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泪洒新房
黑色的闷罐火车,也就是原用来装货的车厢里,挤满了来来往往的旅客。头戴红星闪闪的军帽、身着绿色军装的张富清也站立其中。整个车厢闹哄哄的,不是患病的老人的呻吟,就是无知孩儿的哭叫,实在令人烦心。而张富清像没听见一样,很安然地站在那里。因为,他的心情随着车轮的滚动,早就飞往了远方,飞到了曾记录着他儿时欢乐与爱恋、苦难与憎恨的土地。
这是一列从江西南昌开往陕西西安的原本载货的火车。也许是人满为患的缘故,它像一头走不快的笨牛,“吭哧吭哧”地行进着。
火车尽管走得很慢,但丝毫没有影响张富清的心情。毕竟带着他这个远离家乡的游子在奔往张富清老家的路上,离他的亲人只会越走越近,不会越走越远。
火车到了西安,再从西安转乘去往陕西汉中的火车,再由汉中转乘公共汽车到城固县,最后,再从城固县徒步五里路,就到了生他养他的马畅镇双庙村。
到达双庙村的时候,天边的太阳刚刚落下,西边那抹紫红色的霞光,洒向了蜿蜒的湑水河,一片片散发着清香的稻田;散在了乡间黑色的瓦片上,装点着双庙村的房前屋后……
望着这眼前的景致,张富清发自内心地感叹:“我的家乡可真美啊!”
也许怕自己与美好的景致不相符,他戴上了那顶红星闪闪的军帽,又习惯性地整了整风纪扣。接着,他开始寻找、辨认他的家门。
“你是不是元生?”一个满脸铜油色的庄稼人试探性地问了声。
军人立马回头相望,这不就是我的二哥吗?他兴奋地大喊一声:“二哥!”
“还真是你呀,元生!”这庄稼人就是张富清当年顶替下来的二哥。二哥连忙将兄弟肩扛的、手提的物品接了过来,大声地叫喊着:“妈,你看谁回来了,是三弟回来了!”
二哥带着三弟刚来到家门口,他们的母亲就从房里蹒跚地走了出来。五年过去了,母亲的头上又添了些许白发,她瘦弱的面额上布满了沧桑和悲苦,虽说是中国已经解放好几年了,可她眉宇间、一双深邃的眼睛下端的皱褶,越发像刀刻一般。多少艰辛,多少苦楚,多少积怨,全都刻在这位母亲的脸上,刻在这位有着男人般胆略和智慧却内心柔弱似水的女性心底。
见到母亲,张富清心跳加速了,激动地奔向母亲,可此时,腿不从心,一下被他家门槛绊倒了。没等母亲过来搀扶,张富清神速地站立起来:
“妈——!”
“元生——!”
喊罢,张富清朝着母亲骨瘦如柴的双肩抱去。好一阵子,母亲轻轻地推开儿子,两眼端详着儿子,看了上半身看下半身,看了帽子看鞋子,缓缓地摇着头:“再不是先前去孟财主家放牛的元生了,变样了,全变了。”
“妈,那还能不变吗?我早就离开了国民党,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在部队,我打了胜仗立了功,还被提升为副连级干部。还有,我把名字也改了,自从参加解放军,我就改名叫张富清了。”
抹了把老泪,母亲一个劲儿地称赞着:“好哇,好哇!”
