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

消失的月光和渐显的曙光交织在一起,被窗上薄薄的霜花过滤了,被窗帘遮幅成窄窄的一长条微亮,腼腆地渗到屋里来,屋里影影绰绰地看得见东西了。

葛秀娟醒了,偎在被窝里懒得动。

她翻过身,仰躺着,闭上眼睛,还想再睡一会儿,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她瞪大了眼睛瞧着屋顶,屋顶有一处漏雨的地方。雨水黄褐色的脏迹,在沉凸的屋顶画了一幅怪诞的“图画”,像收缩的猫皮,又像娃娃鱼。自从她在同学家里看见过一尊叫作什么丘比特的雕塑以后,她总希望把屋顶上那幅“图画”想象成同学家里那个带翅膀的石膏孩子,却无论怎么想象都无济于事。看来再想象百次,那“图画”也只能或是张收缩的猫皮,或是丑八怪似的娃娃鱼了。除非今年夏天屋顶再漏雨,才可能给她美好的想象提供新的依据。遗憾的是大哥玉明早已上房将漏雨之处补过油毡纸了。

开春后,一定得把房子里里外外刷一遍白灰。肮脏的屋顶,抹了几大块黄泥“补丁”的倾斜的墙壁,低矮的窗子,破旧的桌椅,她的家太不像样了。每次有生人迈进家门,她脸上就发烧。刷房子,这本该是两个哥哥的事。她一提起,大哥总说:“刷,一定刷,下一个星期日就刷!”说说而已。她并不为此责怪大哥。大哥没工作那会儿,哪有心思刷房子!到施工队上班后,早出晚归,很少休息一天。二哥玉龙有一次被她说烦了,大为恼火地训斥她:“你像个老太婆似的唠叨什么!二十三岁了,连个工作都没有,还得靠爸的退休金养活你,不为自己操点心,倒为屋子操不够的心!就咱家这破房子,值得粉刷么?你要是住得委屈了,趁早结婚,谁有好房子嫁给谁!家里少了你,我们也住得方便些……”

她气得哭了一场,两顿没吃饭。从那以后再不提刷房子的事。

今天这念头又一次在她头脑中产生,她很有志气地想:为什么非要依赖哥哥们呢?我就不能自己动手刷么?我已经二十三岁了呀!我不久就要参加工作了呀!一想到自己就要参加工作了,她第一次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不应再做这个家中事事依赖哥哥们和父母的人了。应该是个与哥哥们平等的人,应该是个能为老父老母排忧解难的人,应该是个能为家庭做许多事情的人了。

母亲在睡眠中呻吟了一声,她立刻朝母亲翻过身去。窗外朦胧的光映在母亲脸上,母亲的脸皱纹那么多。母亲害了几年眼病,睫毛脱落光了,眼边终日呈现着充血的炎症。母亲花白的头发,已经稀疏得无法拢到脑后束住了。母亲的一只手伸在被子外边,那是一只什么样的手啊!患严重风湿的指关节粗肿得使五指不能并伸,也不能同时弯曲。毫无光脂的老化的皮包着畸形的骨,几乎完全没有肌肉。这是一只枯槁的手,像医院里作为病例标本的“死手”。另一只手,和这只手一样。

秀娟伸过去自己的手,轻轻抚摸着母亲的手,顺着母亲的手,抚摸着母亲的手腕、胳膊。

母亲的胳膊瘦得像一根骨棒。

她心里一阵难过,她真想哭。

她再也不能够安安静静地躺下去,她悄悄爬起来。她生怕惊醒母亲,动作非常小心。

她一边穿衣服,一边暗暗骂自己,我是一个什么女儿啊!母亲已经老成这样了,母亲为这个家操劳了一辈子,我却直至今天才想到,我应每天早早起来,比母亲起得更早,生火、做饭……从此我要代替母亲在家中的一切操劳,让母亲享几天清闲。

哧……洗薄了的瘦小的衬衣,腋下被扯开线了……

她轻轻下了地,蹑手蹑脚走到厨房里,摸索着寻找到了放在锅台上的蜡烛和火柴。

烛光将她的影子投映在厨房的墙壁上。倾斜的墙壁使她的影子变得非常古怪。从窗缝门缝钻进来的冷风吹得烛光忽明忽暗,墙上的影子抖动地变着形。

她不敢拉亮电灯,居民委员会号召居民自觉为四化节约用电,父亲在这类事上认真得使人不敢违抗。他当天就买来了二十支蜡烛,向全家人颁布了一条“法令”:厨房不许再用电灯。

厨房小得可怜,如果两个人同时活动就转不开身子。在锅台和水缸之间搭着三块木板,那就是父亲的“床”。被子有一大半掉在地上,父亲面朝墙壁,弓着身子,双手拽住被角,好像是在睡梦中“拉纤”。

