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锁的日记
一辆吉普车行驶在公路上——背景是褐色的岩石体的山脉,一座连着一座……
它行驶在夜幕中……
它行驶在晨曦中……
它驶过一条浅河……
以上画面伴随如下旁白:“不幸是蜷伏在我们生活中的猛兽,总是在伺机扑向你我他。将我们的个人生活无情地撕成碎片,常使我们不知所措陷入巨大的悲伤。而体恤和温爱则是人间的另一缕阳光,从我们的心灵中照耀出来,并以人类这个高贵的名义,永远地抗拒着麻木不仁对我们的侵蚀,使我们至今骄傲地,能以人的形象存在于地球上……”
吉普车驶入某城市,驶入某中学校园内……
车上下来两个男人,注视着从他们眼前跑过的体育课的学生们——这两个男人,年长的是老苗,年轻的是小王,他们是某油田的工会干部……
旁白继续:“有时孩子们能像大人们那样体察人生,会令我们深深为之感动;有时大人们竟像孩子们那样做事,却也并非仅仅意味着荒唐。也许,人心的本质,是应该没有年龄的……”
旁白说完,演职员表同时过完……
老苗:“有像的吗?”
小王摇头:“没发现。”
二人向教学楼走去……
校长办公室。
老苗和小王在翻阅一页贴有照片的学生档案——小王指着照片让老苗看,老苗摇头……
档案被从这一端拿起,放到那一端。一个档夹被合上,放到一旁去了——最后一个档夹被拿起,翻开……
老苗和小王都在吸烟,表情都很沮丧,看来他们一无所获……
门悄开处,女校长进入,望望老苗和小王,心中明白了……
女校长忽然想起地:“刚才,初二•四班的老师又交来一份档案表……”——走到老苗和小王跟前,从兜里掏出一张折着的纸,递过去……
小王未接,率先站起,忧郁地说:“多谢了……那么,我们就得马上告辞了……”老苗也站了起来:“真是给你们添麻烦了,我们再到别的学校去看看……”
女校长缓缓将手中的表放在桌上,表示理解……
老苗在楼梯上站住:“我……我想回去看看刚才补交的表……”
小王:“算了算了,哪儿那么巧的事儿!”
老苗:“我怎么觉得不看看,心里放不下似的呢?不行,我还真得回去看看……”他转身就上楼,又朝校长办公室急急走去……
小王问女校长:“您,是不是觉得,我们太可笑了?”
女校长:“不。这没什么可笑的。我和老师们都能理解。大多数学生也能理解……”
忽然传来老苗的喊声:“有啦!有啦!……”老苗出现,扬着那张表,“亏我回去看看!简直像双胞胎!像极了!……”
三人匆匆在走廊里走着……
女校长:“你们先别高兴得太早。这个葛小江呀,是全校出了名的淘小子!又淘又自私。学校号召向‘希望工程’捐款,就他一分钱不捐,还讲怪话,说什么希望是精神,精神的需要,捐点儿精神就足矣了。还足矣!……”
老苗:“关键是像!再好的孩子,不像,也没辙……”
四人来到初二•四班门外——怕影响女教师讲课,闪在门旁,朝内窥望。
教室内。女教师望着一个女学生说:“彭小莉,读下一段课文……”彭小莉站起读课文——坐在她后几排的同学,望着她指指点点,掩口窃笑。女教师用黑板擦敲了敲黑板:“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彭小莉被笑得莫名其妙,扭回头白了同学们一眼。同学们笑得更甚了。女教师踏下讲台,走到彭小莉身旁,看她后背——原来她后背贴着一个又大又圆的商标,写的是“省优部优国优,金奖高档名牌”。女教师的目光转向了坐在彭小莉身后的葛小江,严厉地:“葛小江,是不是你贴的?”
叫葛小江的男生,满身纨绔之气。留的是长长的偏分头,穿的是一套西服,还扎着领带。领带上还别着一枚领带夹,俨然一位少年绅士。他那种痞劲儿,是会使我们大人们感到悲哀的……
葛小江以毫不在乎的,甚至是又蛮又刺的口吻说:“是我啊。怎么样啊?……”
女教师:“你给我站起来!”葛小江示威似的,摇晃着身子站了起来。
女教师:“站好!”
葛小江:“罚站啊?”
女教师气愤至极地:“不错,你说对了!我今天就是要罚你这个小……”女教师将“小”后面的字强咽了下去。
葛小江:“又想骂我‘小痞子’,对不对?为什么不敢骂啊?怕我妈再告到教育局去吧?”女教师:“你!……你究竟属于哪一类学生,同学们自有公论!老师们也自有公论!你看你自己这身包装,哪儿还有点中学生的样子!……”
几个男女学生开始“声援”老师了,七嘴八舌:“葛小江,你故意扰乱课堂,太不像话啦!”
“我看你就是小痞子!少爷!”
“你往人家衣服上贴东西还有理啦?向彭小莉赔礼道歉!向老师承认错误!……”
这时彭小莉已经将上衣脱了下来,她看着衣服掉下了眼泪……
几乎全体女生都开始替彭小莉“主持公道”:“彭小莉,让他赔衣服!”“非让他赔不可!不赔不行!”
彭小莉却在企图揭下那商标,却哪里揭得下来……
女教师:“小莉,别揭了。不干胶的,揭不下来了……”
彭小莉突然发作,挥起衣服抽打葛小江,一边哭一边嚷:“你赔我衣服!你赔我衣服!你赔我衣服!……”
葛小江被抽打得双手护头……
女教师阻拦彭小莉,阻拦不住……
同学们有的拍手称快,有的呐喊助威:“把这位痞子少爷赶出教室去!”
“不,先让他低头认罪!”
突然一声断喝——“安静!……”
同学和老师都循声望去——教室门开了,女校长已不知何时进入教室了……
女教师走到校长身旁:“我……”
校长制止地:“什么都不用说,我都在门外看到了……”
女教师气得噙着泪说:“我郑重声明,只要葛小江还在我们这个班级,我拒绝上课!……”她说完便冲出了教室……
班长站了起来:“校长,我代表全班同学,强烈要求开除葛小江!……”
同学们齐声呼应:“开除葛小江!”“开除葛小江!”“开除葛小江!”
校长以手势制止了大家的喊叫……
校长:“同学们,我很负责任地告诉大家——对于屡教不改的葛小江,校方会给大家一个说法的!葛小江,你现在离开教室。”
葛小江不情愿地离开了座位,往外走之前,还转身向同学们威胁地举了举拳头。
校长平静而又严厉地:“收起你的课本。背上你的书包。带上彭小莉要求你赔的衣服!”
葛小江:“放心,赔得起!”——将衣服和书包往肩上一搭,以“太空步”朝外走,边走边唱,“明明白白我的心,渴望一份真感情……”
校长室内。校长望着已坐在沙发上的老苗和小王说:“如果你们的想法已经改变了,我非开除他不可!这一次哪方面说情也不行!……”校长使劲儿拍了一下桌子——看来她是到了“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地步了……
门外——葛小江耳贴在门上偷听。
校长室内。老苗掏出烟,给小王一支,自己叼上一支。
老苗:“他爸爸妈妈是干什么的?”
校长:“他爸爸是一家国外投资公司的中方代理人,为市里引进了好几个项目的外资。咱们学校盖教师宿舍楼时,他还代表那家公司赞助了二十万元钱。他爸爸这个人倒还正派,只是没精力配合学校教育。他妈妈特别宠惯他。他妈妈原先是女广告人,就是专靠到处拉广告,拉赞助吃‘回扣’那种女人。他爸爸赞助了我们二十万元,他妈妈还暗中向我们索要了两万元的‘回扣’呢!这事儿我们一直保密,从没对外人讲过,连他爸爸都没告诉。你们说受这么一位母亲的影响,孩子好得了吗?……”
门外传来葛小江的喊叫:“我抗议!不许损害我妈妈的名誉!……”
校长:“你们听!简直岂有此理!……”
她大步向门口走去……
小王赶紧起身劝止:“何必真生气呢。先别理他,先别理他……”
校长忍着气又坐下了,指着门外,嘟哝:“哎,要早知那二十万元会留下这么个后遗症,教师宿舍再推迟几年盖我们也不……”她连连摇头。
小王:“老苗,你看那小痞子,行吗?”
