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荷兰首都阿姆斯特丹
多少年之后,我对我的第一次国际声乐比赛之旅依旧刻骨铭心。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夏天在六月的欧洲已经成熟,到处是莺歌燕舞。太阳将金灿灿的光芒慷慨地洒在世界著名的旅游城市,每一座结构极具荷兰特色的楼房上,红色的楼顶在太阳的反光下,犹如一个个圣诞老人的红脸,放射出酡红的沉稳。楼房的各个窗口里俨然匿藏着许多迥然不同的童话故事。窗台上,一盆盆鲜花在阳光的挑逗和拨弄下,仿佛一个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妩媚而风骚地怒放。城市中心大道上,铺满鹅卵石的路面上,时有一列象征着此城历史一样悠久的古典有轨电车碾过,发出狗熊般的喘息和轰响。横贯城市的那条著名运河中间,时而驶过一轮载满游人的白色客船,它显得那么慵懒,一会儿穿过一座桥梁的下身,一会儿便钻进拱立于河上的隧道,犹如一条硕大无比的白鲨,在无所事事地修身养性,百无聊赖地游走。
运河两岸的公园长廊上,楼的旮旯里,树丛的暗隐处,有人在进行毒品交易,还有那些人妖之间,披肩发垂背的嬉皮士和瘾君子们,一边贪婪地吸着白面,一边撸起衣袖,将针管扎进胳膊上的静脉,向鼓胀的血管里注射着海洛因……红灯区的游人更是熙熙攘攘,那一张张落地窗里,红帘洞开,各种身材,不同年龄,风韵各异的妓女,仅用三角裤衩和胸罩遮着羞处,目光呆滞,神情麻木地在一张椅上枯坐,有的还在动作机械地双手弄着“女红”,以借此打发时光。她们与巴黎街头的流莺不同,也迥异于汉堡的皮肉女子,既不拉客,也不对各种容貌、气度各异的客人挑肥拣瘦。从她们眼里流淌出来的光,分明在告诉游客:“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当那些落地窗上的红帘遮住窗帏之后,人们便知,被人们称为“金鱼缸”里的皮肉生涯便开始了新的一轮活剧。直到两个多月之后,我才从收留我的中餐馆老板——温州青田人黄先生处得知,在荷兰卖淫和贩毒,只要交纳税金,政府绝不以法律形式予以干涉……
漫步于我生平初次抵达的这个欧洲名城,我在我的知识库中,用那点可怜的积累搜寻着对它的认知,竟不能确认此地有多少我仰慕的历史文化巨人和灿烂文化的底蕴。只是清晰地知道,阿姆斯特丹——这座每一个欲访欧洲的人无一不渴望亲历的世界名城里,曾住过一位印象派油画大师凡·高,他曾一时兴起,将自己的一只耳朵割下赠予一个心爱的妓女,而使该城愈加闻名遐迩。大师凡·高在我后来的全部印象中,那只放在托盘上依旧微微颤动的耳朵,要远比他的代表作品《向日葵》更能证明他的艺术激情和偏执。阿姆斯特丹给我的最初印象是建筑陈旧、陈腐古朴,路人漠然,毫无世界著名大都市的优越感。在那些河畔,被醉鬼和流浪者遍弃的垃圾中,有轨电车隆隆驶过的街道两旁,那一间间酒肆、饭馆里,行人衣着陈旧、保守和整洁的仪态中,使我心中的陌生感和排斥感正在逐步瓦解与融化……
市政厅是一个古堡式的建筑,正对面便是造型摩登的皇家歌剧院,中心广场上四周布满鲜花,还有色彩各异蘑菇状的巨伞撑在一家家咖啡馆和饭馆门前,巨伞的阴凉下摆着一个个简易桌椅,供那些有闲情逸致的游人用餐和啜饮咖啡,一群群聒噪和慵懒的灰鸽子,慢腾腾地寻觅着食物……
一排排长长的队伍,从歌剧院的正门前,一直蔓延到广场的中央。队伍中有美国人、英国人、法国人、德国人、西班牙人、巴西人、意大利人和比利时人、荷兰人,也有来自东方的日本人、韩国人、菲律宾人甚至泰国人。金发碧眼、肤色各异、高矮参差不齐的青年男女,都用各自的语言交谈着,在各种语言中我只能听懂英语,我手里拿着已填好的报名表,排在队伍的尾端,上午九点的阳光既狡黠又凶猛,刺得我有些睁不开眼。我心情有些烦躁地回首望去,身后的队伍不知何时又续上了很长一截,似乎已不能首尾相见。参赛选手们脸上都很麻木,仿佛不是来参加这四年一次的荷兰皇家国际声乐歌剧大赛,而是从重灾区外逃的难民,来领取皇府的舍粥和赈粮。单从这首尾不能相见的队伍看,我便从心里估量出此次比赛规模之大与竞争之激烈,可能在我一生中不会多见。恍惚间,我仿佛看到古代的莘莘学子进京赶考,数载寒窗苦读,只渴望有朝一日金榜题名,光宗耀祖,龙门一跃,衣锦还乡……望着眼前这数以千计的洋人和亚裔,直视这望不到边际的竞争对手,一向以嗓音宽厚、嘹亮而自信不羁的我竟被这般阵势震住。西洋音乐和歌剧,毕竟是西方文化历史演进的标志,我的洋人同行们,从呱呱坠地,到长大成人,终日沉浸于我们东方人难以接触的文化传统,从作品的风格到语言,从艺术的内涵到故事,都距我们东方人的文化经验相去甚远。我虽曾赴美国留学,在不足两年的时间里,尽管终日头悬梁、锥刺股地苦熬苦学,连英语对话尚且不能十分自如,岂敢奢谈演唱西洋作品?
然而,这毕竟是比赛,在规定作品的演唱中,只要字正腔圆,发挥出色,拔得头筹也绝非天方夜谭!那些与我同在中央音乐学院共学的国际比赛获奖者不也曾与我经历相似,却创造了校园里人人羡慕的成就吗?如果说那时身在音乐殿堂,心却在文学桃园,由于学业上的惰怠,心志的迷乱,使我失去了一次又一次难得的良机,那么眼下,为了让人们重新认识,为了不辜负过人的嗓音,无愧于导师和父母的期待,我决不能失去这次以自己的奋争和努力而获得的宝贵机会。洋人也是人,绝不是什么三头六臂、不食人间烟火的超人。赛场上见吧,让我们在舞台上一对一公平地较量一下吧。我坚信,那些德高望重、在音乐和歌剧界名满天下的评委是公正的,观众由衷的掌声才是主宰此次比赛之灵魂……我的心里鼓胀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豪迈,我的骨节和血肉之间,流淌着因自信而涌满的力量。
在我还来不及理性地玩味这种过早的壮怀激烈到底有几分真实感的须臾中,我眼前晃动的人群里,以及那些貌似稳操胜券、温文尔雅的绅士们,因人种高贵而不可一世的小姐、淑女们,在我的眼里和感觉中陡然变得猥琐和弱小了……于是,在公元一九八九年的荷兰,那个陌生而古朴的阿姆斯特丹的夏天,一个对国际大赛从规则、比赛宗旨到曲目准备,从参赛时的状态到在比赛期间应该如何待人接物等一切还处于懵懂恍惚的北京傻大个儿,竟对着悬于中天的日照,心里充满了莫名其妙的把握和自豪,禁不住傻笑起来,惹得前后排队的洋人诧异地注视我良久……
在六月正午的骄阳下,已经排了几小时队的我,满脸冒着油汗,心里仿佛席卷着灼热的燥火,我的忍耐力如同即将破堤的洪水,随时都有崩溃而出的危机,幸好此时,我的前面只有两名与我一样焦灼不安的报名选手了,我在心里筹划着,等报上名后,将会被怎样一位接待我的荷兰家庭主人领去居住?主人是怎样的性情?家境是否富裕?对声乐和歌剧到底有何等程度的酷爱和感知?是否会喜欢一个东方人?英语对话能力如何?我在主人家的厨房里,能否如愿每日做上一餐中国饭……比赛组委会发给所有选手的通知书上写得很明确,每一位参赛选手将被安排住进荷兰人的家庭里。我从心里深深感激比赛组委会想得周全,他们心里确乎十分清楚,来参赛的世界各国好手们,绝大多数住不起宾馆……就在我独自遐想的当儿,一辆通体漆黑锃亮的超长体“奔驰”停在国家歌剧院报名处左侧的停车场上。这辆代表着一个外交官身份的高贵的“奔驰”豪华车,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也包括那两位正忙着给选手们登记的金发女郎。“奔驰”带着一个国家的威仪和尊严,停好后,那两扇镶着白色金属的厚重之门,被动作灵敏的司机温柔地慢慢打开,从车厢里走出一位年约五十岁,戴眼镜的亚裔中年男子。他西装革履,气宇轩昂,面无表情地用眼睛扫视了一下周边的人群,便独自走近报名处的两位金发女郎,她们两位在神情略微迷顿了一下后,立即起立与这位举止绝对职业化的外交官用准确流畅的荷兰语交谈起来。不一会儿,其中一位金发女郎脸上堆满殷勤的微笑,引领着外交官向歌剧院那金碧辉煌的大厅深处走去……
我目送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这才从神志空无的注视中收回眼神,此刻,那位站立车身边,由司机陪着的青年女子,便闯入了我的视线。她一头黑色披肩发,身材袅娜,穿着时髦,气质绝佳,并戴着一个大得有些夸张而浓黑的墨镜。青年女子环视着长长一队选手,嘴角掠过一缕很微妙的笑纹,用左手不太经意地抚弄了一下与众不同的飘逸长发,便和身边的司机嘀咕了几句,然后开始了她漫不经心的溜达。当她走近我时,我们对视了几秒,我便嗅出她身上的法国香水味。在那一瞬间,我竟用一个准农民式的口吻向她发问:
“您是中国人吗?”
青年女子上下打量我一番,脸颊上又飘过一阵似是而非的笑意,但却答非所问:
“您也是吧?”
此刻,我们都在彼此企图确定一个原本就不用猜测的事实,尴尬地笑了起来。而事实上,在我日后游历西洋多国的经历中,这种尴尬时有发生。
少顷,我首先问道:“刚从中国来吗?”
青年女子姿态很优雅地用细长的手指扶了扶眼上的墨镜,一扬下巴:“出国两个多月了……”
她在稍微犹豫后说:“我刚参加完法国巴黎国际歌剧大赛……”
她在发音至“巴黎”时,很显著地用了重音,像是唯恐我听不太清楚。我在犹豫应不应该询问她是否获奖之时,她一下便看透我的心思,语气淡漠地说:“我得了金奖。”
于是,我的心里像被谁用手指轻轻地弹了一下。蓦地,我的情绪便有些莫名其妙地烦躁起来:“您既然得了金奖,为何还来比赛?”
她显然被我有些鲁莽的率直弄笑了。用一种无奈的口吻说:“我是国家选派的选手,一切都代表国家,不是想怎样就怎样的。”
我顿时被她的话牢牢噎住。她替我解脱窘迫似的说:“您是怎么来的?”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脸和脖子一下肿胀了几许,竟支支吾吾起来:
“两年前,我去了美国。在……国内总也没有机会出国比赛……”
“那你是代表美国的学校喽!”
“是,也不完全是!”
“那……”
我有些愤然地截住了她的问话,像和谁赌气似的说:“我是为了我的老师,我的父母和亲友才来的!”
她显得十分宽厚地说:“我相信你一定会得奖的!”
不知怎的,我忽然对她的这种纡尊降贵的善意,产生了一种浅浅的厌恶,“让我们在初赛的赛场上见吧!”
