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资本主义经济的弊病与矫正

自从亚当·斯密撰写《国富论》，替当时新兴的资本主义经济定下基调，大家都以为这个经济形态有其自我调整的机制。亚当·斯密所谓“看不见的手”，也就是市场价格随着供给和需求上下波动，最终会寻找到一个平衡点。从那时候到现在，这一古典经济理论 面临过一些挑战，却也是在斯氏理论的基础上做修正，形成了新古典主义 。经济理论的存在，是为了解释经济变动的现象，而根据这些解释，执政者可以做或大或小的调控。经济理论应当只是工具，不能当作铁则。因为经济形态变化多种多样，有许多外在的条件也影响到经济发展过程中的方向。既然人类社会如此复杂，世界上没有一种永远不变甚至只是长期不变的社会形态和生产方式，我们如何能够自以为找到了一个可以解释种种变化的经济理论呢？

资本主义经济的第一次全球大恐慌

资本主义兴起后，经过一百年左右，那些新兴的工业国家，例如美国和西欧几个国家，掌握了帝国主义发展必须夺取的资源。工业革命以后，生产力的跃升使得这些国家经济繁荣、人民生活富裕，至少达一个世纪。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国与国之间的冲突，其实是在争夺资源和市场。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欧洲国家中胜利的一方，例如英、法，又得到了进一步发展的机会；而失败的一方，例如德国，却必须寻求种种重建的途径，重振国家的力量。在东方，日本趁着大战之中东方市场上的空虚，应势而起成为东方第一个工业国家。于是，古典经济理论在胜利者的一方看上去又是无可指摘的发展指针。

可是，很快世界陷入第一次全球不景气，那也是资本主义经济体制第一次面临严重的考验。20世纪二三十年代，欧美国家几乎同时发生了经济萎缩并面临崩溃。欧洲出现的经济萧条主要是在德国。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时，英国、法国为了惩罚德国，也可以说是为了解除德国再兴的潜力，通过停战和约将德国的生产力基本上限制了，还将德国拥有煤铁资源的阿尔萨斯、洛林 两省交还法国。德国的工业被摧毁了，资源断绝了，德国面临空前的货币贬值，马克的币值落到谷底，百姓全面沦于贫穷。德国的经济崩溃牵动了欧洲全局，英、法也不能躲开德国经济崩溃的震撼。几乎用了二十年之久，欧洲的经济力量才重新复原。

在美国则是另外一个局面。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大量欧洲移民迁入美国和加拿大。他们进入空旷而肥沃的内地开拓农场，用机器耕作大面积的田地，造就了空前的农业高产量。这些粮食和内陆的物资涌入市场，因为供过于求，农产品的价格被拉得极低。中国俗语所谓“谷贵殃民，谷贱伤农”，庞大的农村地区却是因为高产而导致经济几乎崩溃，大批百姓不再具有购买力，也拉垮了工业产品的市场。于是，工厂也面临商品滞销，不得不裁员减薪。在农民已经没有购买力的情况下，劳工大众也失去了购买力，美国经济一落千丈。那些以贷款赢利的银行和以股票吸收资本的股票市场，一个个跟着破产。许多美国工商业者血本无归，失业的群众整日排队等候求职，却没有工作机会。

欧洲、美国的经济大恐慌，牵动了全世界的经济形势。欧战期间，中国和日本的新兴工业也曾一时得到发展机会，填补西方企业撤退后在东方留下的缺洞。但是，大恐慌的浪潮到来，东方的经济发展也受到了严重的冲击。日本因为要发展军事力量，国家公权力尽其一切资源，尤其是利用从中国掠夺的资源，帮助企业家发展重工业，因而奠定了日本二战之前和二战期间的战争力量。中国在那个夹缝期间，也发展了一些近代工业化的基础。然而，许多私营企业在大恐慌的冲击下，同样受到了严重的损害。

凯恩斯理论是对资本主义古典经济理论的一次重要修正

世界第一次经济恐慌，严重地考验了古典经济理论。供求之间的平衡到了一定的偏差时，那只“看不见的手”似乎已无法挽回颓势。德国矫正自己的经济恐慌是用国家的公权力，依仗“日耳曼精神”所支持的全民共同建国意志，居然重新建立了强大的生产能力。在这一基础上，希特勒终于发展了可以挑战英、美的军力基础。在德国重建的过程中，主权国家的威权体制乃是以全国力量支援经济发展的基础。国家给予许多政策上的优惠和鼓励，才使得生产可以在废墟上重建起来。这种国家干预的力量，绝对不是“看不见的手”。

