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雪域垦荒
南征北调,随时改变着时局;殊死战斗,很快扭转着乾坤。国民党军队像秋后的蚂蚱,越蹦越无力;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人民解放军,犹如壮美的红玫瑰,越开越红、越开越艳。张富清所在的第2军步步为营,逼得敌人节节后退。仅1949年5月至7月,第2军指战员途经蒲城、泾阳、兴平、扶风,至宝鸡。他们夜以继日风雨兼程,忍饥挨饿攻城拔寨。直到7月底,张富清他们跨入八百里秦川,陈兵陕甘边境。
1949年8月5日,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一野战军发出动员令,号召全体指战员为解放整个大西北而奋斗,敌人逃到哪里必须追到哪里,不给片刻喘息的机会。
新中国成立前夕,党中央决定:“第一野战军必须在1949年冬结束西北解放战争,以便明年进入和平建设,新疆不能例外。”
1949年10月,中国人民解放军第2军进军南疆。极少数反对和平起义的反动分子密谋叛乱,妄图分裂祖国的极端势力也蠢蠢欲动,情况十分危急。为迅速解放和田,制止叛乱,我军派出重兵,横穿大漠,直入和田。12月5日,第2军5师15团一千多名指战员,从阿克苏出发,沿和田河古河道横穿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历时十八天,行军七百五十多公里,把五星红旗插到和田城头。第一野战军司令员彭德怀、政委习仲勋为此发出嘉奖电,特向艰苦奋斗胜利进军的光荣战士致敬。
东风浩荡,红流滚滚,第一野战军指战员乘胜前行,敌人闻风丧胆,如秋后的落叶一般,任凭东风劲扫。
1949年11月30日,中共中央军委决定,第一野战军与西北军区合并,称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一野战军暨西北军区。彭德怀任司令员,习仲勋任政治委员。以彭德怀、习仲勋为首的第一野战军暨西北军区当即动员,军部上下要以保家卫国为己任,保卫新疆,建设新疆,屯垦戍边。这一具有战略意义和民族团结意义的动员,给予了所属部队指战员极大的热忱和无穷的动力。经上级决定,驻扎在陕甘边境的张富清所在团进军新疆喀什。
陕甘边境通往新疆喀什,不仅有近两千八百多公里的路程,还要穿越戈壁瀚海,翻越雪山峻岭。面对着体无完肤的公路,面对着千难万险,张富清和战友们并肩挺进,时而高唱他们自己谱写的战歌:“哪怕冰霜冻住了雪莲,哪怕乌云盖住了山巅,保家卫国壮志酬,迈开双腿再向前……”时而举臂高呼:“保家卫国,屯垦戍边!”“向祖国的新疆进发!”“把五星红旗插上帕米尔高原!”
那歌声、口号声,声声激昂,声声欢快。说什么戈壁难越,说什么雪山难翻,说什么鞋破底穿,说什么脚上的血泡叠血泡……一种澎湃的激情,一种必胜的信念,催发着指战员们向着神秘的疆域之地,向着期待开垦的、绝大部分由维吾尔族人居住的喀什挺进!
当进疆大军在嘉峪关外的玉门、敦煌一线摆开,只见那里沙海茫茫,人烟稀少。行进中,有的战士一路向人打听新疆的情况。恰遇那些暗藏的敌人借机造谣,说新疆是个鬼门关。他们说那里冬天小便就会冻成“冰棍”,得用棍子敲;出门走路不得露出耳朵、鼻子,否则一摸就会冻掉。他们说夏天的戈壁滩上,太阳毒辣,常常把人活活晒死;风沙凶狠,能把骆驼刮得空中打转转……
于是,有极少数干部战士有想法:“好不容易取得了战争的胜利,连一口气都没歇,就把我们派到最远、最荒凉的地方,谁知我们的苦呢?”甚至,还有的把牢骚编成顺口溜:“来到部队尽打仗,南下北上饿肚肠;南泥湾去开荒,今日还要去新疆。成了光棍,丢了爹娘。”
这个顺口溜很快传进了时任第一野战军第一纵队司令员兼政委王震的耳朵,他气得直拍桌子:“这还行?这是在涣散人心嘛!”
