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因为开小店,家里的地和牛羊父亲完全不管了。我们家在高干梁确实风光了一阵子。铁皮房子因为城市建设拆掉了,父亲把店挪到了牛羊市场旁边,卖的好像还是那些东西,至于赚不赚钱,父亲也不会对十来岁的我说。高干梁凡是去赶集的人都会在我们家的小店里停留一下,喝口水,歇歇脚再返回,回来还不忘给家里人念叨父亲的本事,流露出来的是羡慕和遥不可及。
华兴村有一家商店,旁边带着磨坊,高干梁人的油盐酱醋都在那里买。老板念过书,很早之前就折腾过创业,当过代课老师,干过裁缝,养过鸡。多年的挫败和一次次的试验让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致富方向。他用念过的书学懂了电磨子的原理,买回来在自家大院里架起来,开始为十里八乡的人加工面粉。然后又扩建了一家商店,捎带着卖日用百货。来磨面的人磨完面,再买点日用品,一来二去的,生意就做得红火了起来。老板是黄花川里公认的有本事的人,但现在在高干梁人的眼里,父亲也开始比肩这个人。对方只是把铺子开在了黄花川,而父亲却是去了县城。
日子在平静中一天天地过去,如果没有山外的喧闹,高干梁人会认为自己的日子过得也挺好的。但有一天,这个开铺子的人给家里买了一台十四英寸的电视机。更神奇的是,他在屏幕上贴了一张塑料纸,他的电视机演出的图画就有了色彩——花是红的,树是绿的,人脸是白的,柏油马路是黑的。人的日常生活就这样被复制了出来,大家像看戏一样看着人家的电视。去磨面的人把这些稀奇的事情带回高干梁时,大家的嘴张得都能吞下一个鸡蛋。就那么个铁疙瘩,里面怎么可能会有那么多新鲜的玩意。等大家都看到这个事实的时候,才相信邻居说的都是真的。所以在高干梁,两个邻居发生口角吵架的时候,对方如果来一句:你本事大了买个电视去!另一方就不会再吱声。那可是电视啊,能放出来别人生活的图像。
我们在表示了几次羡慕之后,父亲对母亲说:“不行了咱们也买个电视吧,让娃们都看看。”
“你说得好听得很,一个电视怕得好几百,一头牛才几个钱。买得起吗?”母亲做惯了匣子,总想让日子宽展一点。这么大的家口,吃喝才是最重要的,电视,那是有钱有闲的人看的东西。
“钱这个东西,总也攒不下。咱再等等,等秋天了咱就买个电视回来。国家造那个东西,肯定有它的道理,咱买来看看,电视上一天都说啥?”母亲白了父亲一眼不肯再说话,这么多年的夫妻,她知道,父亲一旦想做什么,她挡是没有用的,索性不管。我们也相信,只要父亲说秋天买就一定会买。因为父亲对任何事情都充满着希望,也愿意为希望付出时间和精力。
那一年,家里的一头牛犊初长成。母亲尽心尽力地喂养着,她不止一次说,这头牛过两年一定是头犁地的好犍牛,可以替换家里的老牛了。所以有点菜叶子、刷锅水什么的,母亲都特意地喂给这头牛犊,希望它长得结结实实的。但是到了秋天,父亲就喊来一个牛贩子看牛,要把牛犊卖掉。母亲不同意,她用身子护着牛犊,大声质问父亲,家里暂时不娶媳妇不盖房子,为什么要早早地卖掉牛犊?父亲说,卖了买电视。
