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生命的秘密
——《秋萤》序
《秋萤》,岑献青著,广西民族出版社1988年版。
岑献青故乡的出版社,将她这些年的散文结集出书,这是令她的老同学们,譬如我,感到特别高兴的。毕业后这些年繁忙杂沓的生计之余,动笔写各种文字的同学不少,似乎独有岑献青,在不声不响地犁着一块被唤作“散文”的地。
赭红色的秘密
遂有一份浓浓的乡愁来罩住我的心了。我旅居北地京华,岑献青的笔却把南国的风光带来我的眼前。然而这拂之不去的愁思,在岑献青,起先当然不过是一个远走北国的壮乡小女子的怀乡情愫,也掺着血一般浓的亲族骨肉之眷恋。渐渐,却又生发开来,连同苦涩却又多梦的童年,作为历经劫难的乡土的反衬,时时显现出来未脱稚嫩的稍嫌絮叨的回忆之中。最后,在我看来这是一个飞跃,这乡愁升华为对一个民族的“永远的魂灵”的寻觅,她站到了壮乡花山崖壁画前——
上千个魂灵,簇拥一个无形的世界,带着一个赭红色的秘密,化作了大山的一壁。……
嚷,我壮民族的先人,亦是用生命,带了一个民族的历史凝聚在这悬崖上了。上千年,上万年,面临一江水,背倚千重山,任树绿了一春又一春,任水流了一夏又一夏,不移不摇,不崩不垮。那赭红色,经年历代,风吹雨刷,竟水冲不去,雨刮不掉,依然是活泼泼的一壁生命,硬朗朗的一壁生命!正是这魂,游荡了上千年上万年,令一个民族在铁血与苦水中生存,在沧桑世事中繁衍不息。不背弃这江边的山,也不背弃这山边的水,以坚韧、以顽强,创造着生命,创造着文化!
这是在“找魂”,也是在“寻根”。一个民族的魂灵当然不单是崖壁上赭红色的符号化,实在,也只有具体到这游子心中的记忆眷恋、眼中的世事风景,才能有血有肉地成为可触摸的。然而,倘若只囿于日常生活中的点点滴滴,这魂灵便难免滞实在一般的民俗风习之中,无法经由个体生命如此深切的体验,升腾到一个哲理诗般的层次。但我又想,再往深里掘去,这乡愁,怕还不单是为一个民族的魂牵梦绕。利普斯说:“‘我们回家吧!’这在任何一种语言中都是一句神圣的话。”普遍的“乡愁意识”,实在是现代社会里人们对生命之树的“根”的眷恋。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需到哪里去?我须得为自己的现实存在寻根,我不是在“发思古之幽情”,我在读这一壁赭红色的岩崖,不过是在读我自己的魂灵,读我自己的秘密,读生命的秘密。
现时代的生死场
壮乡遂在岑献青的笔下呈现为一个现时代的生死场。那是很难而又坚初的生,平淡而又凄凉的死。或许,因了多少年前的飞来横祸曾差点使母亲轻生江中吧,她对这“死”字会有这样的敏感。姨的死,矿警叔叔的死,正是反思这“死”才向我们昭示了“生”的意义。九死还魂草、长满气根的榕树、死不绝的星星……这些反复抒写的意象显示了岑献青想要参透生命奥秘的努力。更能打动人的是写“亲情”的那些篇章,她写出了那份复杂的充满了酸甜苦辣的感情:眷恋、歉疚、感激、遗憾、不满……实在,生命的奥秘须得在生命的长链上去体验:我们的个体存在,负载了怎样的一些自然的和文化的基因,辗转于这个陌生的世界呢?这“生死场”在岑献青的笔下或许展开得过于狭窄。世事场景过于纯净化,“铁血和苦水”中的众生相未能得到原生态的表现,笔墨也嫌不够精到简练,然而,生与死的疑问如何始终燃烧着她的文思,那痛苦、困惑、折磨、焦灼、执着,却是可以感觉到的,并且被震撼了。
“冷抒情”的文字
起先,岑献青也免不了像当今初学写散文的人般,受了“杨朔模式”——“由物抒情、因情显理”的限制,把本来是自家的体验写入了他人的套子里去。渐渐,或许是从“五四”散文大家和古典散文精华里汲取了养分,又受现今文学新思潮(譬如“寻根文学”)的激荡,她的文笔竟老练起来,却仍不失其质朴、自然。所以,较之那些“热抒情”的篇章,我更喜欢这些不动声色的“冷抒情”的文字——
村里的孩子却要粗野些,光着屁股,在近岸处水中,拿只破簸奠东兜西兜,偶然捞起几只小鱼小虾,便兴冲冲地挤做一堆,用手指将那些小生物拨拉过来拨拉过去,倾入小鱼篓中,然后继续移着脚,在水中翘起屁股,下巴直点着水面。
人们却依然来来往往,拥拥挤挤。带着朱明瑛的“咿呀呀”。喊着哭丧的“爷呵娘”。带着三洋和索尼。携着祭神的酒肉和皇历。迎来生。送去死。用昨天换来今天,用过去换来现在。用永恒换来暂时。来,去。去,来。匆匆,忙忙。走,跑。跳,跃。秩跌,撞撞。把日子过得如桥下的流水,忽而暴涨湍急,忽而细缓轻流。
第一段文字只是个素描,几乎把形容词都“洗”掉了,干净、平淡,最末一句实在传神。第二段文字把木桥上过往的新与旧、生与死“平等地”并列出来,多用句号使每一分句“升格”为独立的句子,使词组变为句群,木桥上的日子便如这语气一般忽而急促,忽而舒缓。要之,这种“冷抒情”使得叙述人不再是凤凰树下望星星的长不大的少女,而是经历了纷繁世事的中年知识者,借用老作家汪曾祺有一次用过的一个比喻:端了一张紫皮竹椅坐看小河水涨水落,木桥人来人往,面容平静如常,心里却想了极深极远极多。
散文是一块并不容易耕作的、冷清的园地。从前,编辑见到有写得不成功的小说时,会嘱咐作者“改成散文吧!”如今却最乐意把写得好的散文列在小说中发排,做一种体裁上的“冲决”。实在,散文笔法业已大规模“入侵”小说,评论者把这叫作“小说的诗化、散文化”。这是从小说方面着眼立论的。倘若从散文方面看,则是“边缘文体”用暗度陈仓的办法试图恢复“失去的天堂”,向“中心文体”渗透。文学史上体裁的互渗互补原也是常有的事,倘从散文这一独立文体自身的建设着想,则不必孜孜于往地位显赫的小说那一面挤,对散文失了应有的“文体自信心”。所以,我既欣喜于岑献青不时用她的散文笔法写小说(真正的小说!),又欣喜于她这不声不响地犁散文这块地,经由真切深邃的人生体验,去呼唤、寻觅“永远的魂灵”,遂也把自己的生命,用赭红色烙上那一壁山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