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当第一声鸡鸣响起的时候,高干梁也会跟着醒过来。一群搅和在一起的牛、驴、羊在呵斥和鞭子的驱赶下,吵闹着、拥挤着穿过村子,带起一溜土尘奔涌着路过瓦窑坡去了阳山洼,很快就淹没在阳山洼的灌木丛里。只听见牛铃铛叮叮当当地在阳山洼流动,整个山都活泛了起来。要是在雨天,牛羊路过庄里就会踩得稀泥乱溅,顺便把自己的屎尿也混合在稀泥里。太阳一晒,高干梁所有的气息里都混合着牛粪羊屎的味道,久了,人不嫌弃牛羊,牛羊也不嫌弃人,他们在各自的生活里,活成了对方的一部分。
牛羊觅食去了,人也要为自己的嘴忙活。女人们揉着眼睛起床,挑着水桶扁担吱呀着去了水泉沟。男人们要么去地里,要么去山上。睁开眼睛找不见父母的孩子也不惊慌,趴在窗台上用手把纸糊的窗户捅个洞洞,拿一只眼睛瞄着洞洞里被放大的世界。南湾的灌木丛里的野鸡脆生生地嘶鸣着,高干梁人一天的生活就这样拉开了序幕。
对我而言,高干梁的每一天都是新的,但每一天似乎又都是一样的。看见的山是相同的,山上长着的草木是相同的,看见的人是相同的,穿衣打扮、面貌气色是相同的。相同的地方还有吃食,早晨是馒头,下午是面条。洋芋是一年到头都在吃的主菜,炒着吃,煮着吃,蒸着吃,烧着吃,熘着吃,切成条条吃,剁成块块吃。大部分时间里,洋芋的各种做法抚慰了我们味觉上的单一,如果馋了,就把洋芋换一种做法,馋味就跟着洋芋去了胃里。天长日久,洋芋的各种味道融进血液,深入骨髓,此生都不能剥离。
在用手指捅开的窗户纸洞洞里,看着高干梁的时候,我无数次地想,外爷如果不来宁夏会怎么样?父亲如果不来高干梁会怎么样?母亲如果不嫁给父亲会怎么样?我是不是就不用出生在高干梁?至少我不会是高干梁人吧。那我的生活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五岁的我时常是愤愤不平的,既抱怨我的外爷,也抱怨我的父母,更抱怨着高干梁。高干梁春天的桃花、夏天的清凉、秋天的野果和冬天的雪景并不能取悦我,我为不能去看外面世界的风景而郁郁寡欢。
有人可能说,你一个五岁的孩子寡欢个啥?我的寡欢来自于我远方的亲戚。我的父亲兄弟姊妹十个,我的母亲兄弟姊妹十一个。重点是,我母亲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都有着比我们家优渥的条件,比如我的大舅舅工作在兰州,我的大姨生活在山西,我的三姨、小姨在吴忠,我的二舅、四舅都在县城,我的三舅是工人,我的小舅舅在念大学,四姨和五姨嫁的都是有铁饭碗的男人。唯独母亲嫁了父亲,还生活在高干梁这样一个封闭的地方。
我的父母好客,无论多忙,都要先把亲戚招待好。所以每一年的夏天,我们家都会有亲戚翻越大咀山来到我家里。我的小连手(朋友或玩伴)们只要看着人进了庄子,就会飞奔着先到我们家送信,说你们家又来亲戚了。因为除了我们家,再没有谁家的亲戚会来得这么频繁。报完信,大家就靠在墙上排成一溜儿,羞怯、好奇、羡慕地看着我的舅舅姨姨、我的表哥表姐们丰腴白净的面庞和光鲜洋气的衣服。回头再看看身旁的连手们,像鸡窝一样乱糟糟的头发,脸上两坨晒伤的红蛋蛋,灰扑扑的衣服鞋子,垢痂摞着垢痂。我家的亲戚经过之后,我的小连手们就不自觉地低下了头,强烈的对比让大家心里都生出了羞耻感和自卑感。而我因为有这些亲戚们,我的小连手们看我的眼神里满是羡慕和嫉妒,私下悄悄地和我咬耳朵:你们家亲戚真多,你们家亲戚真洋气,你们家亲戚脸好白,你们家亲戚真好看,你们家亲戚衣服真多……围绕着我们家亲戚,大家在一起可以说上一天。些许的优越感和得意之后,我和他们的羞耻感和自卑感是一样的,因为这些优越和得意与我没关系。同样生而为人,为什么差距这么大?同样是外爷的儿女和孙子,为什么差距这么大?