她从地上撩起被子,给父亲盖好,将被角轻轻掖在父亲身子底下。

扒光了炉灰,她开始生火,却找不见头一天晚上烘烤在灶台上的引火柴,找来找去,终于发现竟被父亲垫在枕头底下了。她抽了一下,没抽出来,瞧着父亲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她忽然灵机一动,想到了什么,慢慢地开了门插,推门走到外面。外面的寒冷使她打了一个哆嗦。她缩着脖子走到哥哥的自行车前,从车座底下掏出一团擦车的油线。

葛家的烟筒,终于冒烟了。在全院九户人家中,它每天清晨总是第一个冒烟。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如此。

这个“大”杂院,一点都不大,甚至可以说根本就无“院”可谈。所谓“大”,只能从占地面积的小和居住人家的多这种反比中去理解。原先还是有个共同的院的。既是共同的,当然可以共同利用。于是这家在院里盖个煤棚,那家在院里接出间小屋,于是院就不存在了。

院被九户人家共同“建设”成了“迷宫”。仅一人宽的过道,七拐八岔,连接各家门户。初到此院中某家做客的人,上厕所解溲,回主人家时就会错迈入另一户的门槛。这“院”里严格说已不止九户了,而是十三户了。其中四户人家的儿子都已娶了媳妇,住在由煤棚改修成的“小屋”,或接盖出来的“小屋”里。四个由姑娘变成了媳妇的女人,就在那里面“坐月子”,居然也生出了四个“下一代”。四个“下一代”居然也活活泼泼地长大了。小家伙们对于这个“院”爱到极点,哪里还能给他们提供比这里更适于“捉迷藏”的地方呢?

父亲和两个哥哥上班后,秀娟开始收拾屋子。

“妈,从今往后,一切家务活都不用你做,我全包了!”她将母亲按坐在炕沿上,不许母亲动一动。

“说大话,你过几天就工作了,家务活还不是得我这老婆子做!”母亲瞅着女儿麻利地洗碗、抹桌子、擦灰、扫地,心里喜滋滋的。女儿昨天得到分配了工作的消息,一夜之间,好像变了个人,知道体贴妈了,也知道操持家务了。她觉得女儿在自己眼中,一下子变成了个大人。

秀娟将屋子收拾整洁了,这才洗脸、梳头。

母亲仍坐在炕沿上,瞅着女儿站在桌前对镜梳头的背影,为自己生出这样一个美丽的女儿心中暗暗感到极大的快慰。女儿的身材多么苗条啊!女儿的头发多么柔软,多么乌黑啊!

秀娟也在一边梳头,一边端详镜子里的自己。镜子里有一张俊秀的脸,青春在这张脸上写出了“动人”两个字。她的眉毛又细又长,但并不弯得过分。眉梢任性地延伸到鬓发里,而眉峰却永远微微地蹙着,好像她心头缠绕着一缕哀愁。但她那双好看的眼睛却又似乎总流露着欢悦,使她俊秀的脸上增添了格外吸引人的魅力。这张脸妩媚而端庄,那种端庄的气质,足以有力地弹回任何一个男子轻佻的目光。刚入中学,她就从男同学对她的殷勤和女同学对她的嫉妒之中,意识到了自己的美。她也就从那时开始懂得了应该珍视自己的美。

她梳头的手停止不动了,她瞧着镜子里的自己,又一次沉思地想:我是一个底层人家的女儿,我是一个毫无天资的姑娘,命运除了给予我美丽的面容,再没有给予我任何可以同别人匹比的东西。我绝不用我唯一有的去交换我所没有的那一切,我绝不允许自己,更不允许别人亵渎了它。我只把它作为爱情的赠贻,如果我爱上了一个值得我爱的人。我将对他说:“喏,接受吧!我的心,和我干干净净的美丽!……”

“娟,快梳完头,去打酱油吧!”母亲催促她。

她转身对母亲笑了一下,因自己的痴态而感到有点不好意思。

……

葛秀娟拎着酱油瓶子走进小杂货铺,她的同学张丽华站在柜台后,向她招呼:“秀娟,听说你分配工作了?”

“嗯。昨天刚接到通知。”秀娟走到柜台前,把酱油瓶子放在柜台上。

“你们家有一个做酱油的,还买酱油?”