她彻底地笑了,连嘴角上的两枚酒窝里,都彻底地蕴满了居高临下的神情。
“我是不需要参加初赛的。”
“为什么?”我想我当时的惊诧和无知,一定会使她嗤之以鼻。但她显然在为我保留着起码的面子,仿佛一个极有成就感的人在向一个涉世未深的孩子指点迷津:“任何一个获得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确认的国际大赛一、二名者,都无须参加初赛。”
我沉默了。
她显然看出我的沮丧和失落,语气温和而体恤:“住的地方有了吗?”
“等报完名,会有荷兰家庭接我去住的。”
这时,我又看到了那位衣冠楚楚的外交官,在一个中年而极有风度的荷兰男人陪同下,优雅地交谈着走出歌剧院大门。我急忙再问,仿佛瞬间她便会随风逝去:“能问您住在哪里?”
她犹豫了一下说:“大使的官邸。”
“有……有电话吗?能……能不能麻烦您给留个电话?”
她态度坚决地说:“不方便吧?那是大使馆!”
瞬间,我便又傻呆呆地诧在原地……临分手时,她像一位置身于西洋沙龙里的贵族小姐,动作颇为夸张地向我伸出左手,意欲和我握手道别。我接过她的纤纤玉指,以西班牙贵族青年唐璜的倜傥以及《安娜·卡列妮娜》中渥伦斯基似的暧昧,随着弯下腰去的动作,用我的唇夸张地吻了一下。于是,我便看到了她中指上的那枚极具祖国传统特色的“祖母绿”戒指,和她脚跟处那双绝对可以在西单和王府井随处可寻的海蜇皮似的尼龙袜子……就在此时,我的同行,脸上羞红乍现,人面桃花,疾速地抽回被我吻过的手,立即环顾四周……在她确认我们的举止并未引起四周洋人的注意后,身体一边游离于我的同时,一边用眼神瞥着那辆足以昭示着尊贵背景的庞大“奔驰”豪华轿车,弄不清是真诚还是敷衍地对我说:“好好唱吧,祝你成功!”
“奔驰”车在人们的注视中,冷峻而威严地离去,我依旧在她的最后话语中,痴呆着不知所以。尽管我的心志迷失,无论我的意念暂时的混沌和充满了对前景的彷徨,然而有一个信念,却如同暗夜中的一把火炬,永不曾熄灭,那便是:我永远是一个中国人,在我小心珍藏于心底里的那座主宰我灵魂和一切的丰碑上,永远镶嵌着炎黄子孙的印记……是的,我来了,不仅仅是为了那个无论我如何漠视,都挣脱不了的“印记”,也是为了我曾在年轻生命时段中,因荒唐和幼稚,偏激与执拗,而铸成的羞愧及可耻……噢,能有机会雪耻多么好,多么难得,多么令人激情难抑……等着瞧吧,那位自视稳操胜券趾高气扬的公主,无论是复赛和决赛,我的歌唱和激情,会叫你彻底领略什么才是声乐艺术的真谛,只有到了那个时候,你也许才会真正地知道什么是哀兵必胜,哀兵必胜……在公元一九八九年六月,那个名叫阿姆斯特丹市的中心广场上,一个压根儿还不知道将有何等噩运在等着你的、身高一米八三、嗓音声部被专家和声乐导师确定为低男中音(Bass-Baritone)的傻小子,俨然被自己绝对精神分裂型的臆想狂,弄得仿佛拿破仑再生、成吉思汗再世。
在我终于取得选手号码的一瞬间,眼前倏地掠过一只巨大的黑鸟。当我慢慢展开手中那张豆腐块大小的纸片之后,我看到那上面的阿拉伯数字分明写的是“13”号。于是,我耳边响起一个极不和谐、尖利刺耳的减七和弦。一阵绝望和暗无天日的阴霾,极快地覆盖了我那原本安宁和清朗的意识……我在心里一阵阵潮涌着的不祥预感中独自念叨:“13号啊13号啊,你这个在西方和东方人眼里同样不吉利的数字,为什么不偏不倚、不早不晚非让我给赶上了呢?在日后的比赛中,我将如何面对这种‘出师不利’的征兆?”
外貌酷似一只火鸡的荷兰女房东,在我眼里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红毛荷兰人”。这位约莫六十岁的女人,不仅头发是红的,甚至连脸上和脖子以及衣服遮不住的胳膊和脚踝处,都一如我国云南边疆一带的红土地。而她身上与脸上的红土地,由于皱纹密布,更显干燥和苍老。尤其是她对我投来了莞尔一笑后,整个头部和面容酷似一个网络密匝、不断向外鼓胀扩展的新疆甜瓜。
我坐在她驾驶的那辆像用饼干盒子糊成的小车里,朝她家——那个竟然距阿姆斯特丹市有半个多小时车程的小镇疾驶。小车像害着哮喘病似的,在十分平坦和宽阔的公路上一路哼哼唧唧地跑着,在我直觉中有一种随时都可能散架的危机。车上的我心情阴郁,而她却有些兴奋地哼着一支不成调的小曲,我偷窥着眼前这个衣着分不清颜色、浑身烟草味的女房东,心里便有了些慰藉。我们初次在国家歌剧院门前相见的时候,我从她欧洲重音极浓的英语对话中,觉出了她的英语程度不俗。她像一个前来领养孤儿的老妪,先是对我上下一阵打量后,竟然咧开绛紫色的嘴唇开心地笑了,并告诉我,我是她生平所见到的个子最猛、块头最大的中国男人。阿姆斯特丹市政府广场上空,那六月的骄阳,将这个有着一副被劣质烟酒蹂躏坏了的公鸭嗓子的女人,用准荷兰似的气味腌制成了一个绝不可能轻易分辨出性别和个性的活物。我在心里暗忖,像这样一个气度和神态的女人,会痴迷声乐和歌剧?以她满身的穷酸和寒碜,竟然也会颠颠地跑到国际比赛组委会去申请接待我们这些自视为天之骄子的声乐家,未来的歌剧明星?简直是不可思议!
“饼干盒糊成”的小车在荷兰彩色的原野上飞奔,我视线中出现了一群群身材硕大、滚圆的奶牛,它们正专心致志地俯首啃吃和觅食。一架架从我眼前掠过的风车,勾起了我对西班牙作家塞万提斯笔下的骑士“堂·吉诃德”的回忆。儿时,读这部世界名著并不觉得大文豪那深刻的幽默中孕育着伟大的思想理念。今天仿佛才对这个百折不挠,骑着一匹长毛瘦马,形骸枯瘦,一次次将风车当成假想敌手的骑士有了一种刻骨的敬意……多少年后,当我首次在美国首都歌剧院、华盛顿的肯尼迪中心完整地看过这出歌剧后,我竟被那个已经倒了嗓子,曾名满天下的意大利低男中音歌唱家拉伊蒙蒂所塑造的侠肝义胆、长毛瘦马骑士感动得泪流满面……
荷兰房东家里的一切,验证了我一路奔来的判断。旧式暗色的家具,一如几个世纪前出土的文物,沮丧地蛰伏在它们自己固守的位置上,色泽和形态与主人一样,似乎难以确定它们的属性和用途。这个有着半间客厅和一间卧室,根本就无法分辨风格的郊外小镇上的公寓,连同需用一架木梯攀缘而上的小阁楼,都时时证明着主人经济上的窘迫、生活中的无奈与随意。在我的眼里和感觉中,唯一被敬重的是她卧室中那靠墙立着的自制书架上,摆满了市面上几乎已经绝迹的旧式纹路唱片。此时,我在脑际中飞快地畅想了一下其他选手,住进其他荷兰人家的舒适安逸:铺着地毯的宽大客厅,花样典雅的吊灯,漆黑晶亮的“施坦威”九尺三角钢琴以及鲜花环绕着的泳池里,那一汪淡蓝的清水……只有那样的尊贵和宽敞豁亮的环境,才会激发和培植歌唱者最佳的歌唱状态和激情。我在阁楼上放置好行李,便像一个狗熊似的从木梯上笨拙地爬下,一眼便看见房东将一块鲜红的牛排用细盐撒上,放于窗台上晾晒,心里便涌起了少许的感动。暗忖,像这样的精贵食品,以她的生存环境是绝不敢随意受用的。她在心里也许明晰,高级的肉类对一位临赛状态的歌者是多么的重要。房东用一把柳叶状的利刃在一堆土豆和洋葱的切割中忙碌着。
我走近她卧室的书架,巡视旧式唱片的名目。少顷,我从那排列整齐的唱片的标题便对她肃然起敬:那里的唱片多是威尔第的歌剧和瓦格纳的精品。威尔第的歌剧有《西蒙·博卡涅拉》《黎格莱托》《唐·卡洛斯》《阿依达》及《西西里的晚祷》和《阿蒂拉》等。瓦格纳的作品有《尼伯龙根的指环》《汤豪泽》和《纽伦堡的名歌手》《漂泊的荷兰人》《帕西法尔》等。我在这些古典歌剧精品中,更加迷失了自己对她的判断。我在心底发问,女房东这种耗资过巨的珍藏,看来绝不是附庸风雅。以我当时对西洋歌剧的偏好和认知,不用说威尔第的歌剧所认不全,更奢谈瓦格纳的诸多歌剧。房东至多是一个退休在家赋闲的工薪层老妪,何以在她的收藏中,少见一般歌剧爱好者所溺爱的普契尼和莫扎特,而多是被众多的听众认为过于激烈和冗长、晦涩的威尔第及瓦格纳。由此可见她的鉴赏内涵和程度并非泛泛之辈。然而,她的气度和家境,竟与眼前的收藏格格不入。这时,我的眼前有一道黑色的闪电划过,耳边响起房东的一声尖叫,她全身扑向窗台。那块猩红而遍撒细盐的牛排,被一只身手极其敏捷的黑猫紧紧地叼在嘴里,黑猫迅疾地弹向那四周爬满青藤的院墙……瞬间,我的心际再次掠过了一个不祥而激烈的减七和弦……绝无半点荤腥的午餐,散发着土豆泥和洋葱番茄汤独有的气息,引诱着我因长途旅行而饥肠辘辘的肠胃,逼迫着我饕餮似的狼吞虎咽。为节省每一个荷兰盾,去提防身在异国随时都有的窘迫,我似乎忘却了长时间未曾饱腹的饥饿感,我的肠胃中好似藏着一头巨兽,终于得到了苦等已久的食物。房东见我吃得惊天动地,眼里便浮出了薄薄的雾气。她离席去里屋的书架上取出一张唱片,放于用一方丝巾覆盖着的古董似的唱机上,少顷,我明确地辨认出来那个有着极显著的,并在每一个结尾的小节处布满十六分音符,强劲过渡的歌剧序曲,正是意大利伟大的歌剧泰斗威尔第的《西蒙·博卡涅拉》。沸腾而交响着的序曲仿佛一下击中我的心灵,又似岩浆一般疾快地融入我的血液,于是我喉管里涌过一种热烈而丝丝作痒的欲求,它裹挟着震耳欲聋的金属音质和明媚而厚重的音色,从我大张的嘴里奔腾而出:
啊,你这庄严而神圣的皇宫,
让我向你做最后告别,
噢,还有你,
圣洁而高尚的圣母,
却不能保护一个处女的贞洁……
我诅咒你,仇恨你……
噢,我说了些什么?
我竟然在咒骂圣母吗?……
我沉稳如黄钟大吕的低音,在延留和托付给低音“F”的坚实中,收回了我的吟唱,此刻,眼前的房东因诧异和惊悸泪流满面地喊出了这样的句子:“我向上帝起誓,你赢定了!”
