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能武习文
1953年1月底,当新年爆竹的烟火还没散去,当人们正张灯结彩迎接新春佳节的到来,中国人民解放军抽调连以上战斗骨干入朝作战的工作正式启动了。
这天下午,部队领导找到张富清。这位领导讲明来意后征求张富清的意见。张富清好不激愤:“我国的每寸土地都不容侵犯。只要是党和祖国需要,没说的,我去!这两年没打仗,我的手正痒痒着哩!”
没几天,张富清就和部队几十名战斗骨干背着背包,从新疆喀什向着新中国的首都北京进发了。
天险挡不住,路遥情更迫。
张富清和几十名战斗骨干肩上都扛着一种神圣的责任,即抗美援朝,就是保家卫国,就是扼制美帝国主义的侵略。出发时,他们各自身背用面粉赶做的坨坨馍,带着一壶冷开水,风雨无阻,日夜兼程。刚解放不久的大西北,交通极为不便,公路很少,即便有,也是破败不堪。偶尔遇上车,他们就坐一段路,更多的是迈开双腿,徒步行进。在寒冷的冰天雪地里,鹅毛大雪一片片、一层层地坠下,像老天坍塌一般,顿时铺天盖地。大雪,封住了勇士们前行的路径。他们就采取前者拉后者,后者牵前者的方式,在齐腰深的积雪里,筑起一道牢不可破的人墙;在遭遇沙尘暴时,黄沙在风的搅拌中,黄龙腾跃,乌烟滚滚,沙尘漫天。他们为节时赶路,睁开眼睛辨识路线,他们每个人都弄来纱布,蒙上眼睛,一步一步地前行着。日夜行走,背上汗水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稍歇息时,冷风一吹,浑身刀砍一般,阵阵彻骨冰凉。累也好,困也好,这些战斗骨干都能挺过去,而令人难熬的是缺水。每人身挎一个军用水壶,偶尔遇上补给站,他们除了尽情饮上一顿,再满满装上一壶。紧接着的是无尽头地向前走着。
走着,走着,不知翻了几座山,不知跨过几道岗;走着,走着,不知迈出多少里路,不知耗去了多少时间……
口渴了,忍一忍,实在渴得难受,不得不喝上一口,又把壶盖扭起来,以防遇上特殊情况。一天下午,他们走了一程路,又翻了一座无名山。这时,天色已晚,不顾疲倦地行走,使得他们迈开了左腿,难迈开右腿。突然,一个较胖的战友冷不防左脚一滑,顿时倒在行军的路上。随着倒地声和战友的惊吓声,张富清回头一望,如战场冲锋号响起,闪电似的奔过去,连忙把跌倒的战友扶起。甭多问,战友是干渴难熬才昏倒在地的。
张富清二话没说,把水壶里仅有的小半壶水喂在战友的嘴里……
这一次新中国成立后的“新长征”,战斗骨干历时一个月。他们好不容易从南疆走到北京,殊不知,上级告知,朝鲜战事已经缓和,不再继续增援。他们这批战斗骨干暂时在北京休整,整装待命。
张富清生来就是个吃苦受累的命。本来到北京就该停下来,再美美地睡上一觉,饱饱地吃上一顿,可疲倦过度的张富清,觉睡不实,饭不想吃,接连好几天只想喝水。党和国家对这批战斗骨干给予了无微不至的关怀。知道他们大多是第一次来到祖国首都,要他们好好地休整几天,让他们养精蓄锐,让他们赏心悦目。特地安排他们游览北京名胜古迹,参观天安门广场,张富清感到神圣而自豪;每看一次精彩的文艺演出,张富清都热泪盈眶……
党和国家对这批战斗骨干有着百般的爱。见他们大多是文盲,缺少文化素养,集体派往防空部队文化速成中学学习。
张富清和新学员一样,握惯了钢枪的有力的手在这会儿放下钢枪,手握毛笔,实在有些不习惯。虽说在这之前也在打仗的空隙学过文化,那种业余的学习每次都有新鲜感,而这回以学习为主,还真有些不习惯。第一天还好,第二天也凑合,到了第三天,张富清在课堂上听讲时,听着听着,眼皮一个劲儿地打架。不一会儿,一阵鼾声在教室里响起。老师停止讲课,放下了教本,走下讲台,朝张富清走来。教室里其他同学齐刷刷地转头,“唰”的一下,几十道目光全都向张富清投来。讲课老师站在张富清身旁,厉声叫喊着:“张富清同学,怎么睡着了?”