母亲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她情不自禁地推了儿子一掌:“怪不得前几年家里收到一封报功书,说张富清在战斗中英勇杀敌,立了特等功。我们摸头不知脑,只得把彭德怀签发的报功书放在箱子里。我们一家人怎么猜,也猜不出什么道道。”
当母亲从箱子里拿出几年前寄来的报功书,张富清细细端详着。
这是1948年12月,一封署名“西北野战军司令员兼政委彭德怀、政治部主任甘泗淇、政治部副主任张德生”的报功书:“贵府张富清同志为民族与人民解放事业,光荣参加我西北野战军第二纵队三五九旅七一八团二营六连任副排长。因在陕西永丰城战斗中勇敢杀敌荣获特等功,实为贵府之光、我军之荣。特此驰报鸿禧。”
张富清看着这份珍贵的报功书,仿佛又回到随时都有生命危险的战场上。张富清知道,1950年,西北军政委员会颁布了《解放大西北人民功臣奖章条例》,他因为功勋卓著,被授予“人民功臣”奖章。纵队司令王震将军亲自给他佩戴军功章,西北野战军司令员多次接见了他。张富清将这张报功书叠起来,装进了自己的挎包。他对母亲说:“还是由我带回部队吧!”
“你拿去吧。”说罢,她拿来两把杨树做成的靠椅,给儿子让座,自己也坐在一旁唠叨着。她责怪儿子都没有捎个信回来,母亲无时无刻不牵挂着他,这位单身老人想儿想得好苦哇!
1949年10月,毛主席在北京天安门城楼上庄严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
全国解放,反动派势力被迅速摧毁。张富清的家乡同样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原来的联保处已被共产党的农民基层组织取代;原来的孟财主已遭到农民的镇压,财主的土地被没收,分给当地的农民耕种。家乡发生的每一个变化,给张富清的母亲带来的是震惊、激动、解恨!而每当这个时刻,她就惦记着张富清。她的心里,总有一种愧对这个三儿子的感觉。在她看来,当年,如果不是她想出用三儿子代替二儿子的办法,孩子们现在还不知道怎样:我们这个原本破碎的家庭怎么能够熬到解放,熬到今天?可是,我的三儿啊,是娘让你受委屈了,你该不会记恨母亲吧!
儿啊,你知道吗?在全国就要解放的时候,也就是黎明的曙光即将到来的时刻,我们村同样有个被国民党抓去当壮丁的小伙子,他竟然脱下了那身令人厌恶的黄皮,逃回家来了。娘想,不管是好是赖,他总算是回到了双庙村,可是我那个子瘦小的三儿啊,你身体那么单薄,在战场上吃得消吗?你怎么就不知道跑回家来呢?儿啊,你要知道,儿行千里母担忧啊,从你离开家门的那天起,你母亲我就一直在牵挂和担忧的煎熬中度过!儿啊,你要知道,不管你去往何方,不管你混成什么样,在你的心里要始终记住自己的家。家是你的根,是一座包括家中每一成员在内的港湾……
当年的张元生从解放军部队回家探亲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很快在全村传开了。
第二天早上,张富清家的大门刚打开,左邻右舍的老人们就纷纷来到他们家,为张富清的母亲道喜,祝贺老人的三儿子终于回来了,还在共产党的队伍里当了官。
小孩们也都跑来了,出于好奇,他们要来看热闹,看看这位解放军叔叔是个什么样,看看这个军官威不威风。
张富清很礼貌地给老人们递烟端水,他母亲乐呵呵地给孩子们发糖。
这当儿,张富清的家里突然来了两个并不熟悉的人,一男一女。男的身着礼服,修长的身材,40多岁,进屋一脸的笑。他叫孔孙旺,是双庙村的村主任。那女子身高1.6米,年方20岁,瓜子脸,高鼻梁,不算纤细的眉毛下端,有着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一头秀发乌黑乌黑,后面披着的两根辫子又粗又长。她叫孙玉兰,是双庙村的妇女主任、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团员。
孙玉兰从16岁开始就羡慕军人,喜欢军人。这不单单是因为解放军英勇顽强,能上阵杀敌,赶走了日本鬼子,消灭并打垮了国民党反动派,而更多的是,军人有阳刚之气,有男人应有的担当,用地方的话说,就是像个爷们儿。
村委会的孔主任要去看望张富清,孙玉兰忙拦住孔主任说:“孔主任,请你带我一块儿去吧,我要代表全村的妇女,还要代表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团员去向那位同志问个好。”
“走吧,一起去!”