我的寡欢还来自于其他的对比。大咀山的对面是崖背山,崖背山脚下就是高干梁。崖背山之外,从哪个方向看都是密密麻麻的群山。在这些山的映衬下,高干梁像卧底一样安插在群山之中,在季节的交替中蓄着势。方圆之内,只有高干梁住着人,能住人的地方,总是有些渊源的。高干梁听着好像好大一片地界,但你要是站在大咀山上朝下看,你就会替高干梁的人着急,因为在崖背山下五百多米长的促狭平台上,密密麻麻挤着八家子院落。严格来说,只有这八家院落占据的平台是高干梁。出了平台,从左向右,水泉沟、鼻梁洼、背洼、虎林、南湾、野猪林、石崖沟、瓦窑坡、韭菜梁、馒头咀、北槽子梁、堡堡儿梁围着高干梁。说它们是高干梁的一部分吧,它们各自都有名字和地界,说它们不是高干梁吧,高干梁离开它们的簇拥就不像个梁。高干梁是一个统称,高干梁人遵循着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在沟沟峁峁上耕种着各种庄稼,也耕种着自己的一生。
我们要想去高干梁以外的地方,就得翻过大咀山,再蹚过一条河,顺着河道就可以到华兴村。华兴村是个大村庄,分为五个小队,庄子上有华兴一队、二队、三队、四队。按道理,高干梁是华兴五队,但没有人这样称呼,直接就成了高干梁。而且华兴村有电,有电就有了电磨坊,还有电视。
外爷家就有电视。外爷家的电视并不会轻易地打开,我们也不能时不时地去外爷家,偶尔碰上电视开着的时候,那些和我们生活完全不同的画面总让人目瞪口呆。
目瞪口呆的东西不仅仅是电视。外爷家的沙发,一张木床,一把躺椅,一株结着酸葡萄的葡萄树,枕巾被套,鼓风机,冬天架的炉子,烧水的铝壶……所有的东西都是我们家没有的,也是高干梁任何一家都没有的。
我在心里翻江倒海地疑惑,但我不问,他不说。我沉默地看着这些差距,心里对母亲的抱怨更多了,为什么我的其他姨姨们都嫁的是有铁饭碗的人,她就嫁给了父亲?!如果母亲不嫁给父亲,是不是我就不用出生在高干梁?如果我不出生在高干梁,我是不是也会有表哥表姐那样得体的花衣服。
但我出生在哪里不是我能选择的。我的母亲,生下六个孩子也不是她可以选择的。生活的窘迫和压力让她筋疲力尽,干完一天的活计回家,她已经累得顾不上看我一眼了,还哪里会去在意一个五岁的小姑娘想些什么。每次夜晚听着母亲因为劳累发出的鼾声,我都会在心里替她设计一番想当初——如果她不嫁给父亲,不来高干梁,那她的生活又将是怎样的一番光景呢?想着想着,我便在母亲的鼾声中沉沉睡去,然后困在梦里,奔跑着给自己寻找各种出路,直到把自己跑醒,再听着高干梁的夜风睡去。
我抱怨我的母亲并不代表我对我的父亲有什么意见,相反,我觉得我的父亲是最疼我的那个人。我对他的一生都充满着敬仰,我的很多处事原则都来自于他的言传身教。
父亲一直以为,只要勤劳,日子一定能过好。每天清晨,父亲习惯性地站在院子里先咳嗽几声,然后开始喊我的大哥、二哥、三哥起来干活。大哥要去犁地,二哥要去挑水,三哥要去放羊。大姐早已出嫁,我和二姐还小,但在我们家,每个人都不能闲着,闲着就要饿肚子。父亲像个耙子,把所有能过日子的东西都扒拉回来。母亲就是匣子,把父亲扒拉回来的东西都归置在一起,哪个时期该动用哪一部分都要有一个明确的规划,不然下一个时期的日子就会不好过。窘迫的生活把人逼成了预算专家和规划专家。父亲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吃不穷,喝不穷,算计不到一世穷”。