老苗:“是啊,像倒是真像,可也太他妈的‘次毛’了!……”
校长:“欺负低年级小同学,给老师起外号,把扑克牌带到学校里来,进行变相赌博,往黑板上涂地板腊,使老师写不上字……干的坏事儿多啦!他爸爸来求我宽大过几次了,生怕我真把他开除了,别的学校又不收。可我们也不能一次次总宽大啊!……”
小王:“老苗,反正我是没什么好主意了,这事儿你最后定夺吧!”
老苗:“别,别,还是咱俩商量着办,还是咱俩商量着办……要不,先和他谈谈怎么样?”小王吸了口烟,翻起白眼望着屋顶……
老苗:“你倒是表个态嘛!……”
小王:“你是老工会,我听你的。”
老苗:“事情到了这一步,你又逼着我独断专行,我也只好如此了!校长,请您让他进来吧,我们跟他谈谈再决定……”
校长不情愿地起身出去……
门外。葛小江蹲在地上,在用彩色笔往墙上涂着什么,听到门响,赶快起身,挡住他的“杰作”……
校长:“进去!”
葛小江白了校长一眼,进入校长室……
校长发现墙上画了一个美女头,下边写了一行字——你是我心口永远的痛,和一个利箭穿红心图案……
校长气得双眉竖起……
葛小江站在门口,以研究的目光望着老苗和小王。
老苗朝他招了一下手:“过来,过来……”
葛小江缓缓走到他们跟前。
老苗:“坐下吧。”
葛小江坐下了。
老苗:“演过什么没有?”
葛小江眨眨眼。
小王:“他的意思是,多多少少的,有没有点儿表演才能?”
葛小江:“有过!”——听他那口气,仿佛是“大腕儿”。
小王:“演过什么?”
葛小江:“学校开联欢会的时候,我在歌剧《森林和孩子》中演过一棵树!”
老苗:“一棵树?”
葛小江得意扬扬地:“一棵活了几百年的老树!一个多小时,我一句话也没说,一动也不动,换个同学能行么?过后老师还表扬了我呢!……”
小王挖苦地:“你就受过那么一次表扬吧?”
葛小江听出了挖苦的意味儿,一时显得有些难为情。
老苗:“葛小江,事情是这样的——我们油田,有一位中年工程师,三年前,奉命去支援另一处特大油田。他有一个儿子,当时小学五年级,一直寄宿在我们油田的子弟学校。现在和你一样,是初二的学生……”
葛小江:“他叫什么名字?”
老苗:“谁?你问的是那位父亲,还是那个儿子?”
葛小江:“当然问的是那个儿子!我对一切父亲们都不感兴趣。连对我自己的父亲也不感兴趣!”
老苗和小王不禁对视一眼。小王随手从报夹上取下一夹报心不在焉地翻阅着。看得出来,他对葛小江也不感兴趣。
老苗:“那个儿子叫马悦。是在我们油田生,在我们油田长大的。三年里,他父亲给他写了许多封信,他也给他父亲写了许多封信。但他父亲因为经常代表中方出国进行合作开发项目的谈判,所以,一次次推迟看望他的日子。现在,他父亲就要亲自回来带他去参加喷油典礼,可是,马悦却……”
葛小江:“死了?……”
老苗默默点了下头……
葛小江:“是因为你们的子弟学校没照顾好他吧?”
老苗:“不。他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是我们油田人的好子弟。许多人都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一样关心过……”
葛小江:“那么,准是死于你们的责任事故啰?”
小王按捺不住地:“胡说!……”
老苗瞪了小王一眼:“你先别发火嘛!你发的什么火啊?”——又对葛小江说:“你听明白了,我们的马悦,是为了救一个溺水儿童……”看得出来,老苗也在竭力克制着……
葛小江:“于是,成了少年英雄?……”
老苗和小王默默瞪着他……
葛小江:“他妈妈呢?”
老苗:“在国外,不回来了……”
葛小江:“我明白了。说不定,我老爸也会一去不返,从国外寄回一封信,声明不回来了……”
小王:“别跟我们扯你爸!”
老苗:“小王!你这是干什么?”
葛小江:“没关系!我被人讨厌惯了!不在乎他对我的态度。你们,想让我冒名顶替马悦?骗他父亲先过一道感情的坎儿?”
老苗:“对。此次你们父子……”
葛小江:“我还没答应呢!”
老苗愣了愣,改口说:“此次他们父子相聚,其实只有几天的时间。以后我们会在最适当的情况下……”
葛小江:“明白。马悦救的是你的孩子?”
老苗:“我没那么小的孩子了。”
葛小江的脸又转向小王:“那是你的孩子啦?”
小王恼怒地:“我还没结婚呐!”
葛小江:“让我考虑考虑!”——站起,从小王手中夺过打火机,从自己兜里掏出一包洋烟,大模大样地吸着,来回踱步……
老苗小王对视一眼,呆呆地瞠目望他……
小王低声然而咬牙切齿地:“我真想揍这小痞子一顿!”
葛小江听到,瞪向小王,用夹烟的手点向他,忠告地:“如果你已在求对方,那么对方即使真的是小痞子,你也得将他当上帝那么敬着,懂吗?”
小王气得往起一站,被老苗扯了一把,又跌坐下去……
门突然开了——女校长出现,指斥葛小江:“你把烟掐了!”
葛小江:“是他俩给我的!”——但还是把烟按灭在烟灰缸里。
小王腾地站起:“胡说!我扇你!……”
校长走了过来,对老苗说:“我们刚刚开会研究过了,决定从今天起开除他的学籍!……”
葛小江:“校长,校长,您不能把我推给社会不管啊!我答应跟他们去还不行吗?……”
校长:“那得看他们的态度怎样。这是两回事儿!”
老苗站了起来:“葛小江,你别把你自己想象成别人的什么上帝!你决定了,我们还得考虑考虑你配不配呢!小王,走!……”
他们跟校长握手而去……
葛小江呆住……
夜晚。某小吃摊。老苗和小王闷闷地喝啤酒……
小王猛地将酒杯往桌上一顿:“妈的!怎么好不容易碰上一个像的,却是个小痞子!”
老苗:“我决定了,咱们明天一早就回去!让那个葛小江独自做梦去吧!”
小王:“对,那样的痞子学生,被开除了我才解恨!”
葛小江家。
葛母一手拿着遥控器在调电视节目,一手拿着话筒在通电话:“多少?玩去吧你!百分之二十五的‘回扣’?那是哪个年代的规矩了?少于百分之三十五我不帮忙!甭说好话!说好话也没用!好话能当钱花吗?能储到银行拿利息吗?嘻,拉倒吧你!……”
葛小江从别的房间走入过来,大声地:“妈!……”
葛母看了儿子一眼,将身子一转:“百分之三十五!……”
葛小江更大声地:“妈!……”葛母瞪了儿子一眼,放下遥控器,捂住话筒:“嚷什么?没见我在打电话呀?!”
葛小江:“我有事儿跟你说!”
葛母:“待会儿再说!”——又对着话筒问,“怎么样?我知道,你这事儿除了我,谁都帮不上忙!”
葛小江生气,无奈,发现了剪刀,操起来将电话线剪断……
葛母:“喂喂!这电话怎么了?……”
葛小江:“我把线剪断了!叫你打不成!”葛母站起来,气极地:“你!……”——将听筒狠狠往沙发上一摔,“小江你太过分了!”
葛小江:“整天‘回扣’‘回扣’的!就不能关心关心我这个儿子吗!”
葛母:“我怎么不关心你啦?缺你吃?缺你穿?缺你钱花了吗?!”
葛小江:“我明天要离开家几天!给我准备该随身带的东西!”
葛母:“离家?哪去?干什么去?”
葛小江:“你别管了!……”
他抹了一把泪,无声哭泣……
老苗:“小王,你克制点儿嘛!”
小王吼叫地:“我不愿克制!我干吗克制?!老马呀老马,三年里,多少人都像亲人一样疼爱过你儿子,为的就是让你三年后,能见到一个结结实实的大儿子,可没想到……”他说到伤心处,哭得孩子似的……
老苗无奈,扯住摊主,匆匆付了钱,架起小王便走……
葛小江家。
葛母:“给别人去当一把儿子?你自愿的?”
葛小江:“就算是吧!”
葛母:“图什么?”
