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
奎科拉城
太阳历325年
(连珠日20天前)
奎科拉的水手是梅里迪恩大陆上最优秀的,也因之闻名于世。我曾在环新月海的旅行中有机会搭乘过十几艘不同的船只,从未怀疑过他们的体力和耐力,还有船长的能力。正是依靠他们的努力,奎科拉日益富有,地位举足轻重,全世界的财富都流向他们的金库。奎科拉的水手是他们真正意义上的最伟大的资产。
——《受奎科拉七大商贾领主委托撰写的旅行报告》
朱提克著,来自巴拉施的旅行者
起初一切顺利。
巴拉姆带她从城市来到码头,找到了他许诺的澡堂。她本想在蒸汽里多享受一会儿,但他强调过时间紧迫,于是她刮掉皮肤上的污垢,用丝兰和碾碎的薰衣草清洗了长发,还洗了衣服并将之摊在滚烫的石头上去除潮气,最后差不多能穿了。至少她身上没了在监狱里关押一夜的气味。
码头从海滩延伸到入海口。周围是干硬的芦苇铺成的小道,犹如一座座桥梁越过渐深的海水;可以容纳二十人以上的平底长船停泊在水中,拴在宽敞的木造码头上。船员们拖上岸的货物中,有成捆的亮蓝色和红色的绿咬鹊羽毛、大桶的深棕色蜂蜜和成堆的盐以及松绿石,这是一年当中的最后一次买卖了。欢笑声和劳作声充满了空气,夏拉终于放松下来。这是她的地盘,她的同胞。甚至比身处渧克当中时更有家的感觉。贸易,劳动,海洋的气味。她属于这里。
他们走向一条相当不错的船。船大约有一百五十步长、二十步宽,中间覆以芦苇编织的大篷子,供水手和货物躲避远海的阳光和风。有人影在船上来来去去,固定货物,做启航的准备。凭着经验以及渧克的视力,她数清了单侧船桨的数量,以此估算船员的人数。至少二十人,不过这条船可以容纳五十人。她咧嘴笑了。这是条大船。她已经可以预见到托瓦之行结束后可以做的事了。有了这样的船,她能够往返运送相当多的货物,十二年的时间可以堆金积玉。
然后她见到了水手们,真是活见鬼了。
“他们是佩什的人。”她看清楚了那些干活的人,对巴拉姆咕哝道。好吧,并非全都是。不过二十人当中有五六张熟悉的面孔,在上次运货时与她同行。
巴拉姆露出了整个上午丝毫未变的微笑。“就跟你一样,他们最近都没有活儿,仓促之中,我也只能找到这些愿意上船的。我不得不为雇佣他们支付一大笔钱,不过他们可以胜任,而且你也清楚,他们有经验。他们知道去托瓦的航线……”
“……近海岸的航线,”她打断了他的话,“我们说过走远海。”
“是的。”
“他们不会喜欢的。”她扬起下巴,示意一个身着白色劳工衫的矮壮男人,“看到他了吗?那是卡洛。我不相信他,也不相信他担保的任何人。”她下意识地用拇指摩挲缺损的指节。她倒不觉得那些人会伤害她,为了她的骨头或者别的什么抓她。毕竟,仅仅几天前她跟他们一起出过海,他们没有找她的麻烦。除了最后一天,佩什来到码头,指责她毁坏了货物。她费力地解释说,绿咬鹃羽毛脱毛、蜂蜜腐坏、盐受潮都不是她的错。船进水了,任何一条船都迟早会进水,而她未能及时发现,没能挽救货物。但她敢肯定有人为因素。在惠查,船上多了一个新人,是卡洛的朋友,卡洛为他担保,但是那人与她对视时做了个驱邪的手势。她选择了无视,相信卡洛不会让危险人物上船,她内心深处依然相信人们会抛开成见,以干活为重。她错了。
她完全没有发现问题,直到佩什上船检查货物,看到一片狼藉。她本可以找借口,指责新来的船员蓄意搞破坏。但她甚至没有机会考虑这件事。佩什已经打定了主意。他就看了一眼她的脸,准确地说,她的眼睛,便宣布她是有一半渧克血统的婊子。净搞破坏,不干好事。
“我破坏自己的货物意义何在?”她难以置信。
“渧克做各种事情的意义何在?”他反唇相讥,“半人类也就是半畜生,谁知道你这种畜生为什么做各种事情?怨恨?歹心?嫉妒?”
