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
托瓦城
太阳历325年
(连珠日20天前)
于万事万物中寻找章法。
——《太阳祭司手册》
余下的环城游行完成得浑浑噩噩。提提迪区的市民身着蓝衣,态度拘谨,塞伊的情况差不多,只不过服色是金色,作为标志的鹰替代了昆虫。娜兰帕根本不在乎。当天是祭司们赢得尊敬、宣示地位与权力的日子。她的权力,也是太阳祭司在天空塔重掌大权的起始。然而此刻娜兰帕的脉搏难以平息,她已是惊弓之鸟,不断地扫视人群,搜寻企图置她于死地的人。
伊克坦带着一个希悠辅祭留在太阳岩调查刺客身份。另一个希悠戴上伊克坦的红色面具,代替彼继续游行。
“这样明智吗?”伊克坦提议时,海山问,“根据传统,我们——”
“不会在自己的城市里遭遇谋杀吗?”彼被逗乐了。
学者哑口无言,娜兰帕把朋友拉到一边,私底下交谈。
“你有什么想法?”她问彼。
“我认为你应该当心,不要妄下判断。”
她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让我带人去干活,我会在月上中天之前去房间找你,告诉你我的发现。”
“伊克坦……”她顿住了。她感到头晕目眩,摇摇欲坠。她清楚自己的改革措施不受保守人士的欢迎,食腐鸦也确实不怎么待见天空塔,但至于刺杀吗?她对未来的设想从未涉及这种事情。
她强行做了个深呼吸。她不该表现得害怕,但应该谨慎。“你觉得我还能安全地游行吗?”
伊克坦歪着头打量她。黑色的眸子紧盯着她,观察得她都脸红了。“能。”
她挺起胸膛。“那好。我会走完的。”
于是她走完了。不过,当最后一座桥进入视野,沐浴在落日而非旭日的光芒中,踏上返回欧扎的归途时,她几欲落泪。她庆幸自己又戴上了面具,有它遮挡面目,遮挡惊恐不安的表情,她深感欣慰。
按照传统,天空塔的大门于日落时分象征性地关闭,代表避静开始,祭司们在冬至日之前与世隔绝。娜兰帕从未如此高兴地听到厚重的木门关闭的声响。整整二十天,外界将被隔离在外,跃跃欲试的刺客们也将随之被阻隔。
“好充实的一天!”海山在她身后喊道,吓得她差点跌了一跤。天空啊,她必须保持冷静。“等到月上中天,我们在主祭会议上商讨避静细节可好?”他问。
她环顾来来去去的人群。气氛格外紧张,她险些被刺杀一事对塔内的人来说超出了他们的承受能力。“当然可以。我建议在此之前我们都去好好休息,以最佳状态出席主祭会议。”
海山点点头,是啊是啊地答应着,人群开始缓慢散开,返回各自的房间,或是去露台吃上最后一顿饭菜,因为避静开始后餐食将限量配给。娜兰帕要求他们发誓对太阳岩发生的事情守口如瓶,但流言毫无疑问是会传开的。
她招呼一个路过的仆人,要求送一杯她喜欢的浓茶到房间里。她知道应该趁还有机会吃点东西,但她没有胃口。
等仆人离开,她拾阶而上,来到四楼的房间。到了门口她才想起来,没有提前确认是否有人埋伏,她忽然不想进去了。理智告诉她,没人胆敢入侵天空塔。她在这里很安全。
但是……
不!她绝不退缩。她打开房门,壮着胆子进去,吓得差点晕厥。
伊克坦像猫一样慵懒地坐在她床边的长凳上。
“好夸张。”彼咕哝道。
“天空啊!”她按着胸口。“天空啊!”她再次骂道,“你吓死我了,伊克坦。别再这样了。”
彼耸耸肩,显然不以为意。“你年轻又健康,你的心脏肯定承受得住。”
“你不知道我的心脏能承受什么。”她被彼轻蔑的态度激怒了,反唇相讥。她说完就后悔了。
伊克坦挑起眉毛。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叹了口气,“但这也是事实。”两人在做辅祭时一度相恋,这种事情在祭司当中并不少见,大多数进塔的人都深受青春期的折磨。但他们的情感大体上就是两个笨拙的年轻人彼此探索身体,不知如何是好。当伊克坦晋升为刀兵会祭司,娜兰帕因为自身的各种原因结束了这段感情。对于她的选择,伊克坦二话不说便接受了,从未表达过自己的想法。意外的是,两人还是朋友。她喜欢彼,一直都喜欢,但她得承认,彼生来就具备当杀手的品质,也令她深感不安。
“告诉我你发现了什么。”她说。
伊克坦正要开口,门外传来叩击声。彼从长凳上起身,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把刀,动作快得她看不清。
“不,住手!”她抬手阻止,“没事,我要了茶,只是一个仆人。”
“之前企图杀你的不也是仆人吗?”