“酱油厂从这个月起,停止每个月再给职工发三瓶酱油了。”

“真缺德,连这么点福利都不给。”

“听我二哥讲,每月补发三元钱的奖金。”

“那还差不多。”

这个小杂货铺,只有三张柜台,一张柜台卖酱、醋、盐、咸菜,另一张柜台卖烟、酒、糖、点心,第三张柜台卖肉。卖肉的是个膀大腰圆的小伙子。除了这个小伙子和丽华,还有一个老头负责第三张柜台,是小杂货铺的主任。

光华街上,虽然盖起了幢幢大楼,但还没有及时盖起像点样子的商店。要买超出这个小杂货铺售货范围以外的东西,那得坐两站汽车。

住在高楼里的人们,仅仅为了一天三顿饭,也不得不常常屈尊迈进这个小杂货铺来。站在这里的柜台前,他们就同住在高楼后面那些小街陋巷的人们平等了。张丽华和那个卖肉的小伙子,因为他们是住在高楼里的,免不了对他们“另眼相看”。不过,绝非笑脸相迎,而是冷若冰霜。那个老主任倒是个颇值得社会心理学家们研究的人物。他也是被高楼挡住了的那些人中的一个。他似乎很中庸,住在高楼里的也罢,住在小街陋巷里的也罢,一视同仁,收钱给货。他是个孤老头,孤独的心灵使他的脸“荒漠”了。人们很难从他脸上看出什么表情变化,那张脸永远那么刻板,那双眼睛永远那么冷淡。因而小街陋巷的人们,也从不挑剔他的服务态度如何。倘若高楼后面的人们来买东西,钱不够了,他就说:“买回去吧,下次结嘛!”这点“特权”,住在高楼里的人们可就享受不到了,差一分钱他也是不给货的。

两个月前,市场上醋的供应忽然短缺起来。买醋的人从小杂货铺里面排到外面,贴着它的泥墙绕了三圈。买东西的一排起长队来,还少得了“夹楔”的?“夹楔”的都是高楼后面的人。其实也用不着他们硬往队里挤,排在队里的人们主动招呼他们站到自己身前身后。排队买东西的,其实在迫切想买到东西的同时,还要获得一种非买到不可的心理上的满足。他们买不到时表现出的那种仿佛损失掉了什么的遗憾和愤怒,分析起来倒更主要地由于感到心理上的损失所致。住在高楼里的人们原来也超脱不了“凡夫俗子”们的心理欲念。他们也想仿之效之地“夹楔”。但他们夹不到前边去,前边都是“凡夫俗子”。在小杂货铺当售货员的是“凡夫俗子”们的儿女,并非高楼人家的儿女。“凡夫俗子”们当然“近水楼台先得月”,比高楼人家早得到“今日有醋”的消息喽!高楼人家在这一点也就只能多多包涵了。他们为自己的生活考虑得千周到万周到,想不到那一天被事实证明,他们竟也有考虑得欠周到之处。否则,他们也许会预先安排他们的几个子女去卖醋吧?不必运用统计学就可以知道,他们是比平民百姓更爱吃醋的。因为,醋有助于他们的胃消化高蛋白高脂肪。住在高楼里的某些人们,挤不进“凡夫俗子”们中间,就只好往他们“自己人”中间夹。所谓他们的“自己人”,也仅能从都住在高楼里这层含意上去理解。可大水冲了龙王庙,他们“自己人不认自己人”了。事实上他们也的确相互不认得,因为,他们是不久前才从本市的四面八方搬进那些新盖起的高楼里的。楼房的单元把他们人与人之间分割开了。何况,他们都是有些地位有些权势的人,或与这些人有种种亲密关系的人。这样的一些人即使住在同一幢楼里,若非相互有所求,一般情况下是没什么过从的,甚至很可能“老死不相往来”。

话再说回,“自己人不认得自己人”那纯粹是装不认得,张果老岂有不认得吕洞宾之理!他们一眼便能看出对方是住在高楼里的。他们一个个很体面的服装,保养得红是红白是白的面色,那种社会主义国家的“绅士”风度,男的那种莫测高深的派头,女的那种鹤立鸡群的神态,老的那种矜持的尊严,少的那种颐指气使,与高楼后面的人们是有明显区别的。这种区别绝不亚于高贵的波斯猫和一般家猫的区别。

既然是认得出的,那么就说一句“彼此彼此”,行个方便吧?他们不。他们肚子里都有气。那要“夹楔”的心想:吃口醋还得排队。前边的人太粗俗,我才不招惹他们,我就夹在你这儿了,看得起你!那排在队里边的心想:有本事夹到前边去嘛!晓得前边的人不给你面子?要面子最后排着去。于是就反目,就争吵,于是就有劝架的,评理的。于是……一桶醋卖光了。排在前边的,自然是人人都买到了二斤三斤的。排在后边的,买到的寥寥无几。没买到的,争吵得更不肯罢休。而那些“凡夫俗子”们,就拎着醋瓶围住他们看热闹。

他们毕竟是些有头脑的人,他们终于猛醒,再吵下去,岂不是空落得被“凡夫俗子”们耻笑么?他们忽然感到这世界老大不公,他们连一口醋都吃不上,这世界可还像话吗?他们感到这世界不公的时候并不多哩!今天他们是切实地感到了,他们的愤慨还用说吗?

