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替兄当丁
1945年初冬的夜晚,北风裹着雪花在陕西汉中洋县一带飘舞着。洋县西南十多公里处,有个拥有几百人的马畅镇双庙村。这个村远近闻名,是因为这个村经常出些武艺高强的汉子。十里八村的人年头耍灯,天旱抢水,经常发生群斗。群斗中,人们往往花大洋把武艺高强者请去助阵。
不到半天的工夫,双庙村一处处散落的青砖黑瓦及芦苇茅草搭成的棚子,早已披上了银白色的龙袍;村东头和村西边的两条进村土路,也在风雪中逐渐消失。离双庙村约五公里处,有个叫原公镇的村庄。
大财主孟天豪的宅子在村最南边。宅子坐北朝南,东西两厢,墙壁全是上等的杉木,杉木的里层和房门全都刻龙雕凤,房屋当中,一个通明幽静的天井,宅子外面用青石砖块砌成约两米高的大院子。整个宅院富丽堂皇,古朴典雅,占地面积约四亩之多。
宅院中,孟财主及家人早早地吹灯入睡,唯有灶房里的一盏煤油灯,忽闪忽闪地亮着冷光。冷光下,一个身材瘦小的青年正在忙活着。他就是孟财主家的老长工张元生。张元生先是洗好碗筷,做好第二天财主全家人的早餐准备,接着又掌上煤油灯,铡好牛、羊食料,并为它们上好料、添上水。尽管宅院外冷风嗖嗖,寒气逼人,可张元生早已汗溢额头。
在宅院牛栏旁的一条阴暗破旧的过道上,用废旧的木板挡着风雨,这就是张元生的栖身之处。
当张元生掌着灯即将走进他的住处,忽然,一个打扮得像教书先生的人,出现在张元生的面前。这人20多岁,慈眉善目,一看就知道是个见过世面的人。
“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
“小兄弟,不用紧张。我姓方,是从汉中过来的。”
“我不认识你!你想干什么?”张元生虽说身材瘦小,见识不多,可多年的长工生活却砥砺了他的勇气。
这天夜晚,心地纯善的张元生不但没有将从没谋过面的人赶走,还留他在自己住处躲过了那个风雪之夜。也就是这个夜晚,他第一次听说了“十月革命”,听说中国有个共产党,共产党是推翻反动统治,专门为人民谋幸福的;还是这个夜晚,张元生知道,国民党反动派又要祸害穷苦百姓,开始抓壮丁了。这个神秘的来人,就像上天派来的神灵一样,说什么就应验什么。
没过几天,乌云就笼罩在陕西汉中一带,在少有的紧张和恐怖气氛中,国民党反动派又开始抓壮丁了。
国民党部队的一个姓艾的营长亲自督阵,要在一个星期内在汉中洋县马畅镇一带抓走六十名壮丁。艾营长来到乡联保处把任务一甩,就忙于喝酒泡妞儿,把抓壮丁的事交给乡联保处的占德尚处长,要求在一个星期内确保完成抓壮丁的任务。
屋漏偏逢连阴雨,狂澜总打下风人。这次抓壮丁,张元生的二哥是必抓的对象。壮丁名额下来的那天,双庙村和附近的几个村子哭声一片。人们知道,但凡被抓了壮丁的人,就相当于提前领了死亡证书。可怜天下父母心啊!谁愿意让自己的亲生骨肉去给国民党当炮灰呢?
哭得死去活来的张元生的母亲,是从小就深受封建迷信和礼教约束的一个普通农村小脚妇女。身长个大的她,每逢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的,很吃力。她前后生下了四个孩子,张元生的大哥、二哥、张元生和一个妹妹。张元生出生在1924年12月底的一个晚上。在他5岁的时候,父亲就因病离开了他们;他的大哥也因病饿交加,早就夭折。可怜的小脚妈妈拉扯着他们兄妹三人在饥饿与常年的病困中艰难度日。贫困中,为了生存,张元生14岁时就被送到财主家放牛、做长工。至于读书认字,是他做梦也不敢想的事。到了财主家,先是放牛、放羊,后来又担水、掘地,什么脏活累活都干。也许,过于沉重的长工担子压坏了张元生,使得21岁的张元生身材还是很瘦小。
显然,张元生的二哥是家中唯一的壮劳力。也还算好,家里还有两亩多旱地薄田,耕翻犁耙,一年四季的农活,有张元生的二哥扛着。红薯凑着萝卜吃,野菜伴着糠米吞,一家人勉强能把日子挨过去。
“眼下,这个不顾人们死活的抓壮丁的厄运降临到我们头上,我们这一家老小的日子怎么过啊!”张元生的母亲捶胸顿足,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着。
张元生的二哥身高一米七五,虽说只有23岁,看上去却一脸的老成和憨实。活不离手的他,一边用铁锹整理玉米地,一边哽咽着,想到自己被抓壮丁离家后,柔弱多病的母亲难以挑起农活的重担,想到乖巧的妹妹再也得不到他的看护,他不由自主地哭起来……
张元生的小妹妹呆呆地站在二哥的跟前,一个劲儿地哭喊着:“二哥——你不要走,二哥,你能不能不走哇!”
