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奔赴山区
隆冬的清晨,被誉为“火炉城市”的武汉,依然寒气逼人。张富清已随学员跑操去了。尽管一个通宵多醒少睡,但孙玉兰此刻并没有困意。推窗望去,操场上与自己的张富清几乎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军人们,朝气蓬勃,步伐整齐。“一二三四”的操练声伴随着军歌震耳欲聋;操场的那边,江汉关的钟声、江上船儿起航时发出的长长的鸣笛声以及闹市里的嘈杂声交织在一起,犹如一曲浑厚而美妙的进行曲,激荡着青春的迸发,喻示着早春的呼唤。
一阵晨风拂来,孙玉兰似乎感到细细的鞭子在抽打自己清纯的脸,她下意识地用双手托捧一下自己冷冷的脸,便关上了窗户。
孙玉兰换了一张床单,将部队的军用床单铺在床上,开始学着张富清他们军人的样子,把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让人看上去有一种特别整洁、特别清新的感觉。
望着新铺就的床单,孙玉兰的脸上泛起了一抹胭脂红。接着,她麻利地把新房打扫得干干净净,她知道,富清下了早操就要洗漱。她干脆给新婚新制的脸盆加上水,并为张富清的牙刷上挤好牙膏,等着张富清早操归来。
照理说,女人,特别是新婚女人的梳头洗脸、涂脂抹粉是最花时间的。可孙玉兰早已把她那稍有蓬乱的头发梳得乌黑光亮,把她那俏丽的容颜打扮得像朵粉红色的玫瑰花。可是等了许久,张富清还没下操。
孙玉兰对着床头柜子旁的一块方镜,照了好几次,每次都有一种少有的幸福感。不知怎么回事,时间过去了好一会儿,还没见张富清下操。孙玉兰自感有点儿寂寞,她开门望去,只见操场的西边,远远有块军人方阵。孙玉兰当然知道,那军人方阵就是早操后的集合,领队的或是哪一级的首长在训话。她也知道列队的军人方阵中,就有一个属于她的血气方刚的富清哥。
一会儿,方阵松散了,只见下操的部队学员,像一棵棵活动的绿色的树苗向着四方移动。眨眼的工夫,那一棵棵绿色的树苗变成了英姿勃勃的军人。有一个军人笑着向她跑过来:“玉兰,你怎么站在这儿?”
孙玉兰脸上即刻泛起笑容:“等你呗!”
回到房中,见房里收拾得整整洁洁,连洗脸的、刷牙的都为他准备好了,他心里暖暖的、甜甜的,情不自禁地说了句:“我真舍不得你呀!”
孙玉兰听上去,有些动情。一琢磨,又有些不对味儿,我不是在你身边吗?怎么说舍不得我呢?难道富清哥要撵我走?孙玉兰尽管是个知情明理的女人,她也不得不问个清楚明白:“富清哥,你这是啥意思?”
张富清没有吭声,他麻利地进行了洗漱。
孙玉兰等待着张富清的回答,张富清却没有回答,他只是无奈地说了句:“我实在对不起你!”
孙玉兰这下急了:“你又有什么对不起我?”
张富清不得不告诉玉兰,就在刚才的紧急集合中,领导已经正式宣布,他就要离开部队,转业去湖北的恩施。
“去什么什么恩施,恩施在哪里?你带着我一块儿去呗!”
“恩施离武汉有好几百公里,是湖北省最偏远的西南边,那里是一片山区。到处是悬崖峭壁,荆棘丛生。”
“山区怕什么?这么多年,什么高山你没爬过,什么河流你没蹚过?敌人的枪林弹雨你都穿过,还怕什么?”
“我怕什么?去恩施山区是我自愿报名。我说的是你,我不得不让你回家,我再奔赴恩施。”张富清很难舍地搂着玉兰。
孙玉兰此刻如电击一般,迅速地推开张富清,劈头问道:“你凭什么要我回家?你要我回哪个家?我和你在一起就是一个家!”