葛小江:“什么叫图什么啊,什么也不图!”
葛母:“什么也不图?什么也不图白去当一把别人的儿子?我教育出来的儿子干这种傻事儿?我不信!”——她走到葛小江跟前,扯着儿子坐到沙发上,吸着一支烟又说,“儿子,别人不了解你,我还不了解你吗?……”
葛小江腾地又站了起来:“你了解个屁!”
葛母生气地:“怎么说话呐?老实交代!他们给了多少钱?”
葛小江:“钱!钱!你眼里除了钱就没别的啦?”
葛母也腾地站了起来:“好哇!学会教训你妈了!钱怎么了?钱是咬人的东西哇?我告诉你!没名没利的事儿,今后一件也不许你做!连想也不许你想!你是我养大的,我有教育你不犯傻的责任和义务!……”
葛小江瞪了母亲片刻,“哼”了一声,一转身离开了房间……
葛小江在自己的房间里,胡乱地往一只皮箱里塞着东西……
葛母在门外拍门:“小江,开门!开门!别耍小孩子脾气,什么事儿都好商量嘛!……”
门内葛小江的声音:“我不跟你商量!我有什么事儿也不跟你商量了!从今往后,咱俩各顾各吧!……”
门外,葛母想了想,将长沙发推至门口,从外面挡住了门——她往沙发上一坐,双臂交叉胸前,那意思是:休想离开这个家……
夜深了。
葛母竟卧在沙发上睡着了……
葛小江室内——和衣躺在床上的葛小江,翻身下床,蹑悄走到门前,推门,自然是推不开……
葛小江站在凳子上,打开门上的风窗,探出头,看到了门外的情形……
葛小江下了凳子,既恼火又无计可施……
他推开窗子下望——三层楼下,万籁俱寂……葛小江一屁股坐在床上,探手床底下,不知怎么地摸出一盒烟,大口大口地吸……他呛了烟,扑在床上,用枕头堵住咳嗽声……
拂晓时分。某招待所门前——小王在给吉普车加油……
老苗从一窗口探出身喊:“小王,加完油结一下账!”
小王:“听见了!”——他压下车盖,离开了吉普车……
吉普车离开了城市,在公路上行驶……
行驶着的吉普车……
葛小江从后座上出现,拍了一下小王的肩——小王吓得一激灵,回头一看,口叫:“停车!快停车!”
老苗急刹车,将吉普车靠路边停下……
老苗:“你他妈的怎么在车上?!”
小王:“准是趁我结账那会儿这小痞子溜上来了!”
老苗冲小王发火:“我提醒过你多少次了?哪怕离开车一分钟也要锁车!……”
葛小江嬉皮赖脸地:“别吵别吵,再吵我多尴尬啊!”
老苗小王互视一眼,瞪着他……
葛小江:“如果说我这个小痞子还有一条优点,那就是说话算话。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当面答应了你们的事儿,我能不跟你们走吗?”
老苗大吼:“可我们没最后答应你!我说我们考虑考虑的,对不对?”——他朝葛小江一指,手指几乎触到葛小江的鼻头。
葛小江垂下目光,瞧着老苗的手指尖说:“你们面临的坎儿,除了我能帮你们迈过去,谁还能帮上忙啊?你们怎么又摆起架子来了?”
小王跳下车,拉开了后车门,命令地:“你小子给我下来!”
葛小江不动……
小王:“滚下来!”
葛小江仍赖在车上不动……
小王一把揪住他衣领,将他扯下了车,自己坐上车,对老苗说:“开车!”
老苗:“妈的,小崽子跟咱们来这套!”——踩油门,一打方向盘,车开走了……
葛小江站在公路边上,拎着提包,呆呆地望着远去的吉普车他突然大喊:“咒你们翻车!”——喊罢,似乎得到了宣泄,一切都已过去了似的,一甩,将提包搭在身后,转身慢吞吞地往回走……
行驶的吉普车又刹住,停向路边……
车内。小王问:“怎么又停下了?”
老苗看了一眼手表说:“咱们都开出来三个多小时了!”
小王:“不愿开了?行,我开!”
老苗:“我的意思是,咱们把那小崽了撇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有点儿不妥吧?”
小王:“他活该!有什么不妥的!”
老苗:“我说不妥就不妥!咱们不能这么做!”——他一打方向盘,吉普车掉了个头,往回驶去……
葛小江家住那幢楼外——几条床单结成的布条,从窗口垂下来,一些男人女人,指点着,议论着……
葛小江家。
葛母在扎着围裙煮牛奶……
急促而响的敲门声……
葛母开了门,见门外许多人,很是讶然——一个男人对她说些什么——她急转身挪开沙发,闯入儿子房间,见床单结成的布带拴在暖气管上……
她冲到窗口探身一望,反身望着人们,一时呆愣得说不出话。
一个女人对她说些什么——她冲入客厅,抓起电话,急急地拨号,大声说着什么……
有人用手指挑起被剪断的电话线让她看……
她气得将电话摔在沙发上……
一阵烟漫入客厅——她冲入厨房,见奶锅已烧焦了,她气得将奶锅也摔在地上……
葛小江在公路上左冲右突,像一个脚下带球的足球运动员在球赛场上——这段公路上堆着几堆沙子,显然有养路工正在修路。葛小江踢飞一块石子——路旁一棵大树下,两名养路工正下棋,石子落在棋盘上……
两名养路工抬头朝他瞪去……
葛小江:“向养路工人学习!向养路工人致敬!”
两名养路工互视一眼,都未再理他,又低下头下棋……
葛小江却凑过去,蹲下观棋,并搭讪地:“两位,请吸支烟……”
吉普车里。小王:“他在那儿!”
吉普车停下——老苗小王下了车——前边,葛小江蹲在那儿指手画脚,大声嚷嚷:“臭棋!哎呀这棋臭死了!你干吗支士啊!你跳马一将,不就抽他车了吗?!……”
小王乜斜了老苗一眼说:“你看,你完全多余替他考虑吧?”
老苗:“妈的!”——大步走过去……
葛小江将一名养路工推得坐在地上:“我来下我来下,这盘棋照你这么下,输定了!……”
他屁股上挨了一脚……
葛小江站起,见是老苗,下意识地将手中的烟丢掉……
下雨了。
吉普车冒雨在公路上行驶……
天黑了。雨更大了。
吉普车在一条土路上被陷住……
小王跳下车,从后面拼命推车……
葛小江坐在司机座旁,对老苗瞎指挥:“挂档!给油!你倒是动作协调一点儿啊!……”
老苗:“住口!老子开了二十年车啦!显不着你!……”
葛小江:“唉,当初发给你驾驶证那人,肯定接受了你的贿赂!”他又推开车门,冲车后喊,“嗨,推车那位,你卖点劲儿不行嘛!……”
浇得落汤鸡似的小王,闻言气极,冲到车门旁大吼:“滚下来!……”
葛小江:“我下去干什么呀?这点儿麻烦还非指望我啊!”他说完关上了车门……
小王猛地拉开车门,一把揪住他衣领,将他扯下了车……
葛小江扑倒在泥泞中……
小王又吼:“起来!和我一块儿推!”
葛小江爬起,一挥胳膊,也愤怒地:“老子偏不推!”
小王:“你他妈的敢不推!”
葛小江:“敢!……”
小王甩手扇了葛小江一耳光,揪着他衣领将他扯到了车后:“推!……”
葛小江挣脱身,不驯地大喊:“不!……”
车中传出老苗的声音:“小王,你别理他行不行?都他妈打算在这儿安营扎寨啊!……”
小王只好又忍气推车……
葛小江含泪生气地看着……
小王脚下一滑,腿被车轮碾住……
小王:“老苗!压住我腿了!……”
葛小江看着……
老苗跳下车,拼命推车……
老苗又紧张又用力的表情……
小王因疼痛而扭曲的表情……
葛小江终于看不下去了,帮着老苗推起来……
葛小江用后背抵住车,把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的样子……
车被推动了,摆脱了陷坑……
老苗扶起小王问:“怎么样?要紧不?”
小王:“不要紧,幸亏下边软,没压实……”
老苗:“都他妈上车!……”——瞪了葛小江一眼,扶小王走向车门……
葛小江站在原地不动……
老苗回头喝问:“你聋啦?”
