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奥地利首都维也纳
从阿姆斯特丹火车站登上直达维也纳的国际列车,走进二等包厢,我坐在铺着红绒表层的宽大座椅上,心里彻底踏实了。我想象着下一站,维也纳国际声乐比赛的前景和将会发生的结果,全身犹如遁入空山幽谷,孤寂无告。倏地又一声哨响,列车像是被一件重物猛地一撞,便悄无声息地向前滑行起来……于是我眼前便升起电影《东方快车谋杀案》和《卡桑德拉大桥》中的种种画面,伴着那些杂乱无章、纷至沓来的经典镜头,我竟可笑和莫名地想象着从未见识过的世界音乐之都——维也纳城里的奢华及光怪陆离。列车越驶越疾,车轮和铁轨之间摩擦发出鼓点似的枯索的唠叨声,催眠术似的强迫着我沉沉欲睡。昏昏然之间,我确乎觉得自己还算是一个比较幸运之人。假如没有出国的机会,何以走出家门,先是登陆“星条旗永不落”的新大陆,后又一路飞机车船,仿佛一个幽灵在眼前的欧罗巴腹地旅行。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不管将来的比赛和未来艺术生涯是否可以得到命运之神的垂青,但成为世间一个有用之人,一个遍阅世界的人物,倒大可不必担忧了……眼下的国际列车载着我横穿比利时、卢森堡、瑞士及德国、法国等,最终抵达本次旅行的终点奥地利的首都,这一切都足以证明父母在我呱呱坠地前为我命名“禹”字,那种冥冥之中的必然宿命……
沉沉的一觉醒来,我的对面已不知何时坐着一对年逾七十岁的老人,男的西服陈旧而笔挺,女的却浓妆艳抹,头上钗发纹丝不乱。他们见我醒来用一双惺忪的迷眼望着他们,便对我用那种后来我在欧洲大陆十分习惯和熟稔的标准的微笑,略略抚弄着我的脸庞。这时老头冲着我说了一句:“Japan?”一瞬间,便叫我从心里笑了。于是,我便重重地摇了摇头。蓦地,老头眼里的光就有些惭愧地萎靡了下去。但老太太却极不甘心,用缺牙的瘪嘴又向我发问:“Korea?”我又狠狠地将脑袋晃成一只拨浪鼓。老太太被我的动态逗乐,便眯着眼睛打量着我,企图将她的误判掩盖得无影无踪。这时,我的心里飘升了一丝怅然。从眼前这两位欧洲气质的老人那阅人无数、阅历积厚的年纪和判断出现的连续误差,可见中国人的远足能力在欧洲人的眼里远不及日本人和韩国人……想到此,我便略微提高了嗓门告诉他们,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国人。
于是,我那富有磁性的歌剧嗓门便让两位老人惊吓得略微张开嘴唇……列车在我对窗外的呆看之间,已过德国的国际交通枢纽法兰克福站,老头老太太便摸摸索索地从提兜里,慢慢地一件件取出咖啡保温瓶,以及用油纸密密裹住的三明治和奶酪,颤颤巍巍、小心翼翼地在杯中倒满,剥去护着食品的表层油纸,全心投入而津津有味地食将起来。老人们蠕动的嘴巴透出咖啡的香味,立即就将我肠胃里的馋虫勾了出来,即刻,我便从座位上方取下老板娘为我准备的那沉沉一兜的准中国风味食品,准备和他们竞赛一般地狼吞虎咽。就在此时,我的眼前竟鬼使神差地再次浮现了电影《东方快车谋杀案》的场景:那个留着典型比利时人和卓别林似小胡子的“波洛大侦探”,在豪华的餐车里面对那张雪白的桌布,伴着桌上台灯淡黄色的光泽,迫不及待地用银色刀叉飞快切食。