说罢,孔主任就带着孙玉兰来到了这里。
张富清热情地给他们让座,机灵的孙玉兰连忙礼节性地站了起来。端着水的张富清朝着孙玉兰瞟了一眼,他浑身为之一颤:“我的天咧,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活脱脱,白净净,简直是仙女一般。”
就在张富清为之一颤的一刹那,他端在手中的水险些泼洒出来,好在孙玉兰眼尖手快,很快地接住了那杯热水。
有些羞涩的孙玉兰趁张富清不备,偷偷地瞅了张富清一眼,当她的眼神与张富清的眼神相撞的那一刻,她的心“怦怦”地跳个不停,她的双手也不由自主地颤抖着:面前的这位军人,方方正正的脸,端正的五官,聪慧的大眼上方,还生就一双惹人喜欢的双眼皮。他英俊而不俗,威武而不凶,堂堂正正,慈眉善目,是个打破铜锣也难找的军哥哥。
孔主任很高兴地把双庙村的建设发展情况向张富清做了介绍,并同他聊起了部队的事儿。
坐在一旁的村妇女主任孙玉兰,这会儿格外兴奋,她恨不得随时都接过话茬儿,发表自己的见解,表现一下自己的才干。然而,她又克制了自己,毕竟自己出生在一个有较高文化素养的家庭,毕竟自己还是个没有出嫁的闺阁之女。她只得耐住性子,尽可能地多听少说。
孙玉兰回到家里,人还没坐下,她父亲孙水祥就跑来问女儿:“去看了村东头天成的第三个儿子?”
“嗯,去了。”
“那小子离家那么多年没回来过,在外面混得怎么样?”
“爸,你是怎么说话呢?怎么就叫混呢?人家是在当兵,在打仗,还提了什么副连级干部哩!”
“嘿!这小子有点儿出息,看来,他们家的祖坟被野猪拱动了。”
“爸,如果有部队来征兵,我也愿意去当兵,没准你女儿还会成为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军官哩!”
“你这妇女主任不是也干得挺好吗?自古以来,金戈铁马、挥刀弄枪都是男人干的事。”
“一看您就是个老古董,亏您还是技术职业高中毕业哩,人家花木兰是怎么替父从军的?”
“好啦好啦,吃饭吧!”孙玉兰的母亲端着刚炒好的菜,从厨房走出来,打断了他们父女不和谐的谈话。
这天早晨,天刚见亮,几只小鸟儿就在孙玉兰门前的橡树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孙水祥早早地起了床,他要进行他的晨练,每天早上活动活动,舞舞长剑已成为他的生活习惯。
半小时过后,他正准备歇剑收兵,谁知树上的那几只鸟飞来飞去,仍在不停地“叽喳”着。
孙水祥望了望树上的飞鸟,他在纳闷:到底是怎么回事,今天是什么日子?莫非有贵客到?
果然如此,张富清有个叫杜明林的表兄,他跟孙玉兰算是同事,也是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团员。
他满面春风,手提鱼肉、糕点之类的物品直奔孙家而来。见到孙水祥,杜明林忙把手上的物品放在堂桌上,笑着说:“孙老师,前来恭喜贺喜啊!”
孙水祥更是纳闷:“我们穷家小户的,喜从何来?”
“孙老师,这可是喜从天降啊!”杜明林见堂屋内不见孙玉兰的踪影,忙问,“孙玉兰怎么不在?”