葛小江口叫:“咱们分道扬镳!”
老苗冲小王:“他又怎么回事儿?”
小王嘟哝地:“我扇了他一耳光……”
老苗瞪了小王片刻,也扇了小王一耳光,转对葛小江说:“扯平了!”
老苗和小王坐到了车里,都默默吸烟……
葛小江站立哗哗大雨之中瞪着车——他终于改变了想法,走向吉普车……
阳光明媚的早晨。如画的树林里有鸟儿在歌唱……
清澈的小河——河边的卵石滩上,晾晒着洗过的衣服——老苗的、小王的、葛小江的……
老苗在擦车,用桶里的水泼车轮……
小王一动不动地躺着——脸上盖一块湿手绢……
葛小江在河心游泳……
突然传来葛小江的呼喊:“救命!快救我!……”
小王腾地坐起……
老苗停止了擦车……
葛小江在水中扑腾……
只有短裤的老苗和小王向河里跑去——老苗还摔了一跤……
他们刚跑入河边,葛小江便停止了扑腾,冲他们大笑:“哈哈,拿你们开心呐!”——原来河水才到他腰际……
小王:“我还扇他!”
老苗:“你以为我就不想扇他啊?”
葛小江上了岸,从卵石间拿起烟盒,吸起烟来……
老苗也想吸烟——小王向他伸出只手讨烟……
老苗的烟盒却空了——他将烟盒捏扁,投入江中……
葛小江将自己的烟盒抛向他们……
老苗捡起,愤愤地:“还他妈吸名牌!”
小王一把夺过烟盒,也不转身,直接朝身后一扔,抛还给了葛小江……
葛小江:“爱吸不吸!上赶着不是买卖!……”
某小县城。吉普车停在火车站——老苗、小王和葛小江站在车旁……
老苗将一张票递给了葛小江:“现在,咱们可以‘拜拜’了!我们对你也算仁至义尽了……”
小王:“再给他几十元钱吧!车上渴了饿了的……”
老苗掏出了钱包……
葛小江:“我……我有钱……”
小王一扯老苗:“走,咱们吃顿饭去!……”
葛小江望着他们进入一家餐馆……
吉普车离开了县城……
葛小江站在公路中间,拦住了吉普车——老苗、小王从两侧下了车,瞪着葛小江……
葛小江走到他们跟前,将票撕了……
老苗小王困惑对视……
葛小江:“我认真想了想……我……我认为……自己还是不被开除的好……”老苗小王不说话,仍瞪着他……
葛小江:“无论如何,请……给我一个机会……”
老苗小王又对视……
葛小江表情郑重地,像日本人一样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低声说:“请多关照。真的,请多关照,拜托了!……”
吉普车又行驶起来……
葛小江又坐在后座了,手拿一本日记……
小王:“再读一段!”
葛小江的声音,背课文一样语调毫无感情但却很熟练的声音——
亲爱的爸爸,从今天起,到我们相见的日子,还有九天。你无法想象我有多么盼望这个日子,开始进入倒计时过程。爸爸,你一定不敢认我了!因为小学五年级的我,和初二的我相比,几乎长高了半米!我已经是一个一米六七的大小伙子了!而且,鼻子下已经长出了淡淡的胡子。我们班有的同学因为长出了胡子而不好意思,尤其在女生面前觉得不好意思,背着人往下拔。她们也要我拔,用两枚硬币当镊子。我拔过一次,怪痛的。以后再没拔过,自然生理规律嘛!是不老爸?……
小王回头看,见葛小江望着窗外……
小王对老苗大惊小怪地:“哎哎,他背下来了!这小子居然背下来了!……”老苗:“老实点儿!我开车哪!”
小王:“停一下停一下!”
老苗停车——小王跳下车,也坐到了后面……
车又开走时,小王:“你小子还行啊!”
葛小江:“友邦惊诧啦?小菜儿一碟!”
小王:“友邦惊诧?……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呢?”
老苗接茬道:“鲁迅书里的话!”
小王刮目相看地:“你读过鲁迅?”
葛小江:“还读过周作人呢?”
小王:“周作人?周作人是谁?”
葛小江:“鲁迅他弟弟。”
小王简直有些肃然起敬似的,挠挠头:“我读初中那会儿,只知道鲁迅,没人告诉我们鲁迅还有弟弟。初中一毕业就参加工作,没时问读闲书了。哎,你还读过些什么书?……”
葛小江:“普希金,巴尔扎克……”小王:“嚯,嚯,哎我不明白了,你记忆挺好的,又爱读书,干吗不做个好学生,反而那么痞呀?……”
葛小江也挠挠头,不无窘色地:“哥们儿,这么跟你说吧!没劲!觉得当学生没劲!当好学生更没劲!你是没痞过,看着别人,比如爸妈、同学、老师,一切唠唠叨叨总怕你堕落的人拿你的痞没法儿治,气得干瞪眼儿,你心里会感到又痛快又解恨!特过瘾!可……可时间一长,又觉得痞也是个没劲了!……”
小王:“那,再学好哇!”
葛小江:“你这就站着说话不嫌腰疼了!别人已经把你看成一个小痞子了,你也就没信心再学习了。有时你想变好,可你感到别人分明在怀疑你,猜测你又在动什么更坏的心思。你呢,就会干脆打消了变好的念头,索性再让别人失望一次。结果呢,别人失望了,你自己对自己也彻底失望了……”
小王颇同情地:“这还真有点儿难办了!”
老苗:“刚才那算干什么啊?背课文啊?重来!要专心!明白吗?……”
行驶着的吉普车……
画外音——
亲爱的爸爸,昨天我又梦见了你。醒来后再也睡不着了。于是就听你寄给我那一盘歌带。我几乎每天都听一遍。我似乎有点儿明白了,你为什么喜欢《当兵的人》这一首歌……
吉普车在《当兵的人》这一首歌中行驶……
硕大的落日,红彤彤的……
远远可以望见油田的井架了……
吉普车驶入油田职工住宅区……
许许多多的人将车围住了——葛小江面对那么多陌生的面孔,那么多复杂的目光,心虚起来,有点儿不敢下车,直往后缩……
老苗悄语地:“到了这份儿上,你如果敢反悔,就等于成心拿我俩开涮!我俩饶不了你!……”
葛小江双脚落地……
人们默默地望着他,有人悄悄议论:“太像咱们马悦了……”
“我可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一位母亲怀抱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儿。那小女孩儿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葛小江,问她母亲:“他是谁?……”
母亲:“他是……是你小悦哥哥……”
女孩儿:“小悦哥哥不是……”母亲轻轻用一只手捂住了她嘴:“你就当他是……”
女孩儿半明白半糊涂地仍望着葛小江——葛小江极不自然地冲女孩儿笑了笑……
女孩儿挣脱母亲的怀抱,双脚一着地,就向葛小江扑去——她母亲赶紧扯住她一只手,结果自己也被扯到了葛小江跟前……
女孩儿:“小悦哥哥,你又活了吗?”
葛小江只好尴尬地点头……
女孩儿:“你从哪儿来?……”
葛小江不知如何回答,用目光求援地寻找老苗和小王……
老苗和小王却都被人围住了,在说话……
一位拄着手杖的老奶奶也走到了葛小江跟前,端详着他问:“孩子,老苗他们跟你说明白了?”
葛小江点头……
老奶奶:“孩子,那就全拜托你啦。奶奶老了弯不了腰了,要不,奶奶真愿意替大家伙,给你鞠个躬呢!……”
老奶奶感伤了,拭起眼泪来……
人们渐渐围近了葛小江——一个大个子工人蹲下,和他脸对脸地看着,忽然将他扯入自己怀里,将他的头按在自己肩上,紧紧搂住了他——一名女工分开人群,望着这情形哭了……
她哭着说:“马悦,你救了婶的女儿,可……却没给婶个机会,听婶对你说句感激的话……”
她哭得双手捂住了脸……
人们将她劝开了……
黄昏。老苗握着葛小江一只手,站在一座坟前。坟上放着用野花扎成的花环……
老苗:“小悦啊,好孩子啊,大家怕你爸爸回来走到这儿,所以暂时连块碑也没敢给你立……”他的话似乎是说给葛小江听的,也似乎是说给坟中的马悦听的……
葛小江仰起头望着老苗的脸……
老苗:“孩子啊,这三年多里委屈你了!大家都知道你天天是多么相信你的爸爸,可你明白你爸爸是在担负着多么重要的使命,所以你从来也不主动要求你爸爸回来看你……你是石油人的好孩子……”
老苗落泪了……
四周的景色非常静谧,也非常之美,仿佛一切都是静止的。
老苗抹了一下泪,低头问小江:“还记得刚才那位老奶奶对你怎么说的吗?”