已将本属于我的牛排彻底食净的一只黑猫蜷伏在围墙上,仍回味无穷地用舌头在唇上环绕。我凝视着脸色愈加酡红的荷兰女房东,心里浮升起一股斗志激昂的自信……然而,不知为甚,那只以漫不经心的本能轻而易举地夺食了本该属于我之美食的黑猫,以及那块荷兰女房东精心为我壮行的牛排,多少年后,仍旧像一个有着灵性的神奇悬念,常常不自觉地徘徊于我的记忆中。
我伫立于荷兰国家歌剧院舞台中心的三角钢琴前,心里一派宁静。观众席和镶刻着金属花纹的包厢里,密密匝匝地坐满了观众,在刺眼的舞台灯光肆无忌惮地照射下,我稍稍地侧过脸去,疾速地瞥了一下那位身材壮硕,一只大得不可思议的鼻子上架撑着一副同样夸张的黑边眼镜的钢琴家,做了一个深深的呼吸运动。据说大鼻子钢琴家是荷兰首屈一指的歌剧艺术指导,又是历届国际比赛的专职伴奏。在过去一星期的观赏比赛中,他以精湛的伴奏技巧和乐感,让我和所有选手与观众痴迷。我心里纳闷儿,为什么这里的比赛仅在第一轮便让观众参与!我觉得不可思议,荷兰的观众也竟会在初赛时,便趋之若鹜地坐在此地观赛,而且竟有如此的定力,一坐就是一个礼拜,几乎把各国的选手都听一遍……我的目光越过底层的观众,飞快地投向二层和三层的包厢,但由于包厢的灯光昏暗和二三层观众席场所的关闭,我不能确认评委所坐的方位……就在我的思绪和意识行将松散下去的时候,从大鼻子坐处传来一声压抑着的轻咳,瞬间将我的注意力拉回脑际。
琴师在极有力度和空灵感的八度指法中,强烈与沉稳交替着奏起舒伯特的著名大型艺术叙事歌曲《魔王》,于是我眼前腾起一个生动而充满紧张气氛的画面:夜半寒冷的乡间小道上,一位父亲怀里搂着奄奄一息的儿子,扬鞭策马,焦急万分地奔驰在返家的途中。在儿子惊恐和发着热病的混浊意识里,他看到满脸狞笑的魔王,用它那令人迷幻的黑色长斗篷变魔术似的向他展示着美食的诱惑、女儿的秀色和旋转的河流与花园……儿子每一个疑虑和呻吟都激起父亲慈祥的安慰和准确的判断与校正……一会儿是叙述者的低吟,一会儿是魔王的色厉内荏,间或又是儿子惊惧的喊叫,最后总是在父亲坚定的呵护中完成了一个又一个高潮迭起,化险为夷的解脱……我的意识和紧张忙碌的喉咙里,仿佛疾速射出一排排子弹,根本来不及稍稍体验一下变化多端的德文词句,酷似一个被疾鞭狂抽的陀螺,无法自律地狂转……大鼻子终于在我最后两个由于稍许的停顿更显得铿锵有力的吐字后,用他那双带电和富有神力的大手,在键盘上奋力而收放自如地触碰后,结束了这首即便是德国艺术歌曲大师费雪·迪斯寇也绝不敢掉以轻心的艺术经典之作。琴师修长的双手还未完全收回到应该的位置上,观众席里的掌声和喝彩声便爆发出来,那是足以淹灭一切的狂呼狂欢。我稍稍整理了一下沸腾的意识,背向观众,取出西服上衣口袋中露出一角的红色手帕,慢慢擦去额上和腮边的热汗。这时,我看见大鼻子满脸的万道金光。在我与他又同心同德地完成了威尔第代表歌剧《唐·卡洛斯》中国王菲利浦咏叹调后,全场的观众又一次喊叫和鼓掌,覆盖了一切理性和冷静。
我在忐忑不安、极其难挨的时光中,在人群熙攘的剧院大厅里,不时地与迎上前来的观众和各国选手们握手寒暄,接受着人们由衷和并不见得全是发自内心的贺词,焦虑和紧张让我在一个小时的等待中竟去了三次厕所。倏地,我的目光好像在流动的人群中,碰触到那个优越感十足的“选手”。在我正要潜心一路追寻过去的瞬间,她那充满了自负和仪态万方的倩影便在人流中一闪即逝了,留给我的那种无法形容的神情,掺杂着既复杂难堪又居高临下的不以为然……正是这种朦胧而具体,真切又不能确认的惟妙情态,多少年后依旧使我每临巨大挫折后,都会激起复仇般的悲情和壮怀激烈……
舞台上那张令人万般猜测、心跳过速、烦躁不安的绛紫色序幕再度被拉开之时,我敢说在场的所有选手和他们的接待家庭成员,都在那个今天看来十分荒唐可笑的时空里,无一例外地浸泡在一种紧张难耐之中。从根本上而言,它并不和死囚的宣判、官司输赢的揭晓有任何巨大的差异。这个让数以千计来自世界四面八方,经历了一个星期的激烈角逐,使各国歌手们寝食难安的国际大赛,此刻将要宣布进入下一轮比赛的名单,尽管这种初次的揭晓,一点儿也不能证明最终的胜利,但它无疑在各个竞争对手的盼望中奏响了最终胜利的序曲……在宣读名单时漫长而冷酷无情的过程里,人群中不时爆发出兴高采烈的欢呼声。我虽对自己的演唱发挥有着时暗时明的自信,又竭力重温在长廊上人们对我的确定和赞许,但还是紧张得手脚冷汗涔涔。我在周身血液倒流、万念杂陈的等待中,最终确认了没有我的名字,整个身躯仿佛被人剔除了全部筋骨,如同一具毫无知觉的行尸走肉,瘫软在红绒覆盖的座椅上,心里一派虚渺的空落和遥远。而我身旁的荷兰女房东仿佛也遭到电击一般,全身似水银浇灌,整个人僵死不动,恰似一具玩偶……那夜,我躺在房东那张行军床上,周身发着高烧似的灼热不堪,心中万念俱灰,让我既远离了“壮志未酬身先死”的孤寂和无奈,又时时煎熬着对自身期许过高,却猛遭迎头痛击的无尽耻辱和心力交瘁……我在极其虚弱的喘息中,度过了有生以来第一次彻夜未眠……当黎明的晨曦悄然爬上阁楼的窗棂,庭院中的树梢上传来鸟儿的婉转啼鸣,我竟咬牙切齿地和自己说:哀兵必胜吗?何胜之有啊!哀兵就是哀兵,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悲哀的惨败!……于是两行冰凉和绝望的清泪,顺着我的眼角从我麻木的双颊流过,万般无奈地滴落在略带些牛屎味的枕巾上,发出清晰而沉重的嘹响,蒸发得近乎枯竭时才具有的喧嚣……
国家歌剧院二楼,那间华丽得似乎在舞台上才能目睹,假得不能再假的会客厅里,我坐在那位弥勒佛似的评委面前。从房东嘴里知道他是荷兰籍闻名世界的艺术歌曲演唱大家,我曾在美国和欧洲许多唱片商店里看过这位低男中音的CD唱片。按比赛组委会的规定,被淘汰的选手有权约定他们认为值得信赖的评委咨询。我进门的时候,这位浑身上下一切都圆滚滚的红发评委,面部表情十分冷漠和严肃,身上透着一股职业性的见怪不怪、事不关己的陌生感。就在我刚一落座的瞬间,我明显地看到这个腆着个巨大肚子的国宝级的歌唱家,竭力地控制着自己打了一个哈欠。假如没有和远在美国的黑人教授通过长途电话,假如不是那位终日衣着举止绝对绅士的黑人教授在电话中百般劝我去征求一位评委的意见,问题到底出在哪里,以我的性格即便刀架于我的脖子上,恐怕死也不会去亲历一场“亡羊补牢”的说教和安慰。赛场如同战场,倒下的战士至多可以获得一项慰问未亡人的“烈士”殊荣。至于他们在被子弹射中前的一切绚丽多彩的梦,渴望有朝一日荣当将军的畅想,随着一颗仅仅可能不到半分钟甚至几秒的子弹,就彻底地将他们丰饶而生动、平庸和乏味的人生,转瞬之间便化为乌有了。战士有了命运之神保佑,身经百战性命无虞,才有当将军的可能,而歌唱家有了幸运之神暗助,必定扬名天下,万人景仰。眼前这个弥勒佛似的名歌唱家,也许仅仅是他落草于欧洲,所以便从一开始注定就有了我这个东方人难以企及的诸多优势……此时,我的纷乱思绪被他低沉的问候打断了:“你好,年轻人。”
我点了点头,算是回答了他的问候。这时,他向桌前欠了欠身子,目光明澈地注视着我,我强压哀怨向他发问:
“请您简单地告诉我,为什么我会在第一轮比赛时就被拿下?”
弥勒佛的面部表情依旧冷漠和麻木。但我从他眼神中读到了一种深切的无奈和同情。“也许你会很意外,在我心目中,你应该是最后的决赛选手,假如你发挥得出色,你很有可能赢得本次比赛。”
他的话让我的心里笼罩了一股暖意,这毕竟是一个有名望、经验老到的歌唱家和评委的评语,但旋即我又在心里骂道:“真他妈的是只老狐狸。”因为我在瞬间想起了美国的一句谚语:任何人的赞美是从来不需花一分钱的!
名歌唱家那双湛蓝的眸子似乎窥破了我的心思,神态十分严肃地说:“你与其他进入第二轮选手的比分仅差0.5,而我给你的分数是最高的。”
我想我听完他的话后,脸部表情一定是压抑不住向外溢出的强烈嘲讽:“你为什么会给我最高分?”
“因为我们是一个声部,因为你唱的《魔王》让我惊叹……我想,假如让我用中文演唱这首作品,也许会是一个灾难。”
我被他的话震撼了,眼眶里潮起一片湿润。“然而,我代表不了所有的评委……”他的抱憾深切而诚恳。
“那么,观众的掌声呢?全场的喝彩呢?”我有些愤怒地打断了他的话。
他耸耸肩,双手一摊,大声说道:“假如观众的意志可以左右评委,那么还要评委何用?”
我被他的话牢固地噎住,无言以对。
这时,他以深不可测的神情、温良的口吻继续说道:“你完全有资格代表你们的国家前来参赛!”
“那又能怎样呢?”
“请相信我,那会从根本上不一样的。”他的话仿佛在我的心里重重地压下一块铅板。我的鼻腔被一种悲情和委屈的酸胀塞满。沉默良久后,我哀伤地缓缓道来,仿佛一个远行而归的游子,终于回到故里,却发现亲人们已赴他乡。
“不是每一个中国的杰出歌手都能有运气和殊荣代表自己的国家……但是,无论我走到哪里,无论做什么,都永远不会忘记我是一个中国人,一个真正的中国人……”
我强抑着说不清楚的悲壮情怀,俨然一个喋喋不休、总嫌别人不懂我心思的老妪,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弥勒佛睁圆双眼,那里明显升起一种深刻而复杂的情绪。
他缓缓地不无惋惜地垂下头去,喃喃低语着:“假如你的老师能够在你比赛时坐在评委席上,假如你是代表国家来参赛的选手……”
“你什么也不必再说了,我想我听懂了你的意思!”
“不,你并不完全懂。你还太年轻……许多事情你也许一辈子都弄不懂……一个国家耗资巨大,费时多日,举行一个世界声乐和歌剧界都瞩目的大型国际比赛,是绝不会将多数奖项给外国人的,绝不会的……”
弥勒佛说到此,戛然止住他的语句,眼里的神情瞬间变得有些懊恼和后悔。在长时间的沉默中,我明确地感受到了他对自己的冲动与正直有一种过于唐突和率真的悔意。然而,他的直抒胸臆却在瞬间让我感受了一次被迎头痛击后的豁然开朗、茅塞顿开的启迪。于是,我站起身来,向他伸出右手,由衷地说道:“谢谢您告诉我这些,现在我感觉好多了!”
