地:“你正在照我的话来着!”
他转身走到桌前,按了一下桌角的按铃,于是两名刑警进入,其中一名抓住彩凤的胳膊朝外带她。
彩凤挣脱,又啐了老张一脸唾沫,并对他乱挥胳膊,气焰嚣张地:“我就是抗拒!就是不交代!就是要抗拒到底!就是要让你结不了案受不了奖邀不了功升不了级!气死你这只老蛤蟆!……”
老张一愣一愣地连连往后退。
另一名年龄大些的刑警朝外挥了挥手,彩凤遂被强拖出去……
年龄大些的刑警看了老张一眼,无声地笑了,亦庄亦谐地说:“兜里没手绢?”——说罢掏出了自己的手绢……
老张光火地:“别惹我!小心我跟你翻脸!”——从对方手中夺过手绢,擦了擦脸,擤了一手绢鼻涕,将手绢朝地上一扔,大步跨了出去……
食堂。
刑警们在排队打饭……
他们相互议论着:
“不但拒不交代,还特嚣张!听说今天啐了他两口,骂他是老蛤蟆!”
“这样的,干脆甭审,趁早崩了算了!”
“上边限期破案,三天了,还没问出一个字,老张这次可又碰上较劲儿的了!”
他们中有人发现老张就排在后边,相互使眼色,收住了议论。
老张冷着脸,佯装充耳不闻……
老张占据着一张长桌的一端吃饭——他旁若无人,一勺接一勺大口大口地吃着,那样子根本不像一个人在吃饭,而像一台吞咽机在机械地吞咽着。
长桌两侧他的同事们,似乎感到了某种无形的压迫,一个个盯着自己面前的盘子碗,吃得鸦雀无声,气氛几近于肃然。
这时一个倒霉的家伙端着碗过来了,大模大样地往老张身旁的空椅上一坐,开口挖苦道:“我说老张,你到底审得出口供审不出口供哇?”
老张一口饭刚入口,停止了咀嚼,瞪着对方。
对方:“如果不行,就应该主动跟头儿打招呼,换个能力强的人接替嘛!别贪功心切,反而误了结案日期呀!”
老张缓缓站起,将一盆汤扣在对方头上,接着将吃剩的饭菜都泼拉在对方头上,并在对方头上擦了擦筷子、勺子,之后将筷子、勺子往自己上衣兜一插,扬长而去……
老张因而受到训斥。
局长批评他:“往同事头上扣汤盆子,太不像话!”
老张坐着,闷头吸烟。
“连那种年龄的一个女嫌犯都对付不了!你如果不能按期结案,叫我向上边怎么解释?”
老张猛抬起头,脖子一梗,语气极倔地:“你怎么知道我对付不了?你怎么知道我不能按期结案?”
他狠狠按灭烟,起身便走。
顶头上司被他顶撞得直眨眼……
晚上,老张在台灯下翻案卷。
床上的女儿翻了个身,抗议地:“妈,灯晃我眼,烟还呛我,我能睡着嘛!人家明天还考试呢!”
老张不禁回头看女儿。
妻子:“你把头蒙上一会儿,啊?这案子对你爸爸很重要,关系到他升级、涨工资、咱家换房子呢!”
女儿:“那考试还关系到我升学呢!”随后赌气用被子蒙上了头。
老张面有愧色地掐灭烟、关了灯……
黑暗中——老张和妻子躺着低声说话。
妻子:“很棘手,是不?”