葛小江点头。
老苗:“老奶奶怎么说的?……”
葛小江:“说……说……‘孩子,那就全拜托你了’……”
老苗:“是啊,全拜托你了……”
二人转身,发现身后站着十几名男女中学生,每个中学生手中都拿着一束野花……
他们都瞪着葛小江……
老苗指着其中一个男同学说:“那是赵小山,和马悦最要好了!……”
葛小江冲他们不自然地笑笑,但没有谁回报他一笑,他们的神情都异常严肃……
一个女同学将其他同学手中的野花收拢,一总交给了赵小山。
老苗又指着那个女同学对葛小江说:“马悦是班长,她是副班长,马悦和她也很要好……”
葛小江也不自然地冲那女同学笑笑——而她转过了身……
赵小山捧着野花走到坟前,虔诚地放下……
老苗:“小山,认识认识这位像马悦的新朋友……”
赵小山冷冷地:“我干吗要认识他?”他瞪葛小江一眼,一转身跑了……
所有的同学都跑了……
老苗:“你别介意,由别人来冒充他们的好班长,他们感情上一时转不过弯儿来……”
葛小江大度地:“你放心,既然已经冒充了,我也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老苗:“唉,不在乎就好。”
葛小江:“马悦……也早恋吗?……”
老苗:“你怎么想到那儿去了?……”
葛小江:“我的意思……我是指,他和……那副班长……”
老苗:“不清楚。反正他们很好,经常在一起,也从没听谁议论过他们早恋不早恋的。你知道,在同样的方面,人们对于好学生和痞学生,那看法是大不相同的。”
葛小江:“这不公平。太不公平了……”
夜晚。
葛小江躺在招待所房间的床上,翻看马悦的日记……
工会主席:“我当工会主席二十多年了,从来没这么荒唐地处理过问题!……”
小王分辩的声音:“韩主席,话也不能这么说!其实主意是许多和马工程师关系很好的同志想出来的。大家伙儿都是出于真心。出于真心的事儿,有点儿荒唐也不荒唐了……”
工会主席的声音:“葛小江的母亲打来了电话,要求咱们把他儿子立刻送回去!那边的油田工会,已派出一个人来接马悦,因为他爷爷奶奶也从国外来到了北京,等着在北京和儿子孙子一聚,你们说现在怎么办吧?……”
小王的声音:“是那个葛小江非赖着跟来的……”
老苗的声音:“事到如今,也只好实话实说,听听葛小江自己怎么想的了……”
葛小江的心声:“葛小江啊葛小江,看来你还不能溜之乎也。”
一个小火车站。葛小江和一位容貌温良的妇女坐在窗口,老苗、小王、几名工人和一些家属在送他……
马悦的男女同学们跑来——这使葛小江感到非常意外……
葛小江和他们车上车下互望着……
副班长走上前,将一纸条塞给葛小江……
车铃响后,列车开动了……
葛小江不禁地摆手告别……
两车厢连接处——葛小江掏出纸条看……
赵小山的画外音:“不管你是为了钱,还是出于别的什么目的,我们都希望你对我们油田人,做到你的一切承诺。否则,我们这些马悦生前的同学将永远憎恨你,并诅咒你……”
车厢里。
中年妇女:“小悦,你爸爸说要给你一件令你惊喜的礼物!”
葛小江:“什么?”
中年妇女:“我不知道。知道了现在也不能告诉你啊!”
葛小江:“现在告诉了我就没意思了,对不?”
中年妇女笑了:“是啊。那就太扫你爸爸的兴了!他是那么的想你……”
葛小江情不自禁地:“我也非常想他……”
火车停在又一个小站。
葛小江和中年妇女下了车后,中年妇女向他指着一个中等身材偏瘦的男人说:“看,那是谁?”对方微笑地望着他。中年妇女轻轻将他推向对方——葛小江虽然意识到那是“爸爸”,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毕竟不是演员,不同于在演戏。他一时有些扭捏,不知所措……
父亲走到他跟前,凝视着他,自语地:“天啊,你已经长这么高了!如果再有三年不见,个子肯定就会超过爸爸了……”
葛小江:“爸爸,我好想你……”
父亲忽然冲动地用双臂拥抱住了他……
列车在他们背后开走了……
油田开采典礼。
主持会议的人:“同志们,现在,让我们欢迎来自兄弟油田的客人马悦同学……”
少先队的队鼓队号顿时响起……
在两排少先队员的夹道欢迎之下,父亲牵着葛小江的手走上了主席台……
一名女少先队员跑上主席台,向他敬礼……
女少先队员:“马悦同学,我代表××油田全体少先队员欢迎你,赠你一条红领巾以作留念!……”
主持会议的人:“同志们,大家都知道的,在三年多的时间里,马工程师至少应该享有三次回本油田去探望儿子的假期。可为了加速我们这儿的建设,他一次又一次地推迟了。这是因为他有一个好儿子!一个充分理解他的好儿子!现在,由我们这儿年龄最大的老油田工人,替马悦同学,戴上我们开采典礼的纪念徽章!……”
一位老工人走上主席台,将徽章别在葛小江胸前……
老工人:“好孩子,我们这儿的每一个人,都深深地感谢你爸爸,感谢你。让我代表大家,和你握一下手吧!”
老工人向他伸出了粗糙的大手……
葛小江伸出了自己的手……
两只手握在了一起……
掌声……
主持会议的人:“下面,请马悦同学讲几句话!……”
掌声……
葛小江慌乱地:“我不,不,其实我做得很不够,应该的。还是让我爸爸讲吧!……”
他求援地望向父亲……
父亲:“儿子,别不好意思,去讲吧!”
老工人却不由他分说,扯着他走到了话筒前……
老工人:“孩子,你有资格说几句话,说什么都行……”
台下一双双眼睛期待地盯在他身上,他望着那一张张诚挚的面孔,晕头转向,结结巴巴……
葛小江:“我……我……我再有三年见不着我爸爸,也没怨言!咱们是谁跟谁呀!……”
掌声……
父子下了主席台……
工人们纷纷起身同葛小江握手……
队鼓声、队号声……
葛小江被真情包围了,他不禁有些受感动了……
画面由彩色渐转为黑白。
一个小女孩儿在人群中出现了——就是我们在前面曾见过的那个学龄前的女孩儿,她指着葛小江说:“他根本不是马悦!”
于是马悦的同学们纷纷出现,纷纷指着他说:“他是冒名顶替的!”
“他是一个坏学生!他的老师和同学都讨厌他!”
“他是个没感情的家伙!他妈也是!”
“他冒名顶替完全是出于个人目的!”
于是人们开始审视他,开始指斥他……
于是他在人们的指斥之下旋来转去,欲辩无词,狼狈万状……
父亲瞪着他严厉地审问:“你是谁?你到底是谁?你骗我图的什么?……”
那个给他戴上红领巾的女少先队员,生气地从他颈上扯下了红领巾……
那个给他戴上纪念章的老工人,生气地从他胸前一把拽下了纪念章……
北京某饭店的房间里——床上的葛小江陷入梦魇,挥胳膊踢腿,身体扭动不止……
父亲拉亮台灯,下了床,赤足走到他的床前,轻轻推他:“儿子,儿子,儿子你醒醒……”
葛小江醒了。他一下子坐了起来,怔怔地瞪着父亲……
父亲:“儿子,做噩梦了?”
葛小江:“我……坦白……”
父亲:“你坦白什么?”
葛小江:“我不是……我……不是好儿子……”
父亲:“如果连你都不是好儿子,那就没有好儿子了。”父亲笑了,摸了他的头一下,在他床上坐下了。
葛小江:“咱们这是在哪儿啊?”
父亲:“在北京啊!接着睡吧,啊?明天还要早起,去机场接你爷爷奶奶呐!”
葛小江:“我有点儿睡不着了……”
父亲:“那,爸爸就陪你聊一会儿。闭上眼睛,爸爸要送你一样东西!”
