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
托瓦城
太阳历325年
(连珠日20天前)
特此声明,天地间一切道路交汇于托瓦天空塔。特此声明,天空塔守望者以维持吾等之上与之下的平衡为神圣要务。其负责研究日月运行之道及其启示;其负责雨水之普降、玉米之生长;其负责提升理性与科学,致力于推翻残酷的旧神。假若其不能胜任,众所周知战争必将再次降临,民众必将遭受苦痛。但守望者的苦痛至为深重,因为他们最先死去。
——《关于守望者的职责》
霍卡伊亚协议的签署及太阳祭司的授职,太阳历元年
娜兰帕强迫祭司们于日出时分在通往奥多的桥下集合,没有一个人乐意。她听见了牢骚和污言秽语,对这次集会来说很不体面。有人抱怨没有热乎乎的早餐,没有吃上热乎乎的早餐,他们如何步行到城市的另一头?她恨不得打他们耳光。至少冲他们吼两声,让他们打起精神来。避静从明天开始,为期二十日的斋戒和苦修,为在冬至迎接太阳回归做好准备。那些辅祭不吃早餐都会抱怨,还以为自己能熬过避静吗?
“太阳愿意回到这些牢骚满腹的人面前才是奇迹呢。”她轻声说道,身边最近的同伴能听到,其他人都听不见。
平心而论,清晨确实寒冷刺骨,表明冬至近在眼前。祭司和辅祭们的法衣外都披着毛皮斗篷,还穿了羊毛裤。他们甚至将便鞋换成了硬皮靴。尽管如此,娜兰帕毫不怀疑等今天结束,他们全都会冻得像天空塔顶上悬垂的冰锥。
但这也不是抱怨的理由。苦难自带高贵,苦难磨砺品格,至少她希望是这样。她认为大家很快就能领悟到。
“这次游行是好主意,娜兰帕。”海山温和地说道,他来到位于队伍最前头的娜兰帕身边,“希望天创氏族在避静日中有好的表现。”
“你的面具,海山。”娜兰帕提醒老祭司。至少他愿意尝试。他是塔迪撒——历史档案会的会首,他确实是德高望重的学者,但也常常忘记琐细的事情。
“噢!”海山拍了拍长袍的口袋,神色格外焦虑,最后他把手伸进大熊皮斗篷里,拿出一张黑色面具,额头处和脸颊处有很多星星状的孔洞。他略为尴尬地微微一笑,将其戴在脸上。
她匆匆瞥了一眼另外两个祭司同伴,艾芭,医疗会西济的会首,还有伊克坦,刀兵会希悠的会首。两人都戴好了面具等待着,艾芭身着白色斗篷以及与之匹配的裙子和毛皮,伊克坦戴着纯红面具,一身长裙,色如落日,艳似鲜血。
娜兰帕是神谕会哈韦的会首。她的面具是太阳,跟她穿在黎明色皮衬斗篷里面的束腰裙是同样的亮黄色。面具以金箔长条拼接而成,搭配金属捶打的纤细条须,横跨整个肩膀。一直以来,她戴着面具备感荣耀,但今天还有几分忧惧。
“我还是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做。”艾芭凑近了对伊克坦低语,但娜兰帕能听到她的话。艾芭很年轻,是他们四人当中最年轻的。去年春天,她的导师意外去世,于是她晋升为会首。娜兰帕在几个月后因为同样的原因晋升了,但她至少比这个女孩年长十五岁。这意味着比她多了至少十几年的经验,尽管艾芭晋升的时间更早。
“我们这样做是让全城都看到祭司还在这里。”娜兰帕目视前方,说道。她没有回头去看,况且隔着面具也看不见什么,但她相信身后的艾芭露出了凶狠的表情。
“他们知道我们在这里,娜拉。”年轻的女人回答,语气有几分恼怒,“他们不是缴税吗?不是在圣日献上祭品吗?不是派年轻人跨越梅里迪恩大陆前来受训成为祭司吗?”