孙玉兰有着枪子一样浓烈火药味的语言,句句击中了张富清。
张富清似乎不认识眼前让他爱恋不够的女孩,不认识这个来自老家陕西汉中的媳妇了。
孙玉兰的每句话,像钢枪直逼张富清的喉咙,倒不如说像一剂神奇的解药,一下子解开了张富清一直担忧孙玉兰不能跟他去恩施的心结。
张富清恨不得当即把孙玉兰紧紧地抱在怀里,再大胆给她一个吻。但他没有那样做,他怕孙玉兰在激怒中说出气话。
他很诚恳地对她说:“玉兰,你先别激动,你冷静地思考一下,你真的舍得离开生你养你的父母吗?你离开后,你们村的妇女主任由谁来担任?还有,你一旦和我去湖北偏远的西南山区,那里湿寒的气候,你经受得了吗?那里少数民族地区的生活方式你一下子能适应吗?”
“突突突”地像连珠炮一样,张富清提出了一连串的问题,反问孙玉兰。他想对妻子的选择摸个实底。
孙玉兰“哇”的一声哭了。哭得那么伤心,那么无可奈何!这下可让张富清束手无策了,从与孙玉兰见面起,张富清第一次见到孙玉兰这般哭法。
在“哇”的一声大哭后,孙玉兰又抽泣着:“你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你怎么这样不相信我?难道在你的心里,我始终是个长不大的小女孩,是个飞不出窝的乳燕?你要是不放心我,就不应该让部队去信叫我来!更不应该要我做……做……你的女人!”
张富清再也不敢试探孙玉兰了。他连忙掏出手绢帮孙玉兰擦拭眼泪,安慰孙玉兰:“怪我太小看你了。”
孙玉兰很快又收敛了哭声,她用那双嫩生生的手拉着张富清的两个手臂,轻声地说:“既然我做了你的女人,你到哪儿我到哪儿,哪怕天涯海角,哪怕吃苦受罪,我都心甘情愿!”
这是1955年1月一天的上午,一艘客船停靠在长江边的汉口十七码头,等待着张富清和孙玉兰的到来。张富清提着行李箱,背着行军常用的背包,斜跨一浅蓝色的挎包。挎包外系着一只白底红字的搪瓷缸。这只搪瓷缸可不是一般的物件。它不仅仅能喝水,还装着难忘的回忆,装着人民对中国人民解放军的爱戴,装着军人的荣耀。这是半年前,张富清在江西南昌防空部队文化速成中学学习时,时任全国人民慰问人民解放军代表团总团长董必武送的。那次,张富清共获得两件宝物:一块纪念章,一只搪瓷缸。这只搪瓷缸,一面印着“天安门”“和平鸽”的图案,一面印着“赠给英勇的人民解放军”“保卫祖国保卫和平”“全国人民慰问人民解放军代表团赠”几行字。
脸上流露出喜悦的孙玉兰,一手提着一个用蓝花布装满衣服等日用品的布包,一手搀扶着张富清。他们两人随旅客一同挤上那艘破旧的客船。
“呜——!”
在张富清和孙玉兰来到船舱找到自己的铺位时,伴着一声长长的鸣笛声,客船载着张富清和孙玉兰的迷茫和期待,缓缓地离开了汉口十七码头。
客船开出了武昌、汉口、汉阳,这座武汉三镇老城市,渐渐地离开了人们的视野,甩掉了繁杂的城市喧闹,便加大马力,溯水而上。
不论是张富清,还是孙玉兰,都是第一次坐船。在船开出的前几个小时中,他们都有一种难舍和离愁,都有一种期待与渴望。
四年的征战与开拓,使张富清锻炼了意志,强健了筋骨;两年的速成学习,使张富清提高了知识文化水平;对血与火的军人生涯,对拼杀中的战友与学员,是怎样难忘,有多么不舍!面对着新的长征,未知的开拓,张富清跃跃欲试,备感振奋!