“有什么事情跟我说吧。她昨天睡得太晚了。”
接着,杜明林就把这次他受人之托的重要事儿说了出来。委托他的人就是张富清的母亲周爱女,让他为表弟张富清提亲。
原来,自那天孙玉兰和村主任从张富清家离开后,张富清的母亲就有了想法:三儿已是30多岁的人了,还没谈个姑娘成个家。这个姓孙的妇女主任长得水灵灵的,又知书达理。如果她还没处对象,没准他们……
周爱女怕孙玉兰与其他的男娃定了亲,赶紧找人为他们牵上这根红线。她想来想去还是请杜明林最合适:一是,杜明林是自己的侄儿,是三儿子的表兄;二是,杜明林是孙玉兰的同事,都是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团员;三是,杜明林能说会道,与孙玉兰的父亲说得来。
周爱女反反复复琢磨的心思没有白费,杜明林跑了东村跑西村,最后把张富清与孙玉兰的相亲见面定在孙玉兰的家里。
这位周爱女啊,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伟大母亲!她怎么就那样神呢?她硬是把两个年轻人的心思猜透了。
这天上午,在表兄杜明林的撮合下,张富清按时来到孙玉兰家里。别看张富清在战场上是英雄,可赴约见姑娘,心跳明显加速了,那英俊的面孔红得像个刚从树上摘下的苹果,看上去特别可爱。他本不想赴约,这不仅仅是他觉得不好意思,更重要的是他感到自己年龄过大,愧对了这个如花似玉的妇女主任。说不去赴约吧,孙玉兰那双清亮亮的大眼又像一团火时明时暗地在他的心中燃起。与孙玉兰见面时,他真诚而又憨厚地说:“我喜欢你,又觉得对不住你……”
孙玉兰羞羞涩涩地回答着:“有啥对不住我的?”
“我整整大你11岁呀!”
“大11岁又怎么啦?人家不是说,宁可男大一层,也不可女大一岁吗?再说,男人岁数大,会懂得疼自己的女人!”
孙玉兰回答的,是一句掏心窝的话。这句话,拨动了双方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爱的琴弦。
有人说,语言是枪,它可以杀人;有人说,语言是药,它可以救助人的生命;还有人说,语言是一把晒干了的火柴,只要轻轻地一擦,就能燃烧起男女间情爱的焰火……
转眼归队的时间到了。头天晚上,张富清和孙玉兰在一起谈得很晚,他与孙玉兰说好了,明天他启程归队,叫她不用送。
第二天一大早,当张富清的二哥提着行李箱打开大门时,孙玉兰已亭亭玉立地在他们家大门口。“二哥,你忙吧,我来送!”二哥忙回答:“没事,我的兄弟我来送!”孙玉兰不高兴地说:“二哥,你这话不咋的,那我就是外人?”二哥醒悟似的:“哦——对不起,你也是我的好妹妹。”说罢,就把行李箱交给了孙玉兰。孙玉兰这才接过行李箱,羞涩而又开心地一笑。那笑声如同银铃一般,那么清脆,那么悦耳。
7月的陕西汉中,有中午黄土高坡的炎热,也有早晨平原地带的清凉。离开了双庙村,晨风吹来,给张富清和孙玉兰送来了丝丝惬意,送来了缕缕清爽。他们手牵着手,向着离双庙村仅五里路的城固县汽车站走去。
“回吧!前面就要到汽车站了。”张富清实在不忍心松手,他巴不得始终牵着孙玉兰的手,永不放松。可是,不行啦!他是一个兵,兵有兵的纪律,兵有兵的神圣,兵有兵的职责!当他告别母亲,踏上了去往长途汽车站的路,他就像一个险些掉队的战士终于步入队列一样,心情多么畅快,多么轻松。他也像一个整装待发的战士,随时准备着奔赴前线,随时听从党和祖国的召唤!