张富清从睡梦中醒来,发现老师站在自己身边,好不尴尬。再扭头一看,同学们都在看着他,那一刻,张富清的脸色瞬间白一阵,红一阵。
这天晚饭后,防空部队文化速成中学5(3)级党支部召集部队学员中的党员,上了一堂生动的党课,党课的题目是《掌握建设新中国的本领》。这次党课,使张富清震动很大:新中国的诞生,标志着国民党政府被推翻了,穷凶极恶的国民党军队以及一切反动派已经被中国人民解放军消灭了。现在的形势已经进入了解放全中国到建设新中国的重大的转折关头。再也不是先前的日夜奋战、英勇杀敌了,而是要拿出好的办法,把一穷二白的新中国建设成一个繁荣昌盛的伟大祖国。这就需要我们每一个指战员努力提高文化素养,牢固地掌握建设国家的本领。这个本领不是战场会瞄准,会投手榴弹、扔炸药包,而是要懂得,起码要熟练学会和运用基本的文化知识,要掌握专业的文化知识,还要向高端的科学技术进军。否则,听党的话、为人民谋福利就是一句空话。
熄灯号响起,一起参加学习的战友们很快就睡了。躺在床上的张富清丝毫也没有睡意,他的脑海里出现了当年永丰战役中张富清所在2营6连的战斗情景。在那场难忘的血战中,干部战士浴血奋战,前赴后继,一夜换了八个连长,全连几乎都打光了。决一死战的张富清身负重伤,仍坚持不下战场,一直坚持到战斗结束,张富清才被战友搀回……
不一会儿,那天上课时自己在课堂上睡觉的狼狈模样也撞进了他的脑海。那天也不知怎么的,一进教室,还没坐下,他的眼皮就打起架来,困意使他无法控制。自己的鼾声,换来了讲课老师的训斥,换来了课堂上同学们的嘲笑。
慢慢地,那些难忘的情景,那些过往的场面开始飘飘然了,淡化了,远去了……
张富清刚刚合上眼皮,很快就进入了梦境。梦中,一个面目慈祥的老人带着笑意向张富清走来。张富清心情特别激动。激动中的他在辨认,她好面熟,她是谁?女人的笑意没有了,她的眉宇凝聚着,她的那双款款大脚也变成了一双三寸小脚。这不是他日思夜想的母亲吗?这不是他心目中了不起的可亲可敬的母亲吗?张富清正要喊一声“母亲”时,他母亲拧着他的耳朵,心存忧虑地问他:“你说你要听党的话,为人民谋福利。你上课打瞌睡,不用功听课,不好好学习,你怎样听党的话?你拿什么本领去为乡亲父老谋福利?”
母亲的追问,问得张富清羞愧难当。
母亲还是不依不饶,继续追问张富清:“你回答我,你用什么去报答党,用什么去报答你早已死去的父亲?”
这时,张富清在战场上勇猛杀敌的男儿铁性早就无影无踪了,有的只是怨悔,只是知错就改的小男孩的那种乖巧劲儿。
张富清此时无可奈何。他一个劲儿地请母亲饶恕他:“妈,我错了!”“我错了,妈!”
“妈!我——错——了!”
像是对着家乡不远处的宝山,像是对着长流不断的湑水河,张富清高亢而深情地呼喊着。
张富清这发自心底的喊叫,别说吵醒了同寝室的战友,连他自己也被这一哭喊声惊醒。
他猛地一下,推开铺盖,从床上坐了起来。
值夜班的战友用手电筒照着,急忙来到张富清身旁,低声问道:“张连长,你怎么啦?是不是做了噩梦?”