“走!找这小铺子的主任去!”

于是,他们拥进小杂货铺,围着那老主任。他们不肯相信一桶醋全卖光了,怀疑他留下半桶不卖,想卖给“走后门”的。最善于“走后门”的,当然认为生活中人人都为“走后门”留一手。

他也不说话,打开桶盖让他们看,醋桶是空的。

但他们的愤慨并不是那么容易平息的,他们质问道:“刚才为什么不出去维持秩序?”

他眯起昏花的老眼,左右打量着他们,慢声慢气地说:“他们不就是今天比你们多买到了一二斤醋嘛!”

“难道他们吃醋,我们就不吃醋?”

“我知道你们也爱吃醋,知道,知道。世上爱吃醋的人多,不爱吃醋的人少……”

“知道你为什么刚才不出去维持秩序?”

“我不是说过了么,他们不就是今天比你们多买到了一二斤醋嘛!你们不就是今天比他们少买到一二斤醋嘛!你们比他们少吃一二斤醋也死不了人!……”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可谓是息事宁人的至理名言,却使他们听了非常不好受,好像是在骂他们。

“你知道我是谁吗?”

一个小伙子跨前一步,站在他对面,比他高出一头,俯视着他,语调凛凛地问他。

他扬起下巴瞧了对方一眼,摇摇头,表示洗耳恭听。

“商业局长是我姐夫的姨父的老战友,我要把今天的情况亲自向商业局长汇报,要求他严厉处分你!”

他听了这话,呆愣一会儿,转身走开,拿起扫帚扫地……

老主任并没有受到什么严厉处分。可见一个大言不惭的小子,还是支配不了“姐夫的姨父的老战友”的。

……

老主任今天不在小杂货铺里,他联系货去了。

小杂货铺这会儿清静得很,只有秀娟一个顾客。丽华扯住她的衣袖不放她走,跟她说话儿。丽华是她中学时的好伙伴,一见她总有说不完的话儿。

“你分配在哪儿工作?”

“商业局幼儿园。”

“分得不错呀,比我的命强多了!”丽华叹了口气,随手从柜台上抓起肮脏的五味俱全的抹布,使劲摔在酱油桶盖上。

“讲什么命不命的,我们这号人,能分配个工作就不错了!”那卖肉的小伙子,一边剔骨头,一边插话。

“我们这号人怎么啦?我们又没偷又没抢,不就是没个有权有势的好爹好妈吗?”丽华又从酱油桶盖上抓起那团抹布,摔在柜台上。

小伙子将剔骨刀朝肉上一扎,掏出烟,点燃后吸一大口,缓缓吐尽,说:“你算讲对了,我们没有的,可是最最主要的。”

“叫你气我!”丽华抓起抹布投向他。

他不慌不忙地伸出一只手,在半空接住抹布,掂了几掂,玩世不恭地笑了:“我们就像这脏抹布似的,哪儿脏,往哪儿扔!”

这句话,说得丽华又叹了口气。她自从被分到这个小杂货铺里,便认定自己的一生给彻底毁了。她满面愁容地望着秀娟,悲哀地说:“秀娟,我落到这种地步,今后可怎么办啊!”

秀娟本想转身走了,她觉得聊这类话怪没意思的,她并不像丽华那么怨命。她更怨自己,怨自己没出息。如果自己是个有出息的姑娘,考上大学,大学毕业再考研究生,不是将来也可以成为一个女工程师或女记者吗?但她知道,这心里想的话是不能对丽华说的。说了,会更加刺伤女友的自尊心。她也不能走,她怕这立刻就走,会引起女友的猜疑,以为她分配的工作比对方强,连听对方诉诉衷肠都不愿意了。她握住女友放在柜台上的那只手,翻过女友的手心,细瞅女友的手纹,说:“我学会了看手相,让我看看你的手相吧!你瞧,你的手纹多清晰呀!别难过,别难过,好命运就要向你点头微笑了!”她企图用这种连自己都不相信的鬼话,安慰女友那颗对人生悲观绝望的心。

丽华苦笑着抽回手,低声说:“有时我真觉得活着没意思!”