意外的是,他并未接过我伸出的手,态度极其严肃和庄重地说:“继续走下去,绝不要停下来。如果你从此认输,这次比赛就是你的最后一站。要坚信这个世界定会有公正,你今天所经历的这一切,我年轻的时候都经历过。我相信你总会有出头那一天,而最重要的是,你必须相信你自己,永远不要怀疑。”
我绕过桌子,走近已起立的他,与他紧紧地拥抱了一下后离去。出门之后,我的泪水夺眶而出,立在那里竟不知该向何处去,一任泪水滚滚长流……
也许是对下几轮比赛进程的好奇心占了上风,也许是对每递进一轮比赛的各国选手实力和发挥状态的渴望了解,抑或是那个远在美国的黑人教授苦口婆心的劝留对我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再不就是想以此验证一下自己到底有多大的承受力,逼着自己对意志的挑战等诸多原因,我在这个终日变得阴雨绵绵的压抑和阴霾中,最终没有立即打起行囊,愤然离去。
我从荷兰房东越来越阴沉、不时烦躁的态度和语气中,感到自己每一天的滞留都会给她带来不愉快的情绪。平心而论,我不难理解她的心态。作为一个靠退休金度日的人,尽管接待一个外国比赛选手是她出于内心的真诚和情愿,但是我的赛事在她眼里已经结束,已经没有任何理由留在这里。于是,就在一次去看比赛停车时,当她毫不客气让我掏出几块钱付停车费后,我做了一个极不情愿的决定:不管比赛章程有明文规定,直到全部赛事结束,接待家庭无权提前终止对选手的照顾等,我都将从腰包里那所剩不多的美元中取出一部分向她支付伙食和住宿费用。尽管我终日每餐吃的是黑面包、花样翻新的土豆和洋葱,睡的是一张翻身便四处咯吱咯吱乱响的行军床,没有窗扇和不辨颜色墙壁的阁楼,我都将坚持到比赛全部结束,我要亲眼见到最终鹿死谁手。我要目睹那枚被千人竞争的金牌最后到底荣归何人。我要彻底感受一下那些名列前茅的选手究竟是何方神仙,究竟有何等超人的嗓音、技巧,和我有着多么不同凡响的差异。一天晚上,我将盘中最后残留的一口土豆汤吮吸干净后,麻木不仁地从上衣口袋里取出早已准备好了的四百美元,隔着那张也许是她祖父传下的巨大圆桌,直着递了过去。荷兰房东盯视着我的手,先是一下子凝住不动,少顷,她的鼻翼开始剧烈地翕动,双眼也瞪大了不少,好像被我的举动稍稍惊吓了一下似的。我的手执着和坚定地在她显得有些慌乱中举着,没有半点犹豫。瞬间,她整个人已经深红入骨质的肤色陡然变得愈加紫暗,整个人形仿佛彻底往小处猛地收缩了不少。房东收下钱后,显得局促不安地站起身来,走进里屋,在一阵翻箱倒柜的响动后,居然拿出一瓶陈年的俄国伏特加烈酒,表情有些腼腆地硬塞到我的手中……
一轮又一轮的比赛,在我难挨的时光中递进。我每每看到那些嗓音平庸,演唱索然无味的选手,听着那毫无才华和缺乏激情的吼叫,都恨不能立即冲出这个金碧辉煌、座无虚席的国家歌剧院大厅,在那个空旷和游人熙攘的广场上狂吼几声。我一次又一次地强忍着即将冲腾而出的压抑和愤怒,强迫自己冷静和理性地分析玩味台上的歌手,到底有何比自己更为显著的长处和优点。但他们多数人的平庸和毫无光彩,却一次次地折磨着我,令我生不如死……更让我万般痛苦和欲哭无泪的是,在走廊上,我竟常常被好心的荷兰观众截住,向我表示他们对我落选的愤愤不平,每当此时我的心里仿佛便有无数只无形的大手在激烈地撕扯和挤压,整个人仿佛彻底地陷入了一片根本无法自救的泥沼,是那么的绝望和无奈……那种刻骨铭心的折磨和受难,竟让我在日后的歌唱生涯中屡屡再度复现和重温。也许我正是从那样的境遇中,才彻底顿悟了孟子的哲言真谛: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然而,那种何处都难以脱逃的“苦其心志”却在我尚未经历的未来之日里,仿佛一个鬼魂经常光顾我的心路历程,不断地锤炼着我的意志,考验着我的耐力。
千呼万唤始出来的最后总决赛,终于在评委和观众连日来上下午轮番的平衡、审度和耐着性子的聆听中,疲惫中,拉开了最后角逐的序幕。在那位金发披肩、媚眼飞扬的女报幕员纯正的英语发音中,以及观众席不时发出的轻微嗟叹、议论中,我明确了十二位幸运的决赛选手中,荷兰选手竟占了九位。其余是一名美国黑人女中音、德国男高音和中国的那位女士,那位国手竟在四分之一半决赛演唱莫扎特《魔笛》中“夜女后咏叹调”高音HiE和HiF花腔中,连续出现几处明确破音。这位在几轮比赛都以华彩出众,花腔透明坚固,声音色彩变化,强弱转换自如而不落痕迹,尤其是HiE、HiF,歌曲高音极限上轻松自如的中国花腔女高音,吸引了整个阿姆斯特丹的观众和各大报纸的记者。不知怎的,她在四分之一的半决赛中大意失荆州,确实已被淘汰出局。但不知为什么,只过了一夜,她的名字又赫然列于榜上,她那略带自恋和不可一世的神情及身姿又居然排列于十二名决赛选手之中。倏地,我眼光被坐在二层包厢里的荷兰女皇身旁的中国大使所吸住。顷刻之间,我从心底里似乎悟出,为什么这位国手会在关键的时候化险为夷。我极难想象,假如奥林匹克的一个冰上运动员,在她进入角逐金奖的总决赛前,几度滑跌在冰场上,无论她是谁,以往的成绩再高不可攀,她无疑会被刷下。然而,我们那位国手在高音上几度出现骇人听闻的破音,难道不正和体操皇后摔下平衡木,冰上运动员在高难度动作中摔躺于冰场一样吗?但我们的那位国手,毕竟有着仪态威严的、与荷兰王国女皇比肩而坐的大使作为后盾。当艺术家拥有幅员辽阔的祖国作依傍,有祖国亲人的支持,必然会逢凶化吉、无坚不摧。然而艺术竞赛与体育比赛最大的不同是,人为的暗箱操作和幕后交易,是极难绕过幕前那众目睽睽的目光的。于是,体育运动员的失手要远比艺术家的事故清晰可判又无法逃匿……世界上迄今为止,还没有一个足以引起国家与国家之间如此重视的大赛,是在一种以人性的公正和神圣心态下举行的。今晚,眼前的决赛在所在国女皇的御驾亲临和为数不多的外交友邦国大使参与下,它的根本意义已在我的心目中丧失了其应有的意义和分量,以及其神圣感和权威性。于是,我再次咀嚼和玩味那位弥勒佛评委富有极深意味的语句和神态,越发觉得有一种“慷慨悲歌之士”的孤独和无助、悲愤与无奈。
穿着燕尾服的指挥家风度翩翩地奔赴台前,赢得观众席上数千人的起立欢呼,管弦乐团的全体乐手肃然起立,筑成了一片黑色森林。我并不知道,有女皇莅临的国家级音乐庆典开启前必奏国歌。挂着紫红帷幕雕锦刻彩的典雅包厢里,那位仪态万方的女皇脸上,驻留着皇家素有的神圣不可侵犯,她用一只胳膊绕向右肩,将左手平扶在心脏上方,神态进入了一种为她的王国和子民祈祷和祝福的庄严凝重中。大使站立于她的身旁,脸上那职业化的表情仿佛老僧入定,令人觉得深不可测……指挥两只手如同翅膀略微一扬,乐手们款款落座。荷兰国歌十分优美流畅,但却不如我国《义勇军进行曲》那般激昂奋发。演奏淹没了整个华丽无比的大厅和黑压压的人群,我眼前轮番掠过一个个男女选手,那天之骄子般的气派和带着阿姆斯特丹六月夏日阳光灿烂似的演唱,他们那种训练有素的嗓音,精确无比的西语吐字,让人艳羡的台风,魅力四射的发型与衣着,无不叫我时而沉陷一种感同身受的激情,时而浮升起“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的体味和壮怀激烈之中……
那位美国黑人女中音歌唱家,以她巨大似鲸的身躯,在波涌起伏的乐队狂奏下,将那首法文咏叹调用光耀似绸、柔和似绢、狂发如雷的嗓音,唱得惊天动地,淋漓尽致。在她演唱结束之时,观众竟破例起立喊叫鼓掌。过了若干年之后,我才知道她唱的是法国伟大歌剧家圣桑的歌剧代表作《参孙和达丽拉》,那百听百醉、旋律如同罂粟花似的凄艳妩媚的旷古奇曲……怨不得《圣经》中那个力大无穷、气魄绝世的大力士参孙在达丽拉惊艳绝伦、性感百转千回的咏唱后,竟像中了法术一样说出了他那万夫不当的神力源自他的头发。那个有着日耳曼血统的男高音歌唱家,以他的英雄男高音特有的铿锵、重金属的音质和圆润粗犷的音量,一次又一次将瓦格纳《罗恩格林》中那位山野神秘青年自身的血肉与森林、山脉和河川的灵性融为一体之意境,诵唱得使我心惊胆战,自惭形秽。直到此时,我才真正地意识到了什么才叫山外有山,天外有天!然而,在我的感受中,荷兰籍的任何一个决赛选手,与以上两位鹤立鸡群似的异国选手作比,都像是被人抽掉了周身筋络,发挥得黯淡无光、衰败力竭……但是,大厅中的荷兰观众却对自己的每一个同宗同族,发动了一次又一次海啸般的疯吼和掌声的狂潮。在这般震耳欲聋的欢呼助威声中,我极其理性地碰触到一个民族桀骜不驯的个性,以及它那坚不可摧的群体意识。
国手最后一个出场时,台上台下一片宁静。我下意识地仰头瞥见了正襟危坐在女皇身边的大使,他仍旧神态淡然,但却将双肘支撑在包厢的沿壁上,表情专注仿佛凝住。在观众礼节性的掌声中,她笑容可掬地置身于指挥台上的乐队灵魂人物身旁。一头瀑布似的黑发生动活泼地顺着裸露的秀丽双肩畅流而下。摘去墨镜的她,在众人面前宣扬着少女那略施粉黛、秀外慧中的古典东方含蓄之美。整个人形亭亭玉立,恰似一束含苞待放的荷兰国花郁金香……指挥在习惯性的一阵沉吟后,用纤细的指挥棒向默守着的交响乐队慢缓地一拨,于是,从那个音乐丛林中发出的第一个和弦里,我便听出是那首选自萨尔茨堡神童的歌剧《魔笛》中的“夜女后”咏叹调:“我的愤怒在燃烧……”我的心猛然往下一沉,眼前又似一只巨大的黑鸟飞过。几乎每一个声乐实践者都很明确,这首花腔咏叹调技巧之难,戏剧性之强烈,高音与HiE、HiF之上的危机四伏,难以言述。虽然它可以让众多的花腔女高音达到一种无人企及的辉煌境界,但是歌者一旦在气息的支撑和真假声换替的把握中稍有差池,便会一失足成千古恨。平心而论,我虽从内心深处嫉妒和排斥眼前这位总是被命运之神垂顾的天之骄子,但她的成功,无疑将会在中国的声乐史上留下重重的一笔。与那些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荷兰选手作比,姑且不说他们表现平庸,就是他们个个光彩照人,我也由衷希望这个代表着泱泱中华大国的人物,能够在如此意义重大、规模宏伟的国际赛事上,弘扬中国人的精神面貌和驾驭西洋音乐。我虽名落孙山,苦尝不耻和卑微,但她假使能不辱崇高的使命,为祖国再夺得一枚金牌,也无疑慰藉了我那惶惶不可终日、茶饭无味、混浊度日的失落情怀。