秋天的高干梁总是弥漫着雾气,周围所有的山都被雾遮挡了起来,仿佛都消失了一般。院子里,母亲坐在牛圈门口不肯起来,对于她而言,这是她生命中为数不多的几次失态的样子。母亲历来是高傲的,她不屑用一哭二闹三上吊的行为去争取什么,但她决定要干点什么的时候,又是偏执和决绝的。雾气没有散去,父亲和母亲的对抗胶着着,我懵懂地看着。相对于牛犊和电视之间的选择,我更倾向于选择电视。电视多好啊,可以看到外面的世界;牛犊今年没了,明年老牛还会再生一个。
对抗的最终结果是母亲赢了,牛犊保住了,但父亲却给家里欠了一笔债。秋收结束之后,雾气没那么多了,天气逐渐地干爽起来。父亲喊大哥去县上,他要带大哥去固原买个电视回来。相对于母亲的义愤填膺,我的心里充满了期待。我早早地和我的连手们吹嘘,我们家要买电视了,他们的期待不比我少。这一天来临的时候,我们几个晚饭后不去疯玩了,而是齐齐地凑到村口的大场上等着我大哥背电视机回来。
等待和期盼一样漫长,星星爬上大咀山像下棋一样把高干梁的天空整个占据了的时候,大哥和父亲还是没有回来。我的连手们失去了耐心,开始质疑我的消息。我由期待变成了担心,万一父亲的钱不够咋办?万一今天电视买不上可咋办?万一太晚了大哥不回来住亲戚家咋办?不管哪种原因,只要电视买不回来,我都会在连手们面前失了信用。我盯着大咀山的豁岘,心里满是失落和紧张。
月亮将豁岘照得一片明亮,山顶的灰白色斑石在月光下很显眼,只要有人从山那边过来,我们就能看到。连手们一个个打着哈欠,一副想要回家睡觉的表情。我也再不说话了,生怕被大家嘲笑我吹牛。
就在我也准备放弃的时候,豁岘上闪过来两个身影。我赶紧喊身边剩下的连手确认,大家都说就是的,确实来人了。
从大咀山顶到场边也就十来分钟,但我觉得我的脖子都快伸断了。高干梁大部分的灯光已经暗了下去,没有什么事情可做,早早睡觉也是一种生活方式。来的人确实是大哥和父亲,大哥背着电视,父亲走在后面。老远,就听见大哥的喘息声,背着个铁疙瘩走了几十里山路,他也累得够呛。
我顾不上去迎接大哥,而是早一步回家去和母亲报信。母亲还在生父亲的气,所以并没有表现出多么高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我也顾不上继续看母亲的表情,又奔出去迎接大哥。大哥满头大汗。电视机用床单裹着,看不清楚长什么样子,我抬手隔着床单摸了摸。哥哥说:“快回去把灯拉亮去,回去我给你安上了你看。”我又赶紧跑回家去,我的连手们也跟在我身后奔跑。夜晚的高干梁,被我们的奔跑打乱了节奏,各家的灯又亮了起来。
