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文学之美
一、“中国古代文学”的界定
文学是人类精神文化的创造。中华文化历史悠久。中国是一个文学大国。文学是国人精神、情感、意识的形象艺术记载。古代文学是中华文明之珍宝,也是世界文学之林中独特靓丽的风景。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有其独特的美。代表中国文学突出成就的汉语文学包括古代汉语文学和现代汉语文学。这里讨论的,主要是以文言(骈体文、古文)写作流传至今的古代作家作品。如果依中国文学史的惯例,把作为一个整体的中国文学历史按照演进阶段大致划分为古代文学、近代文学、现代文学、当代文学的话,那么,这里所说的“中国古代文学”,主要是指1840年以前的中国文学。
若按文学史的朝代划分惯例,古代文学一般由先秦文学、两汉文学、六朝文学、隋唐文学、两宋文学、元明清文学几大文学史板块构成。“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楚之骚、汉之赋、六代之骈语、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而后世莫能继焉者也”(王国维《宋元戏曲考·自序》)。古代文学大体包含远古时期的歌谣与神话传说、先秦之《诗经》与“楚辞”、诸子与历史散文、汉赋、六朝之骈语与乐府诗歌、唐诗、宋词、元曲、明清之小说等各个历史时段的主要文学创作,能体现各时代艺术成就的文学形式。
理解文学,我们当注意这样几个方面:一是文学是语言艺术;二是文学是感性的艺术,强调感性;三是文学是关于人类情感的艺术,突出以情动人;四是文学本身具有丰厚的文化含量或文化内容,它具有特定时代的政治、经济、思想文化等所表现出的特征;五是文学与人性的历史发展有密切关联;六是文学是一种精神创造,不能忘了是“创造”,一定要有原创性;七是将非文学的因素排除,剩下的就是文学的,正如雕塑的道理;八是文学是一个敞开的、想象的、虚构的艺术创造空间,突出其未完成性、想象力与虚构性;九是文学是什么的问题,没有标准答案,我们完全可以继续思考下去。正是基于这样的理解,可以说,所谓古代文学,就是古代作家运用古代的语言工具,形象地反映古人社会生活,传达古人思想情感、生命意识、文化意识、审美意识的话语艺术形式。
古代文学亦有意识形态特征,体现出古人独特的文化表现方式,含有异常丰富的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审美的意识形态内容。其中,“道”是中国古代(传统)思想、文化、智慧的核心和最高范畴。古人文化艺术生活概不离道,以“道”为根本,形成并行不悖的多元文化思想。儒释道各有其“道”,各道其道。从“道”的意义上讲,古代文学可看作是“体道”的文学。“文以载道”是文学的本质功能。对“道”之体悟所达到的境界,也是作品的审美境界。
二、所谓“文学之美”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爱文学之心,未必人人有之。何以然?莫知其美也。若文学实有其美,则必有爱之之人。能知其美而爱之者,审美也。吾人未见不知一物之美而乐之者。美之为美,必有其理;美不自美,因人而彰。文学之美,必待“文学之鉴赏家”品而道之。能品出滋味者,未必善写;善写者,未必真解其味。文学之美云云,只能为个人之审美体悟与经验。
人是爱美的生物种类。人本身就是美的,思想是美的,身体是美的。人是自然的一部分。人创造了文化,文化反过来影响人的生活。文化就是人追求美的理想所积累的物质与精神成果。人离不开美,美离不开人,也离不开文化。艺术是创造美的文化,文化是表现美的艺术。文学是人学,文学是艺术,文学首先也是美学。
东方西方,人同其心,心同此理。如仅从内涵和情感层面去挖掘中国古代文学的美,挖来掘去,可能得到的结果与其他民族文学都是一样,彼此差不多。这就不能圆满论说“中国古代文学之美”这个问题。问题恰恰在于中外不同民族、不同国家、不同文化、不同时代、不同场域时空下审美的差异性。从这个角度切入,我们恐怕才能有一个比较满意的答案。凡文化和审美共同性的因素,如情真意切、自然流畅等,本文不多论说。本文力求拣取最本质、最核心、最特色、最突出的中国古代文学的美学品格来略加阐述。
美,重在体验、感悟。理性言说对人有益,但越是极端理性的言说,给人的感觉越是干巴巴的。艺术感觉细腻的话语,又往往是神经质似的,给人感觉思维凌乱,但有时说的东西很传神,很有点意思。理性不能解决问题,感性有时又根本靠不住。感性与理性,并非彼此对立,非此即彼,还有一种中间状态,或者说模糊地带。这就是所谓审美思维的状态。所以黑格尔说“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有一定道理。诗意的东西就是这样,根本无法以理性或感性简单解释。而文学之美,从来就是诗意。“诗意之美”其实不需要过多解释,所谓“大美不言”。越解释,反而是“信言不美,美言不信”。文学之美,只能姑妄言之。
我们今天阅读古人的作品,常常被作品中人物高洁的人格感染,被真挚的深情打动,被美妙的文辞吸引,为深邃空灵的意境陶醉。这些作品,有的浑然天成,如神来之笔;有的形象生动,让人叹为观止;有的意境丰富,让人浮想联翩;有的哲理深刻,令人掩卷长思。