听说自己的二哥要被抓去当壮丁,张元生第一时间没有哭,只是一股怒火在他瘦弱而又刚强的心中熊熊燃烧!他恨反动派,恨国民党,更恨那些为虎作伥的乡联保处的狗腿子!他害怕二哥早早地被国民党抓走,如果抓走了,他们兄弟俩就很难再见面……张元生来到孟财主面前,深深地低着头,似乎要把自己含着悲愤和泪水的头埋进裤子里。
张元生向孟财主请了半天假,他要回家安慰一下妈妈,他要跑回家出点子想办法。就在张元生跑回家的半路上,眼前猛然间出现了一个人,这个人挡住了张元生的去路。张元生抬头一看,喜出望外,这不就是那个神秘的姓方的先生吗?
“对,是我!”神秘的方先生不慌不忙,他机智地点拨张元生,让张元生与家人商量,想办法由张元生去顶替他的二哥。
这倒是个没有办法的办法,可自己这么瘦小,国民党伪政府乡联保处和国民党抓壮丁的官爷们会同意吗?
张元生三步并作两步走,边走边思考着对策。
在双庙村,张姓还算得上一个大姓。村里有个满脸胡须、已过古稀之年的老者,人们习惯称呼他“张叔公”。张叔公是村上及村外张姓人家的族长,张姓的大事小事都请他做主。这天天刚亮,张元生的母亲把家里紧攒慢攒的十几个鸡蛋用一块蓝花布轻轻地包起来,带着三儿子一起来到张叔公家中。
叩开朱红色的大门,母子二人脚步一迈进了堂屋,见张叔公坐在上方的藤椅上,连忙跪在那里。
跪了好一会儿,张叔公习惯性地装腔作势道:“这是谁呀?”
“拜过叔公爷,下跪的是天成家的媳妇和我的第三个儿子元生。”
“哦,这么晚了找我有什么事?你们起来回话吧!”
张元生这才把母亲扶起。接着,他从母亲手中接过了蓝花布包袱,放到桌子上:“叔公爷,这是我们鸡屁股掉下的十几个元宝,不成敬意!”
“这娃子还算懂得族上的礼数。有什么事你们就说吧!”
张元生的母亲含着泪水,说她的二儿子是家里唯一的壮劳力,这次他们硬是要他去当壮丁,请族长大人出面说说情,能否让她的第三个儿子顶替二儿子。
张叔公听了他们的请求,思索着,认真地打量着眼前的天成家媳妇和精瘦精瘦的张元生,悲悯之感涌上心头:“好吧,为了成全你们这家子,我只好到乡联保处占德尚那里去一趟,看他们能否给我一个面子。”
两天后的早晨,一只乌鸦在一栋破旧茅草屋前叫了几声,接下来“哐哐”的破锣声在村子四周震响,给全村带来了少有的烦躁和不安。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刺耳的哨子声。这是被抓走的国民党壮丁要集合上路了。
亲人们有多少不舍,青年后生有多少难离?
“儿子啊——!”
“娘——!”
“孙儿呀——!”
“奶奶——!”
哭声、喊声、叹息声、悲怨声、愤怒声,还有在村里转来转去的破锣声交织在一起,像决了口子的堤,又像是垮塌了的房屋轰然崩溃……一片混响,一片暗淡。
“砰,砰,砰——!”一个国民党军官举起斜挎的手枪朝天上放了几枪,被抓的壮丁集合点名了。
“刘田地——”
“到!”
“易进前——”
“到!”
“甘得利——”
“到!”
“张元生——”
第一次见到这个阵势,张元生忐忑不安,小声细气地回答:“到!”
国民党带兵的军官再一次高声喊叫:“张元生——!”
本来有些心虚的张元生,被逼得没有退路,他使出吃奶的劲儿,大声回答:“到——!”
带兵的军官循声看去,张元生与站在那里的身长个大的青年后生比,实在是太不协调,太干瘦、太弱小了。
带兵的军官气不打一处来:“这点屁小个怎么能扛枪打仗?”他朝站在一边的占德尚处长吼道,“这是你招的兵?就他这么个瘦小个,上了战场不吓得尿湿了裤裆才怪。去,先把他带回你们乡联保处关押留用,打个下手,等他长高了再带去打仗!”
就这样,张元生也顶了一个壮丁的数,只是先由乡联保处关押留用。好在他的二哥总算躲过了打仗送命这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