一个八口之家,在高干梁只有二十亩地是远远不够的。种十亩麦子,种几亩洋芋,种点胡麻就再也没地了。但我们的生活中还需要莜麦、燕麦、洋麦,需要大豌豆、小豌豆和荞麦。地不够种就吃不饱肚子。吃不饱肚子这件事情在父亲那里是不允许发生的。
靠山吃山,不仅是指吃山上的山货,还指可以在山上开荒。反正高干梁周围没别的,就山多。父亲有三个儿子,三个儿子都不吃闲饭。所以只要一有空闲,父亲就带着三个哥哥去开荒,找个稍微平一点的地方,砍掉灌木,挖掉树根,一把火一烧,一亩地就出来了。再花点力气,种点秋粮,熟一下地,第三年就能种想种的庄稼。几年下来,家里的地多了,吃饱肚子还是没有问题的。
煤油灯顶端的黑烟扭着身子摇曳着去了屋顶,反倒是那一簇火苗在黑夜里躲躲闪闪,在周围一米的范围内照顾着每一个人的情绪。父亲在灯下说着古今(故事),我们瞪大眼睛看着父亲一张一合的嘴唇,一段段过往,一个个传奇从唇间还原了出来。我们竖起耳朵听着,唯恐错过古今里的任何精彩片断。
父亲从来不讲自己是怎么来的高干梁,话说起来,高干梁的人都不是生来就在高干梁的。历史的渊源中,为了活下去,人们总在进行着各种各样的迁徙。真不知道第一个来高干梁的人看上了这里的山还是这里的水,抑或是看上了这一块巴掌大的能住人的平台。此后接二连三地搬进来好几户,再多生几个孩子,这里居然就成了一个庄子。
母亲也从来不讲自己为什么要嫁给父亲,在兄弟姐妹们都过得比她好的时候,她在几十亩山地和六个儿女之间忙活着,任由岁月的风霜和贫寒的压力带走她年轻的容颜。以至于很多年以后,看着她在青春年华里拍下的一张照片,我怎么也不敢相信,那个梳着两根麻花辫的漂亮姑娘,就是现在的母亲。
母亲怎么嫁给父亲的,始终是个谜,特别是我的母亲还是个识文断字的女子。五岁的我一脑袋瓜的疑惑,但这也不影响我在高干梁撒欢。趁母亲不注意,我就疯跑出去和我的小连手们玩。鞋子破了,衣服扯了,我还学会了骂人。忙碌的生活让母亲无暇顾及我,但并不代表她不管教我。又一次的疯跑之后,我故意不回应喊我吃饭的母亲,并且还洋洋自得地跟连手们炫耀。母亲来了,一脸平静,平静得让我觉得她接受了我的调皮捣蛋。但眼前的世界瞬间倒了起来,我的头皮几乎擦着地面。我就在我的小连手们面前被母亲倒提着回了家。
母亲不说话,直接用鞋底子招呼。我的屁股像被火烧了一样,又像在冬天滑雪时冻了一样,冰火两重天。直到母亲打得消了气,还是不说话,直接问,记住了没?我含着眼泪,吸着鼻子说记住了。是的,三十多年过去了,我仍然记得高干梁在我眼里颠倒了过来的瞬间,仍然记得那顿打。
我再也不跟着我的小连手们疯玩了。母亲又一次去外爷家走亲戚,回来的时候给我带来了两个本子和两支铅笔,我被告知,要开始学写字了。母亲的字笔画很规整,如同她的人一样,不拐弯,不妥协,方方正正,棱角分明。母亲说,这是她拿两个鸡蛋换来的。那会儿在高干梁,鸡蛋是软货币,可以拿到华兴村的小卖部里换取任何日用品。我猜小卖部的老板看着母亲拿鸡蛋换本子和铅笔时必然是诧异的,因为在高干梁,写字给谁看呢?