“他们对此心怀怨恨。”此刻她转头面对另一个祭司,“我想要他们看看,我们并非枯萎在塔里的苍老祷告者,我们是城里活生生的一部分。我们平易近人。我们有同情心。”
“噢,”海山忧心忡忡地说,“这样明智吗?我是说,太激进了,娜兰帕。祭司们从未在城里这样游行过。是人们来找我们,而不是反过来。老实说,旧的体系运转得很好。”
“你刚才说这是个好主意,海山。”娜兰帕温柔地提醒他。
“噢,是的。好吧,一次晨间散步。其余的,我不敢说。”
“我敢,”艾芭冻得牙齿打战,“我要说,没问题的事情为什么要改变?”
可是已经有问题了!娜兰帕很想反驳。还有,为何协议的条款规定得清清楚楚,但每年送来的辅祭越来越少?为何请他们为生死婚嫁绘制星图的人越来越少了?为何有传言说底层城区存在未经许可的魔法?根除不尽的旧神狂信徒死灰复燃?为何天创氏族的精英们似乎不愿意跟祭司打交道了,就连他们表达尊敬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甚至只为了私利?
“我们表决过,艾芭,”她说,“你同意了。”
年轻的女人愤愤不平。“那是几周前的事了,我当时不知道有这么冷。”她冲着娜兰帕歪脑袋,尽管有面具的掩护,这个姿态也有几分狡黠,“说实话,我是一时心血来潮才同意的,娜拉。甚至可以说,是纵容你的想法。其实我一直觉得这次游行是个糟糕的主意。”
“你这样想并不奇怪,”娜兰帕语气平静,不上西济的当,“不过现在打退堂鼓已经来不及了。瞧,鼓声响了,烟雾起了。”
艾芭恨恨地咕哝着什么,娜兰帕听不清。她也不予理会。无论艾芭现在说什么,都是她赢了,她只要庆祝胜利就好。召集各会的祭司们在城里游行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她决定及时享受胜利的喜悦。鼓手,也就是那个一身浅蓝晨曦色的女人,敲响节奏,向前走去。她身边的男人,衣服是同样的蓝色,点燃雪松木,让它冒起烟来。两人带队前进时,娜兰帕松了口气。
四位祭司跟着鼓声和烟雾并排前进,他们身后是各自的辅祭,每列四十八人,犹如陨星的尾迹。
他们过了桥,进入奥多,娜兰帕惊叹于心爱城市的风光。拂晓时分的托瓦有着值得一看的美景。陡峭的悬崖云遮雾绕,著名的网状吊桥结了一层霜,晨光照得万物闪闪发光,美轮美奂,超凡脱俗。她知道背后的六层天空塔傲然耸立,永远保持警惕,它坐落在一处独立的台地上,仅靠桥梁与其他城区相接。那里生活着祭司、辅祭和一小群仆人。塔里有收藏地图和卷轴的藏书室,供大家共同进餐的露台,以及,位于顶层、敞开在夜空底下的圆形大天文台。
是家,她心想。是她热爱的家园,尽管她并非任何时候都确信自己属于那里。有关狼喉的议论,让她自惭形秽。她在内心深处提醒自己,她是有史以来唯一一位非天创氏族出身的太阳祭司。虽然天空塔欢迎协议所涉各地的孩子,但按照传统,各大会首均来自托瓦的天创氏族。导师基图埃指定她为继承者时引起了不小的争议。然而除了传统,并无条例禁止,于是众人只能勉为其难地接受了事实。
鉴于这种情况,明智的做法就是低调行事,完全遵循旧例,安稳度过任期。但她不认为祭司们有趁虚而入为所欲为的资格。基图埃不行使实权,仅仅满足于形式,导致这个职位应有的权力被其他几个会瓜分。不幸的是,没有一个会与塔外的世界保持紧密联系。娜兰帕还是辅祭的时候就观察到,祭司与城市的脱节日益严重。对于统一大陆的强权组织来说,这种趋势实在令人遗憾。她决不束手待毙,在任期之内坐视她热爱的祭司被一步步削权夺利。
她转身背对道路,发现一个辅祭死死地抓着桥上的栏杆。辅祭的膝盖是僵硬的,拼死与摇晃的吊桥角力,不愿随之移动。
那人会害到自己的,娜兰帕心想。
“继续走。”她低声吩咐海山,然后放慢脚步,让其他祭司走过去。
