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自那次冲击性的活动之后，又过去了三个月。
这三个月对茉莉而言，可谓一场重大的自我转变。跳过整个过程，直接以结果而论，就是茉莉重新拿起了画笔。这不仅是因为茉莉被Cosplay撩动了心弦，也是因为沙苗一直无法忘掉茉莉的绘画。她给茉莉带来了画笔。
“我并不是真的很想画画……”
“没关系，就试着画一张嘛。只要合格了，就让你来做我的助手。只要时常身处修罗场
，你就不会闲到犯迷糊了。”
光打电话还不够，沙苗直接上门，给茉莉的房间里添了画草稿用的纸。
“我也会画的。”
“沙苗成漫画家了？梦想实现了？”
“啊？不算漫画家啦，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同人画手。虽然如此，生活还算过得去，所以没有出去工作。”
“阿姨不会骂你吗？算是承认御宅族了？”
“嗯……妈妈一般不说什么。说是承认，更像是放任？总之，妈妈只要沉浸在自己的兴趣之中，无论我怎样她都无所谓了。”
“兴趣？文化培训班之类的？”
“对，像是跳草裙舞、做和果子什么的，还有游泳和骑马，好像偶尔还打打壁球。”
“哇，太厉害了！”
沙苗有点厌烦地面露苦笑。
“但爸爸就很可怜，总是被丢在一边。茉莉的爸爸妈妈好像会一起去登山吧？记得初中时听你说过，现在还去吗？该怎么说呢？你姐姐叫桔梗，你是茉莉花的茉莉，感觉都好浪漫啊！”
“最近他们不太去了……因为我去不了。”
“啊……这样……”
“我们也征询过医生的意见。登山就像是我们的家族活动，但我还是不能做剧烈运动。”
这次轮到茉莉苦笑了。这种话题也只能边笑边聊。
“这样啊。那么茉莉参加动漫活动什么的没问题吗？前几天我还拉着你东跑西跑，你会不会很难受？”
“那种程度的活动没问题的。但像收拾同人本、搬行李这种事就一点都做不了，真不好意思。从头到尾都没能帮上忙。”
“才没这回事呢，只要茉莉能在现场，我就很开心了！没问题，我可是超级有力气的！”
“就凭你这小身板？”
“别看我整天宅在室内，腕力、握力和肺活量可是班里数一数二的。”
沙苗哈哈大笑，茉莉也笑了出来。
就这样，画笔缓缓地动了起来。想到自己从初中之后就没再画过漫画，于是茉莉首先尝试着临摹了身边堆着的DVD的封面。这幅画引得沙苗欢呼不已，她还在翌日发邮件告知茉莉，自己用电脑给图画上色后，把它放到了个人主页上。
“沙苗居然这么强硬……比起强硬，应该说是我行我素了吧。”
茉莉一边读着充斥着心形符号的邮件，一边打开网页。她先是冲着电脑桌面上那个蓝发少年的壁纸苦笑了一番，随即打开沙苗的主页，就看见自己的作品已在沙苗充满透明感的填色下变成了另一副样子。
这让茉莉的心狂跳不已。而另一件让她心跳加速的事，则是网站留言板中的那些留言。尽管都是些单纯的赞美之词，但来自陌生人的话语却格外有分量。
虽说网络只能用“看”的，但在此瞬间，茉莉分明感受到了手腕被人牵起的感触。这又是一份“被接受了”的感觉。
就这样，茉莉仿佛被周围人高高抬起一般，重新拿起了画笔。
出院以来一直没有前进方向的茉莉，终于寻获了自己的容身之所。
茉莉沉浸在那种让她回想起“被接受了”的感触之中，没过多久，在沙苗的同人志上以特邀嘉宾的身份连载数页漫画的形式就成了常态，转眼之间便跨过了年关。
茉莉也差不多该试着独立画一本了——在沙苗和月野的提议下，茉莉在那一年的春天，第一次独立创作了一本同人志。