没有人看,我每天在固定的时间里写着母亲布置的作业,从1、2、3到声母韵母,从人、口、手到加减计算。我的另一种好奇心被激发出来,我开始悄悄对比,拼音拼出来的字和我方言里的字有什么不一样。
那时候的报纸是稀缺物品,但我们家有端铁饭碗的亲戚。大哥要结婚的时候,为了让房子里面洋气一点,就拿报纸把墙整个糊了。我扒在墙上,找我认识的字,蒙我能关联到一起的词。横着竖着的报纸上密密麻麻的字像编织起来的网,我像一只粘连在网上的鱼,无力挣脱也不想挣脱。这张网把我指引到了另外一个地方,那里充满着光明和希望。
高干梁像一潭死水,即使扔一块石头进去也不会激起任何波澜。大家按部就班,循规蹈矩地在梁里生活着,偶尔出去置办个油盐酱醋茶便再也不问山外的岁月。
大家都点着煤油灯的时候,华兴村和高干梁也没啥区别。但自从华兴村通上电,这种差别就开始显现出来,光是远远看着,心里都是明亮的。再看看高干梁,一盏煤油灯照着巴掌大的一点儿光亮,越看越黑眼。这种变化对父亲是个打击。想当初,他也是给华兴村当过大队会计的人,他来高干梁是完全的不得已,背后的故事父亲不愿意提及。但眼看着有了差距,父亲心里还是失落了一下。
现在的村支书老白是和父亲光着脚一起长大的连手,两个人曾经一起上山,一起念夜校。即使后来父亲搬去了高干梁,他们俩曾经的情谊还是没有变。思前想后,父亲决定去找支书,询问有什么办法让高干梁也通上电。父亲的询问吓了支书一跳,他问父亲:“老哥,你想啥呢?给高干梁拉电,怎么拉?就算人家水电局愿意拉,你们那山大沟深的你不知道吗?没有路,电线杆怎么进去?老哥,人还是要现实一点呢,再不要纠缠了。”
父亲不回去,他撵着支书不放:“山大沟深咋了,凭啥你们四个队都有电了,就不给我们拉?难道高干梁不是共产党领导的天下吗?”
“咋胡说呢?那肯定是党的天下,只不过你们那个地方太麻稀(麻烦)了,你让我们咋办?”
“我不管,你帮我问问水电局,还是这句话,华兴村五个队,凭啥拉了四个最后一个不管?你这个村支书是咋当的?”
“喔,你能!你来把这个支书当了,你找水电局给你们拉电,老了老了还是个二硬子(犟人)。”
“咦,你不就当了个支书嘛,你当支书不就是给老百姓办点事情嘛,看把你能的不行行了。”
关系熟了,不在乎谁骂谁两句。抬完杠,父亲认真地对支书说:“兄弟,我没给你开玩笑,你看看咱们华兴村因为有了电,现在多亮堂,你不能让高干梁继续黑眼呀!”
