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现代西方主流文明的困境
在过去讨论的课题之中,我们经常提到西方现代文明的发展过程,也提到过西方文明正在面临一个重要的关口。这个关口究竟是象征着西方文明走到了衰亡的阶段,还是可能经过一次调整,又一次走向新的高峰?目前我们还很难断言,主要是由于现代文明确实有其自我调整的机制。
近代科技的发展与资本主义经济的产生
如果我们以最近三四百年的发展来说,过去我们经常提到,西方主流文明是从欧洲的启蒙运动
开始的。在那个关节上,欧洲国家摆脱了宗教桎梏,发展了自由思想。在自由思想的基础上,开展了科学和技术改进。这两者逐渐互相支持,终于汇为巨流。到今天,科技发展的潜力还在增长不已。
通过技术改进,西方步入工业革命,将过去的农业生产和作坊手工业改为大规模的集体生产。这一生产模式又必然牵扯如何取得大量的资源以及如何开拓巨大的市场这两个问题。于是,资本主义的经济也就应运而生。在这个制度下,技术、劳力和资金三合一的结构,不断将人类的生产力推向新的高峰,财富的累积也随之不断增长。
在资本主义制度下,市场经济的潜力是惊人的,但代价也十分巨大。贫富之间不再只是生活形态的差异,金钱变得比武器更厉害,更足以奴役许多弱势劳工,剥削许多消费者,将社会分割为贫富两截。这一困境刺激了社会主义的成长,马克思主义就是在这一背景下出现的。20世纪马克思主义在世界各地都产生了极大的影响,而且曾经有过大规模的实践。到了20世纪后半期,这些实践却都在不同地区出现了重大修正,以至于许多人问:马克思主义是否必然为资本主义的代替品?这个大的问题我们在此处先提个头,将来我们还要花更多的篇幅讨论、回顾、前瞻、衡量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之间的关系。
现代民主制度的政体形态与内在矛盾
现代文明的另一个重大特色,则是民主政体在各处普遍呈现为国家组织的基本形态。经过几次大革命,尤其是法国、英国和美国的几次大革命,启蒙时代提出的人权观念落实到了民主政治上。“民主”两个字,正如同“科学”两个字,在中国近代思想史上几乎是灵丹妙药的同义词。所谓“德先生”和“赛先生”
,自从五四运动以来就被大家认为具有普世意义的价值。20世纪中叶以后,几乎不再有真正的帝王,除了一些宗教性特强的国家以外,世界上绝大多数国家都以民主政治的面貌建立其国家共同体。虽然在近代中国思想史上,“民主”高唱入云,但以我们一般人的了解,却只是把选举、投票当作民主。我们必须理解,民主政体国家的象征是,国民以宪法或者类似机制,用合约的方式建立一个共享主权的政治共同体。这个共同体是一代一代的国民用法律保障自己的权益,以自己的意志经常性地监督受委托行使统治权的政府,国民也一代又一代经过同样的合约机制,不断地修正这个共同体的权力结构和功能。理论上,任何经过合约建构的共同体,都可以通过参与者——选民——改变其内涵和外延。
在这种定义下,近代文明政治结构上的特色,不免常常会面对两难的纠缠。一方面,任何国家的背后都有一个民族的观念,而且民族又隐含着种族或血缘的意义。无论是种族还是血缘,都是有预设定义的团体。于是,民族国家
不免成为预设的毋庸置疑的共同体,竟与国民合约建立的共同体之间,有难以克服的困难。究竟国家大于国民,还是国民大于国家?身为共同体合约签署者的国民,是必须接受这个共同体的存在,还是有权加以改变?如果改变的过程激烈,说不定又会影响共同体本身的稳定,甚至颠覆和消灭这个国家共同体。近代历史上因为这样的纠缠,不断地产生了国与国之间的冲突,国与民之间的压制与反抗。
前面一段讲到资本主义市场经济及其造成的剥削和分配不均。在现代国家共同体下,又呈现出另外一层困难:个人发展的自由空间和国家公权力作为保障公平、公义的机制之间,关系如何处理?公权力是否能够,或者是否应当约束那些因为累积财富而拥有巨大社会权力的企业单位或个人?理论上,既然每个人都应当享有在法律范围内充分发挥其能力的机会和权利,谁还可以约束这些有发展能力的单位和个人,限制他们发展的空间?今天美国两党政治对抗中很重要的一个争议,就是国家公权力是否应干涉个人发展的自由。可是,在今天资本主义制度之下,财富累积可以达到难以置信的地步:雇主因为掌握了巨大的财富,可以“一钱压死人”,使被雇者没有反抗的余地。财富所代表的权力,在今天往往足以挑战国家的公权力。当然,如果经济方面居弱势的人群团结一致,未尝不能反抗金钱的暴力。从20世纪起到今天,种种工会运动就是因此而起。有些国家的革命也是因为穷汉实在过不下去了,不得不反抗,为自己求得生存的权利。