老张轻描淡写地:“有什么棘手的?小案一桩!不过就是……有点儿气人罢了!……”
他不愿和妻子多谈案子,翻过了身去……
彩凤进入了审讯室。
审讯室完全变了样子——首先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字幅不见了,满墙都是放大了的照片,照片上的男人、女人,年轻的、中年的、年老的,都在因为丢失了儿子、女儿、孙儿女、外孙儿女们而痛哭,而悲诉,而愤恨,而绝望。有一家一户的照片,也有单人的大特写。
这面墙上有照片,那面墙上也有照片。
照片上那些眼睛似乎都在瞪着彩凤。
那些表情各异的面孔似乎都将从墙上扑下来……
审讯室变成了这个样子,显然是彩凤所没料到的——她的心灵和对审讯的敌意,受到了强烈的冲击——她四面望着望着,终于,竟忍不住转身欲往外跑,而门从外面关着。
她竭力镇定住自己,走到椅子那儿,想坐下去,却发现椅背横梁上也贴了一幅“宽银幕”照片——一个女人哭得大张着嘴,仿佛不是人的照片,而是什么犬科动物的大特写。
彩凤竟不敢坐下去,怕那大张着的嘴会咬她的背似的。
桌上的一台录音机这时发出了声音——哭声——男人的、女人的、喊儿的、唤女的、诅天的、咒地的……
彩凤不禁紧紧捂上了耳朵,仰起了脸——然而顶棚上也贴满了同类照片和大特写。
彩凤闭上眼睛,捂着双耳尖叫起来:“放我出去!放我出去!芊子!芊子!……快来救姐姐啊!……”
她尖叫的尾音,变成了哭声。
她的哭声与录音机里的哭声混在一起,有时她的哭声压倒了后一种哭声,有时后一种哭声压倒了她的哭声。
她从这面墙扑到那面墙,发疯般地往下撕扯照片。
几面墙上的照片被撕扯得狼狈不堪,支离破碎。
满地是撕碎的照片纸屑,披头散发坐在椅子上的彩凤,手里仍在撕着,越撕越碎。
老张已坐在审讯桌后了。
老张:“采取这种方式,是你逼我。”
彩凤:“……”
老张:“芊子是谁?”
彩凤声音精疲力竭地:“是我妹……”
老张:“可是据我看来,她是救不了你的。”
彩凤抬起了头,迎视住老张的目光,流着泪说:“可是,就算把我枪毙了,我变成了鬼,也要救我妹!……”
老张:“你妹怎么了?”
彩凤:“我和我妹,是一块儿被人贩子拐卖的……”
老张一愕:“你!……我审你多次了,你为什么不早说?”
彩凤:“我能对谁去说?对你?我已经是攥在你手心里的犯人了,会指望你大发慈悲,替我去救我妹?……”
她冷笑起来——笑得又冷又凄惨。
老张:“你总该相信,这世上好人还是有的吧?”
彩凤:“好人?在人贩子卖我妹的那个村子里,当时就有人说说笑笑地围着看,我哭,我求,怎么没有一个好人出面可怜我们?……”
老张被反问得一怔。
彩凤:“我恨你!我恨死你了!如果不是你那么快就抓住我,我一定能把我妹救出来!那些丢了孩子的有多恨我,我彩凤就有多恨你!到了阴曹地府我也要恨你!……”
老张默默听着,凝视着彩凤。
老张:“恨就恨吧,随你便……”——说着,从桌上厚厚一摞案卷夹中抽出一册,翻看起来,似乎一时忘了彩凤的存在,根本不打算再理她了。
彩凤的目光中,便有了几分困惑。她张一下嘴,欲主动开口说句什么的样子,但由于心理上存在着强烈敌意的缘故,将到了唇边的话又咽下去了。
她闭上了眼睛,似乎也要忘了老张的存在。
老张抬起头看了看她,思忖着,犹豫着,终于还是站了起来,拿着案卷夹走到她跟前,将案卷夹展示在她鼻子底下。
老张:“这两个人你见过没有?”
彩凤睁开眼,目光一落在案卷夹上,表情顿变,夺过案卷夹细看——上面有那两个人贩子的照片。
她目光中充满仇恨,欲扯下人贩子们的照片——老张赶紧将案卷夹夺过去。
老张:“那么是他们了?只要是他们,就能知道你妹妹被卖在哪儿了。”
彩凤:“你……你也把他们给抓住了?”