王震敏感地意识到这种苗头要不得,如果不及时灭掉,会祸患无穷。
这是一个令王震情绪激昂的上午。有部分骨干代表参加的团以上干部会议在一间高大的祠堂里召开。作为骨干代表的张富清也被邀请参加了这个会议。主席台前,悬挂着伟大领袖毛泽东的画像,画像下面挂了幅巨大的中国地图。
“历史上的班超、林则徐、左宗棠都能为祖国统一,不辞万里艰辛出师西域,难道我们共产党人还不如他们吗?说路远,那时候他们只能骑马坐轿,我们今天还有汽车,他们不怕路远、干渴,我们还怕吗?有那么一些人,怕到了少数民族地区讨不到老婆,断子绝孙。我王震今天当着大家的面保证,我绝不会让我们的部队里出一个和尚!”
王震的讲话非常激昂,大家全都被他真挚的话语所感染,一个个斗志昂扬。
讲到激动时,王震举起爬山用的木棍敲打着那幅地图问道:“你们谁说说,这地图是用什么绘成的?”
大家被问得目瞪口呆,一时回答不上来。王震把桌子一拍,大声疾呼:“这是我们中华民族的无数先烈用鲜血绘成的。”
紧接着,他又用木棍指着中国地图说:“难道我们愿意从我们的版图上少了新疆这一块吗?那一百六十多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生活着我们勤劳善良的各族同胞。同志们,我们中国,现在总共是九百六十多万平方公里的土地,新疆就占了六分之一,你们说,你们舍得吗?”
王震的话,让在场的干部激动起来,有的当即喊道:“舍不得!”“我们舍不得!”喊话的人群中,就有一个瘦小的男儿,他就是张富清。
王震越说越激动:“我们不去建设我们的国土,不去保卫新疆,我们手握钢枪干什么?我们还是革命者吗?”
“到新疆去!”“建设新疆!”“保卫新疆!”
顿时,台下激昂地呼喊着,全场一片沸腾,好一会儿才稍稍平静。王震继续说:“请你们告知广大指战员,不要听信谣言,要有自己的见解。我们请来了历史学家、新疆商人,还有跑遍新疆的汽车司机等朋友,分别给大家当老师,请他们给我们介绍新疆的风土人情、地理、气候、生活方式和历史演变,让我们用掌声热烈欢迎他们!”
掌声中,兵团宣传部副部长马寒冰领着一队人走进会场讲台。他们中有维吾尔族,有哈萨克族,还有汉族。他们在马寒冰副部长的介绍下,分别被各部队请去当老师。
在他们的讲解下,进疆的指战员解开了心中的疑团,认识了真正的新疆。决心书、请战书雪片一般地飞往各党委和党支部……
正当张富清和战友们一道向组织上写了请战书的第三天,上面将他作为难得的战斗骨干调入第2军教导团。他们在新疆的吐鲁番过冬后,马不停蹄,徒步一千六百多公里向着喀什快速奔去。
尽管时至3月,可喀什还看不到任何青色,还是处在天寒地冻之中。这天上午,金色的阳光洒向一望无边的雪地,满眼晶莹透亮,皑皑一片。
张富清和教导团的战友们以为到达了宿营地,谁知这里只是暂且休息,真正的目的地还在前面的疏勒,那里是一片草湖,荒漠而冷清。
“同志们,到了!这里就是我们的家,我们新的战斗就要从这里开始打响!”
团长一声令下,整个教导团的干部战士,和声一片,摩拳擦掌。
就在张富清和战友们搭帐篷时,不知从哪里来了一队人马,为部队指战员送来了新鞋、新帽和新军衣,还送来了各种餐具和食物。他们是新疆当地和平解放后新成立的人民政府派来的慰问团。他们中有男有女,有汉族、维吾尔族、哈萨克族等多个民族。望着新疆各民族兄弟一张张冻得透着高原红的古铜色的脸庞,张富清和指战员们浑身涌起一股暖流。当他们一个个握着慰问团成员的手说“谢谢”时,已哽咽得难以成声……
长期行军、打仗的张富清和官兵们,这才结束了“鞋穿帮”“光脚板”“足底老茧比石硬”的历史,这才结束了“一件衣服冬夏不分,是血是汗弄不清,开水烫死虱子漂一层”的现象。
脚上有鞋,身上有衣。全国早已解放,新疆也只有隐藏下来的极少数的残兵余匪,难道他们敢用鸡蛋撞石头?
