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商君书》对传统社会形态的建构
中国传统社会无疑是最典型的亚细亚生产方式。谈亚细亚生产方式而不论及中国传统社会,就跟郑人买履一样可笑——对墙上挂的画像顶礼膜拜,对眼前站着的大活人却置若罔闻,视而不见。马克思心目中的亚细亚生产方式以中国、印度和俄国为底色,他在1853年对印度农村公社土地所有制、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和专制制度这些基本特征的完整表述,堪称亚细亚生产方式概念的源头,但是要论亚细亚生产方式的典型性,首指中国传统社会。
(一)商鞅变法的内核是什么
谈中国传统社会,时常会有这样一种困顿和错乱,即两千多年来源远流长的超稳定社会形态究竟该如何认识,为何会掉进历史周期率的陷阱难以自拔呢?
这恰恰是亚细亚生产方式的根本特点。中世纪长达一千年,最终被西方人打上“黑暗时代”的标签,中国的封建时代比中世纪的两倍时间还长,社会结构超级稳定。
要论这种超级稳定的社会结构,就得从商鞅变法谈起。我们常讲“千年只讲秦政制”“药方只翻古时丹”,谭嗣同有言“两千年政治秦政也”,王夫之曰“郡县之制垂二千年而弗能改”,黄宗羲言“君为天下之大害”,毛泽东有诗云“百代皆行秦政制”,皆指向两千多年前的秦制,秦制的底版是商鞅变法,即商鞅(公元前390—公元前338)改造秦国计划。
商鞅变法涉及政治、经济、文化、社会各领域,几乎无所不包,并且做到立竿见影,在秦魏之争中逆转胜出,迅速收复河西,一代功成,从此天下无人敢欺。其功业远不至此,两千多年来如影长伴。
俗话说,一招鲜吃遍天。商鞅变法的核心就是两条,一是“利出一孔”,垄断一切资源和利益,卡住所有人的生路;二是“军功爵位制”,网开一面给予唯一生路,这根救命稻草就成了所有人利益和荣誉的依靠。一旦匹配了大棒和胡萝卜,有了这两手,便无人不受其驱使;而一旦推行这套规则机制,旧秩序便将荡然无存,旧制度根基被蚕食一空。它类似无情的末位淘汰制或抢椅子游戏——只留少数几把椅子任人争夺,几轮之后只留下一个最后的胜利者,其余全部淘汰。这是抄底绝杀的权术,而在争抢过程中人们趋之若鹜,乐此不疲。
没有什么书比《商君书》更纯粹地道出了最富侵略性的强国用兵的政制了。秦制所宗蓝本是观点犀利透彻的《商君书》,而非吕不韦门客杂糅百家所编的《吕氏春秋》。
(二)“利出一孔者其国无敌”
其实,“利出一孔”的发明权不在商鞅,而是传承了之前三百年管仲的治国之道。管仲(公元前723—公元前645)是春秋时齐桓公的大管家,他把国家当公司来经营,迅速从濒海的不毛之地崛起为富强国家,甚至超过强晋,升格为春秋五霸之首。譬如,齐桓公九合诸侯,那得要多大面子才做得到,没有相当实力所有诸侯能认吗?