美,无非是一种感觉,一种感动,一种力量,一种境界,文学作品具有打动人心的情感力量,凡是能够引起读者之愉悦、沉思、陶醉等阅读快感的作品,就可以看作是美的。
什么才是美的文学?笔者尝试论之,以为:自然真挚,亲切有味,前人所谓“有境界”之“不隔”之作,皆可谓之“美的文学”。什么叫“有境界”?王国维《人间词话》说:“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什么叫“不隔”?王国维认为所谓“不隔”就是“语语都在目前”,就是“自然神妙”。这天机自发的就是真景物、真感情,解除了物与人的冲突。有意境的作品“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则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妆束之态”(《人间词话》)。可见,自然、真实、真切、真挚、亲切、鲜明、生动、毫无雕琢的文学是给人美感的,是所谓“美的文学”。
拿这个标准看,古代诗文的确非常之美。比如,“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曹植《白马篇》),看,写动作,多么传神;“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李白《早发白帝城》),看,写速度,多么神妙。更不要说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那一气呵成、婉转跌宕、令人惊叹的诗句。我每想起“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这样的句子,就觉得飘散着仙气,绝不是凡人笔下的句子。李白,当之无愧的“诗仙”,其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确有无可抵挡,一泻千里,浑然天成,气吞山岳之豪迈“仙气”。更何况,中国文学还有大小“李杜”、三曹、三苏,诗仙、诗魔、诗鬼、诗佛、诗史等,光诗人,真是让人数不胜数,群星灿烂,文章光照千秋,令人自豪无比。千千万万像他们一样的文人雅士,以独有的创造力,构筑出千岩竞秀、万壑争流的文学世界,这个中国古代文学的世界是那么优美、华美、唯美、凄美、奇美、壮美,仿佛是人间最美的艺术世界。这就是我们能真切感悟到的中国古代“文学之美”。
三、古代文学“美在何处”
中华民族是爱美、会美、能创造美且很懂得欣赏美的民族。古代文学作为审美客体,其审美特质,可从语言、意境、人性、生活、情感、哲理、人格、文论等层面进行简要分析。
仓颉造字,“天雨粟,鬼夜哭”(《淮南子·本经训》)。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语言有口头与书面之分。口头流传的故事自然也属于文学,但不在此文重点论说的范围之内。当然,说到中国古代文学之美,也不能忽略民间口头神话、传说故事的迷人之美。以中国古代四大神话和四大传说故事为例,女娲补天、共工触山、后羿射日、嫦娥奔月;孟姜女哭长城、牛郎织女、梁山伯与祝英台、白蛇传,美妙的故事已经融入百姓生活,衍生出无数各种形式的艺术创作,美不胜收。老百姓对这些民间神话、传说故事的热爱,也是对古代民间文学艺术美的热爱。从这个意义上看,古代民间口头文学之美也值得重视。本文限于篇幅,主要对古代书面文本文学之美略加探析。“古代文学之美”是个非常宽泛的大题目,需要扎实研读做很多大文章才能说清一二。笔者不揣谫陋,结合自己对古代文学的有限了解和体悟,尽力整理和完善思绪,试图化繁难为简易,从语言文本形式、思想艺术内涵和文学影响实践等层面进行清理、归纳,择其要义,以为中国古代文学之美主要体现在以下方面:
1.语言之美:抑扬顿挫,宫商一片
如果我们对中文有感觉,有感情,有比较深刻的理解,就可能有足够的能力和修养去欣赏古代文学的美。美是在人的欣赏中彰显出来的。是人发现了美,没有人这个审美主体进行审美活动,再美的文字印刷出来也是废纸一堆。我们应该对中文和中国文化有一个亲切的体认。中文的美,可以说就是中国文学的美。中国文学的创作,反过来再证明中文的美。
语言是人类存在的精神家园。语言有符号属性,也有审美属性。虽然语言有其自身局限性,所谓“言不尽意”“不可言传”,但是只要人的语言功力足够,人类精神活动中再精妙细微的东西也可以通过语言来表达一二。文学家是擅长用语言表情达意,甚至以写作为生、以写作为乐,以作品证明自己曾经存在的一些人。文学的世界很美,需要真正懂得、欣赏的人去感受与享受。文学之门大开,不识美者莫入。
古代文学最突出的语言特征当是以古汉语书写。古汉语文体主要有骈体与古文。所以探讨中国古代文学之美,实际上亦是在思考古汉语书写的文学究竟美在何处的问题。
古代文学的语言文字载体是古代汉语,也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文言文(其实亦有古代白话),同现代汉语(白话文)是有区别的。所以,我们在思考这一问题时,首先要面对的就是古代汉语的语言美感问题。谈文学的问题,自然先要从语言这一关键入手。除了佶屈聱牙、被自然淘汰的不美妙文字,流传下来的古代文学作品绝大部分是我们民族文化和精神的珍宝。方块汉字诞生了很多其他民族没有(或不多)的艺术形式,如书法、辞赋、骈文、近体诗等。这种文字给人的视觉冲击、心理体验和艺术想象,有其独一无二之美。