这些从战争的枪林弹雨中走过来的指战员,从此全力以赴投入疆域开垦的战斗。
新的战斗总是伴着意想不到的艰难险阻而展开。张富清所在的教导团每一百人只有五十把镢头、二十多把坎土曼和八架土犁,生产工具严重不足。
他们每天平均进行十六个小时的超体力劳动,每天每人的粮食供应不足,而新疆军区还特地通告他们:每人每天还要扣留一部分粮食作为下一年的种子。干部和战士的肚子怎么也饱不了。
另外,临时搭建的帐篷只有全团人数的三分之一,有三分之二的人要在原始洞穴式的地窝子睡觉。进入夏天,荒芜的湖滩热气蒸发,不仅臭气熏天,还要遭受大个毒蚊的叮咬。
劳动工具不够,干部战士争抢着轮流抡镢头,轮流像纤夫逆水拉纤一样地拉犁翻地;肚子吃不饱,他们就捡野菜、割青草、拔苇根充饥;睡地窝子怕遭风沙吹撒、受毒蚊叮咬,他们就找来毛巾或破布盖住自己的眼鼻耳嘴……
这是夏天的一个夜晚,银盘般的月亮高高地挂在上空,整个疏勒的湖滩、农田像蒙了一层薄薄的晨雾。夜晚11时许,已被提升为副连长的张富清查岗中,隐隐约约地听到低沉的哭声。他循着哭声,警觉地向着扎营地的东边找去。
“谁?深更半夜的干什么?”张富清来到哭声的不远处问道。
不一会儿,哭声停止了,剩下的只是抽泣声。
张富清走近哭声约十五米处停住脚,问声更为严厉:“谁?口令?不然我开枪了!”
“别,别,张连长,是我……向树生……”
“是你这小子。大伙儿都熟睡了,你怎么跑到这里哭鼻子?”
张富清早就认识他。他是一个喝了几年墨水的湖北兵,在半年前进军新疆途中,他曾多次边行军边打着快板:打竹板听我数,数数两人爱吹牛;一个是四川的张天猴,一个是湖北的李明友。天猴说,四川有个峨眉山,离天只有三尺三;李明友说,湖北有个黄鹤楼,半头杵在天里头。叫声大伙听清楚,说说是谁在吹牛。
是他,就是这个会说快板的湖北战士。张富清收起了武器,找了一块满是绿草的地面,拉着向树生坐了下来。原来,向树生打15岁那年起,就跟着他父亲学木工。他和他父亲走东村串西村,行南街穿北城,到处做木匠活。他父亲为了他长大后能有出息,边带着他干活边教他识字说书。那年秋天,他们父子不知不觉来到西北地区。一天,夜幕还没降临,父子二人挑着装着木工用具的行李在路上走着。忽然,前面走来几个国民党残兵,一国民党受伤官兵拦住了去路。
“喂,你们是干什么的?”
“老总,我们是木匠,到前面村里去干活的。”年长的木匠师傅连忙回应他们。
说着,另一受伤的“光头”兵强行让他们把担子卸下,先是用手中的枪刺扒拉着,看看里面装的什么。
“老总,我们这里面装的都是干活的工具,再就是几件破旧的衣服,没什么别的。”
突然,那位“光头”兵从装满工具的木箱里找到一只毛皮袋,他如获至宝。
见国民党的“光头”兵拿了毛皮袋,向树生心里猛地一紧,不由得喊出声来:“你放下,放下!”
谁知,这“光头”兵不但没放下,还使劲扯开了毛皮袋。袋中的银圆和纸钱当即显露无遗。那只毛皮袋,装进了木匠师傅多少辛劳和智慧,装进了父子俩多少走南闯北、穿乡村奔城镇的血与汗?
这个跟随父亲好不容易来到河北保定的湖北小伙,怎能容忍“光头”抢走他们披星戴月、日夜奋战的劳动果实?见到眼前这一切,怒火中烧,他忙冲上前,欲夺过毛皮袋。没等小伙拢身,“光头”兵一脚把他踹倒在地。木匠师傅眼看儿子被他们踢倒在地,怒气冲天,就在“光头”兵脚踢他儿子的那一刻,他闪电般地从“光头”兵手中夺过那只毛皮袋。木匠师傅大声喊道:“树儿,快跑!”喊罢,木匠师傅掉头就跑。为了引开这帮为非作歹的国民党残兵,向树生从地上顺手捡了一块石头,朝着另一残兵迎头扔去。他边扔边破口大骂:“你们竟敢拦路抢劫,不得好死!”
