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9
托瓦城
太阳历325年
(连珠日19天前)
我对守望者祭司的观察结果是,他们如今徒有其表。守望者曾经把科学进步强加于人民,要求民众不再崇拜旧神,如今这种技术却已变得平庸无奇,有如鸡肋,实属时移世易的大讽刺。谁也不否认,他们曾经是梅里迪恩大陆的执牛耳者,使我等安享三个世纪的和平生活,但我怀疑他们的权力延续至今只是传统和怀旧心理使然。他们号称能解读天空,但他们的事业似乎主要为上层社会服务。他们预报雨水,然而一个聪慧的农民不也熟知土地的脾性吗?他们精明的目光也许会投向新月海的贸易城市,以图未来。新月海的城市要不要继续向太阳祭司上税,对七大领主来说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
——《受奎科拉七大商贾领主委托撰写的旅行报告》
朱提克著,来自巴拉施的旅行者
主祭会议已经开始进入第二个钟头,娜兰帕发现伊克坦从东门溜了进来。彼贴着圆形房间的边缘,绕过医疗者们,加入了南边的希悠辅祭。彼找到石凳上的空位落座,行动悄无声息,犹如天黑后的影子。
要不是娜兰帕知道找什么,她也认不出彼,同样不会在海山冗长的避静演讲开始二十分钟后,发现那个坐在伊克坦位置上的人,那个戴着红色面具、长袍一股脑从头遮到脚的家伙,根本不是伊克坦。
替身,她心想,就像此前游行的后半段一样。替身就像伊克坦平常那样,纹丝不动地坐着,一言不发,伊克坦本就鲜少开口,所以除非此人说话,谁又会怀疑呢?她不禁好奇,伊克坦的这个花招耍过多少次,有多少次众人都以为彼在,而彼其实不在。
她观察着伊克坦,真正的伊克坦混在出席会议的辅祭当中,乖乖地落座于假冒的祭司身后。
“我们将在冬至日结束避静,”海山说,“于黄昏时分在太阳岩集会。今年,冬至日将出现最为罕见的天文奇观。辞旧迎新的同时,大地、太阳和月亮将形成一线连珠。就在我们头顶上,我们将见证秩序的瓦解和复原。天上如此,托瓦也一样。我们将见证邪恶于黑暗中兴风作浪,而当太阳普照之时,它终被善良与光明击退。”
演讲激动人心,辅祭和祭司纷纷跺脚以表赞同。
彼刚才去哪儿了?她感到好奇。她明确告诉过彼,未经她的同意不要做任何事,不过相信伊克坦会以最狭义的方式理解她的要求。
“太阳祭司,请您在主祭会议上发言。”
好吧,也许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也许彼去调查了,追踪某条线索。发生犯罪行为后不都是这样吗?或者,应该说犯罪未遂?
“太阳祭司?”
是谋杀未遂,要说的话。那可不是普通的罪行。
“娜兰帕!”
她眨了眨眼。所有人都盯着她。包括另外三位祭司(好吧,其中一个是伊克坦的替身)、辅祭,甚至守候在圆形房间边缘的仆人们。
她清了清喉咙,拼命回忆海山刚才说过的话,然而什么都想不起来。
“抱歉,”她说,“你可以再说一遍吗?”
海山面色一沉。“哪个部分?”
“啊……最后一部分就可以。”
海山面红耳赤,尴尬得很。“我……我想可以从——”
“娜拉,你不舒服吗?”艾芭倾身问道。
她坐在正对面,也就是环形席位的西边,漂亮的脸蛋写满关心。
娜兰帕对于艾芭喊她的昵称颇为恼火。她注意到那个女人以前也喊过,她绝对没有允许过对方使用那个名字。
“我……”她欲言又止。她本想拒绝艾芭的关心,纠正亲昵的称呼,但那不是她的做事方式——不以批评领导众人。她起身离座。“说真的,多谢你的关心,艾芭。既然你提到了,我也的确有事要在主祭会议上讨论。你们大多数人都知道,今天有人企图害我的性命。”
她故意顿了顿。没有一个人发出惊呼。瞧,流言的车轮已经转动了。“刺杀未遂的刺客身上有天创氏族之一的记号。”
人们依然没有反应,如此看来,他们肯定都知道她说的是哪一个氏族。
她接着说:“发生这种事情,是因为在很多人看来,我们变成了面目模糊的官僚,不再是民众的公仆。绘制星图是我们的职责所在,但同时我们有另外的使命,依照上天的形制,把我们的世界塑造得更加美好。拨乱反正,改恶……”她看着海山,终于想起了他的话,“改恶从善。但这并不能仅凭祈祷就能简单地获取,而是要从实践当中得来。我们避静迎接太阳回归,固然很好,可是我们面对民众的那一面呢?医疗者不仅面对天创氏族,还要面对所有人,不是吗?天上的知识不是理应由普罗大众共享的吗?”
“有民间组织服务普罗大众,”海山说,“那是天创的职责——”
“难道不能成为我们的吗?我们为何拱手相让?”
“我们不干涉世俗的政治。”
“我说的不是干涉。”她攥紧拳头,深感挫败。在最需要的时候为何她不能更善辩呢?