母亲的淡漠并没有影响大家的心情,父亲和哥哥在插板跟前忙活着。当银灰色壳子的电视被架在柜子上的时候,凸起的荧光屏像一个开关,打开就能连接外面的世界。接通电源,并没有想象中的花花世界,而是一片密集的雪花。我们相互看着,都有点失望,心说这电视机是坏的吗?是高干梁的山太大没有信号吗?为啥没图像呢?但父亲并不着急。他走过去,拧起了电视机上可以旋转的圆形的按钮,叭叭叭几声,就像我们拿书打在同学身上一样的声音。转了几圈之后,一头猛虎呼啸着从屏幕上奔来,离电视最近的有田吓得哇的一声跌坐在地上。猛虎转瞬即逝,屏幕上出来了一盒膏药。父亲大笑着说,这是广告,虎骨膏,就是大家说的狗皮膏药。我们并不知道一片膏药为什么要在电视上广告,但电视出图像了,这才是让大家兴奋的事情。
广告结束后是个没头没尾的电视剧,不知道演的啥,但大家还是看得兴高采烈。母亲在另外的屋里不肯过来,父亲使眼色让我去喊母亲。我拉着母亲朝这个屋里拽。母亲极不情愿,但还是过来了,不肯进屋,倚在门口看着一屋子人。母亲的目光逐渐地被电视吸引,她和屋里的所有人都一样,被电视彻底征服了。屋里的大人不见娃娃回家睡觉,披了衣服来寻,进屋一看都围着电视看得着迷,大人也加入了进来。屋里的人越来越多,最后来的,直接站在门外看。大家怎么也没想到,高干梁现在居然有了电视。
通电让高干梁明亮了起来,而电视则让高干梁的夜晚不再那么单调。从此高干梁人多了一个念想,那就是晚饭后自带小板凳来我们家看电视。碎房再一次被挤爆了,无奈,父亲只好把电视用椅子支起来放在碎房门口,让大家坐在院子里看。
头顶是眨着眼睛的星星,背后是大咀山的遮挡,眼前是一个喧闹的、神奇的、动态的世界。十二英寸的屏幕,白天是中央电视台,晚上是宁夏电视台,其他的频道都是空的,分布着密集的雪花。但对于高干梁人来说已经足够了,劳作一天,吃一碗酸爽的浆水面,抱着板凳来看三个小时的电视。那会儿正在热播《封神榜》,各路神仙在云里雾里飞来飞去的场景着实让人神往。大家每天都盼着天快点黑,每一集都觉得那么短,顺带着,连中间插播的广告都觉得好看。两集电视剧结束,大家带着满脑子的“且看下回分解”散去,躺在炕上和家人讨论着、猜想着剧情睡去,好像生活也就是这样容易满足。
邻居们散去,电视机被放在碎房里,母亲夜夜都守着它。慢慢地,她接受了父亲欠债买的这个铁疙瘩。在一个清晨,她让大哥赶着牛犊去县城卖了,把钱交给父亲。
一边是高干梁的家里每天晚上热闹非凡,一边却是县城生意的惨淡,父亲回来的次数少了,即使回来,也是皱着眉头不说话。我们并不能理解父亲当时面临的困境,在我眼里,他仍是那个无所不能的人。我们每天还是去上学,放学;每天在大咀山和学校之间穿梭,在路上嬉闹。
四年级的下学期期末,我在外爷家里发现了新的宝贝。我上师范的四舅毕业了,带回来一箱子书。一看见那些书,我的眼睛就直了。我没心思关注外爷家饭桌上丰盛的饭菜,我只想拿本书看。
外爷的孙子太多了,多得多谁少谁在人群中一时也不会有人发现。我趁着大家都忙于吃喝的时候溜进了外爷家放书的屋子里。书摆在书架上,浅浅的两排,我只能仰望。书脊上高矮不一的字像极了高干梁周围的山,一行字就是一个世界。我搬了个凳子,踩在凳子上和书平视了起来。这是除了“花书”之外,我第一次看到正经八百的“闲书”。我伸出手想要抚摸一下这些书,手还没有伸出去,身后就传来了外爷的声音:“你在那儿干啥呢?”
