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8
奥布雷吉山脉
太阳历317年
(连珠日8年前)
据说乌鸦可以记住伤害过它们的人的面貌,而且绝不原谅。它们至死都会怨恨那些摧残过它们的人,而且将怨恨代代相传。它们就是这样生存的。
——摘自《乌鸦观察》,萨娅著,时十三岁
男孩盘腿坐在宽敞的石头露台上,纤弱的身体依偎在群鸦之中。他周围至少有十几只黑色大鸟,有的啄食,有的嘎嘎大叫,还有的摇头晃脑。有一只蹲在他枯瘦的膝盖上,还有一只立在他嶙峋的肩膀上。三只鸟儿在他伸长的手臂上争夺位置,抢吃他手心里的食物。
他对它们喃喃低语,细声细气地述说自己的孤单,为能够分享的食物太少、自己饥肠辘辘的事实而道歉,以及,轻声询问外面的广阔世界是什么样子。乌鸦们回答了,告诉他附近的山脉积雪越来越深,寒风吹透它们的巢穴,太阳无力,夜晚渐长。
他伸出闲着的手,一只胸脯宽阔、鸟喙残缺、羽毛光滑的大乌鸦,往男孩的掌上丢下了什么东西,在清晨的阳光下闪闪发光。男孩用拇指抚摸着,感受其形状和尺寸。他在手里掂量了几回,然后面露微笑。他满意地将礼物放到当天早晨收到的一小堆宝贝里。
“总是这样吗?”他身后有人问道。
男孩闻言一凛,是个陌生人在说话。来看他的人不多。准确地说,除了父亲每周来一次,以及仆人和守在门外的卫兵,几乎没有人来看他。
“是的。”另一个人说。
男孩警惕起来,鼻孔翕张。这个声音很熟悉。
“他宁愿坐在外面跟鸟儿待在一起,”第二个人接着说,语气有几分无奈,“我考虑过禁止他这样做,自从——”
“不,不要禁止。什么都别做,”陌生人语速很快,“我要跟他谈谈。单独谈。”
“我不能让你单独跟这个……孩子谈话。”
这个孩子。而不是我儿子。塞拉皮欧攥紧了拳头,愤怒与羞耻在他心头交战。父亲一向都不管他。现在为何又要操心?
“马卡尔大人,”陌生人耐心地说,“我是来帮您儿子的。您不信任我吗?”
“我不是担心你会伤害他,”父亲压低声音,毫无疑问,他以为塞拉皮欧听不见,“我是担心他会伤害你。他……不大正常。”
“他只是个孩子。”
“十四岁,不小了。也许你不明白。失去视力不是他唯一的痛苦……”
“我都明白。现在,交给我吧。”
父亲犹豫片刻,然后说:“我留一个卫兵守在门外。你有任何需要,喊他便是。等我处理完手头的事情就回来。”
“没有必要。”
“我……呃,如果你真的……”
“真的。”
然后是匆忙的脚步声,似乎父亲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于是陌生人与他独处了。
“你好,塞拉皮欧。”
一只乌鸦啄了啄他的手,他从口袋里又掏出满满一把面包屑,鸟儿快活地嘎嘎大叫。它的同胞们立刻围了上来,食物一眨眼就没了。
“你是谁?”男孩问。
“我是来帮你的。”
“我觉得你帮不了我。”
男人窃笑一声,笑声不大友善。他想象着那人站在通向露台的门廊处,倚着门框,打量他。塞拉皮欧感到紧张,导致鸟儿们也慌乱地扑扇着翅膀。
“你也是医师吗?”塞拉皮欧问,“要来戳我的眼睛?”
“噢,我不是来帮你重见光明的,”男人说,“我认为那样做只是浪费时间。你还是别抱那个希望了,孩子。”
塞拉皮欧歪着头,心生好奇。没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如此直言不讳说出他的命运。以往都是一些客套话和虚情假意的安慰,最后无一不化作疑虑的咕哝声,说他母亲“毁了”他,她绝对是个怪物,云云。
“我不抱什么希望。”他轻声抗诉。
“你当然抱了希望,”那人不厌其烦地说,“生活就是一个又一个泡影般的希望。我们都盲目地寄予希望,直到我们接受教训。我也一样。”
“你要干什么?”