葛小江闭上了眼——他听到父亲说“睁开吧”,便睁开了眼睛——父亲向他展示着一件写满了外文的运动衫……
父亲:“爸爸最近出国谈判的日子里,恰巧碰到了一次国际足球赛。为了你,爸爸当了一次‘追星族’,想方设法,调动了一切友好关系,才终于如愿以偿。你能说得出名字的世界级球星,以及他们的教头,都在这件运动衫上签了名!……”
葛小江一时怔愣住了……
父亲:“怎么?不稀罕?”
葛小江:“不,爸爸,我太喜欢了!这……太宝贵了!我都不知说什么好了!……”
父亲:“那就说谢谢爸爸嘛!”
葛小江:“谢谢爸爸!”
机场降落的飞机……
驶来停在宾馆门前的出租车——葛小江和父亲,一左一右搀扶着爷爷奶奶踏上台阶……
餐厅里。一家四人在用餐。父亲挨着爷爷坐,葛小江挨着奶奶坐……
爷爷举起了啤酒杯:“来,为了咱们祖孙三代的欢聚!”
父亲:“父亲,也为了您身体健康!”
葛小江:“奶奶,我祝您长命百岁!”
奶奶:“托我孙子的福!托我孙子的福!”
于是四人碰杯……
葛小江一饮而尽——饮罢还向众人亮了亮杯底,但发现其他三人都只不过象征性地饮了一口……
父亲、爷爷、奶奶都有几分惊讶地望着他,他意识到自己举止失度了,一时不安起来……
奶奶:“这孩子,一定是渴坏了!”
父亲:“他从来不沾酒的。连啤酒也不沾。因为见了爷爷奶奶,心里特别高兴是吧?”
葛小江:“是……心里特别高兴……”
爷爷:“别都盯着我孙子了!盯得他怪不好意思的。男子汉嘛!别一时冲动喝醉了就成!”
于是三位长辈都笑了,转移开了目光……
爷爷:“儿子啊,我此次专程来,还是为了几封信里谈的事……”
父亲:“动员我带着小悦到国外定居?”
爷爷点了一下头:“对。工作我们已经替你联系好了。薪金很高。只要你工作两年,房子、车子,都会有了。怕我一个人说服不了你,所以,将你母亲也劳驾来了……”
奶奶:“儿啊,我和你父亲都是七十多岁的人了。你哥哥姐姐们,和咱们的一切亲戚,都在国外生活几十年了。你如果此次也能带着小悦跟我们走,我们就从此没什么牵挂之事了。”
父亲:“爸爸,妈妈,这件事,咱们改日细谈行不?再说,也不便当着小悦的面……”
爷爷固执地:“我现在就想听听你究竟有些什么顾虑。我认为小悦也有权发表自己的意见嘛!”
父亲微笑了一下:“好吧,那我就说说。其实我没有丝毫顾虑。现在国内政策很开放,我要走谁也没权阻拦我。可我最近常常在想一首歌里的两句话……”
爷爷、奶奶、葛小江注视着父亲,倾听着——葛小江的手,不由自主地抓过了烟盒……
父亲用手指敲点着桌子,低声唱:“咱们当兵的人,有啥不一样?当兵的人,当兵的人,就是不一样!……”唱罢,沉思着说,“现在,许多中国人都开始强调——我也是人,我为什么就没有权力和别人一样?别人自私自利我为什么不可以自私自利?别人追求享乐我为什么不可以追求享乐?别人已经不讲奉献精神,不讲对这个国家对广大人民的使命感、责任感、义务感了,我为什么还要具有这一点呢?可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毕竟要有一批人,经常躬身自问——我在哪些方面,应该和别人不一样?如果,我们的官员、知识分子、教育工作者、科技人才、作家、医生,都能这么想一想——是啊,我不能完全和别人一样啊!那么,我们中国改革开放的局面,就会比现在乐观得多了……”
“嚓”——葛小江划着火柴,吸起烟来……
爷爷、奶奶、父亲的目光,一齐望向了他……
葛小江浑然不觉地:“爸,接着说啊,我认真听着呐!”
爷爷生气地:“刚见面,就对我进行起爱国主义教育来啦?难道你把我和你妈当成了统战对象吗?哼!”
爷爷起身怫然而去……
奶奶:“这倔老头子!先别理他!小悦,你……还吸烟啊!”
葛小江赶紧将烟掐灭,惶措地:“我……吸着玩儿……”
小江父子住的房间——父亲一边心烦地吸烟,一边严厉地训他……
父亲:“老实交代,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吸烟的?”
葛小江:“怎么了?不就是吸了一支烟嘛!我又没染上瘾,不过吸着玩的!”
父亲:“吸着玩的?我看你已经吸得很老到了!”
葛小江:“你不也是大大的烟民吗?你看,你现在正吸着呐,还有资格训我啊?咱俩彼此彼此!”
父亲:“你!……”
奶奶推门而入,护着葛小江:“得啦得啦,别训起来没完了!小悦,先到奶奶房间去!……”她拉着小江往外走……
父亲:“妈,我正教训他,你怎么能来护着他呢!”
葛小江不服气地嘟哝:“纯粹是因为和爷爷谈不拢,拿我泻火儿!”
父亲:“你怎么说?回来!”
奶奶:“要教育,以后再教育!今天是高兴的日子,别搅得大家都高兴不起来!”她推着小江离开了房间……
葛小江刚随奶奶进入另一房间,父亲也随后跟入了——这是一个套间,爷爷正坐在沙发上看报……
父亲手中拿着两盒烟,严肃地:“小悦,现在,我当着我的父亲的面,发誓从今天起开始戒烟!”说完,将手中的烟扔进了纸篓……
奶奶对爷爷说:“你看你这儿子,太认真了吧?让我孙子多下不来台阶呀!”
爷爷放下报纸,口吻也很严肃地说:“这一点像我。不过我认为这是一个大大的优点。老伴儿,在这个问题上,我希望你能保持可贵的中立,不在感情上偏袒任何一方。”
父亲:“儿子,我要求你,现在就当着我和爷爷奶奶的面,郑重地发一个誓!”
葛小江:“爸爸,爷爷奶奶,我真的从不吸烟的。今天……爸,我从没说过认错的话,要不,我写份保证书行不行?……”
奶奶:“当然行!当然行!……”
爷爷批评地:“你看,你又参与了!”
父亲:“好,我就照顾你的情面,不逼你说了,你写吧!”——并将宾馆的备用纸展好,将自己的笔递给葛小江……
葛小江坐下,想了想,匆匆写完,离开桌子……
父亲看看,皱起了眉:“小悦,你的字怎么越写越难看了?都不如小学五六年级的时候了……”
葛小江:“我使不惯你的笔嘛!”
爷爷:“我们都应该记住今天这个日子。因为我们马家,有一个吸了十几年烟的人,退出了‘烟民’的行列。有一个刚刚染上吸烟恶习的人,保证永不当‘烟民’。这很值得我高兴啊!小悦,你爸爸对你的严厉,我是完全赞成的!今天,全世界已经将不吸烟列入文明教养范围了!”
葛小江:“可丘吉尔也吸过烟!”
爷爷:“但是你知道丘吉尔曾经对自己作过怎样的评价吗?他说——我在对国家的责任感方面,堪称我们人民的楷模。但是我在吸烟这一点上,又是一个坏榜样。因此我们有理由相信,丘吉尔如果活到今天,也会带头戒烟的!”
父亲:“小悦,爸爸不是小题大做。爸爸一开始就是因为觉得好玩儿,后来成了‘烟民’一分子的。你要牢牢记住爸爸的教训!”
葛小江无话可说了……
电话响——奶奶抓起电话:“好,我们就下来……”——转对大家说,“预约的出租车已经在下面等着了!”父亲和葛小江一左一右搀扶着爷爷奶奶踏下宾馆门前台阶,坐入出租车里……
四人在北京各景点观光游玩……
四人在老舍茶馆听戏——爷爷奶奶兴趣盎然,父亲不时对爷爷奶奶讲什么……
葛小江犯了烟瘾,眼睁睁看着附近有人吸烟,抓耳挠腮……
他们离开时,经过一张空桌——葛小江发现桌上有一支烟,随手抓起……
宾馆。房间。
父亲在打电话:“老王,三号井的出油情况稳定不稳定?好哇!这我就放心了!对,我老父亲又旧话重提了。不过你转告同志们放心,我会耐心说服老人家彻底放弃他的念头的……”
葛小江蹲在厕所便桶上,大口大口地猛吸那一支烟,吸到过滤嘴儿,还有些舍不得丢……
父亲的声音:“咱们不是共同立下过誓言,都要把这一辈子贡献给国家的石油事业,任劳任怨,死而无憾吗?……”
葛小江离开了厕所——父亲已放下了电话……
父亲:“小悦,今天过得高兴不?”