然而,我却百思不解,眼前这个已在四分之一决赛中,遭受以高音几度唱破的“滑铁卢”之灾的国手,竟然会再度铤而走险,犯下如此战术性错误。然而,我的焦虑和怀疑很快就被她那精绝无比、技巧娴熟、光彩夺目的演唱彻底冲垮。那一阵阵胜似鸟鸣的花腔,冲撞在大厅的墙壁上后,又在剧场的静谧空灵中掀起了破晓时分晨钟的脆响。伴随着那婉约明畅的天籁之声,叫我血脉倒流无法自已。她身后的管弦乐队似乎已经完全突破了演奏和音乐功能,仿佛挟持着我展翅高翔于巴伐利亚湛蓝的天宇里,那一望无际的黑色森林和被一派野绿覆盖的山峦之上……激动得无法自制的交响乐队和谐着唱得走火入魔似的她,浸淫着莫扎特神乐的灵性和精致,裹挟着胸中复仇烈焰熊熊的“夜女后”,以她那令人惊诧和神志迷乱的冷艳、曲扭与裂变,在无数痴呆的观众眼前,狂燃着一堆堆熊熊的地狱之火,将夜空中的冷月、魔界中的残河、深山中的窟穴以及太阳神居住的神殿圣坛,全部罩进了她那匪夷所思的声乐技巧和电闪雷鸣的狂热之中……然而,就在她完美地缔造着新的纪录,创建着又一次光焰夺目的奇迹的最后一搏中,那个永远被所有花腔女高音歌手们警惕和公认的高音HiF上,陡地升起一个幽灵,并在它那极其险恶和狡猾的深藏不露中,疾速而防不胜防地给了她致命的一击……就在这个原本可以使她高奏凯歌,实至名归,绚丽无比的高音上,却让我们的那位全身被灿烂光环笼罩的国手,遭遇了一个确定无疑、振聋发聩的爆破音,让所有的观众和评委连同女皇和大使,都不约而同地发出一种压抑不住的、深入骨髓的遗恨和惋惜……就在那个随着时光和岁月的迁移,很可能用不了多久便会被万物忽略遗忘的千古遗憾中,我这个“壮志未酬”身先“死”,从遥远的国度孤行而来的歌唱选手,被惊悸和震撼得全身紧缩,灵肉不存,冷汗淋漓,浑浑噩噩地融化于满场不知所措的观众群体里……
世界上,人类中,任何一种从内容到形式上的宣判,都是残酷和具体的。在女皇和大使起立鼓掌的矜持中,评委代表以无谓而稀松平常的口吻宣读每一个获奖人名,都让观众饱受了情绪巨大幅度的兴奋和失望。也许是荷兰女皇也在等待着结果的揭晓,所以这个赛事的终裁在我日后的许多重大的比赛中是泾渭分明、速战速决最快的一次。毫无疑问,荷兰选手囊括男女前三名的奖牌,那位技压群芳、声震国家歌剧院大厅的美国黑人女中音歌唱家,以及那位日耳曼瓦格纳英雄男高音仅获优胜奖,而那位与金牌擦肩而过的中国公主,只获得本届比赛唯一的一个特别奖。在观众群起而为黑人歌唱家和德国人愤愤不平的喊叫中,我却为自己的同胞,那最后一刻的功败垂成刻骨地抱憾着,惆怅着。我眼望着缓缓离席的观众,怨恨着自己的命运不济,竭力地想驱走心里那种无尽的落寞与茫然……在人流涌过的长廊上,我看到那位泪流满面的国手,在几个使馆工作人员的簇拥下离开人群,迅速地消失在大门口处……
中心广场四周的路灯明亮刺眼,近处那个高耸入云的巨大教堂顶端,响起了沉闷的晚祷钟声,震慑着四周的一切。我的荷兰房东默默跟在我的身后,动作极其熟练地卷起一个形状绝无国界区别的大“烟泡”,用一根火柴燃着吞吸起来,整个人像是一个幽灵,尾随我的身影。望着满天的星斗,嗅着空气中飘着那朱古力热饮的淡淡清香,我突然觉得自己是那般的卑微和可恶,空虚和肮脏,残缺和无用,仿佛蜷缩于那一幢幢楼角处的流浪汉,恰似那一个个茶肆酒楼背后的醉鬼,百病缠身,无家可归,无非一堆有血有肉的活垃圾罢了……就在此时,我的眼前又活灵灵地再现了那个屹立于船首,任凭惊涛骇浪蹂躏,而决不屈服的荷兰船长,他的脸色依旧苍白,绝无血色,但他那种要与命运再做最后一次较量,喷着烈焰似的眼神,直射进我那死灭而颓废的心里,逼迫着我,焚炽我的冷血,逐渐使它沸腾起来……
我像一条无家可归在荒野中闲荡的野狗,在这个距阿姆斯特丹三十公里外名叫“肖尔淘根布施”的小镇上,漫无目的地胡乱转悠着,心里空荡而慵懒。口袋里的盘缠只有不足一百美元,眼前窘迫和囊中羞涩的情势无情地告诉我,那个几乎家徒四壁的荷兰房东处,我决然是无法再待下去的。行李中还有已被改过几次归期的半张机票,但我却没有颜面和勇气去直视美国的音乐学院院长和黑人教授。面对他们,我将何言以对?至今我还清晰记得,为了争取此次赴欧洲比赛,我的教授亲自领着我,几乎不顾身份和颜面,多次坐在那个总是西装革履、绅士气味充斥全身的院长面前,口气竟有些低下地恳求他,仅仅批下一张往返机票和少得可怜的零用钱。而那时,我在的那所私立音乐学院,虽是世界著名,也算是全美国最古老的音乐学院之一,但由于经济上濒临崩溃,随时都有可能出卖给邻近的那座举世闻名的医学院。向我父母伸手要钱吗?显然绝无可能。我的父母每月靠着不足三十美元的那点公务员薪金度日,又将我们两个吃起来如虎豹的兄弟在同一年送进中央音乐学院,在我远赴美国时,他们几乎已经耗尽了终生的积蓄、变卖了家中所有值钱的东西。那时,我常常看见做编辑的母亲,在灯下用万能胶水补着根本无法缝缀的廉价尼龙袜子,她用那高度的近视眼逼迫着自己,将已经有些花白的头颅,拼命地靠近床头柜前那盏昏暗的孤灯,神情专注而笨拙地做着自己手中的工艺。我时常在入睡前听着父亲久坐在已经布满窟窿的藤椅上,伏案写作时,因吸着用烟票和几毛钱买回的劣等香烟,伴着足以能咳出肺血的巨大而恐怖的动静,这使我充满忧虑的心灵极度不安。
荷兰房东出于对我落选的深切同情,确定地告诉我,世界音乐之都维也纳在一个多月之后,将有一个似乎比阿姆斯特丹更重要的国际声乐比赛,她神态坚定地告诉我,她将通过朋友尽快弄来报名的表格和有关一切事项的材料。我在越洋电话中将此情形告诉了黑人教授,他答应我再去向院长求助,并鼓励我要不惜代价,争取下一次比赛。多少年后,我才从这位黑人教授朋友嘴里知道,为了给我筹集流连于欧洲比赛的费用,他竟急中生智,用了我根本无法知道的手段,向学校的“杰出学子”基金会为我弄到了一笔两千美元的盘缠,为此他竟冒着被学校解聘的风险。几年以后,他为了正义和自身后半辈子的安全感,以“目无校规”被院长告上了联邦法庭后,反以“种族歧视”和自己法学博士的知识积累,反败为胜。黑人教授以学生最终获得国际比赛大奖,黑人加上黄种人一贯在校园里被歧视为劣等,诸多的如山铁证,使院长在法庭上颜面尽失。而他自己却被校方提前宣布退休,但那时的他毕竟已是学生屡获国际大奖的教授了。许多美国声乐大赛和国际大赛竞相邀他出任评委,不仅如此,就在他被学校强令退休不到几个月后,又被首都华盛顿的一所著名黑人大学的音乐系聘为主任。而我,因为替学校声乐系争得前所未有的殊荣,不仅被减免了所有学费,进而享受到一间直到毕业都不用交任何租金的学生公寓房,以及凭卡免费吃饭的特殊待遇……直到我五年后临近毕业时,才真正知晓,美国的私立学校向来以有多少获奖的学生,象征着自己的教育政绩和名校的质量,并以此作为向社会、政府及富人们吸引捐款和资助的佐证……然而眼下的我,正为自己何处安身和苦等学校的汇款而深深陷入一种进退不是、经济拮据、精神萎靡、前途堪忧的茫然心境之中。
就在我依旧不知该向何处去的时候,不远处一家招幡上写着“国庆”两个赫然大字的中国餐馆映进我的眼帘。我的心头倏地一热,那个和我唯一骨肉兄弟名字一模一样的中餐馆,在我于异国他乡,举目无亲,面对命运的捉弄万般无奈的境遇中,无疑像一根救命的稻草,在我似乎溺水无助的危难时刻,在我挣扎孤独的心里,闪过了一道希望的火花……尽管在我日后次次面对早已名满全国的歌星弟弟时,屡屡忆起那个随时都可以让我潸然泪下,心里浸满没齿不忘感激之情的瞬间,都会在心底里涌动着一种深刻而景仰的激情。虽然,这种常人根本不曾体味绝处逢生的喜悦和惴惴不安,距今已经整整十五个年头,纵然那个和我血脉相承,骨肉相连,国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亲兄弟,从来没有时间和兴趣聆听我的叙说,然而在我走投无路的那一瞬间,正是由于出现那个以他名字命名的中餐馆,在冥冥之中,让我在深陷泥沼深处的迷茫和踌躇中,看到了至今使我不可思议的希冀……
几乎与我刚一迈进的脚步同时,那位鼻梁上悬着一副玳瑁眼镜的中年老板娘,语气习惯而漠然地一边弄着毛线,一边头也不抬地向我发问:“几位?”于是,我满腹要讲的话便噎在了那里。我的沉默,使她中止了手中的活儿,慢慢地抬起了头,好奇地盯住我呆看。瞬间,我以一个第一次乞讨者极其难于说出口的羞怯和心虚,逼使自己口齿木讷,满面通红地僵立于原地,一米八三的硕壮身形,在一种极怕别人当场窥破而坚拒的预感中猛然紧缩着。老板娘坐在一张椅子上的丰腴身躯不经意地扭动一下,眼里的陌生陡然换成了一种友好的暖色。
于是,我支支吾吾地完成了以下早已变味的语句:“你们这里,需……需不需要打……打工的?”
老板娘也许被我的窘态和慌乱逗乐了,她口气有些亲近地问道:“你都会干什么?以前打过工吗?”
我十分诚实地回答,全身依旧僵立,“没有!”
老板娘立起身来,一脸的微笑说道:“一看你就不像打工的……衣服这么干净,气质像个文人。”
老板娘的眼光锐利,让我愈加窘态毕露。于是,我竟向她低三下四地恳求起来:
“给我个机会吧,我不会忘记你的。”
老板娘仿佛被我的焦急和神态的异常所动,她沉吟了一会儿,再次盯住了我的眼睛,仔细地问道:“不要急,告诉我你遇到了什么麻烦?”
我鼻子一酸,强制自己压下从鼻腔向上涌来的酸楚。
“我从美国来阿姆斯特丹参加声乐比赛,在起初就被刷下了……身上带的钱……现在的房东家也不能住了……可……可我还要等……等下一个比赛……您就行行好,留下我给您做点什么……不给工资,只给个地方住,有口饭吃就行了,我……求……您……了……”
我生平无论遇到何等的困难和遭际,都不曾像现在这样,胆战心惊地苦苦哀求着别人。也许是我的话和神情触动了眼前这位外貌略似观音菩萨的老板娘,她又是一阵沉吟后,仿佛自言自语地说道:
“餐馆的生意一直不好,现在的职工我们都想裁掉几个,更何况……”
她顿了顿后,态度变得明朗起来,但又是绝对淡漠的表情,令人难以捉摸其内心的准确态度。
“这样吧,你先进来坐下,吃点东西,喝壶茶。等我先生回来再作决定好吧?”