从语言角度看,古汉语多为单音节字,有至少四声抑扬顿挫的变化,有诗词格律要求的平仄。加上响亮的元音,合辙押韵,形成声调高低错落有致、音韵铿锵、一唱三叹的吟诵效果。我们看鲁迅回忆他幼时私塾先生念书时摇头晃脑的样子,感觉特别自然亲切。其实我们在高声诵读古代文学作品时,都会有这样的生理或心理感觉,抑扬顿挫,让人如痴如醉。而且不同文体有不同的语音、语言形式上的要求。如《诗经》四言,重章叠韵,一唱三叹,回味无穷。古汉语连绵词使用比较普遍。声母相同为双声,韵母相同为叠韵。这就形成了《诗经》或者先秦文章语调起伏、语音婉转,或悦耳清脆(多元音),或朗朗上口(押韵),一片宫商的音乐效果。我们是不是感觉唱歌比说话好听?除非是专业主持人或朗诵家说话。古汉语诗歌仿佛都是可以吟唱的,这与其语音、节奏上的特点关系很大。四言、五言、七言,以语音、语词为单位,都有一个内在节奏,音韵铿锵,如同音乐。《诗经》就极能体现中国诗歌语言的音乐美。如《关雎》《蒹葭》,再如《采薇》末章:“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还有三岁小孩都会背诵的《咏鹅》:“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据说这首诗是骆宾王很小时写的,小孩、大人没有不喜欢的。音乐美、画面感、色彩感俱足,是这首脍炙人口的诗带给人美感的关键。
不仅仅《诗经》,《楚辞》、汉赋、唐诗、宋词、元曲,甚至明清小说,中国文学非常吸引人的一个地方,就在于中国文字如歌唱般的音乐性。中国最早诗乐舞三位一体,三种艺术形式往往密不可分。中国所有的诗词曲赋其实都是可以吟唱的。尤其是词,“倚声填词”。
中国古代文人都雅好音乐,一些大诗人就精通音乐,如王维,其诗歌之音乐美自不待言,驾驭语言文字如鬼斧神工,充满魔力,竟能以文字表现音乐。声音转瞬即逝,其美难以言传,大诗人白居易却能以文字描绘音乐演奏,使人如临其境,如闻其声,如《琵琶行》中“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之诗句,本身就有音乐效果。苏东坡的《赤壁赋》,文字中也溢出音乐之美,如“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如此精妙文字,犹如一曲洞箫,凄切婉转,动人至深。
我们再看《庄子》的文章,《齐物论》里写地籁的一段:“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而独不闻之翏翏乎?山林之畏隹,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
有一定文学修养的读者在朗读这样的文字时,自然会体味到一股强烈的语言文字的音乐美,真可谓曲尽其妙,使人拍案叫绝。更不要说作者以高超的文字技巧,写出了自然界最难以描绘的风,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
也正是得益于古汉语的音乐性,古诗词非常容易记忆。记住了,并且能在特定情景下想起来,或轻轻吟诵而出,或面对此景,脑海里回味符合这种情境的诗词,既欣赏了美好景物,又对古人的文字创造多了一层体悟,亲切有味,像吃了美味佳肴,喝了琼浆玉液,不觉身心畅悦、心境澄澈、心胸开阔。这种感觉,可为智者道,难与俗人言,那是审美者内心无比大的欣悦。这就是审美带来的快感,我们称之为审美体验或审美愉悦。举个例子,一个下午,当你在河边漫步,看到一旁垂柳,这时你想起一首诗:“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贺知章《咏柳》)我很佩服诗人的观察,他把嫩绿的柳枝看作碧玉,“绿丝绦”写得极妙。后面两句就更绝了,“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多美妙出奇的想象啊。这就是诗人独有而我等所无,否则我们都成诗人了。我们说诗人是儿童,一点没错,成年人谁会想出柳枝是风裁的。但极富想象力的“儿童”这样说,我们都夸好。这也是诗人要有赤子之心的好例子。诗中“高”“绦”“出”“刀”,句句押韵,还有平仄。且不深究这诗的情思与哲理,光是这一对垂柳的传神描绘和朗朗上口、宫商一片的文字节奏,就已经让我们感觉到一种夏日凉风吹拂、沁人心脾的美了。
文体即文学之载体,不同文体有不同的创作要求,从而形成截然不同的文学审美效果。审美效果如何,关键在于对一种文体的淋漓尽致的发挥。曹丕认为,“夫文本同而末异,盖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此四科不同,故能之者偏也;唯通才能备其体。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譬诸音乐,曲度虽均,节奏同检,至于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典论·论文》)。陆机以为,“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碑披文以相质,诔缠绵而凄怆。铭博约而温润,箴顿挫而清壮。颂优游以彬蔚,论精微而朗畅。奏平彻以闲雅,说炜晔而谲诳”(《文赋》)。每一种文体都有自己表达的重点、固定的形式、应有的节奏、独特的风格,如戴着脚镣跳舞。若跳出了节奏,跳出了生气,跳出了意蕴,也就跳出了美。