“你去哪里?”海山担忧地问道。
“我很快就跟上来。就是……”她示意他继续前行,他照做了。老好人海山。至少她永远都能信赖他服从命令的能力。艾芭盯着她,当然很是好奇,伊克坦则没有理会她,但她知道彼的目光也在自己身上。她来到辅祭身边,那人抬起头,惊奇地看着来人。
“太、太、太阳祭司?”辅祭吞吞吐吐地从颤动的齿间挤出几个字,吓得面无血色。尽管天气寒冷,那人的太阳穴处却有一条细细的汗水。
“桥很结实,”娜兰帕安慰对方,“我们不会掉下去的。”
“噢,是的。我、我知道。托瓦的建筑师举世无双。可、可是……这么多人同时过桥。”辅祭回头看去,“真的可以一起过去吗?我是说,再伟大的东西也会出差错。”
“这些桥绝不会出差错。”娜兰帕信誓旦旦地说。她不知道这一论断的对错,但目前的情况不容许她模棱两可。她打量着辅祭。那人头发卷曲、眼睛很大,应该来自大陆南部,但人们迁徙频繁。通婚也很随意。最好别妄自猜测,即便这个辅祭大胆地质疑了托瓦的建筑质量。
“你的家乡是哪里?”娜兰帕问。
“抱歉,太阳祭司。我来自一个小村庄,您肯定没听说过。在南边,挨着托瓦谢希河的一条支流,我们称为小瑟都,‘小老头’的意思,因为它是弯曲的。”辅祭脸红了,似乎因为说了方言而感到难为情,“我打算学习医术,把它带回村子。”
“你叫什么名字?”
“夸亚。”
“难能可贵,夸亚。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永远留在塔里。你知道‘瑟都’很像托瓦语里的‘塞都’吗?”
“是的,太阳祭司。我们之间没有那么大的差异,不过……”那人犹豫片刻,又匆忙说下去,“我一直都理解不了你们托瓦人的生活方式。我的家在平原上,那里方便多了。我们脚底有一条完美的大河,”那人说话时不看脚下。“为什么不把城市建在那里呢?”
“以前建在那里,至少历史学家是这样说的。提提迪现在还有一些古老的住宅尚在使用。”狼喉也一样,但她没有说,“但我想,我们的祖先把城市建在悬崖之间,是为了保护我们,抵御你们,”娜兰帕露出耐心的微笑。“我们是农民,平原上的南方人袭击农民。此外,我们希望更接近天空。”她抬手示意周围。
辅祭惊慌失措,低低地叫了一声。“我很抱歉。我是说,关于袭击的事。”
“放心,一切都过去了。”话虽如此,她却记得父亲痛骂平原人是没有开化的盗贼。古老的偏见难以消除,哪怕在一座完成统一的城市里。
辅祭貌似半信半疑。
“别忘了在天空塔里,我们观察天空。我们的职责是研究天空的规律,以在大地上复制。”
“但那是哈韦会,”辅祭反驳,“我只是西济。”
“医疗者难道不也是观察天空以理解患者的疾病吗?”
“是的,当然,”夸亚慌忙表示赞同,“我只是说——”
他们踏上奥多的地面时,桥梁停止了摇晃。夸亚长舒一口气。娜兰帕拍着那人的胳膊以示安慰,那人释然地冲她点头。今天仅剩五座桥需要过了,她希望辅祭能熬过去。
“一切都好吗?”她回到队伍前面的祭司们身边时,海山问道。娜兰帕知道他有多么讨厌节外生枝。
“好得很,”她笃定地说,“只是一个辅祭需要转移注意力。”
海山皱起眉头,望向她此前所在的位置。“那是艾芭的辅祭。你应该让艾芭去安抚。”
“没事了,海山。会与会只是职责的划分,而非心的区隔。我看到一个辅祭需要帮助,仅此而已。”
“可是——”
“好了,我愿意安抚谁就安抚谁。现在,集中精神。我们正式进入奥多了。”
奥多这个地方阴郁而怪诞。它是托瓦城内最古老的天创氏族生活区,也是食腐鸦氏族的家园。食腐鸦是云中之城的原住氏族之一,但他们的统治地位早已是过眼云烟。如今其他氏族瓜分了城里的大部分统治权,而奥多被接纳的同时,也常常得到同情。其今日的处境就是违抗守望者的下场,各方都引以为戒。无论从什么角度说,奥多似乎都处在城中,但又被隔绝在外。被接纳,却不受爱戴,娜兰帕太熟悉这种境况了。
