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茉莉如同患上了“燃尽症候群”一般,突然不再画画了。
动漫仍在看,却总是心不在焉;无论吃什么,都食不知味;清晨醒来就呆呆地思考今天该做什么,如果想不出该做的事,就一直在被窝中睡懒觉。沙漏中的流沙实实在在地不停滴落,茉莉却散漫地浪费着一天又一天。
进入黄金周,短大时期的好友罕见地传来讯息,邀请茉莉参加酒会。好友中最先结婚的美弥夫妻俩开了一家居酒屋,把大家聚到了一起。
“茉莉!你好吗?!”
踏入统一装修成美式复古风格的居酒屋,聚在一角的那群面熟的女孩们一齐用力挥舞着高举的双臂,迎接茉莉。方格花纹的地板、紫色的壁纸、白色的桌子配上花里胡哨的亚克力座椅,整个室内装修使人联想到不知何时看过的美国猎奇电影中的世界。即便食欲在消退,茉莉还是把桔梗让她带上的高级巧克力,递给了朋友那个又瘦又高、没什么肉的丈夫,并参与到众人的话题中。在美弥的婚礼上,正是这群人一边抓着她的丈夫,评头论足“嗯……现在流行这种‘恶心萌
系’?”,一边发出了爆笑。
“茉莉,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好想见你!”
“我也是!”
“对不起啊,都没什么时间陪你玩。工作结束后再喊人出来玩的话就太晚了,你爸爸会担心的吧?”
“才没那回事,家里对我很放任的。”
谁说过想要别人陪着玩了?我又不是小鬼。茉莉在心里谩骂。
“茉莉,想喝什么?啊,你不能喝酒。”
“哎呀,总之茉莉恢复精神了就好。”
“茉莉,多吃点!吃了亮君做的饭就有精神了!”
“谢谢。”
暂且撇开这些不论,这家店的室内装潢可真让人扫兴。壁纸用标准的那种不就好了——茉莉多管闲事地内心暗忖。
“美弥,亮,恭喜你们开业!”
圆形的桌子上摆着鸡尾酒和乌龙茶,水蓝色、红色、金色和茶色的玻璃杯堆叠在一起。华丽的色彩和奢华的玻璃质感,与人们身上的服饰风格一致。最近完全不看时装杂志的茉莉,穿着就像是土气的茶色圆筒玻璃杯,一点女人味都没有。
干杯之后,开始上菜,然后就是众人报告近况的环节。话题以至今还成天黏在一起的奈绪和纱织为中心展开。公司、男友、工作、美食、男友、鸡尾酒、“亮君,这个好好吃”……类似的车轱辘话绕来绕去,逐渐煳成一摊黄油状。茉莉的脑子中仿佛也填满了黄油,煳成一团,而且开始烧焦。那股勾起食欲的香味早已散去,变成了扑鼻而来的某种难闻的焦黑气味。
不论是公司还是男友的话题,茉莉全都搭不上话。为了掩饰自己的无所事事,她只好从一边帮忙端菜,但这些菜全都油腻腻的,对身体有害。为了控制盐分的摄入量,也绝对不能多吃。第三杯乌龙茶只会让被冷气吹过头的身体更冷,但茉莉还是杯不离手。
她和“社会”之间的位置关系,在此得到了真实的刻画。一旁的草坪分外茂盛,几乎可以视作黄金草原。
“茉莉每天都做些什么?”
酒过三巡,奈绪这样问道。在众人的注目下,茉莉不禁吓了一跳。
“还去医院吗?”
“嗯,两个月去一次。”
“你的情况看上去不错,真是太好了。”
“嗯,现在身体状况很稳定。”
“那真的太好了。茉莉的精神全都恢复了。”
这群女孩都知道茉莉身体最差时的情况。这还是我第一次来重症监护室呢——茉莉回想起美弥之前说过的话。
“真是太好了。总之,能够像现在这样自由外出就很让人开心了。”
“同意!反正我不想看到茉莉没精打采的模样。”
“茉莉不是很会炒热气氛吗?开学典礼后的那次联欢会我印象很深呢。”
“对,对!大家都扭扭捏捏的,只有茉莉咣当当地拿起食物,从人群的一头开始打招呼。”
“是这样吗?”
“是啊,最夸张的是,还会大喊‘我要唱卡拉OK了’,然后突然在舞台上大唱KinKi Kids
的歌。”
“而且还有模有样的。”
“这样说起来,奈绪和纱织不也大唱滨崎步
的歌来着?”
