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就在题目当中
——《艰难的选择》小引
《艰难的选择》,赵园著,上海文艺出版社1986年出版。
回顾我们走过的道路,常常会有这样一种感觉:仿佛不是我们选择了题目,而是题目选择了我们。我们被纠缠上了,命中注定地,要与它撕掳不开。这感觉既令人兴奋又令人惶惑,说不清哪样更多一些。
题目选择了我们
喧嚣尘世,苍茫人海,我们会和什么样的题目邂逅呢?几乎有无数的可能与偶然。我总在想,也许,被这样的题目选中,是幸运的——如果它显示了一种可观的研究前景,在地平线的后面你直觉到了某种不但可以“描述”而且可以“论证”的东西,即通常被称之为“发现”的东西;如果它正好出现在现有研究成果的“空档”,有如目标出现在由缺口和准星连成的直线上那样;如果它为我们现有的知识结构和科研能力所胜任,不以过分令人昏眩的高度使我们望而却步;如果它与我们所生活的现时代紧密联系,因而经由对它的献身,我们能够参加到同时代人的事业之中;如果它与我们的个性、经历以及对人生对世界的体验有着奇妙的契合点,因而它能激发我们持久不断的(不怕失败也不甘失败的)热情和注意力,并使我们在与它的相互作用当中一天天地成长起来;如果……,如果真是这样,我们无疑就是幸运的。
知识分子形象史
从某种意义上说,文学作品就是知识分子的精神产品(在印刷术发明了一千二百年的今天,更是如此),一时代的文学风貌,与一时代知识分子身内身外的具体处境,至关密切。鲁迅先生准备写的中国文学史,把六朝文学这一章拟为“酒·药·女·佛”,把唐代文学的一章拟为“廊庙与山林”,都是着眼于当时文人的社会地位、生活方式、道德面貌、心理状态来立论的。一时代文学中出现的知识分子形象,在一定程度上就是一时代知识分子的自我反省和自我塑造。把这说成是一种机械的平面的镜像当然是危险的,总是有所扭曲变形,有所放大缩小,有所隐藏装饰。这种种变形,又正是知识者身内身外的具体处境使之然。研究者探讨文学中的知识分子形象,便不单要窥见那镜像,更须同时考察那镜——凸透镜、凹透镜或哈哈镜,将那镜的折射率、焦距、制作时产生的气泡,以及映射时的角度、光线明暗等等,一一指给我们看。不单解释了镜像与镜外之物,也解释了那镜。
然而研究者自身也是知识分子,检视那镜者亦映入镜中,我们将看见双重的映象。以后倘有人来考察这一考察,多半亦会映入其中。于是我们获得一种叠印的丰富性。这是一代代知识者执着的自我反省积累起来的丰富性。反省的又不仅仅是自我,其中蕴含的,却是由时代、世界、民族、个人诸因素交织起来产生的逼人质问所引发的思索:关于命运与道路,责任和自由,理想与代价,生和死,爱与恨……
但文学毕竟不单是一种自我反省。“在语言中,我根据他人的视界给自己以形象。”(巴赫金)我是在一个语言共同体之中写作,我是在一个文化共同体之中创造形象。对形象和形象史的分析,最终不能不归结为对文化与文化史的分析。知识分子是文化的自觉创造者与敏感承受者。文化内部的破裂与修护,外部的撞击与交融,都最集中地在知识分子的形象及其形象史中烙下印痕。我们经由一个似乎是很小的口子切入,突然间线索像树根一样在深层伸展开来,纠缠着蔓延着,却并未使我们迷失于这些线索之中。所有这些线索,文化的、心理的、社会的、民俗的等等,终至汇集于我们的目的地同时也是出发点,即它们如何制约了、化入了文学形象的创造。文学研究于焉而超越自身并返回到自身:超越自身以获得活力、获得丰富与充实;返回,则知所行止,获得完整与结构。
“盗火”与“理水”
鲁迅曾想写一部关于四代知识分子的长篇小说,包括章太炎的一代,鲁迅自己的一代,瞿秋白的一代和更年轻的一代,可惜未能写出。实际上,这一宏愿是由整个“中国现代文学”中的知识分子形象画廊来完成的。在接续而至的“中国当代文学”中,又有好几代的知识分子的形象得到了描绘。每一代人都面临艰难的选择,选择道路、方向、目标、意义和归属,从而,也就选择了自己的形象。按照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的说法,当两种文明发生碰撞之时,知识分子的角色功能有如“变压器”。他们承担着双重任务:一方面率先学习发达的文明并将其精华传播至全社会;另一方面,是慎重地用新的眼光重构固有文明,使之获得新生而得以延续。不单要“盗火”,而且要“理水”。二十世纪的中国知识分子,便是在这双重的重负之下辗转挣扎,留下其零乱的脚印与不屈的身影。文学,自觉不自觉地,部分地然而生动地,表现折射了这一艰辛漫长的历程。即使仅仅经由文学来探视这个历程,也能意识到,这是一个至今仍在继续的历史进程。我们自己,也正身处在这一进程之中。因而,所谓“史”的研究,也就在这一点上获得了某种当代性与实践性。
治史的诗心
题目选择了我们,却原来我们就在题目当中。正所谓“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于是我们无法保证研究的“客观”。然而,在人文学科的研究当中,真的有可能“客观”么?如果题目不能与我们的生命“长在一起”,我们与它的结合就只会充满了痛苦。与其用一种无个性的主观去冒充所谓“客观”,不如毫不犹豫地掷笔敛手。
朱自清先生讲到闻一多先生治中国文学史时曾说:他“是在历史里吟味诗”,更是“要从历史里创造‘诗的史’或‘史的诗’”。我想,文学史的研究者,最难得的,莫过于这一颗跳动的“诗心”了……
赵园嘱我“海阔天空”地写一点什么作她这本书的小引,于是,我涂了几段类乎札记的文字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