美国罗斯福总统的“新政”，也是用国家力量刺激和推动经济发展。在大量劳动力失业的情况下，罗斯福推动公共建设，例如大型的田纳西水利工程和全面的修桥铺路。全国道路的重建，使得新式快速公路网从此密布全国。有些老城市的都市更新也是通过国家力量支持的巨大工程，以此来创造就业机会。这种做法很像中国传统“以工代赈”的救灾方法。只不过，这一巨大灾害不是天灾，而是过度扩张的人祸。

另一方面如上一章陈述，“新政”创设了今天的社会福利制度，使得穷而无告的国民都能在失业时不至于衣食无着，到了老年至少可以不虑温饱，得以安享余年。再者，“新政”时期国家制定了法律，监督企业和金融机构。用“反托拉斯法”，公权力可以限制大资本独占市场。同时，凭借同业互助、保险和国家保证存款等措施，中小企业可以互相合作渡过难关。国家依据法律密切地注视着企业界的行为，防止内线操作、互相哄抬、虚设账户等不法行为，对违法者施以惩戒。

美国“新政”是非常清楚的“另外一只手”，也就是用公权力直接干预经济发展。国家公权力的操作可以在不同的方面调节控制，避免经济发生过大的缺失损害，以此来维护全体国民的利益，也保障了国家的整体力量。

美国经济复苏，对于世界经济有极大的帮助。“新政”的措施依据的不是古典经济学理论，而是凯恩斯 的发展理论。到今天，凯恩斯理论和古典经济学理论之间还是互争雄长、互不相让。凯恩斯理论的基础是提高消费能力，以此创造更多的市场容量，再以此刺激生产。继续增长的生产力又可以吸收劳力，创造更多的就业机会。失业人数越少，就业人数越多，经济力量越大，发展的潜力也就越加强大。国家一时投入资金刺激发展和长期以国家财力支持社会福利的策略，从根本上说都是为了维持一般人民的生活，使他们具备一定的消费能力。

哈耶克的新自由主义理论

20世纪以前，现代货币还是以贵金属作为发行储备。中国传统上是以白银作为储备，西方则往往以黄金作为储备。在“大恐慌”以后，美国国库不能再以有限的货币发行量输入经济体制，强制推动经济发展。于是，政府通过中央银行——联邦储备银行——调控货币的发行量：在货币量太少时降低利率，释出大量货币；在货币过多时，为了避免通货膨胀，政府以高利率收回流通的货币。这一套货币控制的机制，可以说使政府掌握了控制水龙头开关的权力。放出多少货币量，容许多大的经济增长率，都掌握在公权力手上。这种做法使公权力主导了经济，对于以自由主义为基础的古典经济学理论来说，却剥夺了一般人民从竞争中求取发展的基本自由。

到今天，美国保守的自由主义者还以保护自由为主要诉求，力求约束政府干预的权力。相对而言，以社会公平、公义为诉求的人士，却主张维护一般老百姓的利益。他们坚持国家必须通过公权力将财富重新分配，使一般老百姓无生活之虑。英国保守党、工党之间，美国共和、民主两党之间，其争执的重点也无非是这两种主张。

哈耶克的理论则另辟蹊径：一方面坚持人民有发展的自由，任何政府干预最后都会导致权力的倾斜，人民最终会沦为国家的奴隶；另一方面，哈耶克坚持民主政治，主张以法律来保证民主政治的顺畅运作和人民的基本权利。哈耶克原是经济学家，后来他的理论结构逐渐超越经济领域，发展成为一整套的法律和民主理论。

从古典经济学到凯恩斯理论再到哈耶克的理论，学者们对于现代资本主义经济不断地界定，也不断地因应新的形势而提出新的解释。几十年来，大家都不断地在放任的自由经济和公权力的干预之间，试图寻找一个可运作的平衡点。与这些理论相对的，则是社会主义的革命论——经过革命取得政权，再以公权力完全支配经济发展和财富分配。马克思发表了《资本论》后，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有了苏联的实验；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更有不少国家建立社会主义政权。这几次实验的结果，引起了世界对社会主义的重新思考和修正。

在这一章，我们从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全球经济大恐慌说起，主要目的是要说明经济体制的复杂性。任何纯理性的理论都不足以解释和应付经济实体的变化。下一章我们将要讨论的是，目前我们面对的是什么样的经济形态和其可能变化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