葛小江:“高兴。”
父亲:“坐下,爸爸有话跟你说。”
葛小江坐下了……
父亲:“小悦,对出国定居的事儿,你怎么想?”
葛小江:“爸,这完全听你的。你作主就是了!”
父亲:“我要听的是你的真实想法。”
葛小江:“爸爸,我觉得,像你这样的中国人,目前已经不多了。你是不是有点儿犯傻啊?”
父亲:“不,儿子。像爸爸这样的中国人,目前仍很多。只不过你年纪还小,没机会接触到。至于犯傻嘛,也许有点儿。可那要看聪明的定义是什么!”
葛小江:“聪明就是自己不吃亏呗!”
父亲:“唔?看来咱俩也有‘代沟’了!你在写给我的信里,说的可都是一些充分理解爸爸的话呀!”
葛小江:“那……那是怕你太挂念我嘛!……”
父亲:“原来如此!两面派,这可不大好!”——父亲说完,入厕所刷牙……
父亲刚拿起牙刷,吸了吸鼻子,开始用目光寻找——发现了池中的烟头……
父亲皱起了眉……
夜晚。葛小江酣睡了……
父亲拿起他的衣服,翻兜儿——意在翻烟,却翻出了那个纸条……
父亲将那纸条凑向灯光细看——父亲将那纸条捏在手中,呆住……
葛小江翻了个身,醒了,揉揉眼睛,见父亲的床空着——扭头,发现父亲的身影呆坐在沙发上……
葛小江:“爸爸,你怎么了?”
父亲不作声……
葛小江下了床,走到父亲跟前:“爸爸,你怎么还不上床啊?”
父亲拉亮了地灯,凝视着他……
葛小江:“爸,你哭过?”
父亲点了点头……
葛小江:“为什么?对我感到失望了?”
父亲摇头……
葛小江:“爸,如果你觉得我太伤你的心了,就打我几下吧!……”
父亲:“孩子,你是谁?”
葛小江一愣,随即笑了:“爸,瞧你问的!我是马悦,是你儿子呗!”
父亲固执地:“你是谁?”
葛小江的笑容渐渐僵住……
父亲凝视着他……
葛小江:“爸爸,你不相信,我可以背马悦的日记给你听……”
他话一出口,意识到“此地无银三百两”,急又改口:“爸你可千万别怀疑我是你儿子啊!我就是马悦!马悦就是我!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嘛!……”
父亲默默从兜里掏出那张纸条递给他……
葛小江接过,万万没料到纸条会被父亲发现,他愣了片刻,转身去拉开自己的皮箱,取出马悦的日记,双手捧送给父亲……
父亲默默接过,翻开……
葛小江:“马悦他为了救一个溺水的儿童……叔叔,对不起,我……人们是因为怕您,和爷爷奶奶一时承受不了……”他语无伦次了……
他忽然转身匆匆穿衣服……
父亲抬起头,用满含泪水的目光瞪着他……
他穿好衣服,拎起皮箱就往外走……
父亲放下了日记,一把扯住了他……
葛小江:“放开我!让我走!我不是你的……”
父亲的大手紧紧捂住了他的嘴……
父子对视,都已泪流满面……
父亲将他推得贴在墙上,低声地:“小悦,小悦,好儿子,爷爷奶奶从国外回来一次不容易,他们那把年纪了,恐怕以后,再也回不来了。所以,爸爸请求你,咱们和爷爷奶奶相处这些日子里,千万不能惹他们伤心,使他们带着笑来,含着泪归啊!……”
葛小江:“爸爸!……”扑入父亲怀里……
父子俩紧紧拥抱着,都无声而泣……
早餐桌上。
奶奶:“儿子,你眼睛怎么了?哭过似的!”
爷爷也关切地望向父亲,以目光询问……
父亲掩饰地一笑:“妈,瞧您说的!我又不是三岁小女孩儿,干吗动不动就哭啊?昨晚……房间里有只蚊子……”
爷爷摇头,表示不相信……
葛小江望望爷爷、奶奶,忽然说:“爸爸说谎!……”
父亲一愕……
爷爷奶奶都将目光转向葛小江……
葛小江:“爸爸患失眠症多年了!昨晚接到油田打来的电话,又为工作思考得睡不着了!”
父亲暗暗放下悬着的心……
爷爷:“儿子,如果你认为你对国家有一种推卸不掉的责任感,那么你的身体就是这国家财富的一部分了!领导给你假让你休闲几天,你就应该学会休闲嘛!海湾战争时期,布什还有心情离开白宫打打高尔夫球呢!”
父亲:“爸爸,我一定记住您的话!”父亲只喝了两口粥就放下了碗,招来了服务员,“小姐,请拿一盒烟来!”
葛小江和爷爷奶奶又都望向父亲……
父亲:“对不起小姐,不需要了……”
爷爷奶奶的房间里。
爷爷将一瓶药给予父亲:“这是国外营养头脑的药。也有镇静和安眠效果,而且无副作用,现在就吃两片吧!”
父亲:“好的爸爸,我吃。”
父亲起身倒水服药之际,奶奶悄悄对爷爷说:“今天就先别提昨天那个话头儿了!”
长城。祖孙三代登上了长城,放眼远眺……
父亲:“爸爸,您还记得,我小时候,你教我背过一首诗吗?一首外国诗人写的诗……”
爷爷:“唔?你背背!”
葛小江抢先地:
无论这样,还是那样,
我的国呵!
无论富饶,还是贫穷,
我的国呵!
无论怎样——我的国呵,
我都是——你的儿子!
……
爷爷:“孙子,你也能背下来了?”
葛小江:“因为我常听爸爸背!”
爷爷:“情到真处,诗也就朴素至极了!向来忧国泪,寂寞洒衣巾。当年,我也立下过以身许国的大志啊!……”
父亲:“爸爸!……”
爷爷:“你别说了!”——目光望向葛小江,“孙子,你愿意跟爷爷走吗?”
葛小江:“我?……”——瞧瞧父亲,对爷爷摇了摇头……
爷爷神情沮丧起来,将脸转向别处……
葛小江:“爷爷,这不公平!你怎么能让爸爸感到为难呢?”
爷爷又将目光望向葛小江……
葛小江:“我就从来也没让爸爸为过难!在此之前,我和爸爸已经三年多没见面了!可我理解爸爸!”
爷爷望向父亲……
父亲点头……
奶奶走来:“怎么又都这么严肃啊?”
爷爷:“你孙子在批评我!批评得很不客气。”
宾馆前厅。
老苗和葛母坐在沙发上……
老苗:“你这个女人啊!太不通情达理啦!……”
葛母:“随你怎么说,反正我一见到我儿子,拽上他就走……”
葛小江与爷爷奶奶父亲进入宾馆——他照例搀着奶奶……
葛母:“小江!……”她果然一发现儿子就立刻奔过去,拽住儿子便往宾馆外走……
老苗没来得及阻拦,跺了下脚,又气又急,暗暗叫苦不迭。
父亲望望老苗,望望葛小江——葛小江挣着身子,正回头望他——
父亲心中顿时明白,但也徒然无奈……
事发突然,爷爷奶奶望葛小江,望父亲,望老苗,怔愣,愕住……
宾馆门外。
葛小江终于挣脱了手臂,瞪着母亲,低声地:“听着,如果你坏我的事,我一辈子也不会再理你!哪怕你跪在我面前请求原谅!”说完转身就往回走,在门口又说:“你既然已经不合时宜地出现了,唯一正确的选择是——一切照我的暗示去做!”
葛小江又回到奶奶身旁……
奶奶:“怎么回事?”
葛小江:“那女人精神有点儿不大正常!”——又大声冲老苗说:“苗伯伯,还愣在那儿干什么啊?陪着大婶去啊!”
