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引
作家们经常碰到的一个提问是:“为什么写作?”回答当然是“五彩缤纷”的,或严肃或真挚或激昂或抒情或幽默。据说,最聪明而又俏皮的回答是一句反问:“为什么不写?”
人们却很少想到要问问文学读者:“为什么阅读?”也很少想到,如果问到你,你会怎样回答?
显然,读的人毕竟比写的人多(有人说“写诗的人比读诗的人多”,对这句开玩笑的话我们不必认真)。读者不一定写,作者却一定在读。实际上,在他开始写之前,他已经读过很多了。他的“读龄”比“写龄”长,正是文学阅读把他引上了文学写作之路。上路之后,也还是读书的时候多于写书的时候。“阅读先于写作”,不仅就作者个人而言是这样,而且就整个文学系统来说,也是这样。没有阅读的写作是不可想象的,即使写出来只是给自己读或心爱的人读。实际上,在作家一边写的时候,他就在一边读自己的作品。
大多数人都并非为了学会写作才阅读。我们只是“文学生产”的“消费者”。可是,当我阅读的时候,不是在一定程度上重复了作家的写作过程么?我不是在进行某种再创造么?“白纸黑字”不是由于我阅读的目光才“活”了起来,组织成“作品”吗?
因此,作家们回答“为什么写作”时,实际上也隐约地回答了“为什么阅读”。他们的“五彩缤纷”的回答,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我们文学读者的回答。假如真的碰到有人屈尊向我们提问,我们也满可以既聪明而又俏皮地来上一句反问:“为什么不读?”
是的,阅读已成为我们理所当然的一种生存方式,一种无法阻遏的愿望和需求。你会想起茨威格的《象棋的故事》,一位关在单身牢房里的囚犯如何发狂般地读那本偶然落到手里的棋谱!阅读,是个人与整个人类的精神文明的“接通”。只需回想一下那个“焚书坑儒”且规模史无前例的年代就行了。文学阅读是比文学写作更难以扑灭的“地火”,在岩层底下奔突、运行。在我们阅读的时候,“自由”回到了我们身上,饱受凌辱的心灵受到抚慰,被暴行和不公正所分离所隔绝的人们又在共同的召唤下聚集。在我们阅读的时候,日常的无聊、琐屑、绝望和厌倦不再包围我们,“勇敢地生活下去”不再是一句虚假而空洞的勉励。阅读,正如写作一样,都是以一个人的自由呼唤另一个人、另一群人乃至全人类的自由。正如一位哲人所说,“因为写作的人不惜劳驾动笔去写,这个事实就说明他承认了他的读者们的自由;又因为读书的人仅凭他翻开书本这个事实,就说明他承认了作家的自由,因此艺术创作,不管你从哪个方面探讨它,都是一种对人们的自由寄予信任的行为”。这样,企图奴役读者或讨好读者的写作不可能是真正的写作;同样地,只有不甘被奴役和不愿被讨好的阅读才是真正的阅读。
文学的媒介是语言。文学的写作和阅读实际上构成一种语言交流活动。而语言只能是“我们”的语言,“我”通过写作或阅读加入“我们”之中。在文学活动中我和语言互相渗透,“我”的界限被打破了,我开放自身,在与“我们”的交流中超越了自己的个体存在。语言本身是一个不透明的、深不可测的世界,其中积淀着一个个古老的民族的文化和内心生活。阅读使我潜入这个世界的神秘幽深之处,使先民们、父老们、兄弟姐妹们的痛苦、希望、愤懑和幻想汇入我的人生体验,我却消失在人类普遍情感的激荡之中,在刹那间沟通了永恒。因为我进入了那个从远古就讲起、还要世世代代讲下去的故事之中,我也成了这个唯一的故事的讲述者。它讲述人类存在的庄严和悲剧性,讲述灾祸、罪恶和死亡,讲述生命、爱情和青春,讲述已经走过的和还要走下去的漫漫长夜、漫漫长途……
阅读,正如写作一样,是用语言呼唤我们生命深处共同的回忆,正是这古老的记忆,把我们被日常分工所割裂、所隔绝的个人联结到一起,去面对人类共同的困境和前景。这就是我所说的文学的“意思”、文学的根本价值。当我们回答“为什么阅读”时,正如作家们回答“为什么写作”一样,实际上都是在回答:“人类为什么需要文学?”
当你与这个问题相遇之后,你的阅读就不再处于一种盲目的、被“灌输”、被诱惑的状态了。你成为一个自觉的、积极的、创造性的读者。你寻求文学作品的“意思”,你创造它们,加入文学“意思”的生成之中。于是你开始关注在什么情况下作品是“有意思”的,“意思”是怎样在阅读进程中涌现和传达、组织和调整、老化和复活,你是怎样跟“文学语言”这个怪物打交道的……你发现,甚至在文学活动这样一个相对狭窄的领域里,人类通过如此复杂的写作和阅读,也在艰难地、坚韧地争取着实现着自己的自由。
你会想,是呵,“为什么不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