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弃暗投明
国民党的艾营长带着几十名壮丁扬扬得意地回部队去了。原本顶替二哥的张元生由于身材瘦小被艾营长“刷”下来了。这对张元生一家人来说,是不幸中的万幸。
不料,第二天上午,乡联保处的占处长就带着四个随从来到张元生家那间破旧的茅草屋里。占德尚人没进门,那沙哑的嗓门就喊出话来:“灯笼媳妇,都在屋吗?”
“在哩!都在哩!占老爷,让你们拖步了!”
占德尚往神台前的凳子上一坐,跷起二郎腿,拿出一根两尺多长金铜色的水烟枪,将水烟枪在神台前的桌子上敲了敲。一个随从连忙帮他装上水烟丝,并替他点着了水烟枪。他并非很舒心地吸了两口,向张元生的母亲反问道:“你怕让我拖步,为什么要给本人为难?如果不是看你们老族长的面子,你的第二个儿子早就被抓走了。你的第三个儿子张元生,既然被国军抓丁的给刷下来了,为什么还不送到乡联保处呢?还要把他留在家里吃奶不成?”
占德尚出语不善,气势逼人。陡然间,张元生的母亲那张清瘦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她不知如何面对,只得垂下头,任凭占德尚怎样数落。张元生的二哥和妹妹吓得两腿发抖,唯有身材瘦小的张元生初生牛犊不怕虎,站在占德尚面前,回答道:“回占老爷,我正在收拾,准备前往乡联保处。”
占德尚被激怒了:“你胡扯!你在收拾什么?还不跪下?”
“儿子,快跪下,给占老爷赔罪!”张元生的母亲趁机嘱咐着。
无奈之下,张元生很不情愿地跪下。张元生刚一跪下,占德尚的四个随从不约而同地扑上前,把张元生五花大绑。接着,按占德尚的指示,几个随从把张元生绑到了乡联保处。
乡联保处设在离张元生家不到五里路的一个斜坡上。房高门宽,铁门上端有“乡联保处”几个大字;门前两旁的石狮似卧似蹲,貌似威严,实则懒散,恰是乡联保处工作的真实写照。
乡联保处内空间比较大,约有三百多平方米,步入屋内,一股阴森的寒气直袭而来,无形中让人有一种惧怕和恐怖之感。张元生被绑来后,关进了室内一间约二十平方米的房间里。房间里光线暗淡,有一股刺鼻的臭味;靠墙角有一张用麦草铺垫的简单床铺。房门是用铁丝编织而成,铁锁下留有一个大口子,当地人们有的称它为瞄窖,也有人称它为老户口,是用来给被关的人送食送水的。
张元生尽管在孟财主家做了七年的长工,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被捆绑着关押起来。张元生感觉好难受,在这之前,他还以为乡联保处是为远近村塆的人们办好事的,却不知乡联保处是用来欺压穷苦百姓的地方。
三小时过去了,外面的太阳已从东边跑到了头顶,这时,张元生的母亲也被叫来了。
张元生的母亲被叫到了乡联保处,坐在前厅的她心里怦怦直跳。五里远凹凸不平的路,把她那双长期裹着缠脚布的小脚颠出了血泡,小脚一阵阵钻心地疼,但这些她都不在意,她心里牵挂的是自己的儿子张元生。
“妈呀——!”
“儿子啊——!”
张元生被带到前厅,见母亲凄苦地坐在那里,鼻子一酸,泪水直涌;母亲见儿子仍然被五花大绑,好一阵心痛,泪珠儿不由得滚滚而出……
对着一站一坐的张元生娘儿俩,占德尚扯着喉咙宣布:“从今天起,张元生由乡联保处扣押留用。至于干哪些活儿,等一会儿具体安排。张元生的生活,早、中、晚一日三餐由家中自己送达,不论是白天还是晚上,张元生不得离开本处。”
占德尚的宣布,跟判官对罪犯的宣判一样,周围一片肃静,针落地也听得见声音。过了一会儿,占德尚又问了一声:“你们都听见了没有?”
张元生的母亲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这位善良的农妇心里在说:“听见也好,没听见也罢,我们这些穷苦人又能怎样呢?”