词约意丰,是文言的最大特色。古人有“一字千金”之说,实非虚言。古代文人遣词造句,讲求锤炼功夫,可谓呕心沥血,故而许多诗词文章文辞神妙,用字精准,其美令人倾倒。贾岛作诗之“推敲”,传为佳话。“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题诗后》),这种对语言文字精雕细琢的耐心,是追求诗歌美的技艺历练。王安石“春风又绿江南岸”(《泊船瓜洲》),一字之选,诗之境界,判若云泥,已成经典个案。
对仗是中文的显著特色。对联、楹联是中国特有的艺术形式。对仗,尽显方块汉字的文化形式及意蕴之美。如“画栋朝飞南浦云”对“珠帘暮卷西山雨”(王勃《滕王阁诗》);“人烟寒橘柚”对“秋色老梧桐”(李白《秋登宣城谢朓北楼》);“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杜甫《江畔独步寻花·其六》);“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杜甫《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以及“七八个星天外”对“两三点雨山前”(辛弃疾《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等。诗词中妙联绝对,不胜枚举,美不可言。更有谐音双关语,亦是中文特色,如“折柳”送别,“留”谐音“柳”;“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之“晴”与“情”相谐,寓意深远。
2.意境之美:天人合一,模山范水
艺术是有意味的形式。意境,简言之,就是艺术作品中主客融合、情景交融、虚实相映所达到的一种鸢飞鱼跃的活脱脱的审美境界。“外师造化,中得心源”,是艺术创作中意境呈现的前提。古代作家笔下有许多常见的源于自然的文学意象,如明月、寒蝉、梦、酒、蝴蝶等。这些文学意象的叠加组合,造成形象感极强、哲思意味浓厚的艺术境界。如“丁香空结雨中愁”(李璟《摊破浣溪沙·手卷真珠上玉钩》),是诗人独创的意象、独辟的灵境,营造出很美的艺术境地,便很能说明古诗意境之美。意境,有时也等同于王国维所说之“境界”。写景抒情类作品所谓“有我之境”“无我之境”,只是相对而言,有境界则自成高格;或“天人合一”,成博大、深沉、辽阔之境,如“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王勃《滕王阁序》)。又如杜甫沉郁顿挫的诗歌之高、大、深,体现了艺术境界的深度、高度、阔度。
中国古代山水、田园主题诗文创作很盛,山水田园成了诗人抒写情思的媒介,艺术境界的创构都是以山水田园作为吟咏之中心,如董其昌言,“诗以山川为境,山川亦以诗为境”(《画禅室随笔》)。诗者,天地之心也。意境美,离不开山水田园。“文学是语言的艺术,其语言修辞艺术,与其平素关切自然的审美心态有关,因而对文学创作从政教传声转向模山范水的发展是有助益的。”
这句话里的“其”,指的是有“才绝、画绝、痴绝”三绝之称的顾恺之,“其文与画之绝艺,常与山水自然相依”
。“山水自然之美,成为人生有机组成部分,对士人审美意识及文艺的发展,很有促进作用”
。被钟嵘称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的陶渊明,他的外祖父是东晋名士孟嘉。陶渊明《今故征西大将军长史孟府君传》中所载外祖父事迹:“温尝问君:‘酒有何好,而君嗜之?’君笑而不答曰:‘明公未得酒中趣尔。’又问:‘听伎,丝不如竹,竹不如肉,何也?’答曰:‘渐近自然。’”“因为人本身就是第二自然。孟嘉受老庄玄家自然观的影响,以‘渐近自然’的美学原则,来说明魏晋士人的艺术精神和审美心态,对后世那以自然为写作对象的田园山水诗很有启发。”“陶潜田园诗,很可能得其外祖父孟嘉家学真传,饮酒寻趣即是例证”
。陶渊明《饮酒》组诗,或情与境谐,或借景抒情,或情景交融,或寓情于景,给人以淡泊、宁静、空灵、唯美甚至颇具禅味的意境之美。