执起久违的画笔时，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袭来。自从开始画画，茉莉就变得充满活力，头脑清晰，吃东西时也能够感受到美味。发病以来，她总觉得身体的某处有些不适，思考时总会被一股消极的迷雾萦绕，还要严格控制水分和盐分的摄入，吃什么都食不知味。
然而，一旦茉莉开始画画，这些负面情绪就会一扫而空，甚至让她有种自己回到了发病以前的感觉。正因如此，她才会沉醉于其中，不可自拔。素材无穷无尽，时间也多到不行。
画笔游走于纸间时所感受到的兴奋化作对自己的期待。在看到原稿完成时，茉莉总会被一股无与伦比的陶醉感包围。她废寝忘食地作画，直至画不动了、蓦然回神时，所感受到的那股健康的饥饿，又让身体记起想要将美食送入口中的快感。唯有在作画的时候，她的身心才会忘却自己的病情。
当画好的漫画开始印刷时，早已迫不及待想看她的同人志的沙苗和月野同时发出了欢呼。
“茉莉，你的漫画绝对会大卖！”
“真的？”
“嗯，完全看不出是第一次画！不光画得好，就连分镜都做得很棒！”
“分镜是姬华教我的……还参考过月野的同人志。”
“哎呀，但真的很厉害！不愧是姬华想要做搭档的人！”
正如兴奋不已的月野所言，茉莉的同人志虽然在首次参展的活动上销量平淡，但却在众人手中相继传阅。到第三回参加活动时，不知不觉间就销售一空了。
如此一来，茉莉便成了活动的常客，还开设了插画网站。茉莉收获了容身之处，在这里，她毫无疑问地和世界有着紧密的联系。
茉莉的每一天，都以清晨查看邮件拉开序幕。她先是阅读大家对网页上登载的插画和Cosplay照片表示支持并写下感想的邮件，并给他们回信。然后画一些登载的新插画草图或是上色。即便只坐在电脑前，用脑工作也会让肚子饿到咕咕叫，因而午饭就能大吃一顿。每天做饭实在很麻烦，桔梗就在给自己和父亲准备便当的同时也准备了茉莉的那份。每天中午，茉莉都会把桔梗精心准备的、营养均衡的便当吃得一干二净。只要肚子空空如也，吃什么都会觉得好吃——近来，茉莉再次充分感受到了这点。住院的那段日子，永远都是掐着点准时送来餐食，完全不管病人肚子饿不饿。对于医院那种寡淡无味、和美味毫不沾边的食物，茉莉从来都吃不惯。
午后要制作下一次活动的服装。当母亲得知茉莉经常使用缝纫机时，便拜托她将裙子的下摆和不穿的衬衫重新改做。配合母亲的喜好制作衣物，也让茉莉喜出望外。说“谢谢”本该是茉莉的专利，此刻她却成了被感谢的那一方。“谢谢茉莉，下次我会穿上去参加同学会。”母亲露出开心的笑容，让茉莉十分欢喜。
傍晚时分，茉莉则要开始准备家人的晚餐，准备工作结束后就开始画漫画。虽说这些是例行公事般的日常，但每一件该做的事全都好好地完成了。每天醒来，茉莉不再去想“今天该做些什么”，曾经一片空白的日常如今变得色彩缤纷。
一年的时间过去了。
“茉莉越画越好了呢。”
“真的吗？谢谢夸奖！”
“可以的话，要不要画点原创作品？我这边的编辑看了茉莉的画，好像挺感兴趣的。”
正在创作原创漫画的月野边喝可乐边说着，坐在她面前的茉莉整个人都愣住了。同人画手之中既包括那些接近专业程度的人才，也有像月野这样能够画出原创漫画并发售单行本的专业漫画家。
“原创漫画？”
“嗯……我说小月，原创漫画会不会要求很严格？”
“拥有能够立刻出道的实力的人才不会说这种话！”
月野打断了沙苗的问话，沙苗只得叼着吸管缩了缩脖子。月野用力探出上半身，气势之猛，几乎能让面前的人透过针织衫看到她丰满的胸部。
“要不要试试看？我觉得茉莉肯定能行。”
“你是说……原创……漫画家吗？”
“对，没错。靠漫画就能养活自己了。从同人画手变成当红漫画家的大有人在，成为亿万富翁也不是梦。”
“那不就是白日梦嘛。”