支书点点头说:“老哥,你说的这个事情我也想过,确实有难度。咱们高干梁就那么几户人,还住得七零八散的。因为这几户人去拉电,成本太高了。你也要理解上面的难处不是,这件事情你也先别着急,我慢慢给咱想办法。”
“你可别给我慢慢。你要不抓紧,我只要没事就来你们家,来就吃你的喝你的,你看着办。”
“你咋成了个老油条了嘛,真是的!”
说话间,支书的老婆端着做好的饭来了。洋芋疙瘩浇长面,这就算是待客的差不多的饭了,如果里面再加上几片炒鸡蛋,那就是贵客的待遇。支书让父亲吃,父亲也不客气。两个人一边吃,一边聊着拉电应该找谁。
支书边吃边给父亲支招:“水电局局长就是咱们华兴村人,你不忙了我们去找找他,看对这个事情咋说。”父亲吸进去一口长面,边吃边点头,眼睛里充满了希冀。支书一边吃一边问:“你费这个劲干啥嘛,说到底,你也是咱华兴村的人。你大、你兄弟都在这里,不行了你再搬出来嘛!”
“你想得太简单了,我能搬到哪里去呢?家里就那么点地,都分给两个兄弟了,我连个盖房子的地方都没有的。再说,我已经在高干梁落了户了,我那一家子搬到华兴村吃啥喝啥?别的我也不指望了,我就希望高干梁也能和咱们华兴村一样,有电。有电了就没那么黑眼了,人的心里也就亮堂了。”
“亮堂啥嘛,就那么个地方了,还能种出金子吗?没路,说啥都是白搭。”放下碗,支书忍不住出言打击了父亲一下。干了好几年村支书,他知道给高干梁拉电的阻力会非常大。
高干梁是他工作中的老大难,有时候乡上下个通知,就得他过河爬坡地跑去给说,站在大咀山上一遍一遍地喊,喊了还不一定有用,就得一次次去做工作。正经的事情没几个人回应,但凡有点鸡零狗碎的邻里纠纷,不把他喊到现场誓不罢休。他有一次去高干梁处理邻里纠纷,三句话没说完,反倒让那家的女人把他的脸和脖子挠了几道血口子出来,裤子也被撕扯烂了。就这还不算完,自家先人也被扯出来骂了个过来过去。他狼狈地从高干梁离开,回家又免不了被自己老婆臭骂。想起来这些事情,支书就觉得糟心。
父亲叹口气,扭头看着门外不说话。作为一个家族的长子长孙,他从十岁就跟着舅舅进山割竹子扎扫帚养家糊口,对于过好日子,他有着不同于常人的执念。在高干梁生活了这么久,高干梁的现状他比谁都清楚,但也只有高干梁是他的容身之处,那里有他的土地,他的牛羊,他的老婆孩子,那里才是他的王国。
看着父亲抿嘴不说话,支书也叹了口气:“老哥,你的心思我知道。拉电这个事情我记住了,只要有机会,我一定先给高干梁争取。”
天擦黑的时候,父亲站在了大咀梁上,远处的华兴村亮起了电灯泡,好像把天上的星星抓下来撒了出去,散落着点点光芒。而近处的高干梁,煤油灯照出的光晕在夜幕中晃荡,仿佛随时都会熄灭一般。快步跑下大咀山,父亲知道,我们都在等他回家。
那年夏天,父亲把庄稼完全扔给了哥哥和母亲,三天两头地朝华兴村跑。母亲问父亲,你一天到晚不着家地跑啥呢?父亲不说,问急了就会说一句,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气得母亲给他一个大大的白眼和后背,再也不想搭理父亲。
整个夏天过去了,整个冬天过去了,高干梁的桃花开了的时候,父亲对母亲说:“咱们高干梁要拉电了。”
“你做梦说胡话着呢吧,就咱们这几户人,人家水电局给你拉电?人家图啥,看上高干梁的山高了还是沟深了?”母亲以为父亲在开玩笑。高干梁的现状让大家早已认命了,电这么先进的东西怎么会和高干梁有关系呢?