老张:“那倒不是我……大案要案,也不好全叫我一个人破了……这几天你也确实把我僵得够累的,咱们今天就到这儿吧,嗯?……”
他说罢,放下案卷夹,向门口走去——彩凤扭头望他。
老张刚走到门口,彩凤猛地站起,叫道:“你别走!……”
老张转身,望着彩凤,不出所料而又耐心地期待着。
彩凤却又缓缓坐在了椅子上。
老张走到她跟前,低声地:“有话说?”
彩凤仰脸望他,望着望着,几乎是情不自禁地,扑通双膝跪在了他面前,流着泪说:“只要你能救我妹,我就老老实实地交代,什么都交代……”
老张:“你起来。这成什么样子。”
彩凤反而搂抱住了他双腿,哀哀地求着:“大叔,我知道我已经救不了我妹了,求求你,一定替我救救她吧!”
老张:“起来!我叫你起来听见没有?”
彩凤:“你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
老张:“好吧,听清楚了,我答应你。”
彩凤半信半疑地放开他双腿,缓缓起身坐到椅子上。
老张:“把你刚才说过的话,再重复一遍。”
彩凤:“只要你能救我妹,我就老老实实交代,什么都交代……”
老张一言九鼎地:“你再给我听清楚了,我就是玩命,也要把你妹救出来!”
顶头上司的办公室。
局长:“没那么简单吧?”
老张:“只要她一开口,五六户人家,就可能找回自己的孩子。该冒的险,得有人去冒。”
局长:“你怎么能乱答应一个犯人的请求呢?”
老张:“说出的话,泼出的水。对待犯人,该讲信用的时候,也应该讲信用。”
局长:“万一她仍不交代,你不是反而耽误了结案时间,反而等于被她利用,白冒一次险了吗?”
老张:“救她妹妹也是咱们的职责,谈不上被她利用不利用的。”
局长:“那么,你想要多少人手?两个三个可以,多了我没法儿抽派。”
老张:“一个也不要。只希望头儿给当地同行打个招呼,协助我一下。”
夜——人贩子卖芊子那个村。
老张扛着芊子的身影从村中潜出——芊子乱踢着双腿,塞了布的口中发出呜呜声。
一个老太太的喊叫突然响起:“快来人呀!我家媳妇被人扛跑啦!……”
一群人影从村口拥出——举着火把的,持着械物的。
老张扛着芊子跑,人群在其身后追。
两个接应老张的人出现——老张肩膀一斜,将芊子掼在地上……
老张上气不接下气地:“快!带上她开车走!我把追的人引开……”
两个人中的一个担心地:“那你!……”
老张:“还啰唆!快呀!……”
老张说罢,向另一方向跑,边跑边故意喊:“这姑娘老子抢定了!有能耐就来追吧!”
老张被追赶者们围在了一座崖头上,对方的械物在火把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老张高举着手枪,朝天空放了一枪……
人群中有人喊:“别怕他这一套!他只敢朝天放枪,哪敢朝人放枪!”
老太太:“他不说出我媳妇在哪儿,就活活打死他!打死了我偿命!”