卖肉的小伙子立刻接着说:“我劝你还是跟我结婚吧!跟我结了婚,你就会觉得活着还是蛮有意思的!”

丽华瞪起眼睛,骂道:“你放屁!”

小伙子并不生气,很认真地说:“别看你现在嘴硬,反正你早晚还得做我的老婆。咱俩一个卖酱油,一个卖肉,柜台对着柜台,胜过门当户对,难道不是天生一对、地产一双的美妙姻缘么?你就不想想,除了我心甘情愿讨你这么个卖酱醋咸菜的老婆,还有别的囫囵个小伙子会爱你么?”听他那口气,胸有成竹。丽华气得要哭,抓起一只大号的空酱油瓶子就要砸过去,被秀娟拦住,夺下了酱油瓶子。

丽华双手捂脸当真呜呜哭了。

秀娟轻轻放下空酱油瓶子,转身狠狠地瞪了小伙子一眼,责备道:“你说了些什么呀!”

小伙子自知失言,扔掉烟蒂,双手握起一把宽背板刀,咚咚咚地剁起肉来。

“好丽华,别哭了,他跟你开玩笑嘛!”秀娟又转过身像位大姐姐似的哄劝丽华。

这时,有个顾客走进了小铺。他一走进来,似乎就感觉到了这里的气氛有点不对劲,在门口迟疑了片刻,像是要退出去的样子。但他经过了片刻的迟疑后,终于还是走到丽华的柜台前。他见丽华在抽泣,有点拿不定主意自己该不该这会儿开口买东西。

秀娟侧目打量他。他三十四五岁,长方脸,高鼻梁,鼻梁上架着一副黑色宽边眼镜,镜片后投射出思考者那种凝神的目光。从一个姑娘看来,他长得还算体面。只是那种学问不浅的样子,使秀娟感觉有点故作高深。他身穿一件套着银灰色中式袄罩的薄棉袄,围一条褐色纯毛围脖,黑呢裤子,黑棉皮鞋。

秀娟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对丽华说:“还哭呢,有人要买东西!”

丽华赶紧用手背抹去眼泪,朝柜台转过身,也不看那人,问:“买什么?”

“榨菜。”

“没有!”

“那么……糖蒜呢?”

“没有!”

“那么……酱黄瓜呢?”

“没有!”

“那……究竟有什么呢?”

“咸萝卜疙瘩!”

那人沉吟着。

“你买不买?”丽华不耐烦了。

“我……想想……”那人自言自语。

丽华横了他一眼,走出柜台来捅炉子,将炉火捅旺了点,就坐在炉前的半块砖上,背对柜台烤火。

这小铺子里虽然生了个不大的铁炉子,但煤不好,总是灭不灭、着不着的,并不能给这冰窟似的小铺子增添多少温暖。

秀娟可怜起丽华来,瞧她那双手,每天被咸的腌着酸的蚀着,没一会儿干干净净的时候,冻得通红。

秀娟又侧目瞟了那人一眼,心中暗觉好笑。这个人,可也真怪!买点咸菜,还值得站在柜台前装模作样地想想么!

那人咳嗽一声,表明他想好了。

丽华装没听见,一动未动。

那人又用手指在柜台上敲了几下。

丽华还不动。

那人缓慢转过身,朝着丽华的后背,开口了:“同志,我……”

“你想好了,我这还没烤够呢!”丽华的身子像是定在那儿了,语气又冷又硬。

卖肉的小伙子一直不抬头,手中的大板刀一刻不停地、专注地、事不关己地咚咚咚剁肉,仿佛要把肉案子也剁碎似的。

那人的目光转向了秀娟,意思是寻求道义——你看,什么服务态度!

秀娟走到丽华跟前,扯着她的胳膊将她拽了起来。

丽华悻悻地走向柜台。

那人像行注目礼似的,头随着丽华的身子侧转,目光注视在她身上,当她走入柜台后,他的目光盯在她脸上不移开。

丽华却对他不屑一顾,臂肘撑在柜台上,双手掌心托着下颏,翻着眼睛瞧那盏蒙满灰尘的灯泡。

那人的涵养终于经受不住考验了,气愤地大声说:“我不买了!可是我要当面告诉你这个营业员同志,我对你的服务态度很有意见!”