我吓得一激灵,缩回了手,站在凳子上咬着手指不说话。外爷过来把我从凳子上扶下来:“女娃娃,不要爬这么高,小心摔了。还有,你舅舅的书不要乱动,他还要用呢。”
“我能不能拿一本看看?”我鼓足勇气抬头看着外爷。外爷个子很高,面目慈祥,一把胡子垂在胸口第二颗纽扣前,俊朗飘逸。在我见过的老人里,如外爷这般相貌的人不多。看见外爷,我总想起封神榜里的姜子牙。
外爷摸了摸我的头说:“念书的时候就要好好念书,这些闲书长大了再看。”
我的语文老师曾经说“花书”都是闲书,我的外爷又说这些书也是闲书,那这些闲书是干什么用的呢?怀着这个念头,我回到了院子里,但那些书已经把我的魂都勾走了。我心不在焉地坐在院子里,看着院子旁边的沟壑发呆。
我再一次溜进了屋子里,这次我没有多停留,从书架上拿了一本书塞在怀里就走。出门佯装肚子疼直接去了外爷家的后院,把书放在一堆木头的缝隙里,等会儿回家的时候,我可以先走一步,然后拿着书绕过屋子回家。
母亲一直教育我,不能随便拿别人的东西,我也一直是个听话的孩子。我们家从来没有出现过小孩偷家里钱的事情,但这一次,我却偷了外爷家的一本书。我母亲要知道这件事情,不打翻我的屁股才怪。自责、羞愧和忐忑让我面对外爷家的油香却一口都吃不下去。母亲看着我心不在焉的样子,以为我病了。同时,母亲又有点生气——好不容易有口好吃的,其他孩子都吃得不亦乐乎,我却不吃。
我成功地把这本书带离了外爷家。我想通了,等我看完再偷偷还回去就不是偷了。大咀山的山路上,母亲在前,我在后,书藏在衣服底下,硌得我腰上的皮肉疼。母亲喊我跟紧点,我磨蹭着回应,但不肯加快脚步。母亲觉察出我的异样,索性不走了,等着我一起走。十几步的距离,走得好像十几里地。母亲盯着我,我头也不敢抬。
“你衣服里塞着什么?”母亲的语气平静,但平静中透出的威严不容置疑。我的头垂得更低了。我在怨恨自己,为什么要偷一本书呢?见我不说话,母亲生气了,一把把我扯过去,三两下解开纽扣,书就那样掉在了回高干梁的山路上。“隋唐演义”几个字在晚霞中发烫,山风刮得书页哗啦啦地响,好像他们也着急要看书里面写的啥一样。
气氛在书页的翻动中凝固了起来,我等着母亲的盛怒。但只听见母亲叹了一口气,蹲下捡起书:“说你笨你还真是笨,人家都偷着拿个油香呢,你倒好,偷了一本书。你说,这能当饭吃还是当钱花?”
我低着头不说话。或许,母亲、我的语文老师和外爷说得都对,但我就是想看书,就是想知道书里的故事。母亲见我不言语,把书塞进我的手里说:“行了,赶紧回家吧,回去看完了就给你舅舅还了去。女子娃娃,少看点闲书。”
我点点头,拿起书快步向前走去,上山的路都轻快了起来。一口气爬上大咀山,看着近在眼前的高干梁,我真想站在山顶大声喊两嗓子。
第一次看这么大部头的书,而且还是半文言文,读起来很费劲。我看了一会儿就放下了。但过了一阵子,又拿起来看,不认识的字跳过去,理解不了的词跳过去,反正连蒙带猜的,居然也看了几十页,而且是越看越有意思,渐渐就沉迷在故事情节里面,迫切地想知道接下来怎么了。母亲喊我去给兔子拔点苦苦菜回来,喊了半天喊不动我。母亲就说:“你要再不动弹就别想看书了,我连夜让你哥哥给你舅舅还回去。”
一听母亲这样说,我连忙把书藏好,提了个篮子就出门找草去了,但心思还停留在秦琼卖马的情节里。兔子是父亲在某一天心血来潮,不知道从哪里买来的,浑身雪白,眼睛红得像红玻璃弹珠,耷拉着大耳朵在院子里蹦跶。父亲把一辆废弃的风车维修了一下,就让这几只兔子住了进去。从此,我就多了一个活计,每天要给它们拔草回来。这几只小东西嘴细,除了苦苦菜其他的野菜都不好好吃。
