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明遗待访录》对传统治理国家方式的反思
一代明遗(亡民)黄宗羲著有《明遗待访录》,痛陈明朝失去天下,字字血泪,转而追溯三代以下有乱无治的根源,在于一人之天下而非天下人之天下,也就是君主把天下当作了私产。因此,要回到三代之良治秩序,必须先回到公天下之善治,天下人之天下岂可公器私用?
然而,“天下人之天下”自有阶级社会以来就是一种“想象的共同体”,从来没有实现过,历史是沿着利益集团统治的轨迹向前发展的,即使是分封诸侯和行政一统这么大的形式差别也了无实质性区别。只是到了近代,开辟了贸易新航线,政治发展轨迹出现了分化和岔路,才带来国家治理新的变数。
(一)黄宗羲的中心议题
明末清初黄宗羲(1610—1695)写下《明遗待访录》,藏之名山留待后人,直到清末才流传开来。在《明遗待访录》中,黄宗羲不断追问“三代以下何以有乱无治”,最后挖出“一人之天下”这个总根子。这是他剖析所有历史疑问的一把刀。所谓三千年,已经追溯到了周王室这种王权统治模式,而不是只追溯到“百代犹行秦政法”,或是只算明朝的账。若没有亡国的切肤之痛,断不会问得这么犀利,也不可能答得这么彻底。
这个结论一旦成立,就成了他立论的基石,所向披靡,有如阿基米德要找的那个支点,足以拨转整个历史的罗盘。
朱明时代的国本之争,核心在于让天下人忠于一家之姓,否则国将不国。这在现代人看来是非常荒唐的,然而在那个时代却被当作了国家的命根子。这分明是一家子或者说一个集团绑架了天下所有的人。即便如此,到了明朝中晚期,国家(天下)与君王之间还是出现了罅隙,不再像过去所描述的那么合拍,这拉开的距离足以让有心人窥见皇权的私处。譬如万历帝,三十年不上早朝,国家机器照转不误,这说明什么呢?说明国家与君王是可以分开的,离开了君王,国家机器可以照转不误。可见,天下是天下,君王是君王。
这种说法未免让人浮想联翩,可想象的尺度相当大。如皇冠落在谁头上还不是戴,这不就给了“虚君”政治以口实,使其有了可乘之机了吗?一旦捅破这层窗户纸,那么,长期以来争执不已的所谓国本问题,也就子虚乌有,如同安徒生童话故事里穿着新衣的皇帝,演的不过是滑稽的空城计,或是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里所嘲笑的沐猴而冠,露出的光腚盖着旧封建的戳子。假设把天下比作一家大公司,君王只是首席执行官而不是董事长,那么,帝制的危机顷刻降临。崇祯帝到死都没弄明白,谁该为这个王朝覆灭负责?
天下不是一人之天下,而是天下人的天下。这是古老的政治理念,也是几个世代的政治宣言,最早出现在《吕氏春秋》的《贵公》篇,而其思想源头可以直溯先秦时的孟子。在黄宗羲眼里,一人之天下便是国家治理的祸首、乱源之所在。三代以下之所以有乱无治,根源就在于独夫民贼窃取了国家机器,以为从此以后天下利害皆出于我,沐猴而冠,独断乾纲,强行推行大私以为天下大公,以天下之利尽归于己,以天下之害尽归于人。这分明是对野心家的最大奖赏。这种包赚不赔的买卖,谁见了不分外眼红?不仅秦时的吕不韦视天下为个人莫大产业,汉高祖刘邦不也在乃父面前“晒富”吗?宋太祖赵匡胤黄袍加身,合着就是一个盗国集团在推着走。
要知道,清朝康雍年间大兴文字狱,迫害最为疯狂,知识分子噤若寒蝉,《明遗待访录》说的这些大实话无异于犯上作乱。它要不是被“雪藏”了近两百年,逃过有清一代所有人的视线而鲜有人知,免不了招来文字狱的横祸。安徒生为什么要让一个少不更事的小孩来点破皇帝的新衣?这则寓言的高妙之处、神来之笔在于,真相让最无知的小孩道破,而那些心智健全、有辨别力的成年人都在装模作样。童言无忌说了也不犯法,而一个有行为能力的成年人说了真相,免不了身受牢狱之灾。这真是莫大的悲哀。
这出戏滑稽吗?皇帝赤身裸体参加大型群众集会活动,更像被游街示众,斯文扫地,哪来的权威?真相一旦被捅破,结果就是一出草草收场的闹剧。无独有偶,秦始皇周游列国以彰显皇恩浩荡,到头来却咸鱼裹尸,灰溜溜地择小路而返,不也是闹剧一场?
《明遗待访录》共计二十一篇,篇篇都在探究为国之道及其制度设计。黄宗羲因窥见密室里的交易,因而对所得结论非常自负,以为掌握了宇宙的真理:既然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岂可公器私用?
