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资本主义发展的历史性前提

（一）作为近代史序曲的资本原始积累阶段

关于资本原始积累，普遍认为是资本主义社会以前的一个特殊阶段，存在的时间极为短暂，甚至还没形成一个完整的、成型的社会形态便转瞬即逝，从封建主义直接滑向了资本主义，不过一代人工夫便大功告成，从此隐退幕后，被记忆“淡化”，略带而过，并不构成历史叙述的主体部分和重点内容，就像正餐之前的甜点或开胃菜一样，做个陪衬、铺垫或序曲。

资本原始积累作为从封建制转向资本主义的重要环节，是跨越这道鸿沟的惊险一跃。若是缺了这个环节，就不会有资本主义，更不会有后来资本主义所创造的一切；倘若跳不过去，就会掉进万劫不复的深渊陷阱造成系统性毁灭。

为什么近代史研究需要特别关注资本原始积累？近代史发端无一例外都是资本原始积累推动的，它在近代史中具有特殊重要地位和作用，意味着近代史的开端。资本原始积累现象（阶段）在历史起承转合当中曾起着莫大的杠杆作用，包含着之后社会发展的基因密码，它直接催生了区别于过去封建社会的新社会形态的胚胎，包含着后续社会形态演变的最初萌芽。有太多的后果需要回溯这一段历史根源，它会被不断地提及和追忆，虽成往昔仍是挥之不去。

无论把资本原始积累看作现象、阶段还是环节，它都是重彩浓抹的一笔。其一，如果没有资本原始积累作为先导，封建制不可能接纳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资本积累无从产生。资本主义产生的起点就是资本原始积累（阶段），离开了这个起点，产生不了资本主义。这既是逻辑前提，也是历史前提，是二者的高度统一。其二，存在所谓路径依赖现象。即便有了资本积累，但如果它的起点太低，资本主义也是发展不起来的。有多高的资本原始积累，才能有多快的资本主义进程。宋明两朝商品货币关系高度发达，加起来近六百年，还是产生不了资本主义，原因就在于商品货币关系永远处在封建权力婢女的位置，这个地位从来没有改变过。

资本原始积累是否只作为一个特殊的、极其短暂的历史阶段存在，发生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产生时、存在于资本主义社会形态之前，从而与资本主义阶段划清界限，就像赃款“洗白”了一样从此换了人间？

事实是，资本原始积累作为一种特殊现象，不仅存在于前资本主义历史当中、作为资本主义产生的历史条件而存在，它在资本主义社会形态仍然如影随形，借尸还魂——本质上并无改变，只不过剥夺和剥离变得更加隐蔽、曲折和婉转，不像过去那般血腥和赤裸裸。甚至产业、税收、融资政策、行业垄断权等，都已成为资本原始积累的新手段、新渠道和新形式。

（二）历史性变局的两大前提条件是如何创造出来的

从封建制转向资本主义，由前资本主义史翻篇成为资本主义史，必须要有两大历史前提才能实现，简言之就是“两个剥离”。第一个剥离，是生产资料从封建关系下剥离出来，由此产生资本主义性质的私有制，这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赖以存在和发展的第一个历史条件；第二个剥离，将大量劳动力从旧的生产关系中剥离出来，源源不断地提供给大规模工厂化生产方式，这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赖以存在和发展的第二个历史条件。

在马克思著作中，“羊吃人”的圈地运动是最典型的资本原始积累现象。天然的封建依附关系被剥夺，原来依附于土地的农民及其家庭从土地上被剥离出来，加入浩浩荡荡的城市就业大军。毫无疑问，资本主义私有化是促使事态质变的根本动力，资本主义方式的私有化加速了封建制解体。同时要强调的是，如果没有封建制的解体，就释放不出大量剩余劳力。这些劳力长期依附于旧体制中，现在被无情地抛向劳动力市场。就像奴隶被牵到市场上出卖一样，过去由奴隶主牵着，现在则由自己牵着。说它原始，不仅因为它是资本主义的前史、序曲，还在于实现方式极其野蛮、血腥和暴力。如英国颁布法令，禁止沿街乞讨行为，强制流浪汉就业。而在当时的情况下，劳动条件极其恶劣，劳动强度大，工资又低，很多人宁愿忍冻挨饿也不愿进工厂。恩格斯早期著作《英国工人阶级的状况》（1845）揭露的就是这种人间地狱。

两个历史性前提结合在一起，创造出了全新的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同样还是那么多的资源和劳力，但是社会动员能力不同，现在能够创造出的生产力比以前所有社会所创造的生产力还要大，社会财富仿佛一夜之间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它无情地冲击着旧制度。封建制的堡垒再坚固，也经不起如此巨大的利益诱惑，最终还是从内部被攻破。

完成资本原始积累同时也就创造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本身。从横截面看各国资本原始积累过程，从早期青涩生硬的运作手段，到后来驾轻就熟，始终围绕着如何造就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所必要的前提、条件这一中心议题展开。英国完成这个历史性巨变，前后经历了几百年时间，从1215年的《大宪章》到1653年克伦威尔自任护国公，有过好多回合的拉锯战；法国为完成这个转变爆发了大革命，多少人头落地；美国虽是新生国家，也爆发了内战。德国（普鲁士）作为后起国家，更是不惜诉诸国家强力，实行“铁血”政策，硬生生地完成资本主义发展所需要的条件，即对生产资料和劳动力的剥夺与被剥夺、剥离与被剥离过程。这个历史进程越是到后来，完成它所需要的时间也越短，原来需要十几代人、几代人才能完成的转变，现在只要一两代人就能实现。

资本原始积累阶段正好是14到16世纪西欧文艺复兴时期，这个时期同时是海洋大国纵横驰骋大显神威的时候，开启了大航海时代。相形之下，深处内陆的普鲁士，现代化的起步要晚得太多，更不要说远在亚洲的中国，醒来得更晚。这是研究《资本原始积累章》时值得深思的话题。中国直到1840年鸦片战争之后才蹒跚学步。它从反面论证，与大航海时代同期的朱明王朝（1368―1644），为什么资本主义工商业却扎不了根，仍会长期陷于王朝更替的历史周期率难以自拔？正是这些现象，将东方社会亚细亚生产方式与资本原始积累对立起来，从而与跨越“卡夫丁峡谷”问题联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