出门拐过沟场,在向前经过一个浅坡就到了南湾的地里,在属于我们家的那块地埂上,长着一片茂盛的苦苦菜。我直奔那里,只想尽快地扯一篮草回去把兔子喂了,好继续看秦琼到底把黄骠马卖了没有。南湾是高干梁的阴面,种点麦子都要比崖背山上晚熟半个月。但这里的苦苦菜长得旁若无人,叶子肥厚,茎秆粗壮,偶尔扯断一根,就会流出奶白的汁水。我以为兔子爱吃苦苦菜是因为非常好吃,就尝试地舔这些汁水,结果到舌根都发苦,心里瞬间对这些红眼睛的小东西充满同情——多可怜,吃这么苦的东西。
一边想一边继续扯,手指触到了一团柔软的东西,我被吓了一跳,那团柔软的东西也紧跟着移动起来。我仔细一看,居然是一只巴掌大的小野兔,可能刚断奶,也跑来觅食来了。我放下篮子,脱了外面的衣服就去撵它。小兔子被草绊得东倒西歪,跑不动。在追了一段距离后,我用衣服扑住了它,用手把它抱起来。这是和红眼睛的兔子完全不一样的生物,一身土黄色的毛,一条短尾巴,耳朵也没有家里的兔子大。被限制了自由的小兔子很愤怒,用它四只爪子轮番抠我的手背。我的手背瞬间被密密麻麻的白线覆盖,疼痛也一次次地提醒我放手。但我好不容易抓住的兔子,又怎么会轻易把它放了。我不管它的挣扎,拖起半篮草逮着它朝家里走去。
进门我就喊母亲和大嫂,向她们炫耀我的小兔子。大嫂一看兔子,再一看我的手,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你说你,逮它干啥嘛,你看看你的手被抓成啥样子了。”
我说:“放到兔子窝里养上,看长大了会咋样?”
大嫂性情温和,对我一直都是宠溺和纵容的。但母亲看着我手里的兔子,并没有夸奖我,只是说:“一个女孩子家家的,不要一天鸟啊、猫啊、狗啊地玩。”
我看着手里的兔子,心说,这是兔子。好在母亲只是说说,并没有过多地管我怎么安置小野兔。在大嫂的帮助下,我把小野兔也放进了风车里,我期待着它和家里的兔子一起生活,期待着它长成一只大兔子。
我沉浸在我的期望和对书的想象中,扔给兔子们一把苦苦菜就又忙着看书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还在睡梦中,大嫂就把我喊了起来,说让我去看看我的小兔子哪去了,她喂的时候没看见。我一骨碌爬起来就去风车前看。几只大白兔欢快地嚼着苦苦菜,时不时还高兴地把耷拉着的大耳朵竖起来。我的小兔子哪去了呢?风车父亲钉得很严实,它跑出来的可能性不大。但它就是不见了,我拿根小棍子在风车上敲敲打打,但除了惊得几只大兔子拥挤着乱窜,就是没有小野兔的身影。大嫂看我垂头丧气的样子,走过来安慰我:“野物就是野物,是养不熟的,跑了就让去吧。你圈着它,它心也是野的。”
大嫂说得对,之前大哥设陷阱抓来的野鸡就那样,不吃不喝,活生生把自己饿死,有的还活生生把自己气死。想到这,我也不纠结了,回去继续看我的《隋唐演义》。一天一夜,我已经看了三分之一,完全被这本书迷住了,我不想有任何的事情打搅自己,只想一口气看到底。
但我终究还是要去念书,要去拔草喂兔子,要帮大嫂舀水什么的。上学的路上,天是黑的,我看不了书。放学的路上,只要出了校门穿过华兴村,我就掏出书来看,边看边给我的连手们讲我看的半生不熟的内容。他们也被书里的故事吸引了,一边一个搀扶着我,他们负责带我走路,我负责给他们讲故事。