后世人们只要是讨伐独夫民贼的檄文,莫不是从上述逻辑立论。特别是清末民初夹杂着诸多的排满情绪,此类檄文更是慷慨陈辞,充满了道义上的正确性,看得人们义愤填膺。
为了论证有力,黄宗羲把三代之治捧上了天。尧让天下,即使许由、务光这样具有高尚情操的人也避之唯恐不及。可见,只有少之又少的人杰才能做到先天下之忧、后天下之乐,不以一己之利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三代之治就是由这样一些道德楷模担当的。黄宗羲一方面承认天下人各自私、人各自利,各为其私、各为其利(这种见解当然是了不起的历史进步),另一方面又让统治者占据无人企及的道德高地,因此逻辑上是自相矛盾的,好像统治者不是从人堆里产生的,而是由特殊材料制成的,无人能够效仿。这种二元假设不正表明思想的分裂吗?黄宗羲以一种想象的共同体作为立论的基础,是相当危险的。黄宗羲自己坦言,用三代君王的道德标准来衡量,三代以下私欲膨胀,根本守不住如此高的道德底线,那么,明知如此还强求岂不添乱?
只要仔细推敲,这样立论也是不充分的。如果碰上霸王硬上弓,非要公器私用该怎么办?退而言之,倘使君王装模作样、表里不一,假公济私或私通款曲,玩一出调包计,如之奈何?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假使当时便身死,一生真伪复谁知?其实何止王莽,近代袁世凯、汪精卫等一干人,都是前恭后倨的势利眼。倘若狐狸不露尾巴,世人岂不都要被蒙在鼓里了?
(二)追问制度现代化的条件
历史车轮滚滚向前,回到三代之治这种“想象的共同体”几无可能,天下早已不是天下人的天下,而是一人之天下,把戏(trick)就在谜面底下。所谓“共天下”者,是豪门显贵结成利益联盟之下的共治,也就是分赃议会。若将此理进一步延伸到君王和天下的关系,就更像拖拉机手和拖拉机的关系,君王只是出现在了它该出现的位置上,他的背后则是强大的利益联盟。古罗马元老院的集团势力一直牢牢把持着朝纲,尾大不掉,倒是民主选举出来的护民官走马灯似的换,成了元老院台前幕后的傀儡。即便像凯撒这么有实力的人物,他一旦想把这个格局扳过来,最后也只能沦为元老院集团势力的刀下鬼。
既然君王操控国家机器,又像拖拉机手操控拖拉机一样可以轮换着开,那么,谁开不是开呢,难道不是这个理吗?如果这个理成立,那么,僭越就是潜在的危险。有位才有为,其他人不在其位,则不谋其政,如是而已。
问题在于,不是每个人都能当操盘手的,那么,谁有机会上手,谁有资格开这部机器呢?对此,《逸周书·殷祝》说得还比较含蓄,“天下非一家之有也,有道者之有也”。但意思很清楚了,如果李家、赵家、朱家相比拼,那就看谁的拳头硬。
看上述两句的前半句,都跟古人说法并无二致,看点是在后半句。后半句已经越出了常理,然仔细推究起来,似乎又在情理之中——在如此纷争的时代,倘若还用三代之治那种“想象的共同体”来自欺欺人,未免有点恍若隔世——当别人把自己卖了的时候,还在帮人数钱,岂不是连三岁小孩的智商都不如,皇上如此裸奔也太不把众人放在眼里了吧?
不管是周天下的分封制,还是古罗马的共和制,基本格局都是豪门显贵的联合统治。君王是豪门显贵利益联盟这条船上的总舵主,天下之治,无非是要理顺这种利益格局。只要摆平了“山头”,也就摆平了天下。这才是历史秘籍。周天下自不必说了,有饭大家吃,维护了八百年。这个“大家”你我都是懂的,平头百姓并不在内。东晋南渡“王与马共天下”,此王(王导)此马(司马氏)位置倒了个,皇帝是外来户,混迹于江南豪门显贵中间,也能苟延残喘好几十年。小说《红楼梦》描写贾雨村一到地方任职,便有手下人递上护身符,那是拜码头用的。如果不拜码头,说不定哪天阴沟里翻船也不知道谁干的。
这种利益联盟像一张无形网那样铺天盖地,窒息了整个政治生态。这也是莎士比亚戏剧的大时代背景——文艺复兴时代。在这些时代背景下,再讲什么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显然已经过气。文艺复兴时代把中世纪描述得无比黑暗,讲的实际上是自己身处的时代。
无论是分封诸侯还是行政一统,都离“天下人之天下”久远矣,分封和行政之别仅在于既得利益集团内部能不能摆得平,想不想分家单干。秦并六国、凯撒专权,都是这种情形下发生的事情。秦并六国与七国权变是一盘棋,不讲秦并六国,不知道秦国厉害,反之,不讲七国权变,就会夸大秦国实力。若不是七国权变,秦国怎能吞得下六国?哪怕只剩下三国格局,也能维持很久。从力学结构上讲,三国格局是最稳定,也是最有利于稳定的。为什么这种稳定的格局反而维持不了呢?根本原因就在于内部异质性。不论是秦并六国还是七国权变,透过虚与委蛇的礼义廉耻,骨子里使的都是权变之术。如此互相欺骗,也就破坏了诸侯内部的协调一致性。春秋战国,讲权谋、权术之变开始大行其道。先秦诸子兜售权谋法术并以此为业者,大有人在,不止是法家、兵家而已——兵者诡道也,孙子不过在其行为正当性方面加了修饰,用的还是那些手段。