孙玉兰又哪里舍得松手呢?她真想就这样抓住他的手心,永久永久地走下去。然而,她还是听了他的话,站在路边的高墩上,停下了。她不情愿由于自己的任性给他带去心中的不快。她毕竟是一个在传统礼教环境下长大的女孩子,她认定了这么一个理:既然你认定要做他的女人,就得听他的。
一阵晨风拂过,孙玉兰下意识地用她白嫩而又富有弹性的手,理了理额前的刘海儿。站立在路边的高墩上,孙玉兰有意无意地拨弄着那对又黑又粗的辫子。望着张富清渐渐远去的背影,她的心也像被张富清带走了一样,空落落的。剩下的,只有一滴又一滴的泪水……
返回部队不久,上级决定防空部队文化速成中学由江西南昌转到武昌防空部队。
班主任讲,他们这届学员的文化学习,地点再也不变了,直到毕业。星期天,见学习地点稳固下来,张富清就想到了家中为他操碎心的母亲,还有更牵挂的,就是上天赐给他的仙女般的没进门的媳妇孙玉兰。这个休息日上午半天的时间,他什么都没干,就干了一件令他牵肠挂肚的事儿。鸿雁真能理解男人的心,才几天的时间,孙玉兰就回了信。就在张富清听到邮递员喊他拿信的时候,张富清就像绷紧的弹簧一样,猛地站立起来。但他并没有飞快地去取信,而是傻了似的站在那儿东张西望。他怕邮递员叫的不是他,或是喊错了名字。
不知道是时间过得快,还是气候的不同。武汉市是人们公认的火炉城市,本应烤得人灼热难耐,这会儿却飘飘扬扬地下了一场雪。尽管是雪天,张富清和学员们还是早早地坐进了教室,等候着老师授课。
足足等了二十多分钟,班主任才迈进教室。他今天不是夹着厚厚的书本和讲稿,而是不知从哪里弄来了几台照相机。可能是久旱逢雪心情爽的缘故,今天的班主任兴致勃勃:“学员们,有人说,天公不作美。这话依今天来看是错的,应该改成老天解人意!你们看,面临着我们快要毕业,面临着我们即将分布全国各地,走向各自不同的岗位,老天毫不吝惜地给我们送来了一个银色的世界,给我们大伙儿送来了一个难得的好心情。当然,老天给予我们施舍的时候,它也期待我们学会珍惜,珍惜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珍惜这独具特色的景致,珍惜这江城少有的风光……既然如此,那就让我们抓住难得的机会,走进银色的世界,利用这美好的景致,凭借这无限风光,绽开笑容,合影留念吧!”
班主任的这番触景生情,博得了学员们的异口同声:“好!”
说武汉是座火炉城市并不夸张。昨天还是白茫茫一片,今天就是阳光明媚。太阳才出来半天,就已是冰融雪化。到了下午,门前的水泥操场就派上用场了。
下午2点半,一声号令,5(3)级全体学员紧急集合。学校领导宣读了上级部队的命令:“从现在起,5(3)级全体学员做好准备,办理好毕业证书后,全体学员集体转业到地方,充实地方干部管理人才队伍。”
命令宣读完就解散了。学员们有的一哄而散,有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大伙谁也没有做好转业到地方的思想准备,显然这命令来得有点突然。突然也好,自然也罢,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走,是毫无疑问的。至于去哪里,结合个人的意见,由领导决定。
接下来,摆在学员面前的最严峻的问题就是去向问题:第一,留在城市工作;第二,回到自己家乡工作;第三,到湖北省偏远的恩施工作。
两年多的文化速成学习,张富清不知做了多少道题,有的做对了,有的做错了,对错都有老师判解。而今天,这道题太难了,做得对和错,不是用笔修改那么简单,而是决定了你今后多少年,甚至一辈子的命运!
三个去向,按条件,张富清都符合。特别是第一个去向,留城市工作。留城市工作无非就那么几个条件:当兵前老家在城里的;战争中受过伤或立过战功的;因身体不佳,自愿留在城市的等。这几条,具备任意一条都可以留城市工作。张富清战功卓著,伤痕累累,名扬全军,要留城市工作,完全可以。
而三个去向,张富清有点儿为难的,是后两个去向。是回家乡,还是去湖北偏远的西大门?至于第一个去向,张富清的回答很干脆:选择放弃!
城市比农村好,这是显而易见的。然而,张富清绝不会因为自己曾打过几次仗,受过几次伤,立过几次大功就居功自傲,就拿来做留城市工作的砝码,跟党组织讲价钱。与战场上牺牲的战友比,我算得上什么?