沙苗大泼冷水，月野则为自己的夸夸其谈而咯咯直笑。
“啊……好的，我会考虑看看。”
“那就等分镜（漫画底稿）完成了再看，怎么样？”
“月野在画少女漫画，对吧？就画点普通高中生的恋爱故事，行吗？”
“嗯……‘普通的故事’可行不通。普通的故事根本满足不了现在的小鬼。”
“对对，我们那个时代到接吻这一步就会停下，现在可就直接上床了。”
“欸！”
“但如果能就此出道就厉害了。”
月野的话语深深地牵动了茉莉的心。
“但我觉得做职业漫画家很麻烦，还是喜欢自己想画什么就画什么。出道会把身体搞垮的。”
“还有精神。”
“沙苗做过原创漫画家吗？”
“嗯，算是吧，做过一点，自己果然还是希望能出个单行本什么的。虽然同人志大卖会让人忘乎所以，但职业漫画家的工作还是很严格，要求可是很高的哦。茉莉你就放松点，姑且去做就好。万一身体垮了，可就得不偿失了。”
“好的！”
茉莉虽然嘴上答应得好好的，却在心里贴上了一张写着大大的“出道”字样的纸。跟两人道别之后，她前往二手书店，到处搜购出色的少女漫画。为了描写，茉莉把读者对象为高中生的流行杂志，高中生作家创作的、某段时期被学生们奉为“圣经”的恋爱小说，甚至连封面上印着“成功告白的10项隐藏绝技”“为了成为被爱的女人所必备的20个条件”“受欢迎的必胜法”这类宣传文字的恋爱指导书全都买了下来。
茉莉24岁了。好动的女孩子整天闷在家里真的好吗？看着每天出门工作的姐姐，她不禁越发焦躁。
有人敲响了茉莉的房门。
“请进。”
“茉莉在做什么？哎呀，今天没对着电脑？”
姐姐桔梗走进房间。刚洗完澡的她素面朝天，但仍能看出是个美人。
当茉莉还是中学美术部的成员时，姐姐就已看惯了她画画时的光景；而如今的画笔变成了蘸水笔，画布则变成了漫画用的原稿画纸和电脑，这些东西对于姐姐来说还很陌生。户外派的家庭成员对于御宅族的世界都不怎么了解。
“哇，现在的漫画都好可爱！”
“看，画得很好吧？”
“茉莉还会画这些？还会用电脑上色？茉莉以前就很会画插画呢。”
“是吗？”
“你画在毕业相册的班级介绍页的画就很棒，把班主任的脸画得栩栩如生。”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小学那会儿。”
“桔梗记得真清楚。”
茉莉看着因回忆而笑起来的桔梗，面露苦笑。
“不过茉莉能够找到热衷的事，我觉得这样很好。你还会画油画吗？静物画呢？”
“嗯……有兴致的话就会画吧。开始用电脑上色之后，都把拿画笔的感觉忘了。”
“这样啊。茉莉果然还是艺术系的，擅长缝纫，妈妈还说你的料理也做得很好。今天做的关东煮很好吃哦。”
“谢谢。有什么想吃的尽管说。”
“这个嘛……对了，最近变冷了，可别经常往超市跑。医生也说过，人多的地方对你不好，被传染感冒就糟了。”
“……超市里的人不多啊。”
茉莉嘴角上扬的同时垂下眉毛，但桔梗仍旧端着一张认真的脸，反复强调“不行”。
“浴室现在空出来了，好好泡个澡，暖和一下身体吧。”
“嗯，谢谢。”
桔梗走出房间。茉莉冲着关上的房门短暂地凝视了片刻，随即看向脚边堆积的少女漫画。若能画出原创漫画，或许自己也能赚到钱。这样一来，桔梗会开心的吧，父母应该也会夸奖自己。
茉莉端坐在桌前，仿佛被什么催促一般地动起了笔。
年关将至，茉莉在月野的带领下来到出版社。月野将自己的责任编辑介绍给了茉莉，年龄和茉莉相仿的编辑欣然收下了原稿。
或许是明白画原创漫画的辛苦，离开出版社之后，月野立刻鼓励起了茉莉。
“哎呀，辛苦了！”
“也辛苦你了。”
“不好意思啊，茉莉，说好了要帮你看分镜的，但都没什么时间，没给到你什么好的建议。”