有时,意境美在朦胧、模糊、多义、留白,给人回味和想象的空间。如《诗经·秦风》之《蒹葭》,其特色在于意境朦胧,含蓄不尽。中国所谓“朦胧诗”鼻祖李商隐之无题诗和情诗,情思婉转,辞藻精丽,意境杳渺,主旨难于索解,如多首《无题》及《锦瑟》等。有时,意境美在空灵、玄幽,如王维的诗句,写意传神,形神兼备,动静相宜,虚灵淡远,诗中有禅。如“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终南别业》);“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鹿柴》);“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鸟鸣涧》);“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山居秋暝》);“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辛夷坞》)等,所谓“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正是这样一种虚寂、清幽的悠远意境之美。如宋词的意境空灵朦胧之美,可以张先词为例,他以善用“影”字著名,因得意于词句“云破月来花弄影”“娇柔懒起,帘幕卷花影”“柳径无人,堕絮飞无影”被世人称为“张三影”,其词朦胧意境之美颇具典型性。古代诗词讲求“言不尽意”“言外之意”“味外之旨”,重视留白、虚空的表现技法,这是形成意境美的重要原因。什么都一览无余,谈不上意境,也不会美。
我们读《楚辞》,被“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九歌·湘夫人》)之意境吸引。读南北朝民歌,被“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敕勒歌》)所迷醉。好个“风吹草低见牛羊”,这种意境,美啊,写出了现代电视画面的动感,文字朴素又高妙,实在让人叹服不已,这就是诗意书香。
同时,以雄浑、壮阔、苍凉、悲壮为审美特质的边塞诗,也是美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如“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王维《使至塞上》),“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高适《别董大二首》)。范仲淹之《渔家傲·秋思》,“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真是雄浑深沉,让人平添豪气,显示的是一种苍凉、悲壮的雄强美。
又如唐人七绝压卷之作——王昌龄《出塞》:“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这已经不是一般的美了,完全是悲壮而不凄凉,慷慨而不浅露,而且创作手法极为高超,时空转换,意象叠加,简直是“蒙太奇”入诗。
古代文学作品,特别是唐诗宋词,其意境美颇耐人咀嚼。大漠风光,山水田园;云山苍茫,河海辽阔;长河落日,小桥流水,鸟语花香;“轻罗小扇扑流萤”(杜牧《秋夕》);“坐看牵牛织女星”(张鸿《游仙诗》);“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李清照《一剪梅》);“送出青山点点愁”(方岳《题雄观》)……古人意境悠远、意蕴丰厚的诗文,给人巨大的想象空间。如诗句“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文字能传达出如此美妙的视觉效果,有时想,还要绘画做什么,似乎真是画不如诗啊,好的诗歌真比画强百倍。中国古代诗词,像一幅幅画一样,色彩缤纷,异常鲜明,对比强烈,极有视觉感。比如杜甫《绝句》:“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黄鹂、翠柳、白鹭、雪、船,皆可入画。又如,张志和《渔歌子》:“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这种意境之美,只可意会,无可言说。
3.人性之美:美好形象、多样性格
提起古代文学,人们首先感受到的就是典雅、温润、和谐、诗情画意、温柔敦厚,尤其是中和、平正、通达的一种性情之美。哀而不伤,乐而不淫,中庸之道,君子风度,很少见极端性格的人物,中国古代文学作品显示的是历史变化的丰富人性。这种人性或复杂,或单纯,或美好,或邪恶……显示的也是文学之美。“《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论语·为政》)。直到今天,《诗经》仍然是中国文学里最美的诗篇。《诗经》被视为中国现实主义文学的源头,所谓“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绝大部分诗篇,尤其是《诗经·国风》,写爱情、家庭、情感、劳动、战争等,自然朴素,真切感人。《楚辞》抒情主人公形象,也给人留下执着、坚贞、浪漫、多情的美好印象。先秦诸子笔下的各色人物,如《论语》里的师生,形象生动,性格鲜明。《史记》里的游侠、刺客,侠肝义胆,廉顽立懦。《木兰辞》之花木兰,代父从军,巾帼不让须眉。《孔雀东南飞》之刘兰芝、焦仲卿,心心相印,生死不渝。志怪小说中,董永、干将莫邪等人物,以及《聊斋志异》中的花妖狐魅形象,都活灵活现,引人入胜。志人小说如《世说新语》,是研究人的精神个性的好资料。其他如唐传奇、宋元白话小说,三言二拍、古典四大名著……文学是人学,对普遍而永久人性的艺术刻绘,启发人们认识真善美,远离假丑恶,文学作品中形形色色的人物形象,展现着文学的魅力、世相的复杂、人性的光辉。如《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在一个风尘女子身上,我们看到了撼人心魄的人性之美。