为什么在第二个去向和第三个去向的选择上犯难?因为张富清是个颇有孝心又重情义的人。母亲早年丧夫亡子,打年轻时就守寡,直至现在。为了维持那个破碎的家,为了把她的几个儿女拉扯大,她有多少辛酸苦辣?和平时期不再打仗了,作为她的儿子应该回家尽孝……
未婚妻子孙玉兰,美丽又善良,还多才多艺,更难得的是,她还通情达理、善解人意。尽管他们相识短暂,但她对他的微笑的脸,她那双清亮亮的眼睛,分别时那依依不舍之情,让张富清永远忘怀不了……
回家,是再平凡不过的选择;回家,对只身在外的男儿该有多么大的诱惑!
留城和回家都是唾手可得的事。能这样做吗?组织上对张富清说的话深深地刻在他的脑海:成立不久的新中国,一穷二白,百废待兴,各地都需要人才。特别是湖北省偏远的恩施,那是个少数民族居多的地方,环境艰苦,极缺干部人才……
一边是老母亲的期盼;一边是组织的召唤,党和人民的急需。一边将以成功者身份回归温暖的港湾,一边将步入和平时代的新战场!
张富清在自己的笔记上写道:“作为党多年培育的一名干部,要坚决听党的话,党叫我到哪里我就到哪里,哪里艰苦到哪里。在自家利益与国家利益相碰撞的时候,为国家利益着想是唯一的选择。”
看到张富清的去向选择,组织上很欣慰,又有些担心:“你身上有伤,去湖北偏远的西大门,你身体顶得住?”
张富清笑着回答:“枪林弹雨都蹚过来了,还怕什么苦?为了我们的祖国,就是牺牲了也心甘!”
再说张富清贤惠的未婚妻孙玉兰,前天突然收到一封来自张富清所在部队的书信,信上说张富清同志即将从军委在湖北武昌举办的防空部队文化速成中学毕业,分配工作,请她前去完婚。
接到部队的来信,孙玉兰又惊又喜。兴奋之余,孙玉兰很难拿定主意。她只得征求父亲的意见。
父亲经过一番思考,人没开口,眼泪就跟着往外挤。他不得不道出他的决定性意见:“去吧!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姑娘成人了,早晚总是要嫁人的。”
孙玉兰拿出攒了很多年的压岁钱,扯布做了一件新袄子,背上几个馍,就向着白云黄鹤的故乡,向着湖北武汉,向着她心中的白马王子出发了。
孙玉兰来到部队的第二天下午,部队就为张富清和孙玉兰举行了婚礼。婚礼是在武昌防空部队的家属院里举行。
婚礼举行前,班主任征求了张富清的意见:“这是一生的大事,说说你的想法?”
“我没什么想法,感谢组织的关心,越简朴越好!”张富清憨笑地回答。
可学校领导不赞成张富清的说法。他说:“张富清为了祖国的解放事业和新中国的建设事业,把个人的婚事都置之度外,30多岁了还没成亲,他的未婚妻更是个值得称赞的好同志,听说她还是他们村的妇女主任,比张富清整整小11岁。部队去封信,她就开个结婚介绍信来了。像这样的好同志,我们可不能亏待了他们。我们的生活再清苦,也不能让人家姑娘感到寒心啊!正好,今天是星期天,给食堂招呼一声,菜多菜少也得弄两桌,叫几个相好的老乡或学员,让他们一起乐呵乐呵。”
按学校领导的嘱咐,年级和班里不仅为张富清安排了两桌酒菜,还在他们的新房里贴上了大红喜字和新婚对联,并买了洞房花烛。天还没黑,领导和战友们为张富清和孙玉兰举办了喜庆而简朴的婚礼仪式,便围着桌子喝上了他俩的喜酒。
孙玉兰虽说是村里的妇女主任,可参加这样的场面还是第一次。她和张富清一起,向张富清的部队领导、老师及学友敬酒更是第一次。
表达了一点心意后,张富清怕她抵挡不住,就送孙玉兰回房休息。他们的洞房是家属院招待室专门拿出的一间房子。房子虽不是很新,但收拾得干净、得体。一张大红喜字两边,立着两支点着了的蜡烛。蜡烛“突突”的火苗和时而滴落的蜡浆,给房子里增添了喜气和神秘的色彩。
约一小时后,张富清被战士们连推带扶地送回了他们的洞房。
孙玉兰忙从脸盆里拧起一条热毛巾,走到他跟前,想帮眼前的新郎擦拭嘴脸。张富清顿生感激之情,当孙玉兰放下毛巾后,两个情切切、意浓浓的青年,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好一会儿,孙玉兰轻声地说:“睡吧,你太累了!”