“我来这里,为你迎接命运做好准备。”
“我已经知道我的命运了。”他从口袋里掏出更多食物,鸟喙残缺的乌鸦落到手掌上。通过体重和饥饿时独特的叫声,他就知道是它。
陌生人顿了顿,塞拉皮欧知道他在斟酌词句。“说说看。”
“我注定重生为乌鸦。”
“然后呢?”
从来没有人问过他“然后呢?”他们只是当他脑子不正常,成天幻想着飞到天上以及逃避自身的缺陷。
“它们对我说话。”男孩说。
“一点儿都不意外,它们认识同类。它们告诉你什么?”
“大多都是乌鸦的事。关于愉快的猎场和飞翔的乐趣,还有家人和失去的东西。”
“关于最后一点,你肯定不陌生。”这是塞拉皮欧头一次从对方的语气里听出了同情。
他点点头。
“它们还告诉你什么?”
“我是它们的一员。就像它们伟大的祖先一样,我吞下了太阳的阴影。它们有时候管我叫祖父鸦,虽然我没有那么老。”
“祖先?”
他耸了耸满是疙瘩的肩膀。
“它们还管你叫什么,塞拉皮欧?”
他迟疑了。“当我的皮肤太冷时,是携夜者。有时候是噬日者,在我发火的时候。它们说我的身子是冷的,但我的怒火很热。”
“这些你都是从乌鸦那里知道的?”他语气惊诧,似乎感到意外。
“它们是我的朋友。我赢得了它们的信任。”
“你母亲怎么叫你?”
塞拉皮欧从坐着的石头上扭过身来,面对陌生人。“是我母亲派你来的吗?”他问。
“你母亲死了。”那人的语气冷淡无情,仅仅在陈述事实,“不过,是的,算是她派我来的。她安排我和另外两人在她的作品获得成功后过来。”
“你是说我,”塞拉皮欧说,“我是母亲的作品。”
“她对你说过什么?”
“说我会成为神。”
陌生人沉默的时间太久,塞拉皮欧差点以为他悄悄地离开了。
“你是个奇怪的孩子,”他终于开口了,“进来。我有东西给你。”
塞拉皮欧听到那人的脚步声回到房内。他本来不想理会对方要求他进去的命令,然而好奇心还是胜出了。他轻声对朋友们道别,起身拍掉手上和裤子上的残渣,轻车熟路地走向门内的长凳。他坐下来。
“拿着。”有东西放到他的膝盖上,塞拉皮欧将其抓在手中。手感是粗糙且厚实的树皮,长宽与他的手掌一样。他的另一只手掌覆在其上。
“树枝?”
“还有这个。”
膝盖上又多了一件东西。他拿起来,摸到了手柄和宽阔的刃,不怎么锋利,从尾到头越来越细。“刀子?”
“凿子。我要教你如何雕刻。”
“为什么?”
“只是工具,达成目的的手段。好了,上一次你用手是什么时候?”
“我刚刚用手拿起了凿子和木头。”
他的脸颊突然挨了一击。他大喊着,瘫在地上。外面的乌鸦嘎嘎直叫。他颤抖地抬手摸脸,手上沾有湿漉漉的血,薄薄的一块皮肤被剥掉了,不知道是什么武器干的。伤口裸露在空气中,阵阵刺疼。怒火在他胸口翻涌,一点儿都不冷,然后他张嘴准备召唤乌鸦朋友。
“叫它们来对付我,我也会打它们。我不想伤害它们,也不想伤害你,塞拉皮欧,但你要尊重我。懂了吗?”