“嫉妒?”她开怀大笑,毫不掩饰戏弄佩什大人的意图。如今回想起来,也许她不该那样。佩什打了她一耳光,指节刮过她的脸颊,而她让他见识了半渧克婊子的能耐。
他掉进了二十英尺外的海港,先是大声呼救,接着大声喊人抓她。她又招来一个浪头,从他脑袋上浇下去,灌进他的喉咙,正好让他闭嘴。但她无意杀人,于是让海浪把他推向浅水区。她丢下了船,丢下了货物,以及报酬,去找了一家酒馆和一个漂亮女人,最终,进了监狱。
然后是巴拉姆大人。然后是这里。
巴拉姆招手示意卡洛,大副扔掉正在盘绕的绳索,缓步而来。他个头不高,跟夏拉差不多,但有她两倍宽,经常干活的胳膊肌肉鼓胀。他头发乌黑,在后脑勺简单盘了一个高高的发髻。一块白色头巾裹着宽阔的额头,他擦去眼睛上的汗水,夏拉觉得有几分感伤的意味。在她看来,他总是很悲伤,仿佛生活从来不如人意,世道不公令他痛心疾首。卡洛也许没有直接搞破坏,但她坚信是他的熟人干的,因此他也需要承担部分责任。
“我的朋友,让我付了大价钱的朋友,”巴拉姆对大副说,“你认识我们的船长,是吧?不会有什么问题,对吧?”
卡洛那对幼犬般的眸子转向她,耸了耸肩。“她是个好船长,对于一个……”
夏拉冷哼一声,抄起胳膊。“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对于一个渧克来说?”她问,“说完啊,卡洛。”
他瞪了她一会儿,垂下视线。“女人不该在船上。老一辈说的。她们阴气重,风暴喜欢找上门来。不过,你不是女人吧?也许是母的,但不是女人。”
“海水母亲啊,你背地里就是这样议论我的?说我不是人?”她双手握拳,召唤她的歌。歌应约而来,犹如从漩涡深处升起的黑色水流,在她的舌尖蓄势待发。她忽然想到,使用歌的力量,也许反而证实了他的说法,不过那一刻她不在乎。
“好了,好了,”巴拉姆盯着她,警告道,“没必要这样。”
她闻言看着他,再次惊讶于他对于魔法召唤的感知力。他露出千篇一律的微笑。巴拉姆大人绝不简单,她不确定他是巫师还是占卜师,那种对魔法敏感的人。
卡洛不是那种人,他似乎没有注意到自己差点激怒了她。“无意冒犯,”他漠然地耸了耸肩,“陈述事实而已。我之前跟你出过海,不是吗?也许鱼女在海上比女人强。不要往坏的方面想。”
“啊,这就行啦!”巴拉姆笑容满面,“不是辱骂。是恭维……从某个方面来说。那么……”
“但是你朋友……”她忘了他的名字,总以惠查代称,因为他是从那里上船的,“他破坏了佩什的船,你知道是他干的。害我损失了报酬,还坏了名声。”
“啊。”卡洛叹了口气,“他很差劲,也害我损失了报酬,因为是以我的名义担保的。我们把他给办了。”
夏拉没料到对方承认了过错,她的气消了一大半。她让歌原封不动地顺着喉咙滑下去,但没有完全收回,以防万一。
“这就行啦,”巴拉姆愉快地鼓掌,“皆大欢喜,你们的损失将在新的任务中得到补偿,这次航行可以按我们的计划继续了。”
“也许还不行,”卡洛波澜不惊的嗓音有所上扬,“好像有人来了。”他扬起下巴示意夏拉身后的码头。
她和巴拉姆同时转身。怒气冲冲大步而来的,正是佩什大人。他领着十几个持矛带盾的士兵,而他身边正在搓手的,是夏拉刚刚离开的那座监狱的图皮雷。佩什身着腰布、短裙以及与之匹配的披肩,类似巴拉姆的那种,但佩什的短裙和披肩边缘呈锯齿状,染成了红色,装饰着精美的金圈。他戴着羽毛制成的头饰,低低地压在额头上,遮挡了耳朵。顶上是鲜红和鲜黄的羽毛。脖颈、手臂乃至脚踝都佩有珠宝,闪闪发光。这是赤裸裸的炫富,夏拉认定对方是在弥补其他方面的缺失。
“七层地狱啊,”巴拉姆咕哝道,这是夏拉第一次听到谈吐文雅的他说脏话,“他肯定派人跟踪我去了库哈兰。”他忍俊不禁。“真是一条狡猾的老狗。”他转头对夏拉和卡洛说,“我建议你们上船准备出发。而且动作要快。”
卡洛干脆利落地点点头,快步回到手下当中,大声下令。
“你呢?”夏拉问。
巴拉姆扬起精心修饰的眉毛,疑惑地看着她。“我?你担心我?”