“高干梁咋了?高干梁也是国家的一部分。拉个电咋了?真是的,女人家没见识。”父亲对母亲的话很不接受,两个人没说到一起,又是一阵子言语上的争吵,最终谁也没说服谁。
支书满头大汗喘着粗气来到了高干梁,让父亲把村里人喊到了我们家。村里那时也没多少人,八户人家分成了二十几户,还因为前年的移民搬迁,走了几户,剩下的也就十几户了。
三三两两的,家里的掌柜的都集合到我们家,对于支书的到来,大家并不是特别欢迎。平时支书来,不是催公粮就是分救济的衣服。公粮要颗粒饱满,晾晒干爽,还要把土尘瘪粒都筛去,就那拉去还不一定能交进去。大家就觉得这是支书不行,不帮他们说话。每年都会有不知道哪来的救济衣服,华兴村每家都会分到几件,高干梁人也会分到,但不是裙子就是褂子,这在高干梁断然是穿不出去的。天长日久,大家觉得这个村支书给大家也办不了个啥大事情,心里也就怠慢了起来。今天听说他来,要开会,大家以为又是什么不相干的闲事,人是来了,但反应都不是特别热情。
父亲来高干梁时借住在邻居的一间驴圈里。十几年以后,他盖了三间房子。平时待客的那一间叫碎房,碎是指小的意思。那间房是真的碎,一个炕一盘,就剩下不到一米的一个过道,待客都是放在炕上的。但显然,今天这么多人炕上也坐不下。
高干梁地方狭小,父亲把碎房窗台底下的台阶利用起来,给我们家的白驴盘了一个槽,槽边是一整根桦树截了两米多做成的边子。平时白驴干完活回来,父亲会在槽里给它加一碗豌豆作为奖励。白驴一边歇息一边享受地嚼着豌豆,甩着尾巴表达着自己的欢欣和满足。平时槽边都充当板凳的作用,有时来我们家串门的小伙子、大姑娘都是顺便一屁股就坐在槽边上,时间久了,槽边的桦木就被磨得溜光锃亮。今天也是,槽边上坐满了人,村支书坐在碎房门口的台阶上,其他人有坐小板凳的,也有站着的。
村里就那么十几户人家,三三两两地都到齐了。大家不耐烦地盯着村支书,心想啥事赶紧说,说完了还上地去呢,谁有时间陪你!
看着人到得差不多了,支书清了清嗓子:“忙天,把大家喊来有这么个事情。大家也知道,华兴拉上电也一两年了,就高干梁一直没拉上。从去年开始我就在跑这个事情,现在终于有了一些眉眼,水电局批了这个事情。但大家也知道,高干梁山大沟深,连个路都没有,说拉电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我们商量了一下,有这么个解决办法,就是水电局出材料、出技术人员,咱们出力,挖栽电线杆的坑子,再把电线杆拉进来栽上,这样咱们就能通上电了,大家看咋样?”
支书的话让大家有点懵,木讷的脸上更加迷惑,满脸写着:咋可能吗?给高干梁拉电,这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一时间,大家心里反应不过来这个消息,也就不知道怎么回应支书。支书等了半天也不见个人说话,顿时就毛躁了起来,站起来说:“再说一遍,要给高干梁拉电,你们就说,你们出不出力?真是的,平时一个个牙岔大口,话比谁都多,这会儿三棍子打不出来一个屁。要不想出力,你们就继续黑眼着去,我也不管了。”
父亲笑着把支书拉住打圆场:“支书,你就别给我们耍脾气了,拉电是个好事,大家高兴还来不及呢,咋会不愿意?大伙儿说是不是?”