多少年的农村妇女工作,多少年的乡亲组织,使孙玉兰从一个无名的陕西女娃成了一个有模有样的新时代农村基层女干部。面对着崭新的生活,面对着未知的世界,孙玉兰有一种莫名的新奇和期盼,更有一种青春里夫唱妇随的幸福之感。
半夜里,漆黑一片。忽地,老天下起雨。冷雨飘零,打湿了破旧的船桅;嗖嗖寒风,灌进嘈杂又阴暗的船舱。
船舱里,乘客大多是跑生意的买卖人。当然也有探亲访友的老年、妇女或孩童。他们有的三个一群、两个一堆的相聚在一起,有的孤独地散坐在冰冷的长条凳上。或立或坐,或躺或卧,各式各样。
身着蓝花褂子的孙玉兰,与张富清一起坐在船舱靠前面的长条凳上。刚上船的时候,第一次坐船的她,望着机船沿江行驶,望着船边翻滚的浪花,望着长江两畔人们的生活景象……对于一切的一切,她既感到新奇,也感到既陌生又亲切。当船离开了武汉,当上船两个小时以后,她感到头有些发昏,胸口像有什么东西挤压一般,吐气有点儿不顺畅。然而,这个在陕西生活了二十年的女子,还要装作没事一样,似乎她对这里的生活一切都很适应。
硬挺总不会长久。不适应后的困乏,使孙玉兰慢慢地闭上了眼睛,自觉不自觉地依偎在张富清的身旁。随着冷风的吹灌,简陋的船舱寒气越来越大,船舱的人们有的被冻醒,有的紧缩着身子,还有的发出一阵阵的咳嗽声。
害怕孙玉兰被冻坏,张富清蹑手蹑脚地打开了他的军用背包,将被子轻轻地盖在孙玉兰的身上。
这艘开往巴东的客船不是快速地直达,而是像一头老水牛拖着负载过重的货车,“吭哧吭哧”地走一路歇一路。船每停歇一次,孙玉兰就会开始作呕。张富清知道,这不可能是身怀有孕的迹象,而是地地道道的晕船。
“坚持一下,就快到了。”张富清不止一次地安慰着孙玉兰。
孙玉兰用家中带来的土布毛巾擦了擦嘴唇,强带着笑脸回答说:“你的‘快到了’,到底还有多远?”
面对妻子的问话,张富清根本回答不了。他只能冲着孙玉兰勉强地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苦笑……
船儿向着长江的上游行驶了几天几夜。
这天,天刚放亮,张富清与孙玉兰乘坐的木船从水面宽大的长江靠近港口时,船却难以行驶。这是怎么回事?乘客中知情的人说,船儿已驶进了清江。清江水浅,船被撂滩了。
怎么办?张富清心里着急,不知如何是好。
不一会儿,奇迹出现了。只见一群行江汉子,赤身裸背,不畏严寒,冒着清江中荡起的刺骨冷风,分成两队人马,躬曲着身子,拉着又粗又长的绳子,边拉边喊唱着江中号子:“三尺布,嗨哟!四两麻呀,嗬嗨!脚蹬石头,嗬嗨!手刨沙呀,嗨哟!光着身子,嗨哟!往上爬哟,嗬着着!号子回荡,嗨哟哟!在山崖哟,嗨着嗨着……”这原始粗犷的号子声,这清纯质朴的号子声,实在是让人刻骨铭心,感人肺腑。
这号子既高亢、激昂,又蕴含着人们对生活的哀怨。在这高亢激昂的号子声中,船儿慢慢地驶动了,慢慢地驶向岸边码头。哦!这就是人们所讲的拉纤,那群赤身裸背的男子汉就是令人敬佩的纤夫。这个令人震惊的场面,张富清和孙玉兰都是第一次见到。可这次,对他们的思想触动太深了。孙玉兰的震惊,更多的是对纤夫生活困苦的思考,对他们顶风冒寒的身体的担忧。张富清的震惊,则是被纤夫在寒冷的冬天里赤身裸背的勇气所感动,为纤夫逆水拉纤的胆魄和毅力而敬佩!纤夫们完成了他们此次的任务,早已穿衣服回家了。可那高亢激昂的号子声始终在张富清的耳畔响起。他想,在战场上,迎着敌人的枪林弹雨冲锋;在生活中,不讲环境,不畏艰难险阻,勇于奉献,不同样是一种拉纤吗?从这里起,拉纤人的勇气,拉纤人的胆魄和毅力,拉纤人的担当与风险精神,已植入他的血液。
船行第四天早晨,张富清和孙玉兰终于到达了船的彼岸巴东。
张富清急忙携着孙玉兰下船。谁知孙玉兰一下船就感到晕晕乎乎,不知是山区里寒冷的山风侵袭了新婚娘子的身体,还是几天的疲劳奔波给了孙玉兰一个下马威。
在下船的人群中,孙玉兰朝上一看:“天咧,好高的堤坡!”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张富清已经感受到新婚娘子身体的不适,连忙扶着孙玉兰,一个一个阶梯地上到巴东县城的码头上面。
“玉兰,累了吧!要不,我们登记个小旅馆休息半天再走?”张富清关切地问孙玉兰。
孙玉兰当即回了个佯装的笑脸:“这是你的真心话吗?走吧,我知道,为了赶路,你急着哩!”