人群向老张逼近着,老张一步步后退。
老张望见远处的车灯光,欣慰地笑了——那车灯光证明,芊子已被救走。
老张已退到了崖畔,低头看——河水静静地流。
老张将手枪往枪套一插,严厉地:“以后再来跟你们算账!……”
他纵身跃下了崖……
关押所。
老张和芊子在长长的走廊走着——老张的脚有点跛,他一只胳膊吊在胸前。
芊子挺着怀孕的肚子。她走得很慢,双手捧腹,看得出,她对于孕儿是非常在意的。
彩凤坐在审讯室——聆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脸上的表情越来越激动。
门开处,芊子挺着肚子走入……
芊子:“姐……”
彩凤望着她,嘴一扁,流泪了……
芊子向彩凤走去。
彩凤竭力克制着,不动,不开口,不哭出声,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走近自己的芊子,由于克制着不愿哭出声,脸越来越扭曲,越来越扭曲。
芊子:“姐,苦了你了……”
芊子也流泪不止。
她们终于都忍不住,都向对方扑去,搂抱在一起。
彩凤放声大哭:“芊子,姐的妹呀!姐可见着你了!姐都是为赎出你,才落到这地步啊!……”
她们一时哭得天昏地暗……
门上方的玻璃后,老张的脸,不忍看地转了过去……
姐妹二人哭过后,已相互紧握着手坐下了……
芊子抽出手,从兜里掏出一个手绢包儿,打开,是彩凤的蓝发卡。
彩凤:“怎么在你手里?”
芊子:“我见在村上一个孩子手里,就替姐讨要回来了……”
芊子用手绢儿擦了擦发卡,替彩凤戴在头上……
芊子:“姐,我信你的话。”
彩凤:“什么话?”
芊子:“你娘会保佑你,大案化小,小案化了……”
彩凤苦笑……
门外——老张自言自语:“怎么想的啊!”
他从兜里掏出烟盒和一个极小的可做烟灰缸的东西,却引得一阵腰疼,咬着牙倒吸凉气。
他贴墙蹲下,用吊在胸前那只手托着烟灰缸,吸起烟来……
审讯室里传出彩凤和芊子的对话:
“妹,你怎么还白了?还胖了?”
“省心呗……”
“省心?……”
“一开始我不吃,不喝,光哭,光闹,瞅机会就逃,他们一家就捆我,拴我,打我,虐待我……后来我服了,他们一家又开始对我好。我怀孕了,他们就对我更好了,连活儿都不让我干了,都盼着我给他们家添个大胖小子……”
老张聚精会神地聆听,摇头。
“要是生个姑娘呢?”
“那他们也高兴啊!他们说是姑娘就卖了,让我再生。姑娘卖了也是一笔钱啊!……”
“卖了?……你舍得?”
审讯室。
芊子微微一笑,笑得大有那么几分无所谓的味儿:“姐,人呢,只要想通了,凡事,也就随它去了呗!”
彩凤毫无表情地:“这么说,你早已经想通了?”
芊子默默点了一下头,一副单纯得近乎弱智的模样儿。这种模样儿,对于一个她那种年龄的小女子,若在寻常情况之下,甚至会显得有几分可爱。但是这会儿,对于彩凤而言,她的模样儿就颇具有秒杀性了。
彩凤:“你想通什么了?”
芊子:“咱一个农村女子,才上了三年学,嫁什么样的男人还不是嫁?宁嫁蠢汉当宝贝,不嫁好汉当苦妇——这点一想通,也就全都想通了。姐你这样子看着我干啥?我的理说错了吗?……”
彩凤:“你现在被救出来了,又是怎么打算的?”
芊子沉吟片刻,垂下目光,低声而又怯怯地:“也没什么另外的打算……”她用一只手轻揉着肚腹又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呗!何况我男人对我还行,我还得回去替他生孩子,做老婆啊!……”
彩凤:“可你是被卖到那人家的!”
芊子:“嫁去的也罢,卖去的也罢,对我,反正还不是一回事儿……”
彩凤猛地拍了下桌子:“可我呢?可对我呢?”
芊子被吓得一哆嗦,抬起头,仿佛还困惑不解地望着彩凤。
彩凤叫嚷:“可我为了赎出你,拐卖孩子,犯了国法!就要被判刑,就要下大狱,你倒没事儿人似的,还说要回去给一个王八蛋男人生孩子做老婆!……”
彩凤双眉倒竖,二目圆睁,左右开弓,狠狠扇了芊子两记耳光。
芊子双手先后捂脸,始料不及地呆望彩凤。
彩凤揪住了芊子的头发,发疯地:“我打你!我打死你!……”
芊子:“姐!姐你别打我!别打掉我的孩子!”
