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八日。星期日。
时晴时阴。今天我是上午十一点起床的。没什么特别的事情,这是当然。认为星期日就会有什么好事发生,这种想法是错误的。人生是很平凡的。明天就又是星期一了,又是一周去学校的日子。我似乎是很吃亏的性格,将现在这个星期日作为星期日来享受都做不到。隐藏在星期日影子里的星期一,它不怀好意的表情让我感到害怕。星期一是黑色,星期二是血色,星期三是白色,星期四是茶色,星期五是亮光色,星期六是灰色,然后星期日是危险的红色,理应让人失落。
从今天中午开始,我拼命学习了英语单词和代数。今天格外闷热。我穿着一件毛巾材质的睡衣,不顾自己的模样学习着。晚饭后的茶很是好喝,哥哥也说了好喝,酒的味道怕不是也是这样吧。
那今天晚上写些什么呢?没有什么要写,那就写写我的家人吧。我家现在有七个人。母亲、姐姐和哥哥、我,工读学生
木岛和女佣阿梅,还有上个月来的护工衫野,一共七人。父亲在我八岁的时候去世了,据说生前是小有名气的人,从美国的大学毕业之后,他身为基督徒,是当年的新知识人。比起政治家,说他是个实业家更合适——虽然晚年入了政界,为政友会工作,但只有四五年的时间,那之前是一位市井实业家。据说他进入政界以后,五六年间便耗费了大部分财产。虽然我提起财产之事很可笑,但母亲当时应该是吃了不少苦头的。父亲去世后不久,我们便从牛迂
的大房子搬到了现在曲町
的家里来。然后母亲就生病了,至今卧病在床。但我一点儿也不记恨父亲。父亲总是叫我小子、小子。关于父亲的记忆,我有印象的不多,只清晰地记得他每天早上用牛奶洗脸,似乎是个非常时髦的人。装饰在客厅的照片上,父亲也是一副端正又气派的面容。据说姐姐长得最像父亲。我的姐姐是个可怜人,今年二十六岁,终于要在这个月二十八日出嫁。长年以来,她因为看护患病的母亲、照顾我和弟弟,没能出嫁。母亲在父亲死后直接倒在了病床上,因为脊椎骨结核,已经卧病在床近十年了。母亲虽说是病人,但能言善辩、性格任性,就算雇了护工也立刻把人赶走。只有姐姐能照看好她。但今年正月,哥哥很严厉地说了母亲一通,终于让她许了姐姐结婚的承诺。哥哥生气的时候是非常可怕的。因为姐姐近日就要结婚了,上个月就请护工衫野来了家里,她在姐姐的指导下开始照看母亲了。母亲虽然嘟嘟囔囔发牢骚,但似乎也已经看开,由着衫野照料了。母亲也拗不过哥哥。母亲!就算姐姐离开了家,也不要灰心丧气,为了哥哥还有我,请一定要打起精神。姐姐已经二十六岁了,太可怜了。哎呀,不行,我又说了老成的话。但是结婚乃人生大事,特别是对女人来说,也许可以算唯一的大事件。不要害臊,认真思索吧。
姐姐是令人敬佩的牺牲者,就算说姐姐的青春都终于家务和对母亲的看护也不为过。然而我认为,这长久的忍耐对姐姐来说,绝对不是徒劳。姐姐一定非常明事理,远非我们能比的。忍耐会磨炼人的理性。姐姐的眼眸这段时间十分清澈,结婚的日子将近,她也没有装腔作势地欢欣雀跃、得意忘形,十分了不起,看样子她能用平静的心境进入婚姻生活。她的结婚对象铃冈先生是个接近四十的董事,听说是柔道四段,虽说鼻子又圆又红是缺点,但应该是个好心人。我不喜欢,也不讨厌,终归是他人。但是哥哥说过,这位姐夫各方面都可以让人很放心。可能是这样吧。但是我不想受姐夫照顾,我只是一味为了姐姐的幸福在祈祷罢了。姐姐如果离开了家,家里会变得多么冷清啊!可能会像火熄灭了一样。不过我们会忍受的,只要姐姐是幸福的就好。姐姐会成为一位贤妻吧。我作为她的亲人,对这一点能负起责任、明确保证。要说谁会是最好的妻子,我能推荐我的姐姐。我们真的给姐姐添了许多麻烦。如果没有姐姐,生活不知会怎么样。可能现在我已经是个不良少年了。姐姐看明白了弟弟们的个性,然后温情养育我们长大。姐姐、哥哥和我,三个人之间有柏拉图式的深切羁绊,三人结成了神圣的同盟。而且,姐姐在理性方面优于我们,总是自然地引领着我们。我们相信,姐姐在婚姻生活中,一定能获得平静的幸福。就算被黑暗的灾难所侵袭,姐姐也有着绝对能保护夫妇幸福的尊贵力量。姐姐!恭喜。姐姐从今往后会幸福的。若干涉太多有些失礼,但是姐姐应该还不清楚夫妇间的爱是何物吧。(然而我也完全不知道,甚至连头绪也没有,也许是很无聊的事也说不定。)但是,如果这世间有夫妇之爱的话,那么姐姐一定会实现最为完美的形式吧。姐姐!请不要打破我这美好的“幻想”。
再见,去吧!平安顺遂地生活!如果此去是永别,那么便永远平安顺遂。
以上内容就是我想着跟姐姐说悄悄话的心情写下的,姐姐可能永远不会发现我这暗中向她告别的这些话。因为这是我一个人的秘密日记本。但是如果姐姐看了这个,会笑我的吧。
我没有将这份告别之言直接对姐姐说出的勇气,太不中用了,让人难过。
明天是星期一,黑色之日。睡觉吧。神,请不要忘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