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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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里德舅舅还活着，他会对你的所作所为说什么？”我无意中说。我说无意，是因为看起来我的舌头仿佛不由自主地吐出了这句话，这话之所以能够说出是因为非我本意所能控制。
“什么？”里德太太含混不清地说。她平日冷漠的灰眼显得有些惊慌，近乎恐惧。她放开了我的胳膊，盯着我，仿佛弄不明白我是个孩童还是魔鬼。这时我也豁出去了。
“我的里德舅舅在天堂里，能清楚地看到你做的和想的。我爸爸妈妈也能。他们知道你关了我一整天，巴不得我死掉。”
里德太太很快便缓过神来：狠命地摇晃我，扇了我两个耳光，随后二话没说扔下我就走了。接下来，贝茜喋喋不休地教育了我一个小时，其目的是要证明毫无疑问我是这个家里所养大的最坏、最放任的孩子。我也有些半信半疑，因为我确实觉得，在我胸膛里翻腾的只有恶毒的感情。
……
里德太太像往常一样坐在壁炉旁边的位置上，她示意我走近她。我照着做了。她这样把我介绍给那个毫无表情的陌生人——
“这就是我跟你谈起过的那个小女孩。”
他——因为是个男人——缓缓地把头转向我站的地方，他那双浓眉下有一双灰色的眼睛，闪着好奇的目光，他审视着我，随后用严肃而低沉的声音说道——
“她个子很小，几岁了？”
“十岁。”
“这么大了！”他怀疑地问道；又打量了我几分钟，接着对我说——
“你叫什么名字，小姑娘？”
“简·爱，先生。”
说完，我抬起头来，我觉得他是位身材高大的绅士，不过那时我自己个头太小。他五官粗大，每个部分以及身体轮廓的每根线条都是同样的粗糙和刻板。
“瞧，简·爱，你是个好孩子吗？”
我不可能回答说是，我那小天地里的人都持相反的意见，我没有说话。里德太太以用力地摇头替我作了回答，并立即补充说：“这个话题也许少说为佳。布罗克赫斯特先生。”
“很遗憾听你这么说！我必须同她谈谈。”他俯下原本直立的身子，坐进里德太太对面的扶手椅里。“过来。”他说。
我走过地毯，他让我笔直站在他面前。这时他的脸与我的几乎平行，那是一张无法描述的脸！大大的鼻子，难看的嘴巴！还有一口大龅牙！
“没有比看到一个淘气的孩子更让人痛心，”他开始说，“尤其一个淘气的小姑娘。你知道坏人死后到哪里去吗？”
“他们下地狱。”我的回答现成而正统。
“地狱是什么地方？你能告诉我吗？”
“是个火坑。”
“你想落入那个火坑里，永远被火烤吗？”
“不，先生。”
“那你必须怎样做才能避免呢？”
我细细思忖了一会，想出了不能驳斥的答案：“我必须保持健康，不要死掉。”
“你怎么可能保持健康呢？比你年纪小的孩子每天都有死的。一两天前我刚埋葬了一个只有五岁的孩子——一个好孩子，现在他的灵魂已经进了天堂，如果你被召唤去，恐怕很难说能同他一样了。”
照此情况我无法消除他的疑虑，我只好低下眼睛看他那双站在地毯上的大脚，叹了一口气，希望自己离得远一些。
“我希望你的叹息是发自内心的，希望你为以前给你的大恩人带来的烦恼而感到后悔。”
“恩人！恩人！”我心里说，“他们都说里德太太是我的恩人，要真是这样，那么恩人就是个讨厌的家伙。”
“你早晚都做祷告吗？”我的询问者继续说。
“是的，先生。”
“你读《圣经》吗？”
“有时候读。”
……
“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我认为三个星期以前我给你的信中曾经提到，这个小姑娘不具备我所期望的人品与气质。如果你准许她进罗沃德学校，我乐意看到校长和教师们能够对她严加看管，尤其要戒除她身上最坏的毛病，一种爱说谎的毛病。我当着你的面说这件事，简，目的是让你不能试图对布罗克赫斯特先生隐瞒。”
……
我必须讲话，我一直被残酷地折磨着，我必须反抗。可是怎么反抗呢？我有什么力量向对手复仇呢？我鼓足勇气，直言不讳地对他们说了起来——
“我不骗人：如果我骗人，我会说我爱你。但我声明我不爱你，除约翰·里德之外，你是这个世上我最不喜欢的人。这本写说谎者的书，你可以送给你的女儿乔治亚娜，因为说谎的是她，不是我。”
……
“我很庆幸你不是我亲戚，今生今世只要我活着，我再也不会叫你舅妈了。长大了我也永远不会来看你，要是有人问起我喜欢不喜欢你，你怎样待我，我会说一想起你就使我恶心，你对我冷酷得到了可耻的地步。”
“你怎么敢这样说话，简·爱？”
“我怎么敢，里德太太？我怎么敢？因为这是事实，你以为我没有情感，以为我没有抚爱或亲情可以过去，可是我不能。你没有怜悯之心。我会记住你怎么推搡我——粗暴地把我弄进红房子，锁在里面，我到死都不会忘记，尽管我很痛苦，尽管我大声哭泣，痛苦地叫喊，‘可怜可怜我吧！可怜可怜我吧，里德舅妈！’你如此地惩罚我完全是因为你那可恶的儿子打了我——无缘无故把我打倒在地。我要告诉每个问我的人事情的真实经过。人们以为你是个好女人，其实你很坏，心肠很硬。你骗人！”
我还没有说完，内心便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奇怪的解放和胜利的感觉，开始升腾、膨胀。好似某种无形的羁束已被打破，获得了从未想过的自由。这种情感不是没有原因：里德太太看来慌了神，活儿从她的膝头滑落，她举起双手，身子前后摇晃着，甚至连脸也扭曲了，好像要哭出来。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