我犹豫了一会儿,肯定地说:“不了,我还是先到街上再走走,天晚了再来吧。”
说完,我不等她首肯,急忙跨出门槛,向街上走去。仿佛偷了人家的东西要被店家追上报警。
我又像一只无家可归的野狗,在商店和咖啡馆林立以及橱窗挂满烧烤和熏腊肉的饭馆门前,踯躅独行。从早晨至下午,只喂了几片黑面包的肠胃,此时在满眼的肉类和美食的诱惑下,更觉得饥肠辘辘,我冲动着想立即迈进一家荷兰人开的餐馆,要一杯闻名世界的荷兰朱古力,就着夹满荷兰特色熏肉的新鲜面包,狼吞虎咽食下。但口袋里那不足一百的美元,以及担忧人家最终不肯收留的臆想,让我数度望而却步,强咽口水……
傍晚时分,浓重的暮色已将远近的街景和行人,裹入那朦胧和令人更加沮丧孤寂的暮霭之中,我几乎全然忘却了饥饿和惆怅,拖着沉重的脚步,带着忐忑不安和猜测的心情,又走进了那个一见便使我心跳加速的“国庆”餐馆大门。眼前的食客寥寥无几,但餐厅里的红色桌布醒目,桌上一支支燃着的蜡烛,放射着耀眼的光束。我一眼便看见了那位一身淡黄色西装,瘦削得仿佛一阵风便可以吹走的老板,他正在收银台上弄着他的事情……老板看到我后,立即放下手中的活,从柜台里走了出来,脸上绝无我所期盼的温情和客套。他没等我开腔,便冷冷地说:
“你的事我都听说了,留下来吧,不要太拘束。”
我还来不及开口道谢,他又接着说道:
“我们楼上有几间空着的客房,本来是留给职工住的。但生意不好,有的就到大城市和别的国家去做了,你可以住在那里。被褥枕头可能都不太干净,你今晚先将就着,明天给你换新的……”说到这儿,他那木然的脸上倏地展开了一丝并不显而易见的笑纹:“吃饭吗?只能我们和职工吃什么你就吃什么啦!”我的头点得如鸡啄米似的迅疾,心里盈满了大赦一般的感念。于是,我连声急说感谢。老板仿佛压根儿不理睬我的谢词,继续他那带有浓重温州青田口音的普通话:
“我看干活儿就不必了,餐馆里现在也没有适合需要你帮忙的……”他说到此处,突然顿住,双眼放出认真和坚定的神态:“多多休息,准备下一次比赛的东西,有事就来找我!”
我的眼睛一下子被他的话弄得湿乎乎的,险些看不清东西。于是一直听他讲,而半晌没有吭声的我,一瞬间竟讲出了至今让我仍旧觉得十分尴尬的问话:“您喜欢声乐和歌剧吗?”
老板愣了一下,肯定而又快捷地说:“不懂,也没有时间去欣赏。”于是,我像一个被高手点了穴的残人傻在那里。就在这个时候,老板用手指了指自己和眼前一个端盘路过的侍者,脸上向外溢出对我显著的肃然和敬重,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和他、我不一样……”
多少年后,每当我回想起那位瘦削的老板如此这般的一席话语,就直想找一个背静地方去好好哭它一场……温州青田籍的黄老板根本不管我的来路和底细,竟在我人生的背运和迷茫之时,对我这个与他非亲非故之人施以那般慷慨和绝无半点图报的施舍,让我对人性善良本质的感知刻骨铭心。以至于我在日后的经历中,对所有和我有过交道与匆匆擦肩而过的温州人,无论是奸商还是君子,都怀有一种莫名的好感和敬意。
餐馆打烊后,在“国庆”餐馆里,面对着老板、老板娘和绰号“老输”的大厨、叫“抓码”的阿文,看着满桌给职工吃的饭菜:卤猪蹄、红烧排骨和鸡蛋西红柿汤与炒圆白菜,我俨然那个在荒岛上茹毛饮血,数年饥一顿饱一顿的鲁滨孙,饕餮似的吃得惊天动地,大汗淋漓。黄老板不住地给我夹菜添饭,眼里那慈祥的光,像是在鼓励和安慰一个多少日子没能饱食的流浪汉。老板娘看着我斯文扫地的吃相,竟然眼里噙满泪光,当即叫大厨两次去厨房炒菜。头发剪成一寸长、圆眼圆鼻圆脸的阿文,头发披肩像总是永远睡不醒的“老输”,被我那狼吞虎咽和惊人的食量,惊讶得睁大了眼睛。当我放下筷子,极其腼腆和羞愧地望着面前脸上都挂着惊讶神色的人们,自嘲和满足地说:“太久没有吃到中国饭了。”
于是,一桌子的人都不约而同会心地笑了起来。老板娘说:“这样的饭天天都有。”黄老板用一根牙签剔着牙齿,面部表情依旧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淡然地说:“尽量吃,都吃光才好。我们开餐馆还怕没得吃?”
这时,我才发现眼前刚才那个端盘子的小伙子不见了,脱口便问:“那个端盘子的小伙计呢?”黄老板停住剔牙的动作,双眼视线平直地说:“他到别处去做了……”
我从他的神态中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心里直怨自己多事。后来,在上楼睡觉的楼梯上,一讲话就笑的阿文告诉我,生意不好,老板不得不将他辞退了。我进屋之后,躺在头油味极浓,黏糊糊,仿佛半个世纪未拆洗的被子里,心里像被重重的一块铅板压住,沉沉的,好久难以入睡……
生性欢乐的阿文和总是气色阴沉的“老输”,几天之后,便和我稔熟了。至今我还记得第二天晨起,他向我问话的神态。
“老板是你的朋友?”
“不是。”
“亲戚?”
“也不是。”
阿文纳闷了,还想问些什么,又被自己止住,但似乎又不甘心。
“听说你是唱外国歌剧的?”他那满口的南方口音将“剧”说成“妓”。
我笑了笑后回答:“是的。”
他眨了眨眼后,一脸的疑惑,又问:“你能靠唱歌吃饭吗?”
我深深呼出一口气后说:“现在还根本不知道。”
阿文“嗯”了一下后,便不再问下去,少许,跟屁虫似的尾随脸也不洗的大厨“老输”身后,脚步在多年失修的陈旧楼梯上掠过一阵轰轰隆隆的响动,下去干活儿去了。二十五六岁的阿文酷爱唱歌,但严重跑腔走调。他最爱唱的便是我小时耳熟能详的一首儿歌:
南飞的大雁,请你快快飞啊,飞耶呀啊,
捎个信儿到噢青田哪
告诉我那亲爱的老妈妈
外国的儿子想念您噢……
阿文不仅将此歌的歌词改得乱七八糟,还勇敢继承捍卫和发展了原作的旋律和节奏,每当他在厨房和浴室中陶醉,唱得走火入魔之时,“老输”就会用被折磨得痛不欲生的口吻大声猛喝:
“阿文啊,你还叫不叫人活啦?”
于是,阿文的歌声愈加嘹亮和壮怀激烈。阿文还喜欢唱蒋大为的成名作《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但他却只唱了一句词后,下面是什么便全然不顾,全凭自己瞎编。多少次,他见没有客人,又在厨房里唱瘾大发:
“啊啊啊啊牡丹,百花丛中最鲜艳,啊啊啊啊牡丹……牡丹牡丹大牡丹……”阿文显然又忘了下面的歌词,在他略微停顿之后,又欢天喜地地接了下去:“……牡丹牡丹大牡丹……”此后,便将“大牡丹”执着地一路坚持到底。于是“老输”便用巨大的汤勺猛敲灶台,不知是击勺鼓励呢?还是烦不胜烦?此时,总是坐在门口的老板娘一边织着她那永远织不完的毛线,一边偷着抿嘴狂乐。一旦有客人进门,老板娘便止住笑容,向厨房里喊道:“阿文啊,先别卖牡丹了,做生意了……”于是,厨房里那一路上转了几回调的歌声便戛然止住,换上了一种熟悉的刀切铲动的金属声。阿文曾告诉我,大厨“老输”和自己与老板夫妇都是“青田”老乡,而且还都远近沾亲。欧洲各大都市的中国餐馆,大多是温州和青田人开的。兄弟姐妹中,谁先在外赚了钱便帮助其他人出国,后来者也陆续开起的餐馆。于是便形成遍布于欧洲的青田帮及温州帮,那种既张扬了中国江浙餐馆传统建筑文化,又经过菜的变种变味,有了一种华裔既不讨厌,又颇符合洋人胃口的独特风格。
阿文叫我不要小瞧了大厨“老输”,别看他一天到晚迷迷糊糊的样子,脸上没有半两的笑,但他确是一位有国家一级厨师证书的烹调高手。
我曾好奇地问阿文,为何叫他“老输”?阿文便笑着告诉我,本应叫他“老叔”,由于他太爱赌,而且每次都是赢少输多,故而称其“老输”。五十多岁的人,家中三个孩子一个老婆,每月只等他将所赚的钱按时寄回。“老输”也曾发誓戒赌,无奈终日与锅碗瓢盆、案板肉腥为伍,生活枯燥乏味,没过多久便技痒难耐,重新犯忌。有时,一夜将刚发的工资全部输给赌场,回来便摔碗砸锅,头撞南墙出气。所以,老板娘只有将其每月工资扣下,除去发放少量的烟钱和零用,其余尽数替他寄回老家。我问阿文可赌?阿文一脸狡猾的并不直接回答:“打餐馆的人不赌,就是神仙了!”我又问老板赌否?他答:“黄老板很有节制,又赌技过人,一般是不输不赢,有时还能赢多输少。”
第一次走进阿文和“老输”的卧室,竟被屋里的脏乱和被褥的黑旧立刻诧住。两张床之间的地板上,放着一只白瓷残破的脸盆,那里的烟灰和烟蒂竟堆积如山,几乎就要满溢出盆……“老输”告诉我,等那里的烟蒂和烟灰再装满十盆,他和阿文便要衣锦还乡,荣归故里!说话时,他那平素总是浑浊的双眼里,向我投来充满希望的光束。但那时的阿文,并没有被他的话燃起往日的欢快和热情,只是淡淡地自言自语地说:“这个世上我只挂念老母,等有了钱就把她接来,我就可以客死他乡了!”阿文止住语言,我倏地发现他的谈吐中,竟然有不少的咬文嚼字和成语。我接着好奇地问:“阿文,你好像读过不少的书?”