欧洲启蒙运动以来,个人的自由和平等都是不容侵犯的人权。现代主流文明的精神,就是尊重这些个人权利。每一个个人均具有天赋人权
,这是基督教教义中很重要的部分。神爱众人,对每个人都一样,所以神给每个人的权利,都不应当被另外一个人侵犯和剥夺,只有在这个基础上,现代的民主制度和自由市场才有立足之处。然而,如前文所说,一个民主国家是由许多公民合议,通过合约的方式共同组成的,这个公权力本身代表了全体人民的意志。在比较抽象而一般性的共同意志下,单独的个人该如何维护其具体而特殊的权利?也如前面所说,金钱代表力量,巨大的财富累积使某些个人具有巨大的权力。他们足以影响政策,甚至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通过金钱的作用,长期影响选举、影响立法,进而垄断国家的公权力。在财富面前,个别的小人物具体而特殊的权利不能得到保障,社会的公义和公平在以金钱代表的权力下已经无法伸张。
现代社会中人的处境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在今天的社会,一个经济发达的国家交通很方便,就业也有很多选择的机会。城市化的居住环境,再加上信息工具发达,每一个个人在高度流动性的社会中,很难和另外一个个人保持长期联系,更谈不上构成比较稳定的社团。乡党邻里、宗族亲戚在今天都不过是回忆,不再具有真实的意义。在高度发达的国家,例如美国和西欧,每个人的生活都有太多的选择,而每个人能够得到的机会,既有许多可能性,也有许多限制。于是,个人是飘零的,也是孤独的。今天,在这个经济发达的社会中,有许多人是在网上工作,在家里上班,他们更没有所谓的同事、同僚等一群朋友。最近大家在讨论教育制度,说网上的课程和学校已经纷纷出现,将来受教育也是在网上接受信息和训练,于是同学这一环也不见了。家庭这么一个重要的生活单元,既有感情又有血缘的纽带,今天也在逐渐解体之中。因为,人珍惜自己的自由,不愿意再把自己与另外一个人绑在一起,婚姻因此成为一个短暂的结合,甚至不再有这样的制度。在这个最自然的单元也濒临破碎的时候,个人实在已经无所归属。个人确实是拥挤人群中的孤独者,相呴以湿、相濡以沫在今天已经成为奢侈的幻想。人不仅是孤独的,也是寂寞而无助的。

世界上第一条汽车组装生产线
1913年12月1日,亨利·福特开发出世界上第一条汽车组装生产线并投入生产。
人类不过是许多动物中的一种,灵长类中人这一科,论体力、自卫能力都不如许多其他动物。人能在万物之中占据优势地位,是由于人有智力,更重要的则是因为人能通过语言和思考结合成一个群体——这个群体的结合能力使得人类能够从动物世界中脱颖而出,统治这个世界,将整个世界作为神赐给人的伊甸园
。
到了今天,人群已在离散之中。绝大多数的个人为了谋生,必须归属于某种产业单位。产业单位是以金钱结合的,在这巨大的产业结构中,个人只是可以随时被替换的小零件。在今天的科技生产条件下,人的异化程度比过去更为严重:单独渺小的个人只是将他自己的力量融入产业单位,他自己已经不存在了,他不过是一个随时可以被替换的小零件。人的尊严究竟在哪里?人的自主性究竟在哪里?人之不同于其他动物就在于人能合群,那是不是合群之后就不再有自己?“群”又归谁主导?用金钱堆砌的无冕之王、假借公权力而取得支配地位的民选贵族,他们已经代替了过去的封建领主和帝王,主宰着许多小民百姓的命运,也决定着国家共同体的功能和发展方向。
从启蒙时代到今天,人类在这三百多年中逐渐发展取得的成绩,从生产的能力和生活的舒适程度来说,都远远超越了过去千万年加起来的总和。人类因此自信,也因此骄傲。但今天,这三百多年的发展也让我们看到了意想不到的后果:在这个方向上人走得越远越快,大多数个人的权利和自由都不再得到保障。人有了自由,却不再平等;有了安全,却不再有慰藉。人在伊甸园外,是不是只剩下额头流汗的机会?这茫茫大地是不是终于只属于那些人上人的“高级人”,而“低级人”的命运只不过是散漫的工具?这些都是我们必须好好思考的大问题。这个现代文明社会还在继续不断改变,我们是让惯性作用继续进行,还是加一些匡正,带回人的价值,带回社会意义?
下面诸章将分别从现代文明的方方面面,检讨这一文明系统已经呈现的各种问题。然后再讨论有无可能从中国文化中抽出一些元素,帮助现代文明调整和改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