下了桥之后,他们所在的位置比大路矮了两层楼的高度,还要爬上一段严重破损的狭窄石阶,才能进入真正的城区。他们爬到顶头,便看见了食腐鸦的家园。这片城区以早期建筑所使用的柔软火山岩闻名。食腐鸦最先占据高崖的时候,便开凿了原始的建筑样式,在大路上行进的途中,娜兰帕依然能看到到处都有古老的建筑零星隐于巷尾,或者藏在现代建筑之间。如今的家园大多以不规整的砖石搭建而成,仿造火山岩的样子,但石头是从托瓦城外运来的。现在的家园不怎么使用木头,木头要么被烧黑以搭配青砖,要么被漆成明亮的绯红色,用于更奢华的家园和店铺门面。到处都有乌鸦的图案,独特的乌鸦头骨被绣在悬于墙壁的旗子上,雕刻在门廊上方的门楣上。
人们站在他们黑色的屋子外,于街道两边目送他们经过。大多数人身着改良的托瓦常服。不论什么性别,他们都穿着线织裙子,也有男性缠着长及腿肚子的腰布,冬天有绑腿,气温高的季节则没有。很多人佩着各种带子以表明他们在氏族里的地位,尤其是富有的人。绳带最为常见,其次是皮革和毛皮所制的,以精心装饰过的居多,再次是主母和大家族成员身上的裙带,以及黑色羽毛或黑色豹皮制成的披风,黝黑闪亮,光彩夺目。天气寒冷刺骨,所以大多数人外罩毛皮或皮革斗篷。有些人敢于忍受严寒,把乌鸦氏族文在皮肤上的黑翰暴露在外。
“黑屋子和黑脸,”海山在她身边嘀咕,声音很低,只有四个祭司能听见,“这可不是今天的好兆头。”
“当然是好兆头,”娜兰帕纠正道,声音同样很低,“我们的祖先不是教导过,天地万物都是二元性的存在吗,学者先生?地对天,夏对冬?在氏族当中,金雕的明亮必须由食腐鸦的阴影来平衡?羽蛇的火对水黾的水?”
“正是,”他顺从地叹了口气,“但我还是觉得奥多叫人不舒服。”
“他们不喜欢看到我们来这里。”艾芭说。
她说的当然没错。两人说的都对。
“你们觉得意外吗?”娜兰帕问,“他们因为刀兵之夜怪罪我们。这是我们必须弥合的另一处伤口。”
“我不需要弥合什么伤口,”艾芭不满地说,“刀兵之夜发生的时候还没有我呢,我不需要负责。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恨我。”
“那时候也没有我们,”娜兰帕说,“海山除外,他还是个孩子。不过无论有没有,我们都背负着责任。”我们全都从中受益,她心想,不过这种有争议的言论还是不说为好。
当时的祭司们认为刀兵之夜必不可少,对付奥多愈来愈多的异教徒就该快刀斩乱麻。刀兵之夜是基图埃的前任做的决定,娜兰帕猜测,也是基图埃极力削减他这个位置的权力的原因之一。他从未对娜兰帕承认过,但不难看出来。年轻时的经历令他终生难以释怀。成百上千人死在希悠手下。他们是托瓦的民众,属于神圣氏族的天创子弟。然而,他们却被祭司当成敌人,毫不留情地屠杀。刀兵之夜是这座城市溃烂的伤口,心脏上的病变,从各个方面改变了托瓦,影响持续至今。
然而事实是丑陋的,暴行获得了预期的效果。食腐鸦受到沉重打击,整个氏族一蹶不振,旧神崇拜转入地下。至少,直到最近才出现异教死灰复燃的流言。
“啊,到了!前面就是大宅,”海山说话时,他们来到一条通向南边的宽阔大路上,“看看氏族的主母是否欢迎我们。”
第一个考验,娜兰帕心想。假若食腐鸦不出来迎接我们的队伍,那将是羞辱,也是与我们为敌的明确信号。不过令娜兰帕如释重负的是,食腐鸦的主母就候在前方。
亚特莉扎个子高挑,瘦得惊人。她身穿黑色豹皮紧身长裙,肩披优雅曳地的晶亮鸦羽斗篷,脖子周围是一圈稀有的红鹦鹉羽毛织就的衣领,托着一张富贵庄严的面孔。她的头发散披于身后,装饰的云母片反射着清晨的阳光。有那么一会儿,娜兰帕察觉到天创氏族的古老压迫感在胸中悸动。望着这样一个女人,你如何不会想到她是人上之人,来自另一个世界,或许,来自天上的星星?
