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阶级的含义
大部分公正的观察者将承认,“阶级”理念属于最有力量的社会范畴之一。阶级的重要性有时会遭到否认,因为正如卡尔—桑德斯(Carr-Saunders)教授和卡拉多克·琼斯(Caradog Jones)先生在他们的有价值的书中评论道,一个被描述为阶级的群体,也许“在很多问题上会发生内部分裂”。 [1] 但这是混淆了作为事实而存在的阶级与阶级意识,后者是一种不同的现象。事实创造意识,而不是意识创造事实。事实可以在没有意识的情况下存在,同时,一个群体也许有着共同的特征,与其他群体相比而处于一个独特的地位,但除非在特殊的紧张情况下,该群体又不会意识到这一特征。
虽然阶级是一个有力的范畴,但是它也是一个容易引起歧义的范畴。在社会学家和非专业人士对阶级的解释中,存在很多差异,这并不令人感到奇怪。战争、私有财产制度、生物特征以及劳动分工,都已经被用来解释阶级形成和阶级分化的事实。既然事实本身是丰富多彩的,有关阶级的学说自然会是多样性的。非常明显的是,在有些社会中,那些构成这种社会的各个群体的地位和关系,最终是由相互的征服所决定的。非常明显的是,财富被持有和转移的规则,已经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将不同群体彼此区分开来的条件。不同群体的生物特征显而易见是社会环境中的一个重要因素。非常明显的是,新社会群体的出现是经济功能分化所带来的一种自然伴生物,例如,使简单的、未分化的社会变成拥有众多专门技艺和职业的社会的伴生物,在这种社会里,每种技艺和职业都有不同的经济岗位( métier ),都有不同的训练、前景和生活方式,这是欧洲大部分地方从两个世纪前由农业文明占主导地位的社会变成今天由工业文明占主导地位的社会所带来的最明显后果。
然而,这些不同的因素在不同时代、不同社会和不同团体中有着不同的重要性。例如,在西欧历史的早期阶段,一个种族通过军事力量对另一个种族的压迫有很大的重要性,但是在近几个世纪中,这种因素在改变社会结构的过程中所起到的作用已经很小了。某些群体看起来拥有不同的生物特征。然而,这些特征需经很长时间才能产生影响,而社会结构的明显变化也许在一个人的一生之中就会发生。刚刚过去不久的社会分层中的广泛变化,包括由法国大革命所带来的阶级关系的深刻变化,或者伴随着大工业发展而随处可见的新阶级体系的出现和旧阶级体系的消亡,或者近期一些新社会阶层( nouvelle couche sociale )的大量出现,比如技术人员、经理、科学家、专业管理层和公务员,人们很难认为这些变化能够被恰当地解释为一种生物现象。
虽然经济力量是重要的,但是阶级分化并不像有人所主张的那样,能够纯粹被解释为经济专业化所带来的结果。最有用的阶级概念可能确实是指由经济利益联系在一起的社会群体。虽然阶级是社会群体,但是并非所有社会群体都可以被描述为阶级,即使这些群体有着共同的经济利益。布莱斯(Bryce)勋爵在描写一代人以前的美国时曾写道,“美国的阶级绝不等于欧洲大国中的阶级。为了政治目的,人们一定不能将阶级分为上等的和低下的、富裕的和贫穷的,相反,应该根据各个阶级分别从事的职业对其进行划分”。 [2] 布莱斯勋爵对职业分工和社会分工进行的区分仍然有着重要性。股票经纪人、律师、医生、矿工、铁路工人和纺织工人代表了六种职业,但是这些人通常并不被认为构成了六个阶级。邮递员、瓦工和工程师从事着差异极大的职业,有着非常不同的经济利益,然而,他们不应当根据经济地位、环境、教育和机会这些通常被认为与阶级差异相关的差异而被区分开。一个有着较低程度的经济差异的社会,也许仍然会拥有一种界限分明和严格界定的阶级体系,例如,18世纪处于农业时代的欧洲的主要部分就属于这种情况。一个社会也许拥有很高程度的经济差异,但用英国的标准来审视,它也许是一个相对来说无阶级的社会,例如,英国的一些自治领就属于这种情况。