在乡联保处,张元生除了帮忙整理公文什么活都干,包括烧火做饭、洗碗洗菜、端茶倒水、擦桌扫地、除垃圾、洗马桶等。起初,每到晚上,他仍然被五花大绑,再关进那间有霉味的牢房里。大约过了两个月,他们见张元生还算本分,晚上再不捆绑他,只是天黑前人们离开后将他关进那间简易的牢房里。
想想七年来的长工生活,瘦小的张元生无时无刻不受着财主的压迫和剥削,他忍受着常人难以忍受的磨难;如今他来到乡联保处,不知情的人只知道这里是个解决百姓纠纷、评判邻里是非的场所,殊不知这里是喝了人血不见红、啃了人骨头不吐渣子的魔王宫殿,这里的压迫和剥削比财主家有过之而无不及。
张元生在乡联保处干活,一日三餐靠家里送。在张元生看来,他不仅没有给家里一丁点儿的承担,还给家里无形地增加了负担,每次想到这些,他心里就像刀割一样难受。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他不止一次地告诉二哥:“早饭由乡联保处解决,你们每天给我送中午和晚上两顿就行了。”
张元生的家离乡联保处虽然只有五里路,但对他母亲这个小脚妇女来说,每走一次,都相当于攀了一次陡峭险峻的高山。张元生的二哥懂得心疼娘,平时给张元生送饭的差事都由他独担,偶尔家里农活忙得不可开交时,就由张元生的妹妹代送。
张元生的妹妹十六七岁,由于家境贫寒,长年累月没有穿上一件像样的褂子,家里连度日都很艰难,她哪有那份打扮自己的闲心,不过老天却给了这个尚未成熟的农家姑娘一副一笑两个酒窝的漂亮脸蛋儿。
那是7月中旬的一天,张元生家里好不容易从邻居家借了一头水牛,他二哥不放过任何机会抓紧干农活儿,连午饭都很难按时吃,给张元生送午饭的任务,就临时落到了他妹妹身上。中午12时许,张元生的妹妹头戴一顶旧草帽、身穿一件暗红色短褂给他送午饭来了。当她走进乡联保处摘下草帽时,她满头乌黑的秀发,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还有那黝黑中透红的略带羞涩的脸蛋儿,格外惹人注意。
占德尚明明知道她是张元生的妹妹,是给张元生送饭来的,却故弄玄虚:“哟哟哟!这么鲜嫩欲滴的小妹妹来本处有何贵干?”说罢,他用那双色眯眯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姑娘。
顿时,张元生的妹妹满脸涨得通红,羞愧难当,低着头直奔后院张元生的值班处。
自那以后,张元生的妹妹每次来乡联保处送饭,占德尚总是色眯眯地盯着姑娘看,甚至还动手动脚。对此,张元生的妹妹深恶痛绝,张元生更是讨厌与愤怒至极。这事让张元生的二哥知道了,气得浑身发抖,甚至几次想打占德尚,从此,他再忙也不让妹妹送饭了,给张元生送饭已成了他的“专利”。
双庙村附近的一个村子靠北有户人家,男的姓邱,排行最小,人称“秋黄瓜”。“秋黄瓜”才50岁多点儿,成天像个病秧子。他先前娶了两房太太,都没有生孩子。上年末,“秋黄瓜”又娶了第三房姨太。第三房姨太皮白肉嫩,偏高挑个儿,眉宇间清新秀丽,生就一副柳叶眉、瓜子脸,颇有几分姿色。
“秋黄瓜”娶第三房姨太不到三个月,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候,躺在三姨太房中的“秋黄瓜”突然断气了。
凌晨2点多,三姨太下床方便,见“秋黄瓜”硬生生地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便轻轻地推喊着:“邱老爷,你醒一醒!邱老爷,你醒一醒!啊——!”三姨太去摸“秋黄瓜”的手,只见他的手硬硬的、冷冷的。她又把自己的手放在“秋黄瓜”的口鼻处时,发现“秋黄瓜”早就没有气了。他死了!
“老爷,你怎么就走啦?”一种莫大的悲伤,一种少有的恐惧,袭击着这个才20岁出头的苦命女人!
三姨太的哭声和惊叫声撕破了静寂的夜空。循着哭声,大房太太和二房太太更衣下床,情不自禁地奔往三姨太的房间。
大房太太是个颇有心计的人。邱老爷自打娶了三姨太后,就把所有的精力和情感投在三姨太的身上,这让大房太太非常嫉恨。为了抢“秋黄瓜”的财产,大房太太用尽心机。“秋黄瓜”被安葬的第二天,大房太太就跑到乡联保处告发三姨太,说“秋黄瓜”是被三姨太害死的,说三姨太谋害其夫是为了抢占财产。
三姨太于是被带到乡联保处审问。占德尚早就听说“秋黄瓜”娶的第三房姨太年轻漂亮,却没料到竟是这般妩媚动人。
“小美人,我来问你,你为什么要谋害你的丈夫?”占德尚气势汹汹地审问三姨太。
“我没有谋害丈夫!”
“你男人为什么死在你的床上?”
“我不知道。”
“你说不知道就可以推脱罪过?”
占德尚逼近三姨太,那双既凶残又色眯眯的眼睛,像狼寻找猎物一样,紧紧地盯着她,盯着她微微隆起的胸部,盯着她那透过衣服的白皙的肌肤,随时准备捕捉他的猎物。
“快说!再不说就把你捆起来吊着打,让你这小娘们儿知道我们的厉害!”一个狗腿子大声吼叫着。
占德尚迅速把右手一举,他分明是在制止,同时又用自己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吼叫的狗腿子。
当天下午,占德尚早早就给乡联保处的狗腿子放了假,让他们全部回去休息,留在乡联保处的只有他和被关押留用的张元生,再就是那个正在接受审问的三姨太。
夜幕降临,占德尚先把大门紧闭,让张元生把做好的饭菜端进那间简易的牢房式的房间里。接着,他把自己和三姨太反锁在里面,让张元生在前庭放哨保卫。
占德尚面带笑意,让三姨太与他共进晚餐。看着占德尚那副假惺惺的面孔,三姨太莫名感到恶心,恐惧地往后退去。占德尚面目狰狞,步步逼近,随之兽性大发,饿狼一般扑向三姨太……
三姨太拼命地反抗,占德尚把她死死地摁在床上,左右开弓疯狂地扇她耳光,硬是当场把三姨太打得昏死过去。
当三姨太从死亡线上苏醒过来,可怜的女子在惊恐中穿上了衣服,张元生同情地给她端来了一碗热水:“喝点水,压压惊吧!”