塞拉皮欧咬紧牙关,打他是一回事,他不能拿朋友冒险。
“我们重新开始,”男人说,“木头和凿子。”
塞拉皮欧强忍泪水,极力忽略流血的脸颊。他掂了掂粗糙的木头和另一只手里的凿子,他考虑过把它们扔向对方。可是然后呢?他要跑到哪里才能避免挨打?还有他的鸟儿。男人有可能伤害他的鸟儿。
“不要自怨自艾了,”男人说,“我从这儿都能闻到你的可怜味儿。照我说的做,我们就能好好相处。我只会在你需要挨打的时候打你。说到底,我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塞拉皮欧没有回答。
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塞拉皮欧知道对方又动手了。他向后退缩,男人抓住他的头发,把他拽得跪在地上。
“你说到命运,”他低声呵斥,“但不愿意受苦,又如何能实现?如果你害怕,你就去不了托瓦,塞拉皮欧。只要你愿意,我会使你意志坚强,磨炼你忍受痛苦的能力。还是说,你想要待在这个露台上,跟你看家的鸟儿一起腐朽?”
陌生人使劲摇晃他,他的脑袋前后摆荡,如风中的芦苇。“我愿意受苦!”塞拉皮欧惊惧地高声喊道。
那人放开了他,塞拉皮欧向前栽倒。他双膝跪地,喘着粗气,木头和凿子依然握在手中。
他听到那人走过去,坐在远端的长凳上。他的话音隔着一段距离传来。“给我描述木头。告诉我你的感觉。”
塞拉皮欧深吸一口气。他用力坐起身来,木头在指间转了一圈,贴在手掌上。“感觉很粗糙。”他不无担忧,尽可能以平静的语气回答。
“还有,”对方循循诱导,“集中精神。用你的手指和脑子。”
“粗糙,”塞拉皮欧重复了一遍,接着说,“坑坑洼洼。这里凸凹不平,左边,我拇指底下有节疤。”他用指甲刮了刮那个节疤。
“好多了,”男人说,“现在,感觉木头里存在的生物。就藏在里面,等你把它放出来。”衣衫沙沙作响,对方前倾身子,“你能做到吗,塞拉皮欧?你能找到木头里的生物吗?”
“能。”他用凿子沿着指甲抠出来的凹槽凿过去,在脑子里想象一只乌鸦。小脑袋,长鸟喙,鼓鼓的胸脯,有羽毛的翅膀。他把凿子楔进木头,结果一下子打滑,戳进了他的指甲缝。他疼得大叫一声,抽回手来,把手指塞进嘴里吮吸。
“让疼痛成为你的朋友,塞拉皮欧,”那人劝道,“学会欣赏它,就像你欣赏爱人。让它成为你最渴望的事。”
塞拉皮欧对爱人之间的事一无所知,不过他经常听见仆人在隔壁交媾。他只知道自己一点都不想要苦难和疼痛。这个男人就是来教他这些的吗?他不想要,但如果这样做能成为母亲希望他成为的人,他可以忍受。
“现在,”他的导师说,“再描述一下木头。这次要用不同的词。”
塞拉皮欧照做了。
时间流逝。日落后,房间里变冷了,仆人们进来点亮壁灯,给他们送来晚餐。男人吃了饭,但要求塞拉皮欧继续干活,因为他还不配吃饭。
等入夜后仆人来为塞拉皮欧铺床时,男人才说:“我该走了。”
“你还来吗?”塞拉皮欧问,他也不知道自己希望此人留下还是再也不来。
“是的。我保证。”他抓住塞拉皮欧的肩膀,用力得让衬衫下纤细的骨头都痛得有些移位了,“下次我来,你可以喊我佩达。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塞拉皮欧凭直觉知道这是谎话。佩达不喜欢他。他不清楚原因,但他非常确信,就像确信自己姓甚名谁一样。佩达应该是来履行很久以前对他母亲许下的承诺,他也许是来教他忍受疼痛,让他能够实现命运的,但他们绝不可能成为朋友。
新导师离开后,塞拉皮欧单手抚着脸颊,思考了许久。鲜血已经干涸成一道硬邦邦的血印,他将其揭了下来。
疼痛一度令他害怕,但他已经开始忽略了,就像佩达说的,让它成为朋友。
他继续雕刻木头,直至深夜。他缩在长凳上,睡着了。手里抓着乌鸦木雕的雏形。尚未完成,只是初具轮廓,但它已经诞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