齐国靠海,土地盐碱,不适宜农牧业,但有“渔盐之利”。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管仲采取“官山海”政策,整顿市场秩序,实行全国统一管理,颁发许可证,国家委托加工,转瞬间由穷国就变成富国。总之,经济权力过度集中,把国家当作公司来经营,垄断一切资源和交易。丈量土地收缴农业税、垄断矿产资源,打击贩卖私盐,对此历代王朝都不手软,任何没有国家名头的营生都宣布为非法。王安石变法时还在效法此道,青苗法、平准法、均输法都按这个套路出牌。为此,国家必须成立诸多缉私队进行围追堵截,国家机器变得越来越强大。
且不说把国家当公司来经营是否合适,就是一个公司若没了竞争对手,独孤求败,久而久之效率必衰。但管仲在意的是“笼以守民”,把老百姓关进笼子,防民如同防贼。管仲强调:“利出于一孔者,其国无敌;出于二孔者,其兵半诎;出三孔者,不可以举兵;出四孔者,其国必亡。先王知其然,故塞民之养,隘其利途。故予之在君,夺之在君;贫之在君,富之在君。故民之戴上如日月,亲君若父母。”
《商君书》效法管仲做法,对“利出一孔”推崇备至,视若法宝,认为“利出一孔者其国无敌,利出二孔者国半利,利出十孔者其国不守”,“利出一孔则国多物,出十孔则国少物,守一者治,守十者乱”。
汉武帝后来居上,手握大权全面推行算缗、告缗、盐铁官营、均输、平准、币制改革、酒榷等政策, 同时屯田戍边六十万人以御匈奴,可谓“利出一孔”的集大成者。然而,汉武帝一死,推行这套政策的桑弘羊就成了替罪羊,被认为是与民争利,受到“贤良文学”(地方豪绅)的清算,移官换位,几年之后死于一场官斗。《盐铁论》详细记载了汉武帝死后不久召开的这场颇具讨伐声势的争论。当然,制度总有惯性,尤其是要虎口夺粮,比登天还难,最终只改酒类专卖为征税,整体格局留存下来并无大改。
这自然是悲剧。然而,天下还有更变本加厉的事情。盐铁虽是生产生活必需品,但还算不得民本,农田才是农耕社会最大资源,明朝做得更绝,釜底抽薪直接把农田抓在官府手上,税赋“以田为宗”。明朝中叶张居正搞出一条鞭法,兴师动众重新丈量全国土地,大规模清查彻查,一时间全国上下搞得轰轰烈烈。他把所有田赋、徭役和杂税一并摊入田亩折合成银两,最后按田亩多少收税,目的是要逼出全部的土地,把全国耕地资源及税源牢牢掌控在中央政府手中,不被地方势力截流。实践结果却差强人意,受到层层官员的阻挠及地方豪强的消极抵制。由于中央和地方配合不默契,导致改革表里不一,雷声大雨点小。
不知从何时起,周人在《诗经》中以朴素情感表达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美好愿望,无一例外都被各国用“利出一孔”手段加以“绑架”,这遭到民众的强烈抵制和反抗,连孔子都不满“苛政猛于虎”。这种紧张关系越是往后,表现得越直接,没有了任何掩饰,也不需要任何借口。
这种状况中外无有差别。马克思跟踪第六届莱茵省议会辩论的第三篇论文《关于林木盗窃法的辩论》反映的就是这种尖锐矛盾。19世纪普鲁士靠近法国有一莱茵省,其议会为了加快资本主义私有化步伐,把手伸向开放性的公共林地,断然否定捡枯树枝来生火取暖这一古老习俗,公然做出禁止性立法,治以“林木盗伐罪”。此事令民怨沸腾,遭致新闻舆论鞭挞,马克思作为《莱茵报》主编发表社评予以严厉谴责,认为这种强权行为有悖于自然法理,然而于事无济,还为打抱不平而丢掉了饭碗,连报社都被普鲁士政府勒令关闭。
(三)军功爵位制使天下英才尽入吾彀中
