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走鬼
、骗子、小偷,还有小赵的青春歌舞团
工作
旅馆老板娘告诉我附近有个人才市场,去看看能不能找一份工作。
工作,具有动词、名词两种词性。作为动词用,有操作、行动、运作等意思。作为名词用,有工程、制作、业务、任务、职业、从事各种手艺的人等意思。工作的概念是劳动生产,主要是指劳动。一个人的工作代表他在社会中所扮演的角色。那我要扮演什么呢?烦死了。
我也想找个好一点的工作,但我这种货色,在县城勉强还算半个人才,在这里就成了笑话了。
南方人才市场旁边有一条臭水沟,其实它已经不那么臭了,但它曾经恶臭过一段时间,所以臭水沟三个字就永远流淌在河面上。它原名叫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反正一说臭水沟,大家都知道是在喊它。它也很平静地默认了,没有激起一丝涟漪。
顺着臭水沟往下走,这附近也在修建楼房,一路上沙子、泥土和碎石像巧克力酱那样抹在地上。走着走着,我的帆布鞋不知不觉就和它们融为一体。
我低头看看鞋,再抬头看看天。阳光没有冲破云层,今天是个阴天。阴天也不错,跟我挺搭的。一个落魄的人就应该搭配一个阴天,这是定律来着,就像分手就一定要在雨天,杀人就一定要在月黑风高的夜晚,一个道理。
我回到那个像鸡窝一样的旅馆。睡我对面的人正坐在床上吃泡面,他美美地吃完,然后懒洋洋地将腿伸直,直接架到我的床铺上,问我有没有烟,我给他一根,自己也点一根。他吸了一大口烟,表情很来劲。他太会享受生活了,幸福对于他来说无处不在。他是个聪明人,眼睛发亮,一秒钟看透了我的心。
他说:“你可以考虑去干几天钟点工,派传单什么的,攒点钱当本,然后做个走鬼,来钱快,比打工强,自由。可以考虑卖盗版书,现在的经济条件好了,人们开始注重文化,买盗版书的人越来越多。我知道在哪儿拿货,请我抽一包烟,我告诉你。钟点工我也知道去哪找,买瓶老珠江给我就好了,我都告诉你。”
我想,世界上没有比这更好的主意了。
走鬼
米奇老鼠和唐老鸭在街上派传单。派传单一天六十块钱,穿上特殊服装派的话钱会多一些。有些商家想吸引人,愿意多花些钱,雇一些人打扮成唐老鸭、米奇老鼠来吸引路人。
和我一队的是个湛江佬,他一直在唠唠叨叨,说他其实不太愿意穿特殊服装派传单,宁可赚少些钱,便衣出动,像个人那样站在街上派传单就好了,那样安全一点,穿上这种衣服,很容易被人捉弄。
“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挨别人一拳。有一次,来了一个中学生,拿了传单之后,突然就朝我肚子和下面各打了一拳;还有一次,一个女的,突然紧紧地抱着我,想跟我合照,我知道她不是存心想勒死我,但她那样锁住我脖子会让我呼吸不了,我使劲摇头甩开,她就给了我一巴掌。”
“那你为什么不去做点别的?你之前做什么的?”
我随口问问而已,他就开始他的一生了:“一开始在家里那个技校,学那个服装设计还有那个电脑,后来被分配到了工厂,每天加班到十一二点,工资又少得可怜,这都不是事,要命的是还爱上了一个工友的老婆(工厂里那么多女的他都不喜欢,就喜欢别人的老婆)。然后东窗事发……”
“这种情况好像不能用‘东窗事发’这个成语,你们在密谋些什么?准备私奔了吗?”
“没有,就是被发现了。”他说。
“那叫抓奸在床。”我说。
“抓奸在床!这也太恶心了吧!没有别的成语来形容吗?”
“不知道,不要用成语了,就说被发现了。后来呢?”
“好,后来被发现了,我被打了,打得很惨,门牙打断了一颗,脸也打肿了。这都没什么,要命的是她为了自保,竟然在她老公面前撒谎说是我强迫她的。那我岂不是就成了强奸犯?”他快哭了。
“后来呢?”