4.生活之美:亲切自然,生生不息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李贺《南园十三首》),古代文学中这种励志的诗文比比皆是。美也是对生活的热爱,对人情志的激励。给一个颓唐萎靡的人注射文学的精神强心剂,让他振作起来,也是中国古代文学美的一个体现。古代文学美,正是在于其中的励志、劝学、箴言、正气等文化内容,这与我们的生命、生活息息相关。
正是关注生活,才有对社会的揭露、控诉,这也是其文字思想力量之美的另一种表现。如“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巾。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张俞《蚕妇》);“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李绅《悯农》);“陶尽门前土,屋上无片瓦,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梅尧臣《陶者》);“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杜甫《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高适《燕歌行并序》)等诗句,追求社会正义,犀利透辟,震撼人心,是美的文学。
描写诗情画意的生活是古代文学的拿手戏。琴棋书画诗酒花,古人诗意盎然的生活,在文学中得到最充分的描述。从古代文学常见的、独特的意象,如明月、蝴蝶、柳树、寒蝉、酒、舟、花等,也能看出诗意生活的痕迹。古代作家多有一颗赤子之心,赤子之心就很美。“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白居易《问刘十九》),诗歌营造的那种围炉夜话的气氛相当吸引人;“最难风雨故人来”,那种扑面而至的人世的美好,友谊的美好,生活的美好,情感之美好,渴望之美好,跃然纸上。
再如诗句“蜂蝶纷纷过墙去,却疑春色在邻家”(王驾《雨晴》),活灵活现,令人回味。这种诗歌是非常亲切有味的,这种审美体验是自然而然的。古代诗词契合我们的日常生活经验,言人所不能言,道人所不能道。古诗词唤起了我们情感的涟漪,生命的感觉,甚至写诗创作的冲动。
写文人生活的,像《浮生六记》,以及一些古代笔记,尺牍文字,言短意长,也很美。“偷得浮生半日闲”(李涉《题鹤林寺僧舍》),闲适是古代文人的日常状态,闲适生活有千种风情,白居易有一类诗就是闲适诗,这个现象当引起注意。古代文人有闲情逸致,这和现代人生活有区别。闲情逸致催生了不少生花妙笔,典型者如欧阳修《醉翁亭记》,“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
文学求美,文学本身就是美的,文学美化人的生活,人的生活因文学的存在而更美好。文学作为一种语言艺术,早已成为中国古人的日常生活方式,所谓文学生活日常化,日常生活文学化。中国古人对人生的态度秉持一种审美的、自然的态度。艺术从不脱离人的伦常日用生活而存在,生活也充满了艺术内容。这种生活审美化、审美生活化、是中国古代文学、古代文人美学品格的重要特征。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晏殊《浣溪沙》),赏读这样的小词,感觉生活如诗。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汉乐府《江南》)东南西北中,鱼儿自由嬉戏,灵动的画面,充满一股活脱脱的生活气息。
文学是以感性、形象、情感、直觉优长于历史、哲学。这是文学审美的特质,文学的美自然体现在这些特质上。但有时,这种生活之美还通过文学表达了一种沧桑感和历史感,如杜牧的“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赤壁》);杜甫的“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八阵图》)。
文学与日常生活关联密切。在我们很小的时候,听的就是文学人物的传说,庄子的故事、蔡文姬的故事、苏东坡与苏小妹、李清照与赵明诚,文学人物的生活美、人格美强化了我们对古代文学美的印象。
5.情感之美:温柔敦厚,含蓄蕴藉
抒情是文学的特质,尤其是诗歌的本质。中国文学自古就有一种感时忧国的传统,情感温柔节制,深沉蕴藉,这也是其美的一个原因。比如我们读屈原之《九歌·国殇》、杜甫之《春望》,自会体会到诗人伤时忧国之情,黍离之悲。
“温柔敦厚,《诗》教也。”(《礼记·经解》)“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论语·八佾》)。中国人的情感讲求“发乎情,止乎礼”,以理节情,含蓄蕴藉,诗文多体现出中和之美。但也有一些情感表现非常真挚、浓烈的诗文,如乐府诗《上邪》《有所思》等。“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情真志坚,想象离奇,激情逼人,撼人心魄。抒情风格千姿百态,从风格上论,宋词有豪放与婉约之美。从审美风格看,其实有多种美。司空图《二十四诗品》,就是不同情感与艺术风格之总结,王国维《人间词话》也谈到优美、壮美。刘勰《文心雕龙》还讲到不同文体的审美风格及其差异。