“那时真年轻啊。”
“很年轻,那时大家都很年轻。”
众人一齐笑了起来。端来菜品的美弥继续说道:
“在那次迎新会上,我就决定一定要跟茉莉做朋友,跟她在一起肯定会很开心的。”
“啊,我也这么想!所以立刻邀请大家一起去唱卡拉OK了。”
“对啊,然后我们就去唱卡拉OK了,搞得跟24小时持久战一样。好多人都去了,那次真的好开心。”
“对啊,茉莉真的完全不会让人厌烦。”
“所以说,不能和茉莉一起毕业真的让我很难过。但茉莉能恢复精神就好,真的太好了。”
对纱织的一番话,众人感慨地点了点头,各自回想起了当时的情景。
回想起体内插满管子、靠着机械勉强活下去的那段时光,能在此刻身处此地,或许就是件幸福的事。即便朋友们过着光彩照人的生活,自己又能提出什么样的异议呢?
可是自己为什么只有羡慕的份儿呢——茉莉陷入自我厌恶的情绪中,将乌龙茶一口喝干。湿冷的感觉缓缓渗入体内。
“谢谢大家。”
茉莉竭尽全力地笑着。在充满温情的氛围中,她意识到了自己的肮脏。
曾经那个跟谁都能够毫无顾忌地搭话的自己已不复存在,率先炒热气氛的胆量和情绪也消失殆尽。心里仿佛又出现了一团乌黑且巨大的污浊。
“对了,说到卡拉OK,之前我被上司拖去唱了,太糟糕了。那种算是二重唱吗?这种情况能告他性骚扰吧?”
“啊,有的,有的!那种硬要跟女生‘相互了解’的死老头,简直烦死人!”
“这种时候就把对方带来这里喝酒!我们会备好烈酒。记得把男朋友也带上。”
“嗯,一定来!他绝对会开心的。我们会常来的!”
“我会带公司的前辈过来的,我可是盯上他了!拜托给我们多做点好吃的哦,美弥。”
“了解!”
在这场完全插不上嘴的对话中,茉莉只得将放在膝盖上那双闲得发慌的手攥紧。
今晚多谢款待,很开心哦——在茉莉发送了纯文字的讯息给美弥之后,她又打来电话。美弥将“料理好吃吗”“身体情况还好吗”这类告别时问过的话又问了一遍,茉莉也用分别时说过的话再次做了答复。
“我说,我跟亮君谈过了,改天我们三个人再喝上一回?”
“欸?嗯,没问题……”
“亮君一定要介绍一个人给茉莉认识,所以想让我跟你说说。”
有那么一瞬,体内被某种期待感所包围,莫非这就是茉莉仍是个女孩子的证明?然而同时,她的脑海中又浮现出礼子的丈夫在病房哭泣的模样。
“还是……算了。”
“不行啦,茉莉!不会让你们强行见面的,总之先喝一回!”
“喝吧、喝吧,一起出来吧,小茉莉!”
电话那头传来亮的声音,茉莉只得无可奈何地应承下来。
住院的那段时间,茉莉觉得自己再也不会喜欢上什么人了。谁会爱上十年后就要死去的女人?哪怕真的存在那种知道真相还会义无反顾地爱上自己的人,自己却要丢下对方独自上路,这种事光是想想就让茉莉感到不寒而栗。换言之,还是因为她恐惧死亡。
挂断电话,茉莉的内心开始在未知的恋情和冰冷的现实之间来回摇摆。自己明明还没谈过恋爱,这样未免太蠢了——想归想,心思仍然在“不能恋爱”和“好想恋爱”之间摇摆。
现在,茉莉不再惧怕死亡。
虽然有值得开心的事,但内心的满足感时常不安定,她只会一味地假装看不到,从内心深处逃离开。如果需要以死亡来摆脱这种状况,那死亡也很好——她简单地如此想着。当然,她的死会令家人伤心,这点着实让她很难受,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罪恶感让她备受折磨。即便如此,和已然脱节的社会之间的关系还是让她感到非常不舒服。
我决不会恋爱。若渴望幸福,岂不是在说现在的自己很不幸?
话虽如此,她内心的钟摆仍在摇摆不止。在充斥着不和谐之音的耳畔,“恋爱”的声音听上去尤为澄澈。
患病之前的自己,看上去如此耀眼。回忆中的我,看上去像是个能达成任何心愿的孩子。
而事实上,我明明只是个胆小鬼。因为害怕跟桔梗比较,我开始选择扮演与她截然不同的滑稽搞笑的角色,所以才会变成“很会搞气氛”的人,变成了与端庄优雅的桔梗对立的吵吵闹闹的形象。悲哀时在笑,懊悔时还是在笑。余下的10年,就这么笑着过去吧。
不能反抗神明,这我很清楚。
羡慕什么的,简直愚蠢。
说到底,除了笑,我什么也做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