他把脸转向秀娟说:“我是住在小铺对面那幢楼上的,今天第一次到这儿来买东西,就……”没容他把话说完,丽华啪地狠狠拍了一下柜台,像爆发似的嚷了起来:“我早就瞧出你是住在高楼里的!你住在高楼里有什么了不起?以为我就应该热情周到、全心全意地为你服务啦?你做梦!你对我有意见?白有!你不买了?你想买我也不卖给你了!连个咸萝卜疙瘩也不卖……”

“丽华……”秀娟呵斥了她一声。

“这……太岂有此理了!”那人气得脸色青白,嘴唇颤抖。他分明才一交锋就意识到了根本不是丽华的对手,于是,只好把秀娟当成讲理的目标:“这不是存心欺负顾客吗!她的领导在哪儿?我要找她的领导……”

丽华的无名怒火不可扑灭,她猛地一下从墙上扯下“顾客意见簿”,隔着柜台使劲摔到那人脸上:“用不着找领导,有意见你往上写!看你像个有学问的,你把它页页都写满了,我留着当小人书读!”

那人扶了一下被“意见簿”打歪的眼镜,后退一步,呆愣愣地看着丽华,半天才说:“你太野蛮了!”

秀娟从地上捡起“意见簿”,对他央求地说:“同志,你既然什么都不想买了,就走吧!她今天的情绪有点不正常,你多原谅!”

“是情绪不正常还是精神不正常,我看她简直是个疯子!”

他的话刚说出口,丽华已冲出了柜台,扑到他跟前,扬起巴掌就朝他脸上扇耳光!

那人擒住她的腕子,用力把她朝后一推,她被推倒了,头砰地撞在柜台上。

秀娟立刻过去扶起她。

这时,小伙子放下了剁肉的板刀,一步跨出了柜台,两步迈到了那人对面,虎视眈眈地盯着那人,用一种充满仇恨的语调说:“你把她看成疯子,我看你们这些人才疯了。你们才真正是些有恃无恐的疯子,你给我滚出去!”

“我说她是疯子,完全是因为她那种野蛮的服务态度……如果,如果她承认错误,我可以向她道歉……”那人红着脸分辩。

小伙子对他的分辩毫无兴趣,咬牙切齿地说:“她一点都不野蛮,她平常温柔得很!我这个人倒是有点野蛮,我要不是看你像个知识分子的模样,我就叫你跪在她面前,承认你自己是个没有医疗价值的疯子!”

他突然大吼起来:“你他妈的给我滚!滚!滚!”口中吐出一个“滚”字,朝那人胸前击一拳,一直把那人逼得倒退着撞开门,退到街上去了。

“你们太过分了。你们就是野蛮!就是疯子!你们……两个混蛋!”秀娟被目睹的这一切所激怒,真想破口大骂一顿。

“住口!”小伙子倏地朝她转过身,挥起了拳头,像是要揍她。

丽华将她从身边推开,恨恨地说:“连你也骂我野蛮,骂我是疯子?你今天晚上在光华街走一走,朝街两旁的高楼户一望,哪一幢楼房不黑着几十扇窗户!那些房间都空着,没人住!那都是有的人给他们的儿子女儿,孙子孙女,七大姑八大姨,小舅子连襟占的!可是我们呢?”

“我对你的服务态度有意见,我是住在小铺对面那幢楼上的……”小伙子学着刚才那个人的语调说,说罢,发泄似的哈哈大笑。笑罢,走入柜台,操起板刀就剁肉。

秀娟呆呆地看了他一阵,又转过脸看女友。

丽华斜倚柜台站着,表情那么麻木,泪在脸上流。

她默默地拎起自己的酱油瓶子,低垂下头,也不跟丽华说句话,一步一步地走出了小杂货铺。小杂货铺对面那幢楼前非常热闹,第一个楼口两旁,贴着两个大大的剪出龙凤图案的双喜字。二层楼,并排三个窗子里面也贴着双喜字。一式一样的粉红色对拉窗帘美观地分挂起,像三个小舞台开演前的幕。自行车摩托车停了几十辆。一对年轻人骑着摩托从马路口拐到楼前停下,男的穿一件蓝色鸭绒服,女的穿一件红色鸭绒服,鸭绒服的背后,都印着几个外国字母。秀娟猜不出那几个外国字母代表什么意思。他们都没有穿棉裤,非常瘦的牛仔裤裤筒塞在高筒皮靴里,显得那么潇洒。他们匆匆忙忙地走进楼里去了。

秀娟没心思朝那里多望,虽然走到小铺外面来了,她的心还被丽华刚才说的那番话震撼得怦怦跳。在她听来,丽华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可怕的。不,令她感到可怕的倒并不是丽华说的那番话,这一类激烈的话她从别的年轻人口中也听到过,说这类话的都是生活在小街陋巷的年轻人。他们说这类话时,情绪并不很冲动,大多数倒表现出“冷眼看世界”的样子。而丽华说那番话时心理狂乱的神态,才令她感到是最可怕的。她有种预感,认为女友说不定哪一天会做出件什么蠢事。因为,可怕的思想一定导致可怕的行为。她觉得女友好像上中学时在化学课做实验用的镁条,一旦接触到一根燃烧的火柴,就会闪出一道刺目的银光,顷刻化为一缕青烟,报销了自己,也可能灼伤别人。