彩凤将芊子推倒在地:“我没你这样的妹子!我今天非要叫你流产不可!……”
彩凤用脚踏向芊子的肚子,芊子一滚,躲开了,双手护住肚子,坐在地上向后畏缩着身子……
门外——老张急忙掐灭烟,揣入兜里,闯入审讯室;彩凤正高举着椅子砸向芊子,被老张抢前一步挡住,并夺下了椅子。
芊子连滚带爬地逃离审讯室……
彩凤恨得全无了理智,一头翻向桌角,撞昏于地。
老张扶起彩凤的身子,用一只手按住彩凤流血的额头。他兜里冒起烟来,又只得用那只手去拍衣兜,一时顾此失彼……
审讯室。
彩凤头上缠着药布,和胸前吊着手臂的老张都端坐着,相互注视。
老张:“你性子太暴烈了吧?”
彩凤:“……”
老张:“你又不打算彻底交代了吗?”
彩凤:“……”
老张:“我为了救你妹,可是豁出性命的啊!”
彩凤:“别提她!”遂将头一扭。
老张:“又是三天过去了,我的记录簿上还是一个字也没有。如果你是我,你能有我对你这种耐心吗?你再想想那些丢了孩子的家庭,那些当爸爸妈妈、爷爷奶奶的人……”
彩凤倏地将脸转向老张,生气地:“你别唠叨了!……”
老张一时缄口,挠挠头,掏出烟来,刚叼上一支,瞥见“禁止吸烟”的字条,将烟狠狠掐断,烟盒使劲儿往桌上一拍。
彩凤:“你说到做到,我也说到做到……可你还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老张以严厉又不信任的目光望她。
彩凤:“大叔,求求你,再信我一次吧!我,我想去给一个人上坟、烧纸……”
老张:“谁?……”
彩凤低下了头,声音极小地:“哑巴……”
山上。
哑巴小屋的废墟旁,两堆新坟——彩凤在其中一堆坟前烧纸——她双手被铐着。
老张站在不远处吸烟,若有所思。
彩凤用一张纸钱撕成个小人儿,用一根树枝狠狠扎在另一坟头——
毫无疑问,那是哑巴堂姐的坟,彩凤恨她,用自己相信的方法报复。
彩凤一回头,见老张在看她——老张并没表示什么。
彩凤朝哑巴的坟跪下,磕了三个头,缓缓站起——她表情极为虔诚,头磕得也极郑重。
彩凤:“如果我彻底坦白了,真会轻判我吗?”
老张:“坦白从宽,是法的一条原则。”
彩凤:“啥叫原则?”
老张:“就是……就是你必须相信的意思……”
彩凤:“那,我就信你的话……”
她捡起一块石头,走到井口旁,敲井台的砖——敲下一块,又敲下一块,于是出现了一个用塑料纸包着的小本儿。
彩凤将小本儿交给老张:“卖到哪儿去了,经什么人卖的,都记在这小本儿上了……”
老张急看小本儿。
老张:“来,我给你打开手铐,我要请你下馆子!……”
老张和彩凤往山下走的背影——他那只没折的手臂,从背后搂着彩凤的肩……
小饭馆里。
老张:“吃饱了?”
彩凤:“饱了……”她打了个嗝又说:“大叔你真好,我是犯人,你还请我下馆子……”
老张忧郁地笑笑,摸了她头一下……
他们从镇街上经过。
彩凤望着一家录像放映厅的广告说:“大叔,我还想看一场电影,行吗?”
老张犹豫地看看表,之后爽快地:“行。”
放映厅里,放的是香港喜剧片。
彩凤看着,似乎一时忘了自己是犯人,独自投入地笑。
老张斜视着她,表情更加忧郁。
审讯室。
彩凤在交代着,老张的手握着笔飞快地记着。彩凤说到伤心处,抹眼泪,掩面而泣。老张停止记录,以手掌撑住额头。
彩凤抬头看他,见他竟也在侧转身抹眼泪,内心极为感动,望着他那种目光也变得极为亲昵了。
老张:“你一气儿说了三个多小时,说累了吧?”