“没关系，截稿日就够你辛苦的了。况且月野给的建议都是从专业角度出发的，很有参考价值。”
“真的？你这样说我很开心。”
进入咖啡馆，月野脱下了外套，她穿着领口大敞的开襟毛衣，露出惹眼的乳沟，笑得分外爽朗。
“但茉莉真的很努力。”
“是这样吗……”
“嗯，但你的身体没问题吗？没有强迫自己熬夜吧？”
“没事的，反正我很闲。不过昼夜颠倒倒是有的。”
“那从今天开始必须好好睡觉！否则就没办法享受下次的活动了！”
“遵命！”
茉莉已经把自己的病情告知了月野，因此月野才会格外当心，总是有意无意地提供帮助。茉莉非常喜欢月野，比起那些相处了好多年的学生时代的朋友，连本名都不知道的月野更让茉莉觉得喜欢。
思及学生时代的好友，茉莉的心头总会闪过一丝阴霾。
“茉莉，加油哦。”
温柔的朋友们对她如此说道。可这些话语怎能让茉莉打起精神呢？茉莉从她们那里收获了探病时带去的花束、蛋糕以及失败感。那种感受还会逐渐转变为无力感，最终使人陷入女性特有的嫉妒之中。
茉莉确实很喜欢那群朋友，毕竟是一起度过短大时期的同伴。
然而，只有茉莉变成了病人。
那些在病房中反复听朋友们谈到的话题——旅行、商场大甩卖、某家漂亮的咖啡馆开张、男朋友很冷淡——将茉莉的内心全部侵蚀了。嫉妒在体内如蛇一般地爬行，一点点地将她的心束缚住。那种被紧缚的窒息感，总是险些让茉莉尖叫出声。
而等到令自己窒息的嫉妒退却之后，茉莉必定又会陷入自我厌恶的情绪之中。那段时间，她频繁发病，发作的时候又会希望就此死去。当被告知病情的时候，她没想过去死，却在忍受不了被污染的自己时盼望着死亡降临。
“茉莉。”
“嗯？”
“……希望能有好的结果。”
月野一手托腮，一手拿吸管搅拌加了茶的果汁汽水，微微一笑。
她可真好——茉莉心底暗忖——温柔、温暖，又很会照顾人。从她身上，茉莉充分感受到了“友情”的存在。
新年伊始，在日常生活恢复平静的时分，编辑打电话联系了茉莉。男编辑的语气短促而轻快，使用十分正式的语言礼貌地告知茉莉，她的漫画没有市场需求。用正确的日语说出正儿八经的话，总得经过一番拐弯抹角才能抵达核心——茉莉用同样轻快的口吻回话的同时，内心这样想着。
挂断电话，茉莉领会到，自己的漫画构图毫无个性，故事太过寻常，说白了就是“无趣”。膨胀到极限的期待被瞬间击落，残酷地摔了个粉碎。
我的人生只有挫折——茉莉把身体丢进小山般的靠垫中，大颗大颗的眼泪顺势夺眶而出。被击溃的期待全都化作绝望。
她最想要的，是外人说出的“你没问题”。并非来自家人或朋友，而是和社会产生切实关联的外人。
她想要一个边说“你没问题”，边把她拉到社会里去的人。
她想要的，是一个能够令自己挺起胸膛，大声高喊“我在这里”的地方。她不愿待在路边眺望车水马龙，而是想要走到路上，哪怕只有一次，都想试着踏入道路的中央。
一旦意识到自己在画漫画的时候，总会带着一种扭曲的心情和愚蠢的虚荣，茉莉便止不住地呜咽。
我在这里啊，我明明就在这里。
再也忍受不住的茉莉将靠垫扔了出去，桌上的空塑料瓶发出空虚的声音，滚落在地。
翌日，茉莉哭着将被快递送返的漫画原稿全部撕毁。对着物品发泄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到处散乱着垃圾的房间反而让她备感空虚。
我曾说过，讨厌和别人一模一样。但现如今，不和别人保持一致反而让我无比不安。既然与别人不同，那就要变强。我想成为堂堂正正地走上与众不同的道路的人。
想要变强。
想要变强。
铁了心般地，想要变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