如果只有“利出一孔”这一手,只会制造更多的敌人,将所有人推向对立面,必须要“给出路”,让其中的一部分人为我所用,同时一石二鸟,起到分化瓦解敌对势力的作用。“利出一孔”显然过于凶狠强硬,动用国家机器拆毁一切既得利益集团所设置的各种路障(指垄断权),碾压一切障碍,畅通道路,除了国家垄断,再无其他重重(层层)垄断,但是,还要软硬兼施,方能巩固局面。商鞅同时推出的另一政策就是军功爵位制,网开一面,给那些被“利出一孔”当头一棒、洗劫一空的破落贵族指出另一条生路。在这个大转型过程中被逼得走投无路、急得团团转的人们在大棒和胡萝卜双套龙的激励机制下,有如过江之鲫蜂拥而上,达到分化瓦解旧势力目的,减轻了改革阻力。
为树立政府声望和信誉,商鞅还搞出“徙木为信”的小把戏。把一根木头从南门扛到北门,居然可以获得五十金,相当于中大彩,一时传为街头巷尾的美谈。花小钱办大事,百姓皆以立木为信,认为政府决不食言,因此推广政策就容易多了。这又是非常成功的推销策略。总之,在争功取利方面,商鞅的策略往往比常人更胜一筹。
军功爵位制实行农战合一、亦农亦兵制度,其建制有如现代屯田戍边的建设兵团,战时为兵,不战时为农。耕织和砍脑壳同属一个军功爵位序列,可以相互折算,都记在同一本功劳簿上,分成二十等级,名利挂钩,让所有人一辈子都在这个序列中奔忙。与此同时,为配合这套制度有效地实施,必须切断商业流通渠道等其他谋利手段,用户籍将所有成员拴起来,对号入座,不许人口自由流动。为此,秦国人除了耕织和砍脑壳,没有别的营生,连日常娱乐性活动都被打消了。
秦国所有人都被绑到战车上,形成一个高度集中统一的整体。统一后又将全国分作三十六郡,中央直接任命郡守县令,直插到底。过去所谓“皇权不下县”的说法具有某种欺骗性,县以下分伍什里乡,出现问题唯郡守县令是问。郡县守土有责,必得将责任层层下包。哪位胆敢掉以轻心,怠慢半步?
商鞅更是直接颁布连坐法,引发基层单位内部检举揭发,大义灭亲,如有包庇者连同罪犯一同处罚轮刑。当然,商鞅最后也死在自己所设的圈套中,结果就是国家意志一贯到底。《商君书》多处提到“壹”,“壹”就是集中统一。如:
善为国者,其教民也,皆作壹而得官爵。是故不作壹,不官无爵。国去言则民朴,民朴则不淫。民见上利之从壹空出也,则作壹。作壹,则民不偷营。
国大民众,不淫于言,则民朴壹。民朴壹,则官爵不可巧而取也。
是以明君修政作壹,去无用,止浮学事淫之民,壹之农,然后国家可富,而民力可抟也。
赏壹则爵尊;爵尊则赏能利矣。
(四)商鞅这套一体化体系治理效果如何
商鞅思想的核心是让秦孝公垄断一切权力,打扫房间好请客,扫除一切既得利益集团和反对势力,祭出的手段就是“利出一孔”和“军功爵位制”这两招,它们构成了全国一盘棋的肱骨。秦国围绕着这两招确立起来的一整套制度,涉及户籍、土地制度、行政区划、税收、度量衡及民风民俗,都有严刑苛法,由此构筑起庞大的上层建筑,最后也压垮了民生。
利出一孔、军功爵位制两套制度并行不悖、相辅相成,构成全国一盘棋的一体化体系,这么做当然很成功,而且一劳永逸。从结果看,秦国战车不但碾压了晚周时代所有旧贵族势力,而且秦国在商鞅变法后的一百年所向披靡,有如神助,而其制度框架都是商鞅那时敲定的,而且放之四海皆准。只是当时其他国家旧势力过于庞大,拦住不让实施罢了。
事实上,无论秦以前的分封制还是秦以后的郡县制,也无论是商鞅的军功爵位制还是魏晋时的九品中正制,抑或是隋唐以后的科举制,形式各异,花样翻新,表现方式不同,其实质都在追求“垂直一体化”的高效行政统治。整个国家犹如一家高度组织化的大公司,由公司统一考核业绩和分发福利,这无疑也是商鞅致力达到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