刚解放没几年的巴东长途车落脚的地方,房屋破旧,但并不萧条。街道的远远近近,都有小贩叫卖。有卖鸡蛋的,有卖豆浆的,更多的是卖高山土豆,还有红薯、玉米。
问罢去往恩施行署的车次,张富清从挎包里拿出一块米粑,递给孙玉兰。孙玉兰此时哪有食欲呢?她只得摆了摆手。张富清又从挎包上解下那个白底红字的搪瓷缸,从自带的军用壶里倒了一点儿冷开水,双手递给孙玉兰。
孙玉兰接过搪瓷缸,刚呡了一口水,就突然感到一阵恶心,不得不当即呕吐出来……
去往恩施的长途车终于来了。不过,这不是像大城市那样的公共汽车,而是一辆张富清和孙玉兰从未见过的木炭车。
木炭车在开往恩施地区的弯弯曲曲的山路上“突突突”地行驶着。坐在车上的夫妇俩,身子像筛米糠一样,歪歪斜斜,一个劲地颠簸着。他们坐在车上尽管颠中带险,但丝毫也没有半点儿的埋怨和嫌弃。他们深深地理解,刚解放不久的恩施山区还很落后、很贫穷。他们也清楚地懂得,正是这种贫穷与落后,才亟待他们去开发,去建设,去斩断盘踞在大山的穷根!
木炭车不认输地“突突”着,整整“突突”了两天两夜,总算是把张富清和孙玉兰安全地送到了恩施地区的安置接待办公室。
“同志,你们辛苦了!你们想到哪里?”听到工作人员蹩脚的普通话,张富清仿佛喝了一杯热乎乎的糖水,心里暖暖的,甜甜的。张富清连忙回答:“哪里最苦,哪里条件最差,我就去哪里。”
工作人员以无比崇敬的目光看了张富清一眼,见站立面前的这位转业军人个子并不是很高,身材也并不是很敦实。但是他回答的话,像钉进了石头的钢钉,似耸起的山,那般有力,那般坚强……
下一个目标,是来凤。仍然坐着“突突”的木炭车的张富清,身上始终有那种淡泊名利、奋发进取的劲儿。这时的他,嫌这辆“突突”的木炭车走得太慢,他恨不得自己变成插翅的金凤,飞往等待着他的地方。
展现在张富清和孙玉兰面前的是远处那巍巍武陵山层峦叠嶂、满目翠碧,近处一条清波粼粼的酉水河蜿蜒而来,环绕着古老简朴的城墙流淌而去。张富清和孙玉兰牵着手一前一后地向着古老的县城走去。他们来到县城外的山坡上时,已是气喘吁吁。
见旁边有块大石头,孙玉兰坐在石板上说:“从娘胎里生出来,我还是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哩。”说着,孙玉兰脱去一只鞋,揉着那只肿得像枕头的脚。挨着孙玉兰坐下的张富清也忙伸出手来试着帮孙玉兰揉脚。
孙玉兰佯装笑容,一把推开张富清的手:“去去,可全是为了你呀!”
这时,远处飘来了一曲动人的山歌:“酉水清清酉水长,竹筒长长点太阳。土家幺妹提手郎,山歌醉人酒飘香……”
两人循着歌声望去,一片苍翠的密林,淡淡的雾霭笼罩,歌声就是从那儿飘过。
张富清欢心地笑了,他对孙玉兰说:“这里的歌好听,人也一定很好!”
孙玉兰无限憧憬:“我俩就要一辈子在这里过日子,多好啊!”说罢,孙玉兰麻利地穿上鞋,站起来说:“走吧,知道你心里急。”
张富清笑了笑:“我是军人出身嘛!”
是啊,自古道“兵贵神速”,可再神速,张富清和孙玉兰从武昌到恩施来凤县,也整整走了七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