值夜班的战友一点儿也没猜错,但他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表示没什么。
过了一会儿,值夜班的战友离开了,寝室又恢复了原有的宁静。唯独张富清,坐在床上一动也没动。好一会儿,张富清轻手轻脚地下床穿衣,又蹑手蹑脚地拿着本子和笔,向着光亮的过道走去。
第二天上午,刚刚上完第一节语文课,张富清就找到班主任,郑重地交了一份保证书,保证自己一定要努力学习,掌握好建设新中国的本领。
俗话说,响鼓不用重敲。张富清并没有遭到人们的敲打,就彻底改掉了上课爱打瞌睡的毛病,每次上课,他都会全神贯注,边听边认真地思考。每次期中测验或年终考试,在当时实行5分制的情况下,他每门功课的成绩都达到4.5分以上。
张富清所在的防空部队文化速成中学的学习,先后在天津市、南昌市和武汉市进行。不论是冬日天津的严寒,还是夏天南方城市的炎热,张富清全然不顾。他随时随地都要认真地琢磨每一句话,都要反复地计算每一道题。
1954年7月,已经转移到南昌的防空部队文化速成中学5(3)级学习,一下子从祖国的北方来到江西南昌,在气温上,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一个是常常雪花飘洒,一个是大多时间艳阳高照。相当一部分学员难以适应。起初,张富清也不适应,常常是汗水裹着内衣。但他根本就没把这当回事,他想,一条从无数生死搏击的战场上捡回的爷儿们的命,连死都不顾,还顾什么气候适应不适应?
在生活上也是,学员们大多吃惯了北方的面粉,哪怕是玉米糕、窝窝头、二米饭、高粱米或大豆。至于少见的大米饭,他们更是喜爱,吃在口里黏黏的、甜甜的,有一种美味佳肴的感觉。来到南昌,尽管粗粮杂粮少了,大米多了,但学员们还是不习惯,感觉南方的大米像鱼子一样。张富清年少时,虽说是生活在陕西这北方的地带,但他的家乡位于陕西汉中,靠近湖北和重庆,与南方接壤。至于吃大米,是他的最爱,在家乡的日子里,一年到头常常是喝着米粒很少的米汤一样的稀饭,很难吃上一顿饱饱的米饭。如今他几乎每顿吃米饭,好像每天在过年。对于这样的生活环境,张富清越发懂得珍惜,他的学习较之前在天津更发奋了,更刻苦了。在全年级的数学比赛中,他兴冲冲地捧回了第一名的奖励证书。当他从班主任的手中接过全年级第一名的奖励证书时,学校操场上响起一片欢呼声。欢呼声中,张富清的脸又一次涨得通红通红。
学习竞赛结束,时间已经进入1954年6月底。校方宣布,放假二十天,学员们既可以游览南昌市的八一起义纪念广场,也可以报请班主任批准后回老家探亲。
这天下午,与张富清同寝室的一个学员接到了家中的回信,看着看着,那学员哭起来了,而且越哭越伤心。原来,他的父亲是他们村里的支部书记,在一次与洪水搏斗中,为了抢救村里群众的生命和财产,他父亲不顾年老多病,一次次地带头跳入水中,在父亲的带领下,村里民兵纷纷跳进水里,与洪水展开生死搏斗,老人和孩子们被救上来了,他父亲被上游突如其来的洪水卷走了……
同室学员父亲的遭遇,感染着全年级的同学,也勾起了张富清对家乡、对母亲和兄妹的思念之情。
作为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阔别家乡五年了。母亲,您老人家的身体还好吗?当年被我顶替留在家中的二哥和小妹还好吗?新中国成立前的1948年,我当兵来到光荣的西北野战军359旅,刚刚学会认字,我就给家去了一封信,也是我人生中写的第一封信。在那战火纷飞的时期,我写的那封信,不知家里收到没有?如果收到了,母亲还会有个好心情,不会为我担心害怕;如果没有收到,还以为我为国民党反动派当炮灰呢!母亲,我早就弃国民党军队不干了,光荣地走进了我们共产党自己的队伍;我现在早已是人民解放军的副连级军官了。
张富清向班主任请了假,挤上了开往西安的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