古代文学一直有自我抒情、浪漫抒情的传统。诗词里抒发的情感给人美好的感觉。如秦观《鹊桥仙》,“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苏东坡《蝶恋花》,“多情却被无情恼”;刘禹锡《竹枝词》,“道是无晴却有晴”;李清照《一剪梅》,“此情无计可消除”;李商隐《锦瑟》,“此情可待成追忆”;晏几道《临江仙》,“琵琶弦上说相思”。情感是人类最美好的存在根据。文学对人情感的细腻刻绘,正是文学与其他艺术形式比较殊胜之处。“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黄庭坚《清平乐》),多富有想象力的渴望与憧憬。再如辛弃疾的词“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菩萨蛮》),很好地表达了当时诗人的深沉的爱国情思。
美丽凄婉的爱情故事成为古代诗文题材,这也是古代文学美感生成的重要原因。如《诗经》里的男欢女爱;《孔雀东南飞》里的焦仲卿与刘兰芝;《长恨歌》里的唐玄宗与杨玉环的爱情;等等。爱情最易打动人心,最能感染人。李商隐的诗很美,美在抒写隐秘的爱情。如《夜雨寄北》和很多无题诗,写得情丝缠绵,爱恨悠悠。
6.哲理之美:启人深思,回味无穷
古代文学的美还在于对人生智慧的启迪。文学里有人生,有人生哲学,这是最迷人的地方。古诗文中哲理深邃,启人深思的名句俯拾皆是。如“癫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杜甫《漫兴·其五》),原是借景抒情,却无意间成为暗讽某类人的妙句;又如“赠君一法决狐疑,不用钻龟与祝蓍。试玉要烧三日满,辩材须待七年期。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白居易《放言五首·其三》),极富理趣,耐人寻思。再如“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李世民《赠萧瑀》),说理形象,寓意深刻。“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卢梅坡《雪梅》)等等,都极有生活哲理,富于人生智慧。一些诗歌富有历史感,如杜牧《赤壁》,将历史写得风流蕴藉,颇引人遐思。又如刘禹锡的《乌衣巷》“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诗人抚今吊古,感慨沧海桑田之变,语句浅近,诗味无限。
古代文学给人感觉美,就在于写出了一种亲切有味的日常生活,而且充满哲理,启发人认识和理解生活,思考生活。比如一首宋诗,“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范仲淹《江上渔者》),鱼好吃,但得来也不容易。人对美食的向往,再是稀松平常不过。为什么感觉美呢?这最后一句话就平淡地道出了渔民捕鱼的危险与不易。人是会思考的动物,一个道理讲得好,就会深入人心,影响广远。不但启发人,也激励人。美食是美的,思想是美的,诗歌同样是美的,这样我们的生活才会丰富多彩,不只有吃,只有实际利益的追逐。这就是诗意,也是哲理。古代文学,特别是诗词,都是做到了诗意与哲理的统一,所以给人回味无穷的美感。
诗词还美在其中哲理的耐人寻味,可作为人生箴言。如苏轼《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比如,杨万里的《过松源晨炊漆公店》“莫言下岭便无难,赚得行人错喜欢。正入万山圈子里,一山放过一山拦”;如“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悯农》),李绅这首诗至今仍是教育国人节约粮食的活教材。乐府诗《长歌行》“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百川东到海,何日复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宋诗以议论为主,哲理性更强。如朱熹的“昨夜江边春水生,艨艟巨舰一毛轻。向来枉费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观书有感·其二》)。
7.人格之美:光辉俊杰,豪迈洒脱
风格即是人格。文章里有人,“修辞立其诚”。文学最能感染人的就在于作家的人格精神。文如其人,正言此理。读者喜欢陶渊明、杜甫、李白、苏轼等的诗文,和其人有莫大的关系。苏轼为人真诚,达观豪迈,全在文字中呈现。我们读《赤壁赋》,“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何其开阔之胸怀,每读此处,真正俗虑全消,心境澄明。