喜欢某件事情就会投入进去,一旦投入,时间也就过得飞快。此后上学、放学的路上,我们都开始默契了起来。我早晨讲的是我晚上看的内容,我下午放学就是边看边讲。一本《隋唐演义》看了将近二十天,等看到罗成被陷害被乱箭射死的时候,我的眼泪都下来了。在那时,我已经大概懂得了人世间的悲欢离合。此后,舅舅带回来的那些书被我一本一本调换着看了一遍。有的能刚看懂,有的就是走个过场。我猜我的外爷是知道我的这些小把戏的,但他从来没有说什么。舅舅带来的书里除了《隋唐演义》这样的书,还有金庸和琼瑶的书。武侠、江湖、爱恨情仇和痴情男女的故事就这样打开了我的世界,我的心里满是感动和好奇——这样的世界,这样的人,真的存在吗?每次看着山的远处,我都想变成千里眼和顺风耳,去听、去看这世界的精彩。当我把这个想法和我的连手们说的时候,他们说,我是颠着碾子打月亮——不知天高地厚;蒙着烂皮袄上天——不知云里雾里。好吧,说不明白,就不和他们说了,但每一次看着电视里或者书里和我们不一样的地方和生活,我都会去神游一番。
学习在五年级时开始难了起来,我贪看这些“闲书”,数学开始吃力起来。路程、时间、距离的应用题每天让我焦头烂额,各种各样的计算公式我总是出错。一个阶段以后,我的数学再也不及格了。母亲很生气,数次严厉地警告我,再看见我看那些“闲书”,看见一次烧一次。母亲的生气也是有道理的,我曾经也是考过双百的人,现在怎么就这么差了?她把这些差归咎于我看了“闲书”。其实我很委屈,我的数学不及格和我看“闲书”没有多大关系。人就是这么奇怪,读一本书我能深切地感受到文字里的伤感离别,但面对数学题我却怎么也理解不了。无论怎样,不能明目张胆地看书已经成了铁的事实。我的母亲只看结果,不会听那“巧舌如簧”的解释。
我的老师从四年级开始带我,她一步步看着我从前几名滑到中不溜儿。她也很着急,好几次都找我谈话,问我是什么原因。其实我也说不出来,只是沉默着,要么就是写小纸条简单回几句。老师鼓励我说,不要紧,只要你努力,学习一定会跟上的。
那是相当痛苦和煎熬的一段时期,我由一个优秀的学生逐渐地退步下去,而我不知道怎么终止这个退步。我不看书了,也不在路上给连手们讲述。看着我一天比一天蔫,他们劝我说:“你吃力啥嘛!念书这个事情,念成了念,念不成了就算了,咱回家种地走。”
听着连手们的话,我竟无言反驳。其实这是大部分人的想法,念书从来都是个人的事情,家里的大人大字不识一个,只要能保证娃娃的吃喝就不错了。念得好就念,念得不好回家干活,谁也没怨言。可是,我念不好怎么办?我的远方、我的梦想怎么办?注定我是个比别人想得多的人,也注定了我的快乐远比别人少。
六年级时,我的语文老师也放弃我了。语文本是我的强项,但每一次语文测试,我的成绩都在七十几分。作为一百二十分的总分数来说,我顶多只算及格。每次上课,我都在逃避语文老师的目光。渐渐地,老师上课再也不提问我了。语文尚且成了这个样子,数学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数次因为回答不上问题被数学老师罚站。我彻底地颓废了下去,一边复习,一边沉默,不知道自己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一九九三年的夏天,我们面临会考,全县的六年级毕业生一起参加考试,成绩优异的学生将会去县一中读书。想想都让人激动,县城,那可是我们能到达的最繁华的地方。但我也只是想想,老师已经不把我纳入能考上县一中的学生名单之中,只剩下一个人最后的一点挣扎。母亲也和我说,考不上就别念了。
家里的兔子已经不需要我喂了,因为在某个清晨醒来,它们全都死光了。父亲说它们得了什么病,大嫂说可能吃什么中毒了。总归,随着风车被拆了当柴烧,我们家就再也没养过兔子。