但你是被选中的,娜兰帕提醒自己。天创氏族也许都是女王,但基图埃相信你是守望者的未来。没有你,就没有和平,女王们的统治就会崩溃。别忘了!
然而这是很难记住的,甚至可说痛苦。她能感觉到祭司们都在评判她。海山担心她打破了既有的秩序,艾芭不加掩饰的轻蔑言行,还有伊克坦……好吧,伊克坦是她的朋友,不会评判她,但她有时候也会好奇彼是否认为她心有余而力不足,只是不愿意说出来。
几句欢迎和荣幸之类的客套话交换过后,娜兰帕自认为应对得不错,于是队伍再次出发,前往邻近的城区。
他们迫不及待地过了通向坎恩的短桥,将奥多的黑屋子和黑脸抛在身后。
这时候太阳已经升起,彻底驱散了冰霜,于是有了一个凉爽而非严寒的清晨。仿佛察觉到西边的邻居并未热情地迎接祭司队伍,坎恩区的住民和羽蛇氏族纷纷出动。他们甫一下桥,聚集的人群中就响起热烈的欢呼声。海山满意地哼哼着,艾芭笑了,高兴得很。娜兰帕深受触动,向祭司同伴们点头致意。也许现在他们终于相信她的做法不那么愚蠢了。
她转而望向伊克坦,彼戴着面具一言不发。周围的市民高喊着支持祭司的口号,有的挥动绿色丝带,有的踩着游行队伍的鼓点跳舞,绑在膝盖处的小铃铛叮当作响。如果说在奥多的游行是一场葬礼,此刻则是狂欢。
“过头了。”伊克坦在她身边耳语。她吓了一跳。彼鲜少公开说话。
“什么?”她的声音压过喧闹的歌声和欢呼声。
“避静是严肃的日子,不该欢庆。食腐鸦的反应确实有点没意思,但行为更妥当。他们在做什么?”
她耸耸肩,对彼的说法感到恼火。“也许他们只是很高兴见到我们,感激我们所做的一切。”
“我们做了什么,娜拉?”
“基图埃在进入天空塔之前不是羽蛇出身吗?”她打算以众所周知的事实作证,但立刻意识到伊克坦不买账。
“我们进塔之后就该抛下这种关系,”彼嗓音低沉,“我们不能偏袒我们出身的氏族,他们也不能记住我们。否则就会招致腐败。我们的职责在于天空,不是吗?天和人不一样,天是永恒不变的,不可亵渎的。”最后一个词带着嘲讽的语气。
“不要扫兴,伊克坦。拜托了。”她早已习惯彼冷嘲热讽的态度,但今天形势大好。她难道不能享受一小会儿吗?