“你只有活得够久才能支付我的报酬。”
他神色释然,仿佛她的关心令他不适,冷言冷语才是他更熟悉的方式。“你活得可比我悬乎多了,渧克夏拉。我能应付佩什。”
她打算反驳说,佩什带着全副武装的手下,巴拉姆仅凭一张嘴难以脱身,尤其是他还贿赂了图皮雷,但她又想起这位新的主子并不简单。在与佩什相处的不长的时间里,她很清楚对方几斤几两。乏善可陈的佩什不是巴拉姆的对手,加上图皮雷和一群家丁也不行。
“那么,好运。”她说,见巴拉姆不接话,她转身爬上架在码头和船之间的跳板,落到船里。
“把那玩意收了,”巴拉姆指着她刚刚踩过的跳板,扭头喊道,“要是佩什的人找你麻烦,他们非得下水不可。”
她遵照指示,把身后的跳板拉到船上。
“好了。”巴拉姆摆正了帅气的肩膀,“把那个奥布雷吉人送到托瓦去,夏拉船长。我就指望你了。这是我欠了多年的人情,必须履行的承诺,我期待你为我办妥此事。”
“货物呢?”她看到堆在船中央芦苇篷子底下的货,“盐和羽毛,可可和翡翠?”
“当然是替我赚钱的,但我最关心的是那个奥布雷吉人。”
“为什么?”她问道,不过巴拉姆已经大步走开,迎向快要登上码头的佩什。
要不是把歌留在喉咙深处,她不会察觉到那只鸟儿正在注视她。小家伙太有灵性了,太专注了。不正常。她响亮地吹了一声口哨,歌透过她的气息发出人类听不见的高音,企图驱走它。
结果,一个画面在她眼前闪过。一张面孔。年轻男人的面孔,面带微笑。牙齿染红了,喉咙底部的皮肤上刻着类似鸟儿头骨的图案。他的头发黑如乌鸦的翅膀,衬托着英俊的脸庞。他眼睛上系着一块布,但他抬起头来,似乎能看到她。然后他不见了。
奇怪。看见幻象不属于她的天赋,而且她不认识这个男人。但问题可以暂时搁置。她有更紧急的事情需要担心。
卡洛早就在催促水手们行动,他们已经各就各位,每边十人拿起船桨,卡洛在船首负责监督和指引。她走过船中央,路过罩有芦苇篷子的船舱,来到举桨的人当中。一路上的交谈声渐次平息。她能感到众人的目光,听到低声念叨的“船长”,她发现自己在水手当中挺有名气,而且不全是坏的一面。等她到了船尾,双手掌舵,她露出微笑。
她最后看了一眼海岸,瞥见了佩什。他看样子气急败坏,跺着脚大喊大叫,听不清说了什么。巴拉姆张开双臂,挡在佩什和家丁们面前,她只需要知道这个就够了。
“全体放桨!”她大喊,水手们整齐划一地把船桨伸进水里,“两声号子起……出发!”
“开桨!”卡洛在船首高喊,船身动了,“一、二、一、二。”
水手们异口同声地回应着他的号子。“一、二。”一遍又一遍。
“很好,稳住。”她说。
岸上传来愤怒的喧闹声,但她不予理会。他们已经动身了,在桨手的努力下,船轻巧地滑过水面,奎科拉在身后越来越小,她也越来越不在意。等离得够远了,她会正式向船员作自我介绍,宣布即将制定航线,转去远海。不过最重要的是,对于一个从监狱开始的早晨来说,这个结果还不赖。
她笑了,笑得响亮且骄傲,船桨上飞溅的咸水打湿了她的脸。也许身为渧克终究是幸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