“还有什么后来!后来我跑了嘛!在街上捡垃圾,再后来就开始派传单了嘛!”他突然恶狠狠地盯着我。
“嗯……走吧!时间不早了,我们开始去派传单吧。”我说。
“好,等我把这个鸭头套上。”
那天很热,中午的时候商家搞活动,我们在烈日底下又蹦又跳的,直到我的这位战友唐老鸭中暑倒下。
几天后我背着一个大背包,里面装着满满一箱畅销书,有《水煮三国》《血酬定律》《潜规则》《细节》等等。这些盗版书很多都是直印版,没有错别字,看起来跟正版一样,有时候它比正版还难得,因为有些书突然就被禁了,你买不到正版的。
我站在书城门口走鬼(走鬼可以作为名词也可作为动词)。那里人最多,而且都是来买书的,消费群很集中。但书城的保安有时候比城管还狠,听说之前有走鬼被拖到停车场打了一顿,或者将你的东西踢翻,让你的货物像仙女散花那样,你一件一件去捡的时候,还得小心他们的脚。当然,这种事情不会天天发生,不是每个保安都那么狠,也有个别好的,比如那个歪脸,他就是个好人,会提醒你,快点走,一会领导检查,城管马上到!不过,你也得打起十二分精神,眼观三维,耳听全方位,像动物那样保持警惕。
作为一个新走鬼得盯紧老走鬼,一看有什么风吹草动,就跟着撤。有一个叫赵云的老走鬼,他眼睛一直盯着一个方向,当他感觉到了什么,通常会先往地上吐口痰,下一个动作就是关起他的行李箱,然后推着他的自行车慢悠悠地走了。他满满一行李箱盗版书就绑在他的后座上。他轻易地将自己混入人群中,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时城管的车杀过来了。我跟着赵云躲过了好几劫。
赵云他传授了很多经验给我:如何快速将货物收起来,一般不要超过三秒,三秒之后,世界就不真实了。他给了我一个黑色的大背包,让我将装书的纸皮箱放在里面,城管一来,我快速将手上的书扔进箱子里,然后拉起拉链,背起背包,混入人群。
如果混不进人群中,这时就得赶紧往后撤,有两三个方案:一个是维多利亚广场的肯德基,你直接走进去,没人拦你,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来,幸运的话,你还能碰到一块完整的炸鸡翅,这时你不要犹豫,拿起来就吃,放心那些都是干净的,如果是半个汉堡什么的就算了,留给流浪汉吃;另一个就是,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直接走进书城,往左手边的厕所走去,有尿没尿都进去撒一泡,或者在某个书架前停下来,随便拿一本书看,要很坚定,假装你可能会买这本书;第三,如果已经被盯上了,实在走投无路的时候,躲进草丛,或跑进书城后面的过道里,或者往停车场里窜。不过,我承认,后面这两个都有赌的成分。最好还是去肯德基,如果那天你生意好,去点一份炸鸡吃也OK,不过,还是算了,进去找个空位坐下来就行了,没必要浪费那个钱,我知道哪里有便宜的炸鸡吃,跟肯德基炸出来的一模一样,甚至比它还好吃。
走鬼
上班族下班的时候,我就出去走鬼,那时街上的人最多。生意好的时候就早点收摊,生意不好,就多等等,这跟钓鱼有点像。
我一般在两个地方走鬼:节假日肯定去最危险的书城;平时就待在暨大西门的建设银行门口。
和我一起钓鱼的人来自五湖四海。经常站在我旁边卖盗版CD的是惠来的阿兄,他一直红着脸,脖子也是红的,感觉他一直在喝酒,他解释说他只喝了一点点,易醉。但他老婆说他:“再这样喝下去,小心得肝癌死掉,一直说他也不听,每天晚上一瓶白酒,每次都说,只喝一点点只喝一点点,一点点一点点然后就是一瓶!”
阿兄看起来很像个傻子,行为也像个傻子,虽然有时候他会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但是,千万不要被他骗了,他真的是个傻子。他经常挨过来和我聊天,翻翻书,说读书很重要,一个人如果不读书命运会很悲惨,一个国家如果不读书就会落后,落后就会挨打。他还推荐我一本好书,叫我去拿货来卖,长销不衰,叫《人性的弱点》。但他又补充道,可惜他自己不认识几个字,没上过学,他是听华威达酒店的保安说的,有时候他会去跟他们一起斗地主,那个保安说全世界的成功人士都在看这本书,还给他读了几段,很好!他继续对我强调,这本书真的很好,你一定要去看。现在,我已经三十六岁了,我还是没看他推荐的那本书,我错过了什么呢?