蹲在房子角落的三姨太蓬头垢面、惊慌失措,她扫视着四周,刚刚遭受欺凌的身子还没停止受到惊吓的颤抖。
“别怕,他已经走啦!”
不知是惊恐,还是感激,三姨太呜呜地哭了起来,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儿,从她那白皙细嫩的面颊不停地滚落。
见她哭得可怜,张元生壮起胆子,先打开铁笼似的弥漫着臭气的房子,又悄悄地打开了乡联保处的大门,催促着三姨太:“快跑,逃命吧,逃得越远越好!”
天亮后,占德尚见三姨太已不知去向,派人四处追寻,怎么也不见人影,他让狗腿子将张元生五花大绑,吊在乡联保处后厅的大梁上,用皮鞭抽打得浑身伤痕累累:“谁叫你胆大包天!谁叫你把她放跑?她跑到哪里去了?”
瘦小而又刚强的张元生忍着剧烈的疼痛,一言不发。
占德尚怒不可遏:“看来,只有把这小子送去挨枪子了。”
占德尚派人找到了艾营长所在驻地,把在乡联保处关押了近两年的张元生交给了国民党军队。
天下乌鸦一般黑,张元生出了狼窝,又进入了虎口。被强迫编入国民党军队的张元生,因个小体弱,被指派做饭、喂马、洗衣、打扫卫生等杂役。在那里,他常常挨打受骂,稍不注意就要遭长官或老兵的脚踢、皮带抽打,过着苦不堪言、备受欺凌的日子。国民党军队欺压老百姓、掠夺群众、强行祸害民女的卑劣行径,国民党军队你争我斗、打骂官兵、酗酒闹事、抹牌赌博,丑陋的恶习比比皆是。有一天晚上,部队熄灯后,他在部队伙房,亲眼见到团长一夜赌输了全团一个月的军饷。
张元生怎么也看不惯那里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他时时刻刻都在寻找机会离开那里。
多少次,他在睡梦中见部队遭受老百姓的唾骂而惊醒;多少回,清早醒来的他期盼着共产党的领导人把他们部队收编。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同部队伙夫挤在一起睡觉的张元生好不容易闭上了眼睛。一睡着,他就做了一个梦,梦见在一片树林里,因一场瘟疫,一群男女老少呻吟着,他们等待着远处飞来的仙人给他们发药救治。那个鹤发道仙由远而近,好面熟啊!张元生想起来了,那个道仙正是那年夜里在牛栏边与他促膝长谈的姓方的青年。青年站在张元生面前,要张元生与他一道,为父老乡亲发送神药。
梦总归是梦,现实依然残酷,张元生醒来后依然逃脱不了那个令人厌恶、遭人憎恨的肮脏腐朽的环境。
1948年3月,春风早早地融入了陕西汉中一带。在春风的吹拂下,梨花满园白、桃花漫山红,山坡上、田埂边,绿色葱茏,野花含苞待放,遍地草青青、芽嫩嫩,弥漫着浓郁的清香。
1948年3月17日,人民解放军西北野战军第2纵队359旅在汉中瓦子街打了一场大胜仗,国民党驻守在瓦子街的一个团的兵力大部分被歼灭,剩余部分及后勤杂役人员全部被俘,24岁的张元生也在其中。
“国军官兵朋友们,请你们认清形势,由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人民解放军势如破竹,用不了多久就会解放全中国。国民党已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请你们再不要为国民党卖命了。你们面前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一条路是回家,再一条路是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愿意回家的,每人发给三块大洋;愿意参加解放军的,我们欢迎……”
扩音器不停地播放着,播放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被俘人员都听得清清楚楚。被俘的人一个个耷拉着脑袋,而张元生却神情兴奋。参加人民解放军,正是他梦寐以求的!广播中,张元生拨开了拥挤的人群,走到前面,他紧握的拳头高高地举起:“我愿意参加人民解放军!”“我愿意参加人民解放军!”
他第一次把腰挺得直直的,第一次把胸脯挺得高高的,第一次发出那么有底气的声音,那声音清亮、干脆,那声音惊飞了鸟儿,震朗了天空。
一位解放军首长紧紧地握住他的手,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张元生脑子反应很快,他觉得自己到新的队伍,再也不能用原来的名字了,于是脱口而出:“我叫张富清。”
从此,中国人民解放军西北野战军第2纵队359旅718团2营6连新增了一个名叫张富清的战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