老苗:“好好好……”走过小江身旁,忍不住问:“小江,你,她……她会听我的吗?”
葛小江:“放心去吧!你怎么说,她会乖乖地怎么做。对精神不大正常的人,尤其对精神不大正常的女人,当丈夫的,有时需要硬气点儿。否则会给别人添乱的!”
老苗:“说得有理,说得有理……”急急出了宾馆门。
葛小江:“唉,可怜的女人!……”
走廊里。
葛小江搀着奶奶,边走边解释:“他们的儿子是我同学,整个儿一小痞子!硬是把他妈气得疯疯癫癫的。一到这个季节就犯病。一犯病他爸就得带她到处旅游,散心……”
奶奶:“唉,谁要是摊上个坏儿子,那都够受的!”
宾馆餐厅。马家四口在吃晚饭——父亲仍心事重重,满面忧郁,不时侧目一望——那边坐着的老苗和葛母……
葛母:“有言在先啊,我的食宿费,你得出!”
老苗一板脸,终是硬气不起来,立刻又苦笑着说:“没问题没问题,我出,我出……”
奶奶也朝葛母那边望去,正巧葛母也正朝这边望,目光一碰,葛母咧嘴一笑……
奶奶:“小悦,既然是你同学的父母,何不请他们过来同桌用餐啊?”
葛小江一口饭差点儿噎住,不由得和父亲对视一眼……
奶奶:“精神上受过刺激的女人,常常会产生一种被人们孤立的心理。她们有时特别需要热闹的氛围,渴望别人和她们主动交流……”
爷爷:“你奶奶的话是对的。她从前是精神病院的优秀护士嘛!”
葛小江:“好,我请请试试。不过,人家要是硬不愿意,咱们也不能强求是不是?”
奶奶:“那当然。”
葛小江走了过去,彬彬有礼地:“伯伯,大婶儿,我代表我爷爷、奶奶,还有我爸爸,请你们过去共进晚餐。不过你们当然是有权力谢绝的!”
葛母:“谢绝?干吗谢绝啊?”——立刻站起,瞪着老苗又说:“小抠劲儿的!只点三个菜!”她大模大样地朝马家餐桌走去……
老苗生气地:“他妈的!她怎么这样儿啊!”——自知失言,又对葛小江说:“对不起……”
葛小江:“请多包涵……”
六个人在一张餐桌上了……
爷爷招来了服务员:“请再加几个好菜!……”
奶奶对葛母说:“您千万别客气!……”
葛母:“我不客气!”——真就毫不客气地吃起来……
老苗:“让你们见笑啦,我老婆胃口一向特好……”
葛母白了他一眼:“谁是你老婆!……”
老苗“嘿嘿”一笑:“你看你,连是我老婆都不承认了!”
爷爷:“现在是文明时代了,男人对自己的妻子,该用文明的称呼了吗!”
老苗:“对对!……”——掏出烟请父亲吸……
父亲:“我戒烟了。”
老苗:“戒了好,戒了好……”
葛小江对葛母说:“大婶儿……”
葛母闻言,一口饭停止咀嚼,又瞪向了儿子……
葛小江不理睬她脸上是一副什么表情,只管以劝慰的口吻说下去:“这做父母的,摊上什么样的儿子,三分是遗传,七分是天意。要求所有的儿子都像我一样,在校是三好生,在家善解人意,那是不可能的!是理想主义!您也不必太为您儿子犯愁,今后我马悦一定好好帮助他。我向您保证,一定使他由一个痞学生,变成一个好学生!……”
爷爷奶奶交流着欣然的眼色……
父亲只有低头吃饭的份儿……
老苗:“听听,人家这儿子,多……多好哇!……”
葛母:“三分是遗传,七分是天意,摊上好儿子,别人眼气也没辙啊!”
宾馆娱乐厅。爷爷奶奶在跳舞,赢得了一阵掌声……
葛母来了兴致,向老苗发出邀请……
老苗不情愿地将身子一扭……
这一情形恰巧被归座的爷爷奶奶看见——奶奶对父亲说:“你去陪她跳一轮!”
父亲:“妈,我不太会啊!”爷爷:“去吧,去吧!我们给别人的每一份好意,都会被生活储存起来,以后加倍偿还我们的!”
父亲想了想,终于起身去邀请葛母……
葛母愣了愣,只得奉陪……
父亲:“我不太会。”
葛母:“跟着我的感觉就行。”
父亲:“你的儿子?”
葛母:“我的小冤家。”
父亲:“我真不知如何表达我的心情……我,非常感激您的儿子,也非常感激您。真的,我请求您,我的意思是,在这些日子里,我需要你们的帮助……”
葛母:“这,真的,谁都有面临不幸的时候,我一向教育他要对别人富有同情心和爱心——他在这一点上像我。只不过,我有点儿顾虑他的功课……”
父亲:“从明天起,我帮他复习功课……”
二人舞罢,爷爷奶奶带头鼓掌……
葛小江也鼓掌,并对老苗说:“嗨,你怎么无动于衷啊?……”
老苗也立刻冲二人鼓掌……
一组六人在北京各景点游览的画面——在这些画面中,他们的关系越来越融洽,越来越和睦。
老苗和葛母,总是轮番为马家祖孙三代拍合影。而爷爷和奶奶,又总是轮番为老苗“夫妇”拍合影——他们一开始都有些扭捏,有些不情愿,但第一张“夫妇”合影拍过,以后再拍也就自然多了,如同一对真的夫妇似的了……
在以上画面中,穿插这样的镜头:
父亲带着葛小江在新华书店买中学生教材……
父亲在为葛小江判题……
父亲在对葛小江讲题……
最后一天晚上。
爷爷奶奶的房间。
奶奶:“认识你们夫妇,我们感到非常高兴。”
葛母:“我们两口子也是。”
爷爷:“一想到明天就要分开了,我们对你们还真有点儿依依不舍呢!苗先生,您以后在对妻子的态度方面,可要更尊重,更体贴些哟!”
老苗:“一定,一定……”
另一个房间。
父亲判完题后,对葛小江说:“你头脑并不笨!”
葛小江受到夸奖,笑了……
父亲凝视着他——葛小江被凝视得不自然起来……
葛小江由衷地:“要是我爸爸妈妈中,有一个能像你对我一样有耐心,我也不至于在班里是劣等生。”
父亲:“如果你真是我的小悦,这几天就是我最幸福最快乐的日子了。”
葛小江:“爸爸,这几天里,其实你内心非常非常难过,是吗?”
父亲诚实地:“是的。”
葛小江:“你的每一次微笑,都是为爷爷奶奶强装出来的?”
父亲点点头……
葛小江:“爸爸,我以后可以给你写信吗?”
父亲点头……
葛小江:“你会回信吗?”
父亲仍点头——眼中涌出了泪水,滴在葛小江做题的纸上。
葛小江:“爸爸,别太难过。你一落泪,我也想哭……”
他掏出手绢,替父亲拭去脸上的泪痕……
父亲握住他那只手,偎在自己脸上,同时闭上了眼睛……
父亲眼角又涌出了泪……
机场。
葛小江和父亲,与爷爷奶奶告别……
老苗与葛母,站在稍后地方望着……
葛小江:“奶奶,我会想您的!……”他情不自禁地扑在奶奶怀中……
奶奶:“好孙子,明年我还陪你爷爷回来!”
葛小江:“那我一定还和爸爸到机场接您。”
爷爷:“老伴儿,该轮到我了,该我和我孙子说几句了!小悦,你可要记住你自己的保证,好好儿帮助你那个叫葛小江的同学哇?”
葛小江点头:“爷爷,我会的!……”
望着他们的葛母,掏出手绢擦起眼泪来……
奶奶走向她说:“我会每天为你的儿子祝愿一次。祝愿他变得像我孙子一样懂事!”
葛母:“老人家,您真好!……”
老苗有所感触,将脸仰起,扭向了一旁——分明是忍不住眼泪了……
那边,爷爷将一只手按在父亲肩上,郑重地:“儿子,你不必惦念我和你母亲,一心在油田战线报效国家吧!”
父亲:“爸爸,谢谢你这句话!”
一架飞机腾空而起……
主题歌中——老苗、父亲与葛家母子已在机场外分手了……
双方都同时转身,向对方们望去……定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