阿兄的老婆有时候会到天桥上或马路对面摆摊。只要他老婆不在,阿兄的那玩意儿就硬起来,见了女的就调戏。那位批发盗版碟的花姐一出现,阿兄就会过去抱着她。不可否认,花姐长得可以,风韵犹存。但人家是来给你们这帮卖盗版碟的补货的,不是来站街的,拜托。阿兄带了个头之后,其他人也会跟着调戏她,手段都那么低级。阿兄的亲弟弟也跟他一起走鬼,他其实长得还挺帅的,有点像梁家辉,谈不上A货,低配版的梁家辉吧,不过还是可以的,眉清目秀。但通常这个时候,他也会跟着一起说一些下流话,虽然他从不毛手毛脚,但他笑得很淫贱。
骗子
走鬼的时候经常会有小偷和骗子出现,小偷只偷顾客的东西,骗子专骗走鬼的钱。骗子一般是群体出动,专骗那些新走鬼。通常一个先过来问你多少钱,你刚回答完,另外一个骗子也过来问价钱,当第一个骗子跟你砍价的时候,第三个骗子也上来拿起你的书问多少钱。在你忙不过来的时候,第一个骗子拿起一张假钞给你,说买一本书,你正要认真检查一下钱的时候,第二个人也想跟你买五本书,第三个人也想买。这时你的内心是喜悦的,我靠,今天生意怎么这么好,你开心到得意忘形,连钱都没细看就装进口袋,然后将自己身上辛辛苦苦挣来的真金白银找给人家,而且是以最快的速度,因为骗子在催你找钱,你自己也希望快点找给他,这样好做下一单生意,下一单可是五本书啊,我的天啊。但是,当你找了钱给他之后,三个骗子同时溜走了,第一个骗子除了拿了你九十块钱真钞,还有一本盗版书。
这时留下莫名其妙的你,这怎么回事?当你意识到怎么回事的时候,你猛地拿起口袋里那张假钞看个仔细,真的是一张A货。你就这样被骗了。这个“你”就是我,我第二天摆摊就被骗了。我真是一头驴啊。
小偷
“哎!我的钱包不见了!”
你弯下腰看着鬼摊里的一个玩具、一本书或者一张盗版碟入神时,你的钱包可能就已经不见了。高明小偷就像空气一样,在嘈杂的人群中永远是神一样的存在。但,一旦失手,就全玩儿完了,一下堕入地狱。走鬼里面有很多好事的人,专打小偷,有些还往死里打。
有一次,一个小偷在偷一个女人的包,正好被人发现了,那人大叫了一声:“小偷!”
走鬼中一个矮子先冲出来,他是个江西人,卖游戏碟的。小偷见势不妙,拿着包横穿马路。那条马路可不是一般的马路,有四个车道,中间还有一道栏杆,公车、私家车、货车都从这条公路穿过去,非常危险。
小偷横穿马路,是走投无路。矮子冲过去,是头脑发热。就像你平时在电影里看到的场面一样,艺术源自生活嘛。不过,也不能否认有另外一种情况,就是小偷和矮子都受电影的影响,所以横穿了马路。那么,这就是生活模仿艺术。
“别跑!”
“哎呀!好险啊!”
“哇……差点被车撞死。”
大家都在看着他们。喇叭声、刹车声、司机的骂声,还有矮子的叫声,人群里议论的声音。这出戏才刚刚开始。
另外两个走鬼——卖打口的黄毛和“梁家辉”,从天桥上跑过去支援矮子。小偷躲过几辆车,好不容易跑到对面马路去了,结果被赶到的“梁家辉”踹了一脚,当场扑街,摔了个狗吃屎。
这时矮子也冒着被车撞死的危险冲到了马路对面,他几乎把他一生受到的委屈都发泄在了小偷身上,使劲踹他。出人意料的是黄毛,原以为他和“梁家辉”一样,是过去当援兵,合伙一起打小偷的,没想到他是来劝架的,他拉开了矮子。“梁家辉”一把将小偷手里的包夺回来,像个英雄那样跑回来,将包还给了那个女人。
最后矮子和黄毛将小偷押回来,我看到小偷一直在求饶,最后他们在下天桥的时候,把小偷给放了。就在小偷跑下天桥时,胖哥出现了,他看起来很凶,像黑社会老大,作为走鬼,他的形象很可以,他是专卖咸片
的,城管见了他也不敢收他的东西,因为他的样子太吓人,感觉他随时会杀人。从天桥下来有两条道,一条是走人的,一条是给自行车、摩托车走的斜坡道。小偷是从斜坡道跑下来的,胖哥就站在斜坡道的中间,小偷从他身边跑过时,他故意伸出脚绊倒了小偷,小偷滚了下来,就这样摔掉了两颗门牙,满脸是血,最后一瘸一拐地离开了这条街。
小赵的青春歌舞团