正气之美是人格之美。好的文学作品能够弘扬正气,提升正气,培养正气。每每诵读文天祥的《正气歌》《过零丁洋》,便热血沸腾。这已经不仅仅是文学了,更是中国人的精神补药。这种美,就是正义凛然、大气磅礴的人格力量美,感染人,鼓舞人,塑造人!古人说,读《出师表》不哭者其人不忠,读《陈情表》不哭者其人不孝,也是看到了文与人的关系。作家之人格美、人格魅力,是文学的内在生命和力量。
8.文论之美:印象感悟,深中肯綮
中国古代作家十分重视文学创作经验的总结和积累,对文学审美的理论思考也是相当深入的,创造出了许多能够代表文学理论水平与审美高度的文论著作,如《文心雕龙》《文赋》《诗品》《二十四诗品》。各种诗话、诗论、词论、曲论等,皆是对古代文学之主题内涵、行文构思、文体特色、语言风格等文艺美学问题的专门论述,其中已经给出了古代诗文之所以美的答案。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提出了二十四个美学风格或范畴概念,划出了二十四种风格的美。王国维《人间词话》,谈到词的境界,对词之美学属性作了精深论述。古代文论对文学创作审美经验的总结十分精辟,也给后人留下了无尽的精神财富。各种理论如“文气说”“肌理说”“神韵说”“风骨说”“格调说”等,均可从中总结提炼出中国文学的审美特色。如果能真正明白这类古代文论所讲的意思,对中国古代文学美的认知,也就算是入门了。
9.悲剧之美:催人泪下,净化心灵
都说中国文学缺乏悲剧美,非也。如李煜的词,“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虞美人》)等,国破家亡,切肤之痛,才有如此催人泪下之词。《孔雀东南飞》《窦娥冤》《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等皆为悲剧,《红楼梦》更是被人说成“悲剧中之悲剧”,这些作品打动人心的美,读者用心品读自知。
中国文化的基因特征深深浸入古代文学的肌体血脉中,形成了具有鲜明审美特色的中国古代文学,区别于其他地域和民族的文学审美形态。中国古代作家有深厚的文化涵养,审美眼光独到;有异常敏感、丰富的审美体验,按照刘勰的话就是“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文心雕龙》);有对美的发现、探索、欣赏的热情及高超的审美能力;还有令人惊叹的审美表现或者说审美传达能力,对中国古代汉语的驾驭运用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他们笔下创作出的五彩斑斓、摇曳多姿的审美世界,构成了中国文化最独特的审美风景。他们以其并非刻意的、天才喷薄式的审美能力,博大深邃的审美人格以及精湛绝伦的审美艺术,使中国文学整体上达到了极高的审美境界。
四、古代文学“之所以美”
中国人自古以来就十分热衷文学。魏晋时期,时人推崇才俊,珍视文章,爱惜文人,洛阳纸贵。文人的生命活动主要是文学活动。文学生活就是士人的日常生活。写出好诗文就能受到广泛赞誉。文学好像已经彻底生活化了。从政治层面看,魏晋似乎是黑暗恐怖的时代,人命危浅,朝不虑夕,但从文化思想层面看,却又是玄学大盛,清谈流行,人们的思想观念和行为做派都很自由开放。要感受那一时代文学的自觉和名士风流,就看《世说新语》,“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到了唐代“以诗取士”,这就等于国家考试选拔的人才主要是文学人才。再到宋朝,竟然是凡有井水处,男女老幼,贩夫走卒,社会各个阶层的人都在传唱柳永的词。老百姓把词人当偶像崇拜,这该是怎样一个文化繁荣热闹的时代。
我们读李白的“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感觉痛快淋漓;读陶渊明诗《饮酒》,其乐陶陶。有人说酒神精神非理性,纵欲快乐,我看李白诗歌是有酒神精神在里边的。中国文学离开了酒,魅力会消减大半。酒与古代文学之关系,前人之述备矣。识得酒中真趣,方为中国文人。《世说新语》讲酒与文人轶事颇多,极妙。
从文学审美的角度分析,古代文学吸引读者的地方何在?将中国古代文学置于世界文学格局看,是毫不逊色的。在全球化的文化视野下,我们应客观、冷静、理性地审视老祖宗所遗留下来的文学宝藏。
古代作家不可胜数,作品浩如烟海。这里只能选取一些典型作家、经典作品来谈。文学鉴赏最根本的方法就是靠直觉感悟,靠艺术感觉或者艺术敏感度。对于没有审美能力的人而言,再美的文学作品也无用。所以我们首先要做的,就是要提升自己的文学鉴赏和审美能力。
古代文学的这种美,不是现代社会为迎合市场而刻意打造的要符合时代美学趣味的东西,而是展示了古代中国独特的审美情趣、审美选择、审美心态和审美化的人生方式,也就是我们所说的诗意盎然。这诗意是东方式的,是静谧的,沉思的,天人合一的。中国人的审美观念重中和,有一种分寸感。如宋玉在《登徒子好色赋》中所云,“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要拿捏精准,恰切自然,很不容易。
中国古代文学之美,真是难以道尽。最后,借改陶渊明一句诗作结:此中有真“美”,欲辨已忘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