彩凤摇头。
老张:“不累也到这儿吧!”
彩凤:“大叔……”
老张一愣:“以后不许叫我大叔。尤其在我审你的时候不许这样叫。要叫我张警员,记住没有?”
彩凤:“记住了大叔,我想问你,监狱里是不是还教犯人学文化?”
老张:“对。”
彩凤:“还教犯人学手艺?”
老张:“……”
彩凤:“对不对呀?”
老张:“对……”
他声音很低。
彩凤:“这就好……我要学文化,学手艺……”
老张望着她,表情忧郁得一时苍老了许多。
老张家。
妻子女儿在熟睡——老张却翻来覆去睡不着。老张悄悄爬起,光着脊梁,穿着裤衩,坐在桌前翻阅厚厚的案卷。他大口大口地吸烟,陷入难解的思索……
关押所食堂。
老张在和同事们吃饭……
一同事:“嘿,饭吃鼻子里去了,想什么呢?”
另一同事:“老张,你近来可深沉多了啊!自己的案子顺利结了,还使别人的案子有了突破性进展,功劳大大的啊!”
老张:“你们说,徐彩凤的案子,会绕过死刑去不?”
“绕过死刑去?拐卖了五个孩子,死在她手里一个,还另有两条人命与她有关,除非国家早已废除了死刑!”
“你是装法盲啊,还是明知故问?”
老张:“是啊,怎么绕得过去呢……”
审讯室。
老张:“现在,我还要问你几个问题。这几个问题对你非常重要,你可要听明白了,想好了再回答。”
彩凤点头。
老张:“你拐卖儿童,是不是受哑巴的堂姐指使?”
彩凤点头。
老张:“你不要点头。要回答是——或者不是?”
彩凤:“是。”
老张:“那个死了的儿童,是不是死在哑巴手里?”
彩凤连连摇头:“不,不是……”
老张:“不是?你不是交代,哑巴那天没去接你吗?如果他去接你了,情况是不是就会有所不同?”
彩凤:“是……”
老张:“情况有所不同,孩子也就不会死了,对不?”
彩凤:“对……”
老张:“那不就等于,是死在哑巴手里了吗?”
彩凤:“这,你要这么认为,就算这么回事儿吧……”
老张:“不是我要这么认为。你别把我绕进去。你要自己回答,是不是死在哑巴手里?”
彩凤犹豫。
老张:“我再说一遍,这些关键问题,对你别提有多重要。是不是?”
彩凤:“是……”
老张:“哑巴的堂姐,是谁杀的?”
彩凤:“我……她先想杀我……”
老张:“对,她先想杀你,你是被迫自卫。可你又怎么知道,真是你自己杀死了她呢?……”
彩凤困惑。
老张:“我的意思是——当时的情形是不是这样的?你砍了她两刀,可她并没死,也不会死,后来哑巴进来了……”
彩凤终于领悟了老张的用意,目光充满了感激,充满了良心的不安,但却在不由自主地点头。
老张:“要用明明白白的语言回答!”
彩凤:“是……我认为是哑巴,杀死了他堂姐……”
老张:“你认为,为什么?”
彩凤:“哑巴他当时……受了刺激……疯了……”
老张:“你亲眼所见?”
彩凤:“对,我……亲眼所见……”
她流泪了,感激的泪,良心不安的泪。
老张:“到了法庭上,会有辩护律师为你辩护,你可要和刚才的回答一样!过来按指印吧!”
彩凤在记录上按下了鲜红的指印……
法庭。
辩护律师:“徐彩凤,你拐卖儿童,是不是完全出于想赎出你妹妹的目的?”