走鬼和走鬼,面对城管的追捕,大家都亲如同志。但在平常,那感情就很微妙了。大家都想争一个好的位置,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舞台,街道就是丛林,求生欲、对金钱的渴望暴露了人们动物性的一面,按照达尔文的说法是“优胜劣汰,适者生存”……但谁理他啊,慢慢地,每个人都在这条街上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
我也有自己的位置,我的位置还不错,因为我与世无争,一副不像做生意的样子,事实上我也不打算做,一旦卖得差不多了,我就早早收摊走人,如果卖得很好,通常第二天我就不会出现了,我就只靠它维持我的基本生存。我要是把走鬼当成事业,那我就是个傻瓜;我要是想靠它发财致富,那我就是个大傻瓜。看着整条街的傻瓜和大傻瓜们,我在想,我会不会是另一种傻瓜。
小赵,另一个与世无争的走鬼。他不卖东西,非要说,那就是卖想象力吧。他给人做签名设计,十块钱五个签名设计,有时候七八块钱也收,看情况,手头紧的时候五块钱也干。
但我从来没有叫他帮我设计过签名,我觉得他的设计很浮夸,俗气。那些来找他设计签名的路人看起都挺正常的,名字也很正常,大都很朴素,像丽娟、俊诚什么的,经他一设计,每个名字都变得很造作。他解释说混口饭吃而已,但有时候他又说签名很重要,特别是在现在的社会,它是一种可以提升自己的东西,一个好的签名甚至可以改变人生,你看过哪个名人的签名跟狗啃的似的,不可能,对吧!所以,我说,小许啊!我来帮你设计一个签名吧,你的签名太不讲究了,字也写得难看。到现在都没有介绍我自己,小赵刚才说的小许就是我,我叫许昌龙。
“你看看,你的这条龙和李小龙的龙还有成龙的龙都是龙,但是,我怎么看都觉得你是一条泥鳅。你下笔一定要有力,最后这一点要有回勾,这一撇也要做点文章,毕竟是一条龙嘛!俗话说画龙要点睛,画蛇不能添足,但是有时候破坏一下也挺好,画龙也给它添个足,有时候效果不错的。等等,写得有点乱了。”
他就这样半推半就地免费给我搞起了签名设计。但,我有我的风格,而他是不会懂的,我也懒得多说。
以前他是干建筑装修的,在深圳有一家公司。后来因为偷工减料被检修人员发现,所以赔钱、坐牢(偷工减料为什么会坐牢呢?搞不清楚。听另外一个走鬼说,他的施工队死了人,搞得不明不白,所以……)。从牢里出来后世界变了,生意不可能再做了,也离了婚,想过自杀。本来就不想活,他说。我问他为什么。他没有回答,眉头紧锁地看着车流。
后来他到处走了一段时间,瞎混呗。跟了一个歌舞团,就这样走了几年。一开始打杂,之后团里乐队的鼓手走了,他就去打鼓;歌手走了,他就去唱歌,弹弹吉他。随便,他说他那三脚猫功夫可以忽悠忽悠,反正观众也没什么要求,他们主要是来看美女的。
我想起了在宝石城,红城电影院旁边的“脱衣舞”表演:“劲歌辣舞,极致诱惑,嗨翻全场”。售票处两侧摆的都是火辣辣的宣传海报,上面都是些袒胸露乳的女性形象。
小赵说我想多了,他们的歌舞团还是有点正规的,里面有一些很健康的文艺节目,像小品、耍杂技、变魔术。当然,也有女孩子上去跳脱衣舞,这是重头戏,但不是那种全脱光的脱衣舞。我们是有底线的,底线就是三点不露,但也极具诱惑。
“后来,有一次,哎!这事我都不愿意提,当时有一帮地痞流氓,专门来搞事的。这些流氓,我见多了,差不多就得了,不用玩得那么尽的。他妈的!直接冲上舞台对着那几个穿泳衣的女孩动手动脚,又摸又抱又亲。傻X啊!当时观众乱作一团,其中一个女孩是乐队萨克斯手的女朋友,她被一个流氓按在地上。愤怒之下,萨克斯手拿起地上的石头,砸破了那流氓的头。后来,流氓拔刀子了。我本来是上去劝架的,也被捅了一刀,而且是致命的一刀。我昏迷了好几天,醒来后,歌舞团的人已经走了,医生告诉我,我已经死过一回,往后要小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