然而她又明白,即使她说上一万句话,对于扑灭女友头脑中那种可怕的思想火焰,也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她不是教育家,何况她懂得一个起码的道理,要说服别人,需要先说服自己,她连一句可能说服女友的话也寻不到。用父亲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去说服女友?父亲那些话连她自己也不要听。

她隔马路望着小铺对面那幢楼房,除了贴喜字以外的所有窗口,想要判断出哪些是丽华所说的被占据而又没人住的房间的窗口。有些事物在光天化日之下是无法区辨的,她判断不出。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某些人要占据那么多他们现在并不需要住的房间?这些人头脑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啊!父亲盖了一辈子楼房,如今老了,还得住回到自己家低矮破旧的小泥房里,睡在锅台和水缸之间的三块木板上。如果这社会还没有丧失公道的话,敢不敢把自己的老父亲和某些人的儿子女儿们,放在同一架天平上称称?!

她不由得开始思索,究竟是丽华疯了,是那个卖肉的小伙子疯了,还是这社会上的某些人疯了?……

她的心抖颤了一下。难道我竟被丽华和那个卖肉的小伙子的话说服了么?我自己的头脑里怎么也会产生他们那种可怕的思想?……

这种可怕的思想为什么会像流行性脑炎一样,具有传染性啊!

她不敢再继续思索下去。

“是情绪不正常还是精神不正常?……”小铺子里,丽华也在学那个人的语调,尖厉的含有报复后的快感的笑声冲击着她的耳膜。

她的心又颤抖了一下。

她像害怕身后有什么人捕捉似的,扭回头朝小铺子的门看了一眼,几乎是逃过了马路。

“秀娟姐!秀娟姐!……”她刚跑上人行道,一个六七岁的男孩朝她奔来,男孩身后追着一个小伙子。

她认出男孩是丽华的弟弟小明,站住了。

小明奔到她眼前,乞求保护似的一下子搂抱住了她的腰,险些撞掉她拎在手中的酱油瓶子。

“小明,怎么回事?”

“那个人要打我!”

那小伙子已追到了跟前,一把揪下了小明的破棉帽子,在小明头上狠狠地抽了一下。

小明吓得哇地哭了。

秀娟气愤了,大声质问:“怎么欺负小孩子?”同时将小明护在身后。

“看样子,你是他姐姐啦?”对方邪念毕露的目光,像X光扫描器一样,仿佛能够穿透她的衣服,在她遍身扫视。

她还没有被这种公然带有侮辱性的目光打量过,她忍受不了这种无耻的目光,她的脸由于一个纯正的姑娘的尊严遭到损害而羞红了。

“你管我是不是他的姐姐!”她从对方手中夺下了小明的帽子,给小明戴上,拉起小明的手欲走。

“慢着!”对方拦住了她和小明的去路,“想走?没那么便宜!”

她镇定地训斥对方:“你想干什么?”

对方朝小明伸出只手:“交出来!”

她低下头问小明:“你拿他什么了?”

小明胆怯地从兜里掏出了几个鞭炮:“我在地上捡的……”

她命令道:“扔地上!咱们不要他这肮脏的东西!”

小明顺从地将鞭炮扔在地上。

她又拉起小明的手欲走,对方又拦住了她,蛮横无理地说:“给我一个个捡起来!”

小明心悸未定地朝对方看了一眼,弯下身去想捡。

“别捡!”她喝止了小明一声。

“不捡?不捡你们就别想走!”

她和他咄咄地对视着。

“是住在楼后的吧?好一朵茉莉花呀,可惜埋没在大杂院!”

她真想朝对方那张表情淫亵的脸上啐一口,但忍住了,紧紧咬着下唇。

“咱们交个朋友怎么样?”对方向她接近了一步。

她防范地后退一步,凛凛地说:“你哪一根指头碰我一下,我就叫我二哥把你哪根指头折断!”

“喝!你二哥那么厉害吗?金枝玉叶我都玩过了多少,就不敢碰你一指头?”对方说着,一只手朝她脸颊上摸来。

她闪开一步躲过了,一股怒火倏然从心底升起,啪地甩手给了对方一记耳光!

对方捂着挨打的那半边脸,愣了片刻,嘴角渐渐浮现一丝冷笑,猛地向她扑来,张开双臂搂抱住了她。

她一时挣脱不开身,急切之中叫了一声:“小明!”