“好!躺下。”
喝了点儿酒的张富清,似乎拿出了炸碉堡的那股劲儿,迅速脱下军帽,脱掉鞋子,脱下上衣。孙玉兰还没来得及解衣服,他接着又脱了衬衣……
感到害羞的孙玉兰,抬头望他,烛光下,他裸露的前胸那一片褐色的疤痕,像一条巨大的蜈蚣虫趴在张富清身上。孙玉兰一见,惊恐万分,她“啊”的一声连连后退,一直退到墙边。
孙玉兰的一声惊叫,把张富清从浓浓的情爱中惊醒。此时的张富清像偷了别人的东西被抓住一样,狼狈极了。他连忙穿上衣服,戴上帽子,迷茫地向孙玉兰走来。
“玉兰,怎么啦?”
浑身颤抖的孙玉兰仍往后躲去:“我的妈呀,好怕,好怕!”
突然,张富清意识到,是他头部、胸前和手臂上那一片片褐色的伤疤吓着了她。这时的张富清特别尴尬。他抱怨自己,为什么不提前把受伤情况告诉玉兰呢?
“对不起,让你受惊了!”
孙玉兰再没有吭声,回答他的,只有像燃烧的蜡烛一样,不时地滴落着眼泪。
“我身上是战场上留下的疤痕,还有头上的伤也是战场上留下的。”
等受惊的神经恢复正常,孙玉兰关切地问张富清:“你不痛吗?”
“打仗挂彩很正常,没什么!”
夜,渐渐地深了。冷风从门缝里挤进来,给他们的洞房带来些许寒意。
“天凉了,别感冒了,你上床睡吧!”
“你上床睡吧,我给你站岗!”
“睡吧,有我保护着,什么都别害怕!”张富清再三地安慰她。
深夜,冷风劲扫,门外气温逐渐下降,而他们两人的情爱之火很快步入原有状态。
经张富清好言相劝,孙玉兰穿着衬衣躺下了。她人躺在床上,却没有一点儿睡意。她在反思自己刚才少见多怪,她为坐在凳子上的张富清担心。她有种后怕,怕天寒冻坏了他的身体,怕在这新婚之夜冻伤了他的心。
孙玉兰在床上坐起来,见张富清还衣着整齐地坐在那儿,心疼地喊道:“天冷啦,要坐就来床上坐吧!”
按孙玉兰说的,张富清慢慢地走过来坐在床上。坐床上到底比坐凳子上舒服多了。只要孙玉兰开心,只要孙玉兰不受委屈,他可以永远坐在心爱人的身边。
躺在床上的孙玉兰根本睡不着,她有意地裹着被子往里靠,给张富清腾出更多的位置。等张富清稳稳地坐在床上,孙玉兰就有意无意地用腿往张富清身边挪动。殊不知,孙玉兰往这边挪,他就朝床外挪。张富清不愿再次让她受委屈,尽量按捺着自己情感的冲动。
“往床里边坐吧!”孙玉兰再一次让张富清坐到她身边。张富清心里明白,他的疤痕使孙玉兰受到惊吓的同时,也极大地伤害了张富清的自尊心。他这时想的是如何抚慰孙玉兰,如何将身上的疤痕与军功章的授予向孙玉兰一一介绍,请她打心底里珍惜和正视他身上的疤痕,而不是视为洪水猛兽……
张富清下意识地往床里边挪了挪,一股少有的温馨直扑而来。
洞房里的一对红红高高的大蜡烛燃烧了一半,蚕豆般的火苗一闪一闪,还在为房屋的主人奉献着自己的能量。
张富清越往床里坐,孙玉兰的心跳得越发加快。孙玉兰期待着张富清坐在她的身边,越靠越紧,甚至巴不得张富清一下子扑在她的身上。
孙玉兰撩开了被子,她想轻轻地喊一声“富清哥”,激动的她突然喊不出声来,而那道欲火已向她烧来。孙玉兰忽地一下抱住张富清,随之,嗓子里跳出一句哭喊声:“富清哥!”