她闻言一愣,瞪大眼睛。“但那个不是真正的仆人。”她反驳道。她估计刺客是在他们经过奥多的路上混进来的。她从未想过刺客一直潜伏在塔里。“他真的是我们的人吗?”
礼貌的叩门声再次传来,伊克坦打开了门,悄悄地把刀子收进袖口。门口的仆人是娜兰帕认识的女孩,端着一个托盘走进来,代茶冬青的气味弥漫着整个房间。她走到桌前放下托盘。
“谢谢,蒂娅。”娜兰帕说。蒂娅鞠了一躬便离开了,丝毫没有发现伊克坦有一刀洞穿她喉咙的打算。忙碌一天的疲惫感袭来,娜兰帕摩挲着额头。伊克坦给她倒了一杯茶,抬手伸来,动作快得堪比亮出刀子。
彼就是这样,刚刚准备实施暴力,转头又出人意料地表达关切,她只能接受,对彼的在场怀抱欢喜。
伊克坦回到长凳上落座。“太阳岩那里的仆人不是我们的人,”彼接着说下去,仿佛对话不曾中断,“他毫无疑问看起来像是食腐鸦的人。”
“听你的意思,你不确定。”她抿了一口茶,“还有谁有乌鸦那么希望太阳祭司死呢?也许是另一个氏族?也许是希望架空太阳祭司的革新派,或者是把我当成好心办坏事的平民代表的守旧派,或者是我完全没有想到的人。看不惯守望者的某个外邦城市?告诉我敌人是谁,伊克坦,至少让我知道谁打算在我背后捅刀子。”她轻声说,但放下茶杯的双手在颤抖。
“也许你已经树敌无数,娜拉。也许只有一个敌人。我还不知道。”
彼是对的。她想得太远了。“那么你知道什么?”
“那个男人咽喉之下的黑翰很新,食腐鸦在他们的孩子进入青春期或稍晚一点就动手画了。而且,图案通常很多。后背有,胳膊上也有。”
“是的,我知道。”她想到当天早上在亚特莉扎身上看到的复杂图案,“那些记号是在公开纪念他们在刀兵之夜失去的亲人,所以他们永远不会忘记。”她受到了刺激,包括所有的守望者,尤其是希悠,但他们能做什么呢?当年的祭司们犯下残酷的暴行,他们现在能做的就是容忍食腐鸦表达悲痛之情。
“这个男人将近二十五岁,估算可能有偏差,但他的黑翰画上去最多几个月。而且只有一个。”
“这么说他来自别处,最近才改信鸦神的?”
“有可能。”
“也就是说流言属实,狂信徒的势力在壮大。”祭司们知道崇拜食腐鸦旧神的狂信徒依然存在,但普遍认为那些狂信徒在等待他们的神重生,除非发生那种不可能的事情,否则他们一般而言只是令人讨厌,不存在危险。
伊克坦说:“我一直盯着狂信徒,他们只是举办集会,向一个死了的神祈祷,时不时喂一喂饥饿的孤儿。他们构不成威胁。”
“刺客的血还沾在你袖子上,你就这么说?”