支书本来就没想不管,父亲一说,他又坐下了。其他人也纷纷点头,说这是个好事情,咱们就出点力,有啥不愿意的。
但还是有人不愿意。十来个男人中有一个女人特别扎眼,就是贵生家的女人。贵生女人腮帮子上没有多少肉,这就显得颧骨特别高,眼神里总透着一股子淡漠和狡黠,薄薄的嘴唇一翻,说出了让人翻白眼的话:“高干梁人老祖辈没有电还不是活着呢,那么高的山,电线杆咋拉上来?我看你们还是不要在这里耍把戏了,出那个力气干啥?”
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女人当家的现象还不多见,但在贵生家,贵生女人把家当得死死的。贵生除了干活再啥也不管,好多次在这种场合,贵生女人阴阳怪气的话语,都让在座的男人们恨不得去抓着贵生打一顿。也不知道贵生是个干啥的,动不动就让个女人来当家做主。
这次也一样,贵生女人的话让大家都很反感,但一群男人又不好和一个女人计较。村里辈分最高、资格最老的四叔说:“贵生家的,支书为我们争取来这个机会不容易,有电了庄里也就亮堂了,我们出点力也没啥,多的话就再不要说了。”
“哟,四叔,您老人家说得倒是轻巧。拉电呢,那又不是耍呢,电线杆我还是见过的,咱们这几个人能把那么重的电线杆抬上山吗?况且又不是一根两根。恐怕电没拉上,先把人挣死了。再说了,那拉上电就白拉了啊,那电费一个月也是好大一笔支出。”贵生女人最大的优点就是谁也不怯,在谁跟前都能把没理说成个有理。而且她的话还极具煽动性,好几个人脸上的神情也跟着犹豫起来。
“你这个㞞女人,好事上没有你,说不好的事情说得一愣一愣的。你就说,你是同意出力还是不同意出力,扯那没用的干啥?”支书是个火爆脾气,之前很多次都被贵生女人弄得下不来台,所以一听见她说话,没来由地就生气。
“支书,话不能这么说,啥叫好事上没有我。我们家贵生人软弱些,也只好让我这个女人抛头露面来和你们商量。我就说句话,在你们这里倒成了挑是非了!”贵生女人一边说一边还作势准备抹眼泪。
四叔一看,急忙把话截住不让贵生女人再说。“支书把这个话说了,咱们就好好商量一下咋办,再不说这些闲话了。再没人反对我就当大家同意了,咱们就商量这个工咋出。”
尽管这件事情是父亲闹腾着村支书促成的,但在这种场合,他没有过多地表态,只是静静地听着大家的意见,心里独自谋划着。
商量了个差不多,村支书说:“那就按照四叔提出的,一家人出两个工,尽量是男人。一旦这个事情开始干,就不能停。办事情就要趁热打铁,这几天大家加把劲,尽快把地种上,忙完这几天,咱们就开始干。我先去汇报,做做准备工作。再就是还有一件事情,你们高干梁一直以来也没个小队长,我们村委会商量了一下,就让老马当吧,正好也协调一下这次拉电的事情。”
一九八五年,我的父亲成了高干梁第一任小队长,接下来要面对的就是拉电这件大事。
世上的事情,往往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大家决定了的事情,到出工的时候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春耕之后,拉电正式提上了日程,一胖一瘦、一高一矮两个技术员住到了我们家的碎房里。父亲和母亲搬去了厨房,把家里最好的碎房腾出来给两个技术员住。拉电要用的铝线,分电线的瓷器做的电线葫芦,一批一批地用毛驴驮了进来,堆在我们家东边的院墙边上。
电线葫芦是用稻草成串成串裹起来的,在暗黄的稻草里面露出鹁鸽胸脯一样耀眼细密的白。铝线规则地缠绕在转盘上,让我想了很久也没想明白,是什么样细心的人才能把这些铝线缠得那么紧致。这些东西的堆放让我的小连手们艳羡不已,又三五成群地围在我们家的院子里不走。
我不喜欢煤油灯的摇曳,晃得人心里着急,我对电充满着期待。我也干不了啥,就守着那些电线葫芦和铝线,不让我的小连手们动它们。因为在某一天,这些电线葫芦会被人抽开稻草绳子拿走,我生怕丢了就不够了,不够了我们的电可咋拉?!