有需求才会有买卖,这些法术最终都卖到了帝王家。如公孙鞅见秦孝公,秦孝公只喜欢听霸道不愿听王道,结果公孙鞅在秦国只贩卖霸道。霸道可以富国强兵,霸业一代可期。苏秦为此也挂上了六国相印,俨然成了联合国军总参谋长,一时风光无限。
然而,一个只讲利益的人,是不值得信任的,因为人们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此人信誓旦旦的背后是不是又在打什么鬼花样呢?这就是悖论。孔子讲听其言而观其行,商鞅如此宣扬背信弃义、不择手段,怎么可能取信于人?分封何以最终敌不过一统?历史会循着绝对君主制越走越远,讲的也是这个理,如果做事情都像这样急功近利、不择手段,没有下限,那么商鞅给秦国开出的药方就是最合胃口的,各国都是拼拳头。诸侯之间的信任完全丧失了,这是走向联盟最终解体的第一步。孔子想要恢复先王之治,宣扬克己复礼,就是想把诸王手脚捆住。
春秋时诸侯之间还能会盟,摆摆公道。齐桓公九合诸侯,摆平事端,未发一兵一卒,靠的就是一张脸。后世人们见此不免耻笑,你齐桓公就是个十足的老炮儿。春秋时仅剩的这点礼数,到了战国也不管用了,没有国家会仗义执言,只讲见利忘义的地缘政治。可见,走向一统的思想基础早已在秦并六国之前很多年就完成了,剩下的只是谁来当大掌柜。七国不合心已分,再无仁义名分约束,秦国只是后来居上罢了。
一人之天下逐渐胜出取得历史性的主导地位有其必然,唐太宗的那番大白话没见过大世面的人是讲不出来的。春秋战国消磨了500多年时光,最终天下还是让给了“唯一者”。百代都行秦政法,孔学名高实秕糠。这方面中国远远地走在了世界前列。所谓黄宗羲定律,实在是一条铁律。
反观欧洲中世纪,还处在相当于中国的“春秋战国”之中。梵蒂冈相当于周天子,各国像护法的诸侯,相互之间也斗了差不多一千年,更像是在挟天子以令诸侯。但是,到了近代,新航线出现之后,欧洲进入了一个新时代,这股新的源流就来自文艺复兴以来欧洲政治制度的变迁,东西方文明开始发生激烈碰撞。巧合的是,欧洲文艺复兴(发生在14世纪到17世纪)与明朝(1368—1644)处在同一个时代,两地在几乎没有任何交流的情况下探讨同样的问题,即国家如何由乱到治。
这是非常有意思的学术现象。从结果来看,一个化腐朽为神奇,闯出了属于自己的新天地,另一个落到万劫不复的深渊。问题在于,为什么差别会如此悬殊?这里面到底几分是天灾,几分是人祸;几分是运气,几分是人力;几分是偶然,几分是必然;几分是外因,几分是内因?借由这种比较,对国家治理达到更为本质的认识。
黄宗羲亲历明亡清兴的代际转折年代痛定思痛所写下的《明遗待访录》,自有其独到的价值,如对历史的考评及对治国理政源流的考察等。当然,能窥见历史“真相”的远不止黄宗羲一人,欧洲的马基雅维利(1469—1527)比黄宗羲早一百年就已经将真相公之于世了。由马基雅维利以下至霍布斯、洛克等,欧洲政治思想史一路逶迤前行,披荆斩棘,不仅降服了国家机器利维坦,还对之进行重构,使之不再助纣为虐,这才有后来的西式现代国家构造。
这些当然都是后话。能够促成这么大转向的,背后必然有某种强大的势力,破坏了它们,遁入像中国这样千年帝国的历史周期率,那么,这股强大的破坏力量是什么呢?从唯物史观的角度看,同时代中,除了商业的力量,中外之间没有其他更大的差别。在这个商业时代,海洋与陆地相比是一个更加活跃的因素,也更不可控,因而变数更大。有明一代出于家天下稳坐龙椅的私心,长期实行海禁,甚至撤销海关,连民间制造稍大些的船只都是违法的,要受《大明律》严厉制裁,政府唯恐禁海不力,还隔三差五拿出这部法律来宣告一番,渲染紧张空气。无所不在的行政权力牢牢地控制着这个国家,经济早已沦为政治的附庸,有明一代的最终结局是事先能够料到的。
再看欧洲地中海沿岸,就难以实行海禁之类的行政干预,因而商业很容易滑出行政权力控制范围而自行坐大,由于行政权力做不到全覆盖,出现了两个交叉的世界,也就是我们通常讲的黑白两道。尤其是贸易新航线开通之后,更是成为一种新的政治格局,最终转化为旧贵族与所谓暴发户两大集团之间的内战。这场战争也就决定了很多国家的未来走向,由此推开了欧洲近代史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