那贪婪吞吃的影像,竟让我忍俊不禁。于是,我友善地和眼前的老人点头微笑后离位,在车厢里迪斯科舞步似的摇晃中,去体验电影中那餐车里的气氛……我在餐车中坐好,将兜里的卤鸡酱鸭猪蹄鸡翅放满一桌,当即便要就着一大杯黄澄澄冒着气泡的啤酒准备大嚼大咽时,一个头戴白色圆帽,衣穿白色制服的侍者走到我的面前,哑巴似的用手指了指一桌的中国卤味后飞快地摇了摇头。少顷,又拿起桌上的菜单递到我的手中……我一下子便从他那平静木然的蔚蓝色眼神中读懂了他的意思。无非在这样的餐车里,不允许吃自带和不登大雅之堂的东西。登时我骨子里那种与生俱来的蛮劲便涌了上来,视而不见周边对我侧目的洋人和眼前严肃认真的侍者,开始了一种“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似的狼吞虎咽……我的那种中国农民式的顽固和准阿Q似的莽撞,竟让侍者耸了耸肩,无奈地摇着头退却……
国际列车已过世界著名的天主教小城萨尔茨堡市。窗外的景色美得令人心悸。直到十年后,我因受雇此城主演俄罗斯大型民族歌剧《鲍利斯古多诺夫》,与此地结下了不解之缘,才从真正意义上知道,从此站往南一路延伸过去便是欧洲无人不知、举世闻名的“罗曼蒂克”大道……在我初次开始涉足巴伐利亚那漫山遍野的绿茵、森林,不时呈现于眼前那一座座高山之巅巍峨城堡的文化苦旅之后,竟然毫无预感,在我日后的歌唱生涯中,用一年的时间,无比孤独和凄美地在这里羁留……那时,尽管不知多少次我搭车从“罗曼蒂克”大道中穿过,都会将自己的想象乘着飞翔的翅膀,飞进那高山之巅的天鹅堡中,偷窥着孤僻古怪的路德维希二世的幽灵,体验着这位有着自闭症的君王,与我一生痴迷的瓦格纳乐魂对话,沿着这条“罗曼蒂克”大道,我屡次造访恍若梦中的袖珍小城萨尔茨堡,以自己的心灵,去触摸神童莫扎特那不足四尺的睡床;用自己对世界指挥皇帝卡拉扬无尽的膜拜,去寻找他的故居、乐思与灵感;我甚至久久徘徊在这城里的街灯、水桥、楼宇和餐馆酒肆之间,竭力寻觅和拷问,那第三帝国的缔造者,曾用《我的奋斗》的纳粹极端主义杀戮了六百万犹太人的独裁者希特勒,是怎样的生存环境和哲学理念,使他变态而疯狂地以灭绝人性为人生最大快事……萨尔茨堡的袖珍、完美和精巧,怎么能一下子承受得了莫扎特、卡拉扬和希特勒这三个震撼世界的名字。回到我的二等包厢,眼前两位老人饱食后,也许是在“二战”时从奥斯维辛集中营死里逃生,早已头靠着头进入了对往事不尽追忆的梦境之中……车窗外,连绵起伏、终年覆盖着皑皑积雪的山峦,仿佛暗示着列车已进入阿尔卑斯山脉的腹地,战鼓频催着似的车轮,让我的意识又返回现实中来……
从美国启程,赴欧洲比赛前,我就从同班老同学处拿到了柏老师夫妇的住所电话和地址。我在中央音乐学院上学时,她担任我们歌剧系形体课老师,任中央芭蕾舞团舞蹈教练,侨居维也纳多年。老同学一再嘱咐,将来有机会去那里,一定去看望和问候。我问他这是你的一厢情愿,还是人家的意思?老同学立马急了,说柏老师夫妇上次返京,在同学老师聚会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亲口说的,诚恳之至,感人肺腑……我不止从一个人嘴里听说,柏老师夫妇到维也纳几年后就发了。我问他们是怎么发的?