阿文的脸和脖子顿然堆满红潮,语气便变得支支吾吾:“上高中的时候,除了作文写得不错,其余一塌糊涂。”此刻,在一旁久未作声的“老输”立即插了进来:“这小子在家的时候,还在报上发表过文章,歌唱得也不错。要是有人指教,将来冷不防也能成一个割心割肺什么的。”
阿文此时将凶狠的眼神向“老输”的脸上剜去,咬牙切齿地说:“老输,你还想不想活啦?你要再啰唆,我就唱歌了,立刻叫你被我唱死。”
阿文的幽默和“老输”的表情让我禁不住和他俩同心同德地大笑不已……笑声尚未褪尽,我的目光便被“老输”床前墙上那一排有着奇怪画纹的图像吸引。于是,我便凑近前去,双腿跪着仔细观赏起来。墙上的画纹分明是被小刀刻在那里。每一幅刻画下面都标明着年月日期,但见一个小人朝着有太阳的小屋里走进,笑容满面。而另一组小人却哭丧着脸,大半个身子陷入一口井里……我边看边大惑不解地询问也在一边凑看的“老输”,这半墙上大有玛雅人图腾似的画纹是什么意思?“老输”叹了一口气,并未答复。阿文却接过了话题:
“那个朝太阳小屋走的小人,代表‘老输’确实给家里寄了钱去。那个跳井的小人说明他那月输了钱……”
听完阿文的解释,我惊讶得半天没了呼吸。万万不曾想到,在世纪末的现实中,眼前的“老输”竟用怎样一种极端原始的记载方式,刻写下心中的遗恨和慰藉,无奈和思念……少顷,阿文问我是否去阿姆斯特丹红灯区的“金鱼缸”里抓过鸡?我说我是君子落难,囊空如洗,别说是去“金鱼缸”抓鸡,若不是黄老板慷慨收留,恐怕肖尔淘根布施小镇上,荷兰人家养的肉鸡,用不了多久都会被我捉来吃光。他们听了咧嘴大笑。我又问阿文,你可曾去过那个全世界的人都久闻的地方嫖过?这时的“老输”一反常态狂笑不已,滚在床上,险些背过气去。阿文却表情滑稽地告诉我,他曾去那里玩过。进门不久,就被一个肥硕的荷兰红发巨乳女子掀翻在床,一时间由她上下左右猛烈揉搓,最后被结结实实地压在身下,好一顿“马杀鸡”……她那浑身狐臭,直叫他反胃。刚一完事,便狂奔回酒店,连冲了好几个澡,那洋骚一个礼拜后还追住他不放……他说到此,自己禁不住咳嗽起来:“从那以后,小弟弟就不好用了。也好,倒了阳,也省心省钱了……”阿文那超级幽默的精彩叙述直叫我和“老输”笑得几乎瘫散。
两个星期后的一个中午,荷兰房东突然造访“国庆”餐馆,亲自在堂前端盘送餐的黄老板爬上三楼,敲响了我的卧室大门。那时,我正背诵一首俄文咏叹调,投入得几乎进入魔境。黄老板热情地替我挽留她吃饭,于是我们边吃边聊。荷兰女房东告诉我,维也纳七月初的国际歌剧大赛组委会已正式通知我接受了报名,但吃住旅费一切自理。我望着吃得极香的女房东,心里充满感动。不曾想到,这个与我只有那么一段想起来便有些尴尬缘分的老妪,居然不声不响地履行了她的诺言,竟在暗中帮我填好表,附上我留下的照片和二十美元报名费,两个星期前寄走……荷兰房东吃罢饭后,一边用餐巾擦着嘴,一边告诉我,应去找曾在比赛时给我伴奏的那位钢琴家和艺术指导上课,将意大利文、法文、德文、俄文和拉丁文的五首咏叹调再彻底“打一次光”。我向她说,我是非常想去,但是眼下苦等学校的寄款不到,拿什么去交学费?房东说钢琴家主动提出不收学费,因为他对我的落选深表同情。于是,那个大鼻子上架着一副高度近视眼镜的钢琴家便在我心底里暖融融地浮升起来……
我在送走荷兰房东的路上,又从上衣口袋取出自己最后积蓄的一半二十美元向她递了过去,她用眼睛在钱上飞快地瞥了一下,推开我的手,脸拧向一边,语气虽很轻缓但十分由衷地说:“你现在比我更需要它。就算我给你的,预祝你比赛成功的一点小礼物吧……”说完,便头也不回,急匆匆地走了,仿佛生怕我要立即拉她回来。但她刚走了不到十米,便想起什么似的,定住脚步,动作十分缓慢地回过头来,脸上挂着有些凄凉的表情,一字一句对我说:
“孩子,我真希望自己十分富有。因为那样,我就可以让你在我那里过得更舒适,吃得更好……你是一个杰出的歌唱选手,一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你的声音能让我感动到哭……我相信,你一定会成功的……这次不行,下次去试,下次不行再次努力……总有一天你会感动上帝的,一定会的!……”
荷兰房东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小巷的深处,许久,我才从全身微颤的感动中慢慢地缓解过来。回首以往对她的怨哀和蔑视,着实感到惭愧和不安。我怎么可以对一个孤独寡居,连自己的生活尚且不能自保的老妪,那么难以体恤呢?……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好人,应该懂得在任何情形下宽容和理解别人。
按荷兰房东给我的电话,和那位大鼻子钢琴家在电话中约好了每周上课的时间,每隔几天搭黄老板去阿姆斯特丹采购餐馆所需物资的货车,去他家上课。两个星期下来,我从这位会五国语言,知识渊博的艺术指导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也许是我将来在歌唱生涯中一辈子都受用不尽的。我极难想象,他怎么会那么多的语言。如果他仅会德语、英语,我并不惊讶。在荷兰阿姆斯特丹,因为毕竟是国际大都市,又紧邻德国,不仅英语是他们的主要语言之一,且荷兰语中有许多文字和发音竟与德语一样。最让我不可思议的是他的意大利语和法语也相当流利,而且熟知歌词中的许多古意大利语和古法语的典故与背景故事。更让我惊讶的是,有一次去他家上课早到了半个小时,正撞见他给一位已闻名世界,将于阿姆斯特丹荷兰国家歌剧院登台主唱普契尼的代表作《托斯卡》的戏剧女高音歌唱家纠正意大利语。那位有着一头金灿灿长发的俄罗斯女高音歌唱家,将那首欧洲人童叟皆知的著名咏叹调《为艺术,为爱情》在他那收放自如、感人至深的音乐伴奏下唱得日月无光,催人泪下。但那位女高音只会俄语,其他语言一窍不通。于是,大鼻子在音乐的间歇和停顿之间,便用一口标准和流利的俄语和她对话切磋,活活地把我震傻羡煞。课时结束后,我看见俄罗斯女高音歌唱家掏出一百元荷兰盾付学费,我仿佛才一下子彻底明白了他的价值和一堂课的昂贵。事后,我问他为什么会那么多种语言?他扶了扶硕大鼻子上的眼镜,玩笑地说:
“我经常在梦中学习外国语言。在我今后的梦中,我也许会学会讲你们中国话。”
我被他的话逗乐,接着说:“我可是个天生的笨蛋,到现在为止,英语尚且讲得不好,更何况德语、法语、意大利语和俄语等。”
他听完我的话,神态变得严肃起来,“我不相信有谁是一个天生的笨蛋。人的一生只要渴望学会一种东西,下功夫,那就只是一个时间的问题。我知道你们东方人掌握西方语言比我们要困难百倍。但你是个歌剧演员,语言是你至关重要的一环,这一点你是绕不过去的。你们中国有一句谚语,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大鼻子钢琴家的最后一句中国谚语,竟然是用带着些广东语音的中国普通话讲出来的。我在意外和惊异中喊出了一声意大利语:“Bravo!”之后,和他一起笑了起来。我又问他是从哪儿和谁学的这句,对任何一个不会讲汉语的洋人来说,中国谚语都绝对佶屈聱牙,他那双镜片后的蓝灰双眸,向窗外极远的地方投去深邃的光,慢慢地说道:
“二十年前,有一位也像你一样年轻的中国男低音,个子矮小,但却凭着可以乱真的德语发音,极其准确的音准和节奏,在这里获得了勃拉姆斯声乐套曲室内乐比赛的金牌。我曾无比羡慕地问他是怎样达到此种境界的,他便用中文教会我这句几十年以后都忘不了的中国谚语……”
我听完他的话,竟长久沉默不语,我实在猜不出那位语出惊人,歌唱和语言能够始终震撼、嵌刻在这位伟大音乐家记忆深处的前辈是谁?但钢琴家的一番话和对他的感佩,给我留下了多少年都仿佛昨天一样新鲜和深刻的印象……
在这位歌剧艺术和声乐指导大家的辅导和谆谆教诲之下,我的吐字、对声乐的把握以及对风格的心领神会,渐次有了让他屡屡叫绝的闪光和明显的进步。每一次上课时,我与他的那种彼此碰撞后产生的音乐灵性的享受和感动,渐渐扫去我心头的一切阴霾和畏缩,一种全新的自信和跃跃欲试的激情让我又有了些自命不凡的得意。就在最后一次和他上课的时候,我被去维也纳比赛签证始终不畅的情绪所困,竟然在歌唱中,几次因注意力不集中而忘词。我征得他勉强同意,赶忙给奥地利驻荷兰使馆打电话,寻问我的签证是否已经获准,眼前这位永远那么和善、富有耐心的大鼻子钢琴家,向我爆发了雷霆之怒。他狂吼着将三角钢琴上的一本本厚重的曲谱,奋力用胳膊扫向地板,用手指着我大声地说了一大通我压根听不懂的荷兰话,气得五官挪位,全身乱抖。他那种叫我心跳血涌手脚冰冷的暴怒,让我顿失周身的一切感知。手里紧捏着的电话听筒里,在我如雷击顶似的呆痴中,发出单调和寂寞的“嘟嘟嘟”的声音……
我们对视了足有半分钟,这才恢复了常态。我们在默默无语,捡拾着散乱于地板上的曲谱,互相不敢对视对方的眼睛,那时的静谧和压抑,足以让我们听见对方的沉重鼻息。
我将谱子重又按原样整齐地摞在他的钢琴琴盖上,他又坐回原来的位置上,双眼直盯住天花板上的吊灯,声音有些微颤地对我说:“真对不起,我不该对你这样。在我眼里,你毕竟还是个大孩子啊。”又经过一阵少许的沉默,我嚅嚅嗫嗫地答道:“是我不好,在上课时不应该分心,可是对一个中国人,一个将去比赛的选手,签证总是让人担忧。”
像是被我的话击中,他全身微微一动,立即站起身来,走进厨房。少顷,端出两杯热咖啡,将一杯递在我的手中,用一双鹰似锐利的眼睛盯视我说:“在你将来的路上,我敢断定还有比眼前更困难更艰巨的事情等着你。但是,无论怎样,面对音乐和上课、排练,都不能分心。因为它是你将来职业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作为一个中国人,要想出人头地,唯有比洋人多倍的努力,才有可能实现自己的梦。在这个残酷无情的音乐世界里,永远不要企盼别人会恩赐给你什么,只有靠自己,懂吗?只有靠自己。”
说到此处,他将另一只未端咖啡的手猛地向下一劈,险些将咖啡杯里的浓汁溢在自己的身上。他的话让我心里盈满了感动,对他那种真挚的恳切由衷地臣服。于是我便鼓起勇气,脱口而出:“那么,您为什么要对我这么慷慨和照顾呢?”
他眼里的光变得同先前一样温暖和慈祥。他将咖啡杯仔细放在靠沙发的茶几上,走近我,用手拍了拍我的脸颊说:“多少年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经常想起那位身材矮小,获金奖的中国男低音歌唱家,从你初赛刚和我合作时,我就一下子忆起了他的声音和神态。”
“您能告诉我他的名字吗?”