“那你说的是什么?”艾芭问。
“我只是想……”我不希望我们变得无足轻重。
“娜拉……”艾芭站了起来,所有人的注意力转移到她身上。
听到这个可恶的昵称,娜兰帕皱起眉头。这个女人是故意为之吗?肯定是的。
“白天发生的状况动摇了你的心神,这情有可原,”医疗者继续说,“太可怕了!连我都心有余悸,尽管不是发生在我身上!”她顿了顿,回忆起不是发生在她身上的祸事,她精致的五官涨得通红。“如果你需要休息,我们完全可以在你缺席的情况下继续召开主祭会议。也许你的某个辅祭可以代你出席?埃切可以吗?”
娜兰帕瞥了一眼坐在右手边的这个名叫埃切的辅祭。他是她最青睐的学生之一,容貌英俊,虽然偶尔显得愚蠢,但他绘制的星图非常精确。她一直有意正式提名他为继任者,他是理所当然的选择。不过最近他常常迟到,上周还质疑了她对天气的预测。不算什么大事,但她确实感到意外。此刻她看见他冲着艾芭微笑,然后回头望着她,似在期待她同意西济的建议,近来他的反常行为一下子就解释得通了。
艾芭跟他睡过。娜兰帕看得出来,清晰得一如头顶的月亮。一般来说,这也不算什么事,但如果她施加的影响太大了,那可不行。
“没有这个必要,”她干脆地回绝,“我可以继续。我希望在场的诸位考虑我的——”
“可是娜拉,”艾芭打断了她的话,“鉴于这次针对你的袭击,我觉得此事不宜外传。”
娜兰帕的眉头拧成一团。“什么?”
“你不是提到了这个话题吗,关于改革、民众以及打破我们长久的惯例和神圣的传统?那么,有没有可能正是因此有人企图杀死你呢?如果真是那样,也许你应该辞去太阳祭司一职。明哲保身。”
娜兰帕眨巴着眼睛,大为震惊。艾芭刚刚建议她退位?把太阳祭司的职责交给别人,为了她自己好?太阳祭司一旦授职,效力终身。自行退位?前所未有。
“我不愿意承认这一点,”海山在北边的位置上发言,“不过艾芭的话也许有道理。”
娜兰帕惊讶地望向老人。“你觉得我为了我的改革计划应该去死?”
“上天啊,当然不是。我的意思是——”
“你在狼喉没有见不得人的关系吗?”艾芭冷不丁地插嘴。
娜兰帕转头面对女人,震惊化作恐慌。两个疑问在她脑中闪过。艾芭想做什么?她是如何知道的?“我不懂你的意思。”
“很遗憾,娜拉,”艾芭满脸同情,“我不是故意提起不愉快的回忆,提起你的艰难岁月,可是你的兄弟呢?还活着的那个?他在狼喉不是罪犯吗?你的另一个兄弟不是被杀了吗?我一开始没有想过,但有没有可能今天发生的事情……还有之前的……跟你的家人有关?”
艾芭知道前一次刺杀事件?她是不是在希悠辅祭当中有眼线?此刻竟然在主祭会议上公开说出来。伊克坦必须负责。
“我的两个兄弟都死了。”娜兰帕断然答道,极力掩饰内心的不平静。她的双手做不到,于是她抄起胳膊,把手收进长袍袖子里。
“得了,我们都知道那不是真的。”艾芭斩钉截铁地反驳。
“对我来说是真的。”她语气冰冷,不论她表现得多么平静,怒火已在胸口燃烧。提起她的家人?狼喉?太可恶了。过去的已经过去了,神职人员抛弃了亲情血脉,正如伊克坦昨天提醒她的。
“啊,也许我们偏离了目前的话题。”海山开口打圆场。
娜兰帕气不打一处来。噢,现在他们才偏离了话题?
“我不觉得——”娜兰帕张口欲言。
“我们在圆桌上都可以自由发言,不是吗?”艾芭提高嗓门,“我们在这里都是兄弟姐妹,没人是罪犯。”
“噢,去你的,艾芭!”她骂道。
“娜兰帕!”海山疾言厉色地警告。
娜兰帕强忍着没有尖叫出声。她明知道艾芭企图挑拨对抗的情绪,清楚得就像夏日的太阳。她了解艾芭,这个女人年纪轻轻、因循守旧,但这种人身攻击委实难以接受。
更糟的是,娜兰帕竟然被一个十九岁的年轻人算计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她望向环状席位对面的伊克坦。真正的伊克坦隐在替身后面,隔着两排人。说话啊!她生气地想。然而,不是她要求彼不要干涉,让她打自己的仗吗?而且,如果彼此时发言,每个人都会知道彼欺骗了他们。不,她只能孤军奋战。她必须在泥足深陷之前挽回一点面子。
“我真诚地道歉,”她冲着艾芭颔首道,“看来今天的事情确实影响到我了。海山,如果今晚需要说的你都说完了,我们就结束这次会议,明天继续。”
东门处传来一阵骚乱,吸引了他们的注意。他们纷纷转过头,包括艾芭在内,都伸长脖子张望。
一个仆人,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似乎是一路跑上来的。
“什么事?”娜兰帕不耐烦地大喊,懒得故作镇定。“你为什么打断主祭会议?”
“抱歉,太阳祭司,”女孩上气不接下气,“有消息。悲惨的消息!食腐鸦的主母,亚特莉扎主母!”
“嗯?”娜兰帕想起今天早些时候那个一袭黑衣的瘦削女人,端庄又阴郁。“她怎么了?”
仆人迟疑了。
“快说,孩子。”海山催促道。
“抱歉,带来了坏消息,”她说,“食腐鸦的亚特莉扎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