只听“哎哟”一声,石头击中了另一残兵的头部,血立刻流淌出来,把残兵头上包扎的白纱重又染红……
向树生满以为这几个残兵会追他,却没想到几个残兵向着他父亲穷追不舍。
“站住!”“站住!”“给老子放下!”
几个残兵连追带吼,木匠师傅头都顾不上回一下,拼命向前跑去。
紧跟“光头”兵身后的另一残兵迅速端枪瞄准,只听得“砰”的一声,罪恶的子弹射中了木匠师傅,木匠师傅随着背后鲜血的流淌,倒在地上。
“爸——!”“爸——!”
见国民党残兵用手中的枪打死了自己的父亲,并抢走了他父子俩辛辛苦苦攒下的那袋钱,他像一头从大山上冲下的猛虎,发疯似的朝父亲跑去。
相依相伴的父亲惨死在国民党残兵的枪下,他父子俩夜以继日劳作献技挣下的钱也被他们抢走。在万泪俱下中,向树生疯狂至极。
正在向树生走投无路时,英雄的西北野战军出现在他的面前。要生存、要复仇的他,毅然地加入了这支人民拥戴的队伍。后经部队几次战斗和改编,这位有手艺、有点儿文化的湖北战士来到了张富清所在的连队。
在张富清的抚慰和启发下,向树生讲述了他的身世,表达了他的愤怒,也道出了他的思家之情。向树生8岁多点儿,母亲就因病离开人世。为了生活,为了让向树生传承他父亲做木工的手艺,他父亲常年在外面做木工活,老家只有一个结了婚的姐姐和一个小妹。为了把木匠师傅的家撑起来,向树生的姐姐结婚没有嫁出门,而是招了个上门女婿,并拉扯着10岁多点儿的小妹。
向树生是个有仇必报、有恨必解的小伙。他来到部队后,在战场上,表现出了一往无前的英雄气概,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他把对国民党反动派的恨,把对父母亲的悲痛,把对家中姐姐、姐夫及漂亮的小妹的思念,一股脑儿地带到了战场。当时,向树生越战越勇。现如今,国民党军队打败了,毛泽东主席已经在天安门上升起了五星红旗。原以为,盘踞在新疆的国民党军队需要我们去横扫、去歼灭,谁知,这里的国民党军队在中华人民共和国胜利诞生的威震下,纷纷投诚,使新疆得以和平解放。
按说,没仗打了,日子理应过得舒坦一些,安稳一些。可没日没夜地垦荒种地,人整天都生活在这种枯燥单调的氛围里,工作在这种臭气熏天的自然环境中,吃住在这荒无人烟、各种带毒的蚊虫乱飞的情形下,向树生常常心神不定,有时眼角不动声色地挂了泪珠。他想念曾与他朝夕相处、既教他手艺又教他文化的勤劳的老父亲,他想念他那善良的甚至在他的记忆里模糊不清的母亲,他想念一直疼爱着他的漂亮贤淑的姐姐,他想念那倒插门的本分憨厚的姐夫,他想念特别可爱的小妹……
在这遥远的山巅,在这广袤的疆域,有谁不想自己的爹娘,有谁没有儿女情长呢?
张富清在人民解放军的队伍里刚刚认识几个字,就在老兵的帮助下学着给家里去了一封信,告诉他可亲可爱的母亲,说他已经是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了。在这战火纷飞的年月里,也不知家里收到没有。即便收到了请人帮忙给自己回信,部队南北转战,也无法收到啊!
张富清原本是安慰这个湖北战士,不想自己也是热泪盈眶。不能这样!尽力克制眼泪流淌的张富清,用自己的衣袖,帮这个湖北战士拭去了泪水……
银盘般的月亮似乎嫌自己光亮不够,从东边拼命地朝着天空当头奔来,把它的光彩不遗余力地洒在茫茫的原野,映照着促膝谈心的两个身着戎装的身影。
那天深夜里,副连长张富清和湖北战士向树生的谈话,是那么贴心暖肺,是那么情投意合!他们俩有个共同的认知:把恩亲、把感恩、把乡愁深深地藏在各自的心底,为了建设好新疆,屯垦戍边,冲破重重艰难,贡献自己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