伊克坦抬起胳膊。彼的红袍袖口有一块污渍,颜色比其余部分更深,而且硬邦邦的。彼兴味索然地耸耸肩。“我还是相信,他的背后主使企图让我们认为他是食腐鸦。假如他成功了,就会引发强烈的反响,谁都不会相信狂信徒是无辜的。”
娜兰帕闭上眼睛。既然伊克坦认为此事另有隐情,那么她必须仔细考虑。倒不是说她太天真,不过……好吧,也许她就是太天真。她成为会首的时日不长,还没有像伊克坦那样披上一层愤世嫉俗的外衣。
“基图埃给我留了个烂摊子,”她喃喃自语,“太阳祭司手中无权,狂信徒势头正劲,各会貌合神离。但即便是他也预见不到这种事。”
“娜拉。”
“什么?”她依然闭着眼睛,下巴抵在胸前。
“此前发生过。”彼的语气很平静,却令她天旋地转。她抬起头,瞪大眼睛,心跳突然加速,仿佛危险就在房间里,就在她身边。
“什么?”
“总之,有过一个。我解决了。”
“你……”她双手护着腹部,似乎有一股刚刚燃起的怒火在肚子里翻腾,“你怎么不告诉我?”
“我当时觉得没必要告诉你。”
“伊克坦,”她心烦意乱,尽可能不失态,“食腐鸦吗?”
沉默。
“你今天还让我从奥多走?”
“如果我认为你有危险,我会——”
“但我就是有危险!”她深吸一口气。
“我当时不确定。”
“你现在确定了?”
彼耸耸肩,只是一侧肩膀微微抬高,其表达的疑惑却是前所未见的强烈。伊克坦也许嘴上不愿意承认,但今天的刺杀着实让彼感到紧张了。
娜兰帕的语气冷静而平和,却饱含失望。“我知道他们都认为我应该当个摆设,但我觉得你不是那样想的。我不是孩子,还要你对我保密。希悠,我非常需要你相信我。”
彼一言未发,彼的脸,那张漂亮得要命的面孔,无动于衷。
“去吧。”她疲惫不堪地说。
“你需要我。”
“我当然需要你。”她叹道,心头有几分恼怒,因为彼逼着她亲口承认,还因为此话再真实不过,“但现在我需要思考。还要睡觉。我已经三十六个小时没睡了,月上中天之时我们还有主祭会议。我要如何劝说守望者认真对待我?依我看,连你都需要我费一番口舌。”
伊克坦从长凳上起身,走向房门。彼停下脚步,扶着门框。“这件事也交给我来处理,娜兰帕。不是劝说的问题,而是责任。是我的责任,不是你的。”
她想要默许,但她做不到。彼一直带给她安全感,但保护和宠溺不是一回事,凡事都瞒着她,只能使她感到无力。有件事她必须知道。“你不相信我能够胜任,是因为我们……我们的过去……所以你不告诉我真实想法吗?”
彼茫然地歪着头,额头上浮现条条细纹。“你所做的事情之中,没有一件让我认为你不能履行职责。”
“是的,可是……”她按着脖子,深感懊恼。好吧,也许彼并未因为过去的亲密关系而看轻她,但必然有什么原因,导致彼把她当成孩子。或许是她太钻牛角尖了,被情绪牵着鼻子走。“还有别人知道第一次刺杀的事情吗?”
“只有我自己的辅祭。”
“所以他们知道而我不知道?”
“我解释过了——”
她举起手来。“不,伊克坦。每次你有事情瞒着我,都在损害我的权威,而我在努力地一点点地重建权威,尽管基图埃留下来的回旋余地很小。你明白吗?”
“当然,”彼咕哝道,“还有别的事吗?”彼语气如常,但娜兰帕隐隐察觉到一丝不悦。
“没了。”她疲惫地打了个手势,示意曾经的爱人、今日的贴身刀兵离开,“跟我商量之前,凡事都别轻举妄动。你能保证做到吗?那么我们主祭会议上见。”
“天上群星为证,我不会错过的,”彼说,这一次她明显察觉到轻蔑的口吻,“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