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这本书由我以前出过的三本小册子(《文学的意思》《边缘阅读》和《害怕写作》)合并而成,篇目有删减,但结构和文字没有太大的更改。
1986年,我和李陀、张辛欣一起到天津去,参加冯骥才他们《文学自由谈》的创刊座谈。大冯要我为刊物辟一专栏,我一向害怕这种要定期准时交稿的写作,挺犹豫,架不住陀爷和辛欣在一旁鼓励,就应承了。专栏最初定为《艺海勺谈》,缘由是我当时的住处是北大勺园,专栏里谈的却与“艺”呀“勺”呀没多大关系。待到李庆西、黄育海为浙江文艺出版社编“学术小品”丛书的时候,就以《文学的意思》作书名,忝列其中。这专栏文章开头几篇写得拖沓、啰唆,显见得是怕话题一下子说完了,无以为继,就慢节奏地扯闲篇,后来总算找到感觉了,才写得比较紧实。
在我看来,“意思”的同义词是“好玩儿”,“好玩儿”的同义词是“自由”,写作的自由和阅读的自由。“文学阅读是比文学写作更难以扑灭的地火,在岩层底下奔突、运行。在我们阅读的时候,自由回到了我们身上……在我们阅读的时候,日常的无聊、琐屑、绝望和厌倦不再包围我们,勇敢地生活下去不再是一句虚假而空洞的勉励。阅读,正如写作一样,都是以一个人的自由呼唤另一个人、另一群人乃至全人类的自由。”这是少年时无书可读的人生体验带出的表达。多年以后,我在豆瓣读到瓣友对这段话的引述,岁月荏苒,深感自己再也写不出如此“激情燃烧”的句子了。
《边缘阅读》是我在牛津大学出版社的第二本书,出版家林道群仍然是此书的责任编辑。简体版经《读书》吴彬女史的重新编排增删,纳入辽宁教育出版社的“书趣文丛”。这本书回归我的文学批评行当,具体而微地讨论作品文本,主要是在中国台湾和中国香港报刊写的书评,以及为自己和朋友的书写的序、跋。那些年“边缘”已经变成一个时髦的热词,在“边缘”挤着很多人,熙熙攘攘,直接把“边缘”变得比“中心”还热闹。为了警醒自己,我说,边缘不是与中心僵硬对立的固定位置,边缘只是表明一种移动的阅读策略,一种读缝隙、读字里行间的阅读习惯,一种文本与意义的游击运动。我希望收在书里的这些文字,真的实现了这一阅读策略。
《害怕写作》是中国香港天地图书公司的颜纯鉤策划的“香港文学评论丛书”之一种,简体版经由席云舒引进到江苏的凤凰出版集团。书名误导了一些家长,以为是一部指导写作的教辅书。一些朋友很喜欢这个书名,后来我发现都是些跟我一样写了一辈子也没写多少的人。于是我赶忙辩正,说虽然害怕写作,却是喜欢阅读,说没有喜欢的害怕不是真害怕,没有害怕的喜欢不是真喜欢。“把文学当工作是危险的,必须畏惧话语的力量。”(卡内蒂)对语言心怀敬畏,只因语言的展演或施为,会在他人或人群中产生效应。当然,我很沮丧,在语言暴力四处泛滥的网络时代,已经没有人在乎这一点了。
显而易见,这些写于不同年代的文字放在一起,最大的特点就是文体驳杂。若要找一个统称,勉强可归为“随笔”。随笔的好处是不拘一格,灵活多变,可以离题再离题(对离题的离题),可以古今中外地引用而不加注释。学术论文的引文是为了证明自己有资格在一个有学术规范的学术团体里写作,证明“我跟你们是一伙的”。随笔的引用单纯是“这话他比我说得好”,“我没法比他说得更好了”,是借他人的嘴说自己的意思。这本书里也许难免有一两篇带学术腔的文字(也许真没有),我建议像我一样厌烦“塑料味”的读者,跳过不读。随笔是体现写作自由的最佳文体,呼唤的正是不可扼制的阅读自由。
此时此刻,我想感谢很多很多的朋友,上文提到的诸君,有的去了遥远的国度,有的已经多年未曾谋面了。我思念你们,一厢情愿地想象,我们还在一个“不成其为共通体的文学共通体”里阅读和写作。我要特别感谢领读文化的康瑞锋,没有他的鼎力促成,这本书的面世是完全不可能的。
2022年3月6日于珠海唐家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