她的视线从彼身上移开,欢欣鼓舞地投向人群,然而面对氏族的问候,快乐有所消减,此前的担忧又回来了。
羽蛇的主母离开他们的大宅,来到路当中迎候他们。她的名字是佩娅娜。她也很优雅,跟之前的亚特莉扎一样,但佩娅娜更有活力,有食腐鸦的主母缺乏的生机。她身上的衣服有着色彩斑斓的羽蛇鳞片,随着她的举动,犹如鲜活的皮肤上下起伏。她披着一件亮绿色的袍子,夹杂着红色和黄色的蓝色羽毛编织其间。她的头发在顶上盘成两个角,耳垂悬吊的翡翠犹如绿色火焰。
娜兰帕和佩娅娜礼节性地相互致意之后,队伍离开了坎恩。很快他们来到了通向太阳岩的桥上。
“我们不走完这个城区吗?”艾芭问。
“坎恩是托瓦最大的区,一直到崖壁那里,”不等娜兰帕回答,海山接过话头,“没必要全部走一遍。那得花上大半天时间!我们要是从那里过河,就会进入东部城区的北半边,全是农田。当然不需要走那边。而且从那边返回天创区的唯一一条路就是狼喉。”他夸张地打了个寒战。
“我们从太阳岩这里经托瓦谢希去提提迪,”娜兰帕解释,“然后在提提迪和塞伊游行,日落时返回欧扎。”她不理会海山对狼喉的侮辱。
太阳岩是一座两百英尺高的独立台地,位于城中央。台地周围是奔流的托瓦谢希河,赋予托瓦生命的大动脉。太阳岩不归任何氏族管辖,仅在举办仪式和召开代言人议会的日子才有人来。
其间的桥梁是他们游行途中最长也最平稳的。娜兰帕不知道那位来自南方低地的辅祭是否顺利通过,但她没有过问。她开始感到疲惫了,准备休息。也许她可以脱下靴子揉揉脚,只要艾芭不在身边批评她举止不雅。
目睹了奥多和坎恩的壮阔景观之后,太阳岩似乎格外荒凉。下桥后走二十步,地势下降,出现一个露天的巨大圆环,是从地里挖出来的。它的形状类似氏族大宅的圆形大厅,但完全向星星敞开,更像天空塔顶层的天文台。长凳排列在四周陡峭的阶梯上,他们走进东边的入口时,娜兰帕发布了休息的指示。
她听见身后的辅祭们松了口气。她走下通往圆形会场的台阶,众人也跟了过来,队伍顺着长凳散开,纷纷找仆人们要水喝。
一群随队的仆人提着装满玉米饼、鹿肉和水壶的篮子,开始分发午餐。娜兰帕看到击鼓带队的女人揉搓着手掌,从一个身披棕色仆袍的女孩手里接过水壶。
另一个身披棕袍的仆人靠近了娜兰帕,她心不在焉地把手伸进对方递来的篮子。她完全没看到他从袖子里抽出来的刀,直到黑曜石打造的刀刃寒光一闪,冲着胸口而来。她大喊一声,然而为时已晚。
突然她被人猛地一推,从石凳上翻了下去。她的脑袋撞到了后面的长凳,震得五脏六腑都在晃动。她什么都看不清,本能地扑打着,极力抵挡即将袭来的武器和人。但她什么都没碰到,等她缓过劲儿来观察情况的时候,她才意识到推她的是伊克坦。
彼在她刚才的位置上。
彼的刀子深深地插进棕衣仆人的脖子。
娜兰帕除了大口喘气,什么都做不了。
直到有人尖叫起来,是一个辅祭。娜兰帕慌忙爬起来。有人伸手扶她。她起身时,伊克坦把刺杀未遂的刺客放到地上。
“搜。”希悠喊了一声,娜兰帕过了一会儿才明白彼是在命令刀兵会的两个辅祭。其他仆人纷纷丢下篮子,举起双手,以示无辜,未来的希悠来回走动,熟练地在篮子里翻找,搜查武器。
“天空和星星啊,”艾芭抓着娜兰帕的胳膊,轻声问,“你还好吧?”
娜兰帕扒着自己的面具,扯了下来。一般不会在公共场合取下面具,但她呼吸不畅,况且此处没有外人,只有自己人。不,不光是自己人。已经有人渗透进了他们的组织,企图谋害她的性命。
“他是谁?”她大喊着,跨过死者,走向伊克坦。
“你不该这么快就杀死他,”海山走过来,喃喃说,“现在我们没法问出他的身份了。”
“还有他为什么这样做!”艾芭在娜兰帕身后低声说。
娜兰帕回头看着女孩。她也摘了面具,激动得面红耳赤。娜兰帕恨不得扇她一耳光,但很快打消了念头。艾芭很年轻,她提醒自己,也很愚蠢,尽管位高权重。
“没必要问。”伊克坦淡淡地说,语气不慌不忙。彼刚刚杀死了一个男人,救了她的命,却已经平静下来,仿佛他们还在悠闲地散步。希悠俯身撕开男人的袍子,露出死者的下半截脖子和胸脯。
娜兰帕一时间喘不过气。
那个记号刻进了皮肤,染成了红色,是他们早上都见过的,在旗子上,在门楣上:食腐鸦的头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