彩凤:“是……”
律师:“最后一个儿童,是不是死在哑巴手里?……”
彩凤:“……”
听众席有阵阵私语之声。
法官:“犯人徐彩凤,快回答。”
彩凤:“不,不是死在哑巴手里。与哑巴无关,死在我手里……”
听众骚动。
律师愕然,不知所措而又强自镇定地:“哑巴的堂姐,是不是哑巴杀死的?”
彩凤:“不,不是哑巴杀死的。是我杀死的。也与哑巴无关……”
律师只好拿起案卷看,有些生气地:“你,你怎么与审讯记录上回答的不一样?……”
听众席间,穿便服的老张,表情忐忑。
他起身走了。
彩凤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欺骗了审讯官……”
听众席更加骚动。
老张驻足,头从肩上缓缓扭回,望向彩凤的背影……
又是一个雨天。
撑着各色雨伞的人与老张擦肩而过。雨越下越大,无伞的老张,在雨中漫无目的地缓行着。老张走到一条河边,手扶栏,仰起头,任雨淋着自己的脸……
监狱。
老张在探监室探视彩凤——老张穿便装,手臂已去了夹板。
两人相对无言。
彩凤终于先开口:“大叔,胳膊好了?”
老张点头。
彩凤:“大叔,你怎么穿便装?”
老张:“我已经退出刑警队列了。”
彩凤愕异地:“因为我?……”
老张:“也不能说是完全因为你。我的腿,为救你妹,落残了,只得改行……”
彩凤负疚地:“大叔,你是不是有点儿生我的气?……”
老张苦笑摇头。
彩凤:“我不能……哑巴有恩于我,他至死都不恨我……我没被男人像他那么喜欢过,我真是不能……”
老张:“我理解……”
彩凤:“监狱对我挺好的,说就不给我戴脚镣了……”
老张怆然。
彩凤:“听人讲,关在单牢里的,都是要枪毙的?”
老张将话岔开了:“我去给你家里送过信儿了,你父亲,他,忙……”
彩凤:“真会枪毙我吗?我什么都交代了啊!你不是说,坦白从宽的吗?……”
老张又将话岔开了:“至于你妹,你不必担心,啊?我已经说服我老伴儿,认她做义女了……”
彩凤:“我知道我民愤太大……可我……大叔我好怕死,夜夜做噩梦……”
彩凤哭了——她伸出双臂,身子前倾了一下,似要投入老张的怀抱,却又意识到了彼此的身份,收回双臂,以手捂脸。
老张摸了她的头一下,像摸自己女儿的头一样,温爱地:“夜里睡不着,就想小时候的快乐日子……”
彩凤:“可我打小长这么大,就没有过多少快乐日子……”
老张早已难于控制自己的心情,站了起来,很吃力地说出一句话:“我还会来看你的……”
他转身便走。
彩凤:“大叔!……”
老张在门口站住,没转身,也没回头。
彩凤:“告诉芊子,说我不恨她了……”
老张冲出门外。
一株大树后,露出老张的半侧身子,他双手捂脸——我们听到了一个男人痛心到极点时的哽咽之声……
公审现场。
被倒绑双臂的彩凤举目四望——她分明是在寻找老张……
台下,人们对她指指点点……
她仿佛置身度外——却没发现老张的身影。
执刑地。
彩凤惊恐地走着,仍四望着。
她跪了下去……
她抬起头望最后一次天空……
她发现了老张的身影——不远不近地,站在一处望着她。
她嘴巴一动,浮现了一丝丝笑意,两只眼睛,同时放射出某种异彩。
她渐渐地笑了。
她的目光又发现了什么——一朵黄灿灿的野菊花,小小的,新开的,孤独一枝,看上去生机勃勃。
她的目光盯住野菊花不移开了。
世界也变得金灿灿的了。
枪声……
重复几次的枪声……
世界变红了,包括那朵野菊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