很快,我们到了考试的时间。那天,天上下着大雨,我们在身上各披了一件塑料布就出门了。雨中的高干梁显得干净而青翠,但雨中的山路泥泞得让人无语。我们拖着脚上不停粘连上来的泥巴,一步三滑地向学校走去。会考在乡上举行,我们要早一点到学校,然后再一起走去乡上。
头发全湿了,衣服湿了半边,塑料布所能庇护的也只是半个身子,还要保证书包不被淋湿。好不容易走到学校,雨逐渐小了。语文老师和数学老师一起带我们去乡上。
沿着华兴村一路下去,路边的村庄被雨洗得干净极了。走在路上的我们反倒像是要破坏这种干净一样,把平整的路面踩得像野猪刨了一样。路过店堡村,我特意扭头看了看店堡小学。它没怎么变化,还是站在路上就能看到校园里。心里又神游了一阵子,如果我一直在这里念书将会怎样。
我们在集中的时间里考了三场——语文一场,数学一场,历史和政治一场。考完了,天气也晴朗了起来,阳光把泥泞的路面照得白了起来,走路也没那么沾脚了。在语文老师的带动下,我们并排走的七八个同学开始唱歌: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为祖国,就是保家乡……一路歌声,忘了走了十几里路的劳累。回到学校,其他的同学都散了,我们还有十几里路,要走着回家去。我的语文老师叫住了我,往我手里塞了一个煮鸡蛋。我瞬间有点想哭,但还是忍着没有哭出来。
等待出成绩是一件漫长的事情。夏天的高干梁,忙碌是主题,忙着给牛割草,忙着给地里送水,忙着帮大人打理家务。我对成绩既是期待的,又是畏惧的。我怕我考不上,家里不让我念了。
出成绩那天,我很早就到了学校,同学们也到得很早。我的语文老师在七月底的校园里像一朵盛开的玫瑰。她笑着迎接我,跟我说,祝贺你啊!我不知道老师祝贺我什么,我疑惑地看向她。老师接着说:“祝贺你考上了县一中,真是没想到啊!”
一切都在这句话里变了,我不敢相信这个事实,问老师:“您没和我开玩笑吧?”
老师说:“这种事情我怎么会和你开玩笑,咱们班一共考了十一个,你就是其中一个。”
班里三十二个学生,我居然考上了。就是这么神奇,县一中的录取分数线是二百五十一分,我考了二百五十二分。我的语文成绩超常发挥,考了一百零五分,政治和历史考了九十分,所以在数学五十七分的情况下,我比分数线多了一分,险险地考上了。老师的笑脸在眼前有点模糊,这个消息对于我来说,意外而震惊。我也是我连手中唯一考上县一中的。
回家的路仿佛长了起来,我走得满头满脸的汗。母亲正在韭菜梁割燕麦,我又撵到韭菜梁去。韭菜梁的野韭菜多,但比野韭菜更多的是李子树。去韭菜梁的路像一条大蛇,一头在高干梁,一头绕了几道山梁在远处。砂石地里的燕麦,长得比人的膝盖稍高一点。母亲半跪着,身子向前侧着倾斜,一点一点往前挪,身后是稀疏的捆好的燕麦捆。我去蹲在母亲跟前,也半跪着,一把一把拔着燕麦。母亲看了我一眼,没有说什么。生活的辛劳让母亲没有过多的心思去想孩子在想什么,她也有她操不完的心和烦心事。拔了一捆燕麦之后,我才对母亲说,我考上一中了。母亲手里的镰刀停了一下,但很快又动了起来。眼前的燕麦矮了下去,在母亲手里汇集成了一把,又被重重地按在身后的草腰上,捆成了一捆。
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父亲也回到了高干梁,身后是白驴,驴身上驮着父亲的铺盖和一些日用品。县城的铺子彻底关门了,父亲能回的地方只有高干梁。没有人问为什么不开铺子了,也没有人问父亲为什么回来了,一切都像没有发生一样,仿佛父亲从来不曾离开过高干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