小明抓住对方的手就咬,对方痛得松开了手。她举起拎在手中的酱油瓶子朝对方的头打去,对方跳开了,酱油瓶子没打在对方头上,打在水泥路灯杆上,一声脆响,碎了。酱油四面迸射,溅满对方崭新的皮夹克,也溅了她自己一身。就在这时,有人喝道:“振武,你又胡作非为!”

她和对方同时朝说话的人看去,她立刻认出说话的人是在小杂货铺里遭到羞辱的那个人。

“你少管我的事!”对方变得极其凶恶了,用皮夹克衣袖抹去在脸上淌的酱油,又朝她扑过来。那个人抢前一步,挡在她和对方之间。

“姐夫,你走开!要不我对你不客气!”对方咬牙切齿地说。

许多骑车的步行的路人都纷纷站住了。楼前看结婚热闹的人也都跑向这里,围观的人们,都将愤愤不平的目光投射到“皮夹克”身上。

一个中年工人问小明:“他想干什么?”

小明壮着胆子回答:“他欺负我们,还不放我们走。”

中年工人看了秀娟一眼,低声说:“你们走吧……我是个专爱打抱不平的人!”后面这句话,分明是说给“皮夹克”听的,语言中含着明显的挑战。

“秀娟,谁欺负你们?谁?是谁?”卖肉的小伙子不知何时离开杂货铺,也跑过马路来了。他挤进人群,目光寻找着打架的对手。

“皮夹克”畏缩地往别人身后闪。

“振武,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还等着你做司仪呢!”又有两个小伙子挤进人群,替“皮夹克”解围,“他喝醉了,大伙别跟他一般见识。”说罢,一左一右,拽着“皮夹克”的两臂将他拖走了。

……

围观的人散了,中年工人也骑上自行车离开了。卖肉的小伙子对着“皮夹克”的背影咒骂了几句,怀着没有打一架的遗憾,跨过马路回到杂货铺里去了。

原地只剩下了三个人。

小明用孩子们才可能有的纯真的感激目光看了那个陌生男子一眼,喃喃地对秀娟:“秀娟姐,咱们回家吧,我冻脚。”

秀娟茫然地望着满地酱油瓶子的碎片,黑褐色的酱油污染了白雪,已经冻结,像熬焦的糖汁泼在雪地上。

她拉起小明的手,并没有看那个人一眼,傲然地走了。

她的心理有点复杂,她很想对那个人说一句什么话。在她危难之际,他挺身而出,保护了她。对这一点,是不应该没有任何表示的。但她一想到“皮夹克”叫他“姐夫”,心底就不由得对他也产生了一种鄙视。

也许他是一个好人,但他毕竟是“皮夹克”的姐夫。

一个睿智的人,在某些时刻也很可能会是一个蹩脚的逻辑家。她认为,他就是“他们”,“他们”又怎么能不包括他?!何况她并非一个睿智的姑娘。

凭直觉,她知道他还站在原地注视着她的背影。

那也没有必要回头看他一看……

没有必要……

她的脚步加快了。

她回到家里时,母亲正往外送两位陌生的客人。

母亲进屋后,她问:“那两个人是谁?”

“报社的记者。”

“记者?记者到咱们家来干什么?”

“谁知道,他们只说来看看这一带居民的住宅情况。咦?你打的酱油呢?”

“路上摔了一跤,酱油瓶子碎了。”

母亲发现了她花袄罩上的一片酱油渍迹,诧异地睁大了眼睛……

下一章

复制

评论内容

评论时间

登录

加入书架

批注

保存

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有的都只是拼尽一生的力气去活着的人生,也许在生命的尽头,每个人都发现变成了自己不曾想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有的都只是拼尽一生的力气去活着的人生,也许在生命的尽头,每个人都发现变成了自己不曾想…

logo

掌阅AI阅读助手

掌阅AI阅读助手将人工智能技术与海量优质出版物融合,构建出卓越的语义理解、内容总结和信息抽取能力,意在帮助用户更高效的发现知识、理解知识和使用知识。

知道了

9.21%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字体

笔记

  • 护眼

    翻页方式

    覆盖
    滑动

    行间距

字体选择

细字体

字体设置

系统默认

细字体

加粗字体

《梁晓声小说精选集(套装共10册)》

梁晓声

共177章
努力加载中...
目录
编辑
回复
删除
复制
取消
暂无划线,阅读页面长按可添加
暂无批注,阅读页面长按可添加
暂无书签
划线
批注
书签
编辑
回复
删除
复制
取消
大图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