我六岁了,看着这些电线葫芦就觉得自己了不起;但我们家的白驴才两岁,就跟着自己的妈妈老白驴参与到拉电的工程中去了。作为高干梁长大的孩子,骑驴是最基本的技能。我没有白驴的力气大,但我能骑它。大嫂拉着白驴,我骑在驴背上,抱着一包馍馍和洋芋,这是大嫂给父亲、大哥和三哥准备的午饭。他们一大早就上工去了,父亲当了小队长,除了多出一个工外再没有任何特权。我们是去送饭,白驴是去替换自己的妈妈拉电线杆。
山路颠簸,我被白驴晃得头昏脑涨,但我又不能下来走路,因为我的两条小短腿根本跟不上大嫂。上了大咀山顶向背面望去,就看见一群人围在半山腰的一个电线杆坑子前忙活。两米多深的坑子,完全就是靠几个小伙子手工挖出来的,而另外的人则在山脚下忙着朝坑子跟前拉电线杆,他们就像一群蚂蚁,拖着沉重的电线杆在山上蹚出一条路,拖半截,缓一缓再拖,勉强有点路,就架在车车上挪半截。拖电线杆的速度赶不上挖坑子的速度,所以两拨人总有一段距离。
拖电线杆的人群中,贵生女人和他的大儿子特别显眼,一个是女人,一个是半大小子。大嫂带着我绕了半天才绕到,各家陆续都送来了午饭,到了该歇息的时候了。大哥在拖电线杆的队伍中,三哥在挖坑的队伍中。大哥为了不让我们跑路,撵了半截山路来到这边吃,然后再给父亲带下去。
吃饭休息的时候也是扯磨(聊天)的时候,不知谁提了一句,问贵生家为什么每天都是女人和娃娃来,贵生呢?
这一说,几个挖坑的小伙子顿时就开始抱怨,说开工都半个月了,大家都按时按点上工,就那家子人,天天来的是女人、娃娃不说,还来得迟走得早。谁还都不敢说,一说就撒泼骂人。也不知道贵生一天是个干啥的,一点脸面都不顾。我一边听着这边的抱怨,一边看着那边从人群中分离出去的贵生女人和儿子,单独坐在电线杆上吃馒头。我心里对“脸面”这个词隐约有了一丝理解。
电线杆一路翻过大咀山栽了进来,到最后一根电线杆在大咀山上落脚的时候,伴随它的是响彻山巅的号子。这一天,水电局加派了好几个技术人员,年纪最长的黑脸技工挥着胳膊组织大家拖电线杆。拍完最后一锨土,就到了架线的环节,墙角的电线葫芦渐渐地少了,银色的铝线先一步照亮了人的眼睛,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
变压器安放在了碾麦子的大场上,两根电线杆缠着一个布满线路的铁疙瘩。大个子小于拿着我们家填炕的长叉叉棍,把连接线路的洋拐子挨个捣了上去,高压电就变成了照明电。高干梁的夜晚明亮了起来,那个管着电灯的开关着实让我们惊叹了好久。哪怕是白天,我们也想去拉扯它,那吧嗒吧嗒的声音在我们心里奏响了华美的乐章,一明一暗的灯光让我们对远方充满了向往,在眼前编织着金色的梦想。
突然暗下去的灯光不仅打碎了眼前金色的梦想,也让大人们气急败坏。一个灯泡好几毛钱呢,就这样烧掉了,一个鸡蛋也换不来一个灯泡,㞞娃娃能把人气死。气归气,一旦享受了电的光明,谁又愿意再去和煤油灯纠缠。咬咬牙,新的灯泡又被换上了,只不过电线绳绳再也不会顺墙垂下来了。小孩子的热情都是一阵子,我们很快就被新的事物吸引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