因此,阶级概念比不同类型职业之间的分工更为基本,同时也更加难以捉摸。它之所以难以捉摸,是因为它是综合性的。阶级概念不但与某一群体的这个或那个具体特征有关,还与影响人们方方面面的生活的总体条件有关。阶级的划分(classification)无疑将随着其目的的变化而变化,将随着在划分过程中所要强调的重点的变化而变化。阶级划分的传统方法并不关注社会结构的细节,而是关注阶级的大体轮廓和显著特征,它对人们进行粗略的划分,所根据的是人们的资源、生活方式、收入的数量及其来源、财产所有权或者与那些拥有财产权的人之间的联系、经济地位的安全与否,以及根据通过传统的教育和联系而属于某个社会阶层的程度(人们习惯于根据这种程度而去——哪怕是在较小的程度上——对别人进行指引,或者反过来受到别人的指引)。简而言之,传统的阶级划分方法部分根据消费,部分根据生产;部分根据支出标准,部分根据不同个人在经济系统中所占据的位置。虽然阶级划分的标准一代接一代地发生了改变,而且今天显然在以令人震惊的速度发生改变,但它的总体趋向是清晰的。阶级划分的方法设置了两个终端,其中一端包括那些消费能力较高的人,或者那些所谓拥有独立收入的人(因为他们要依赖于自己之外的人),另一端包括那些消费能力较低以及依靠体力劳动生活的人。然后,在这两端之间,那种划分方法设定了某些消费能力在上述两类人中间的人,即那些拥有一点财产的人,或者是和这类人相差不大的那些人。
于是,通常的阶级划分方法忽略了细节,而强调了关键的部分、节点以及主要的分水岭。在这样进行阶级划分时,比起那些仅仅关注从事不同类型经济活动的群体之间的劳动分工的方法,通常的阶级划分方法尽管有不精致之处,但更能抓住一些现实的重要方面。因为,虽然阶级差异和职业差异经常有着共同的根源,但是这些差异一旦出现,就拥有了自身的生命力和动力,同时经常向不同的甚至相反的方向扩散。职业差异的本质是经济功能的差异:它是建立在劳动分工基础上的合作的一个组成部分。阶级差异的本质是地位和权力的差异:至少以某些标准来看,它是不同程度的权威和从属关系的一种体现。事实上,在阶级体系于历史上通常采取的形式中,它通常被认为不仅同经济岗位的差异联系在一起,而且同社会地位的差异联系在一起——它因而有时会表现出令人反感的含义。所以,不同的群体不仅(像不同的职业那样)通过其所提供的服务的本质将彼此区分开来,而且根据地位、影响、报酬和尊重等方面将彼此区分开来。事实上,虽然现在阶级和职业之间的关系并不像过去那么有规律,但是人们所属的阶级通常决定其所从事的职业,而不是相反。
各个时代中的公共舆论都受到了社会组织中的上述特征的影响,并使用了恰当程度各有不同的词语,将上层人士同下层人士区分开来,有时用漂亮的和优秀的来描述上层人士,有时用胖子来描述他们,有时用再生之人(the twiceborn)来描述他们,或者用神或英雄的儿子来描述他们,而在那些注重美德而非美观的国家里,有时用最好的人来描述他们。这样的表达并不精确,但表达了一种已经引起注意且值得引起注意的现象。简言之,大部分社会所关注的不仅是纵向差异(vertical differentiation)——正如为完成某个共同事业中的不同任务的搭档之间的差异那样,而且是(用一个不够令人满意的词来说)水平分层(horizontal stratification)——正如那些占据特殊的有利地位的人以及不占据那种地位的人之间的差异那样。
这些水平分层在不同时代的同一共同体中,以及在同一时代的不同共同体中,程度上有很大的差异。欧洲大部分地区的水平分层比美国以及英国的自治领更加明显,美国东部地区的水平分层比美国西部地区更加明显,英国的水平分层比法国更加明显;半个世纪前英国的水平分层比今天英国的更加明显。水平分层处于不断变动之中,要想描述它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且很难在对它的描述过时之前去刻画它。但是,人们会同意说,在大多数社会中,在某种程度上都存在这样的分层,而且,只要在很大程度上存在这样的分层,它就易于成为愤怒之情的焦点所在。在现代政治和经济条件下,在过去很容易被人们接受的水平分层,类似于当被触动时就开始振动的敏感神经,类似于一旦开始疼痛就必须加以缓解或者被拔掉的牙齿,成为了生活中必须加以严肃关注的事情。水平分层既可能有一定的益处,也肯定会有某些严重的不利之处。如果至少水平分层的主要特征既不受到指责,也不受到称赞,而是能够获得理解,那么人们最有可能去享受其益处(如果确实有的话),并消除其不利之处。
[1] A.M.Carr-Saunders and D.Caradog Jones, A Survey of the Social Structure of England and Wales , 1927, p.71.
[2] Bryce, The American Commonwealth , 1917, Vol.ii, p.2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