“他的名字叫斯义桂,原籍中国广东。后来,一路走到美国世界著名的伊斯曼音乐学院的终身教授、声乐系主任。”
走出大鼻子的公寓楼门,我便一眼看见对面街上那辆“国庆”中餐馆拉货的灰色货车。司机室的黄老板上身拥在方向盘上,正全力以赴去投入一个信任的梦中……
不知不觉已在“国庆”中餐馆里闲住了近一个月,有时见餐馆生意火爆,我也一本正经丢下曲谱和书籍,从楼上下来给老板打打下手,但每次都被他挡回,并说我们有“君子协定”,不好破了“规矩”。眼看着离去的日子临近,美国的款子还是苦等不来,我已是身无分文。
一天上午,黄老板敲了敲我的门,进来和我说今天是荷兰的一个什么宗教节日,镇上全部休假和关门,店里没有生意,所以他带领店里所有人马到世界知名的鹿特丹港去赌钱,问我有无兴趣。我说我出国以来,总是忙着学外语和上课,从未进过任何赌场。加上身上也无半文银子,还是在家守店,看看书练练谱,准备上路的东西为好。这时,平日总是面无表情的黄老板就笑了,他说:“鹿特丹港城里的豪华赌场,设在一艘永不启航的大船上,赌场里有脱衣舞秀和其他精彩表演,有吃有喝有玩,带劲又免费。我们平时总忙,只有过年过节偶尔去玩玩。这是荷兰重要的一景,初来荷兰的人不去那里将来会后悔的……”说完从衣兜里的皮夹中取出四张百元荷兰盾,认真地对我说:“去吧,我相信你的运气不会比我差。输了算我的,赢了再还我。”
黄老板的盛情难却,我对这个世界名港的好奇,终日在小屋和小镇上的转悠和枯索,让我加入了他们的“赌”阵。我们一行先是开车到阿姆斯特丹城中那家最大的希尔顿大酒店门前,将车停好。而后转乘赌场专门接人的豪华大巴,向目的地奔去。一路上,我想象着自己一个生平从未目睹过,也没去过赌场的人,一旦进了那个灯红酒绿、声色犬马的花花世界,眼看着人们翻手如云,覆手如雨,白花花的银子转眼进出输赢,光怪陆离的魔圈中,能否咬牙挺住,不将黄老板借我的四百盾荷兰钱尽数打了水漂?坐在我身边的阿文,兴奋得双眼冒光,全身的骨节似乎都在集体作响。我猜想阿文此时极想放歌几嗓,从他一上车便哼哼唧唧的小调中,我感到了他的渴望。但每次都在“老输”那誓死不屈的愠怒注视中,灭了欲望。黄老板全身静止地坐着,仿佛魂从窍里游走。老板娘此时极有情调,将头靠在瘦丈夫的肩上,好似在重温着他们初恋的浪漫情怀……
车在目的地停稳,我们鱼贯下车,接过司机退给每人的票钱,大步向那艘张灯结彩的巨船上走去。我暗中数了数我得到的“不义之财”,竟发现比原来的票钱多出不少。后来我才知道,这是赌场的一贯心理战术。大凡赌徒抵达赌场,立即退票还钱,按例再多付一些银子,以资鼓励人们赌命……
眼前一座被灯海火树镶满的白色豪华赌船,绚丽得极难以词句形容。只觉得衣帽款式独特的侍者,船梯上下往返的绅士小姐、富商阔妇们,神态高傲,衣着华贵,雍容抢眼,连同岸上叫卖的小贩和卖艺的浪人,一切在我眼里迅疾地融汇成一幕歌剧里的梦幻景观。远岸的朦胧亮带,近海掠过的玻璃游船,夏季夜海的明月腥风、湿雾,将我的肉身拉入温馨的远乡,把我的疲惫心志推入柔和的童话世界……走进一派光明交响乐般的巨大船舱,即刻之间,我的眼睛便被令人目眩的五光十色、尤物似的靓女佳人,堆积如山的珍馐佳肴,琼浆玉液,搅得微晕和迷乱不堪……这时的黄老板和阿文、“老输”已正襟危坐在一轮时停时转的巨盘旁边,老板娘和我立在他们身后观战。四周的人便围住一个只穿三点式,有着魔鬼身材的妙龄金发女郎身后呆看。众人叫了各自的号码,便屏住呼吸,看那女郎用玉手去推轮把,于是个个都用斗鸡眼似的聚光,追着那滚动跳弹的五彩小球,在从疾至缓的飞轮中,跳着一个深藏悬念的把戏……少顷,彩色巨轮歇住,彩球便停在阿文叫的号上,于是,女郎便向快乐无比朝我们抓耳挠腮的阿文,投去一个媚得溢糖流蜜似的微笑……这时的黄老板和“老输”在人们呻吟似的喝彩及掌声中,冷石般的表情中,透着一种仿佛要与强手过招决斗似的信念……
不知过去多少时间,赌盘上的春秋几何?我全然没了兴趣!我漫不经心,几乎寻遍赌船各个角落,吃喝和转悠后,仍下不了决心放胆一赌,又回到他们身边。老板娘竟在我耳边说道,老板今晚手气不好,全盘皆输。阿文却先赢后输,急得头脸通红;“老输”却福星高照,几乎只赢不输;黄老板毕竟是冷静之人,懂得见好就收,他最后一把大赚之后,便拉着众人奋力离开那魔力无穷的巨盘,找一个僻静之处大吃大喝起来,只有阿文一心想把本钱捞回,仍旧痴痴地伏在那里,发呆似的焊住。
黄老板将杯底的法国XO残液倾进嘴之后,我将那四百荷兰盾交还给他,他竟稍微愣了一下说:“看来你确实和我们不一样,果然定力了得,就是没有下水……”老板娘也在一旁凑趣地说道:“这才像是一个做大事的人哪!”我听完老板娘的话,羞得整个人被红漆遍染,嗫嚅地说道:“我这个人向来运气不好,平时又节俭惯了,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有玩钱的经验,我想一旦开戒,就像处女被人开苞,乱了元气又失了贞操,值不得啊……”
老板娘听后捂住嘴笑翻:“不玩就不玩吧,还说得那么机巧!”“老输”却在一边插科打诨:“读书人就是不一样,能管得住自己。我如果也像你一样根本不赌,今天也像老板一样,早有一家自己的餐馆喽!”这时,黄老板并不附和我们的调侃,又向我重复一句:“一个人,只有在赌场上才能看出是否真有定力!”说完,便向远处仍旧伏在赌盘上木乃伊似的凝住、走火入魔的阿文投去忧虑的深深一瞥……多少年后,我对那夜赌场的经历仍记忆犹新,不仅常常忆及我和老板一家及员工的和谐及融洽,更为自己面对诱惑而未失足的定力自赏自恋。但是,世上的事情总是不能完满。当我们远离了赌场,又进了一家“卡拉OK”娱乐场所,我竟然不知哪根神经短了路,在老板娘一再催促下,硬是执拗不唱,她大失所望,一再发出带着极浓的青田口音的怨嗔:“真骚性,真骚性”(真扫兴),在我心底刻下了再也没有机会弥补的愧疚和遗憾……以至我每每想起此事,都会瞬间感到一种难言的良心自责,不识时务的莫名其妙。
临离开“国庆”中餐馆的前夜,我早已熄灯睡下,这时阿文轻轻敲开了我的门。眼前的阿文,显然已下班洗澡完毕,一身短裤背心,将他那圆头、圆脸、圆鼻圆眼衬得煞是可爱。阿文进来后,从头到脚将我遍身打量,仿佛我是一个截然陌生的路人。未等我张口问话,他便将藏在身后背着的一只手向我缓缓地举了过来,这时,我便看见他手里捏着的一叠油腻腻的钞票。我有些诧异和不解地说:“阿文,你这是干什么?”
阿文并没有立即回答,只是微笑吟吟地说:“我和‘老输’还有老板、老板娘给你凑了些去比赛的盘缠,藏好,别在路上给小偷扒了去。”
我立即说:“阿文,这钱我是绝对不能收的。你们和老板、老板娘在我住的这一段时间,对我这么好,我现在都没法报答,我……”
说到此处,我的喉咙像一下子被什么噎住,竟不能继续下面的话……
阿文显然被我的动情搅得有些不知所措,他默默走近我,抓住我的手,眼睛并不朝着我看,嗫嚅着说:“这点钱不多,你一走出我们餐馆的门就没了熟人。老板娘还怕你不好意思收,特别让我告诉你‘穷家富路’,口袋有点钱,心里踏实!”
我的眼前顿然一片模糊,支支吾吾地又说:“我身上有钱,这不,我刚收到美国学校寄给我的……”
阿文立即截住我的谎言:“好了,别骗我了。每天我都看见你一见邮差来送信,就跑去问,邮差走了,你就没了魂。拿着吧,这是我们的心意,你不收,我怎么向他们交代?”
于是,我从接过的那摞钞票中抽出一半递还了回去,语气坚定地说:“阿文,这些钱我收下了。剩下的这些,你必须拿回去。你前天晚上刚输了钱。还有‘老输’,真不容易啊,我一想到他在墙上刻的那些小人,心里就……”
这时的阿文就急了:“我说你这么大一个男人,怎么跟个娘们儿似的。我不是赢多输少吗?你别看‘老输’活得挺难过,挺窝囊,但他心里很佩服你,说你整天用功看书,进了赌场也不赌。将来准有大出息……”
我咬牙忍住鼻子里的酸楚,使劲憋着眼里的泪水,为了不让阿文看见。声音有些颤抖地问:“阿文,你能告诉我为什么我和你们素不相识,非亲非故,而对我这么好,这么帮我吗?”
此刻,眼前终日嘻嘻哈哈,总是勇敢地唱歌,勇敢地跑调的阿文,目光深邃,口气淡远地说:“那年,我刚来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要不是‘老输’和老板、老板娘轮着伺候我,我恐怕活不到今天……人在外面,比在家里难啊,谁就敢说没个灾没个难的呢?”
阿文说完便走出门去,并不与我有什么告别和叮嘱的仪式。他来不及将门关好,又飞快转过身来,于是我又看见了平素那个满脸笑容灿烂、周身上下都是那般滚圆可爱的阿文,倚在门框上,虔诚地直视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假如今后,我还能见到你,你会教我唱歌吗?”我脱口而出:“一定会的。”阿文听完,满足而惬意地走了。走廊里,传来他那和着拖鞋乱七八糟的脚步声,和着又是一阵决然不在调上的嘹唱……在我沉沉欲睡的感受中,我想阿文最大的快乐和人生的企盼,也许莫过于总有一天能够面对众人和自己的母亲而纵情欢唱,而不被人家轰下台来。而“老输”的梦和最为甜美的慰藉便是在那张不辨色的墙上,多多刻上些不去跳井,而又满怀希望走向家园和太阳的小人儿。
我站在小山坡上的那个通往阿姆斯特丹方向的短程火车站台上,手里提着老板娘为我准备的满满一兜沉甸甸的食品,看见从远处慢慢减速驶来的火车,再次面朝与我骨肉兄弟名字一模一样的“国庆”中餐馆方向,投去最后的一瞥,我的心里一下子就承受不住了,泪水倏地涌了出来。在那里,我度过了终生都将铭刻在心里的几十天。那个终日总是一身淡黄色西装,瘦削而不苟言笑的黄老板和他的温州好人们,他们虽和我素昧平生,却在我几乎走投无路的生命特殊时段,收留了我,善待了我这个命运不济、落难荷兰的游子,让我没齿不忘,恍若昨日的梦中一般……
火车启动的哨音,在乘务员的口中似被榨压狠咬得吱啦乱叫,我坐在一张靠窗的座位上发呆。少顷,车门哐当一下,像被一个壮汉狠脚踹着镶进门柜,震得车身一阵虚脱。就在这一瞬间,我看见从车站大门处猛跑而来的黄老板,我立即打开窗扇,这时车身已经犹如一条大船缓缓向前游走……黄老板脸色苍白,一头的热汗。在他的跑动中,硬将一封贴着美国星条旗邮票的信封和一张纸条递在我伸去的手中,然后放慢了脚步,依旧跟着加速的车身小跑。于是,我屏足力气,声音颤抖地朝他猛喊:“黄大哥……别跑了,别跑了,会跑坏的……”黄老板这才止住了步子,双手拤在腰间,弯下身埋下头去,牛似的冲着地面大喘……当他那干瘦弯曲的身形在我视线中全然逝尽后,我抹去泪水,展开那张纸条,那上面赫然写着:我相信你会争气,因为你是一个黑头发、黑眼睛的中国人,落款是:黄念祖上,于一九八八年七月……我拆开信封,一张面值两千美元的旅行支票跃入我的眼帘,我一任自己泪流满面,全身抖动难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