“哎——!”张富清此刻把“不能再让孙玉兰受委屈”的字眼忘得一干二净,他迫不及待地要做男人应该做的事情……
一觉醒来,孙玉兰美美地躺在张富清的胸前,头枕在他的腋下和手臂上。此时的孙玉兰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待张富清醒来,她机灵地翻过身来,两人又紧紧地拥抱着。
好一会儿,张富清说:“太喜欢你了,可我对不住你!”
孙玉兰忙回应:“你又有什么对不住我?”
“我身上的疤痕吓坏了你!”
孙玉兰娇嗔地说:“人家是怕嘛!”
说话间,孙玉兰的手已在被子里摸着他那像蜈蚣虫一样的疤痕。摸着、摸着,她抬起头,用那双清亮亮又善解人意的眼睛,望着深爱的男人,喃喃地说:“富清哥,你告诉我,打仗给你身上留下这么多伤疤,当时该有多疼啊!”
张富清半晌没有回答孙玉兰。孙玉兰用她那双细嫩且富有弹性的手,捧着张富清的脸,泪水涟涟:“你回答我,是怎么熬过来的?”
张富清心想,既然我们已成了夫妻,把自己的战斗历程,把自己在战场上冒着生命危险,如何杀敌立功,如何为中国的建设发出光热,全都要告诉孙玉兰,把自己好多好多的艰苦岁月、好多好多的幸福时刻全都得告诉她,与她同分享共担当。
张富清告诉孙玉兰,他是什么时候光荣地成为人民解放军的,经历了多少场战斗,杀了多少敌人,分别立了多少功,他身上的伤疤分别是什么时候留下的,什么人给张富清胸前亲自挂上的军功章,等等。
张富清讲得激动时,一骨碌爬起来,把存放在衣箱中的军功章、获奖证书拿出来。对着伤疤和军功章,张富清把每一次战斗经历都讲了出来,包括受的什么伤、得的什么奖。
听着张富清的讲述,孙玉兰几乎一直在流着泪,泪水把枕巾全都湿透了。
“富清哥,你太神了!”
张富清又轻轻地把孙玉兰吻了一下:“睡吧,天都快亮了。”
刚刚合了一下眼皮,一声起床的军号掀开了寂静的天幕,划出了东方的一抹曙光。
听到起床的号子声,张富清立即起床穿衣,孙玉兰也跟着他一样,快速地起床穿衣。当张富清胸前那褐色的疤痕再次裸露出来时,孙玉兰再也不害怕了,她用自己细嫩的手轻轻地抚摸着。
张富清说:“我打仗受伤和立功的事情不要告诉别人,只是我们自己知道就行了!”
“好吧,让它作为历史的记忆,刻印在我们的心底。”
“就是我们以后有娃了,也不要跟娃讲!”
听着严肃而又浪漫的话语,孙玉兰满脸通红,她轻轻地贴靠在刚把衣服穿上的张富清的胸前。张富清又补充一句:“媳妇,你听见没有?”
孙玉兰仰望着男人说:“你是我的男人,我当然要听你的。”谁也不曾料想,新婚时的一句承诺,成了张富清和孙玉兰一辈子的坚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