友人们争先恐后地告诉我,他们先是在那里教舞蹈为生,后又觉得教老本行赚钱甚慢,又改教唯有中华民族才是正宗的气功,没过多久,就日进斗金,发了大财。不仅在国家歌剧院旁边的一座古典式大楼二层上,租了一间足可以召开国际会议的大房子做教室,而且还在维也纳森林边,蓝色的多瑙河畔,买了一幢人见人爱的白色大别墅……于是,我便忆起学生时代,每天清晨,我们这帮被他戏称为“一群狗熊男女”的歌剧系学生,半睁着惺忪睡眼,龇牙咧嘴地在练功房的把杆上压腿抻胳膊,他似乎并不太着急,只是一遍又一遍地耐心示范和教导……我想象着如今过上西洋贵族生活,永远显得那么青春焕发、微笑盈盈的柏老师夫妇,是如何在下班之后,惬意地坐在沙发上,顺着落地玻璃窗,便可看到滔滔逝去的多瑙河蓝色波涛,小口啜着巴西进口咖啡,一边阅读报纸,一边听着维也纳森林之风,和着马勒和小施特劳斯圆舞曲的绝妙音乐旋律,陶醉于功成名就的安宁而踏实的生活情趣中……
我在离开荷兰的前夜,几次犹豫着是否在到达举目无亲的维也纳住下后,再打电话征求柏老师能否让我只住两个星期。然而,我在心里丈量了我们之间友情距离和亲疏关系之后,始终没有勇气抓起电话。可是,不知怎么了,我在阿姆斯特丹转换列车的徘徊等待中,还是鼓起勇气,鬼使神差地拨通了他的电话。让我万分意外的是,电话另一头的柏老师和师母,竟抢着电话轮番热情地和我说话。那股子他乡遇故知的亲热劲和“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真诚,快把我手中的听筒烫熟了。然而,我万万意料不到,我抵达维也纳车站,足足傻痴地等了两个小时,我盘算着一见面必定会彼此热情拥抱,师生之间有说不尽道不完离情的形体老师,却未曾露面。于是,我每隔半个小时,一次次顽强地拨通了对方住宅和工作室的电话,那个极端陌生和冷冰冰的录音留言机里,不断重复着雷同和令人无奈的声音:“亲爱的朋友,很抱歉,我们因家中有急事,赶回中国……有事情请留言……”我如同一个老家孙河镇上从未出过门的农民,莽莽撞撞千里迢迢投亲不遇,脸上挂着无可奈何的枉然,心里充满不知是怨是忧的失落,提着沉重的行囊,一如刘姥姥初次进大观园似的新奇和惴惴不安,朝行人一路问去,满怀重温师生之谊的极大渴望瞬间破灭,在世界音乐圣城茫然而忐忑……
乘地铁抵达国家歌剧院附近的卡尔斯广场地铁中心站,我花了几先令,愤怒地撒了一泡尿,在液体喷泻而出的欣快感中,我第一次领教了这个牌子上标明“国立歌剧院厕所”的公共卫生场所中,音乐无时不在的维也纳特色。扩音器里,飘出的古典乐曲和歌剧选段,不仅使人排泄得更加畅快,而且让人难以相信,维也纳人连厕所里的空间也不放过,去营造一种优雅和文明的氛围。方便完毕,我去不远处旅客服务中心咨询有关“家庭旅馆”的信息。家庭旅馆在德语国家也被人们用法语发音,由此可见,法国人并不见得个个都在发了工资后便去饭店胡吃海塞,顿顿饭都逮着个葡萄酒瓶子一通乱灌狂饮,下半个月如何度日?这种家庭旅馆一个人一间或几个人一间的房子均有。各人有各人的床,被褥枕头干净整洁,洗漱如厕公共单间,淋浴洗澡另辟独处。早晨有免费牛奶、橘汁和羊角面包加少许的薄片熏肉和果酱。如要主人准备中餐、晚餐,加点钱,便可以享受当地风味的正餐……我在旅客服务中心费尽口舌,竟然得不到一间家庭旅馆的房子,理由是没有事先预订。八月是维也纳旅游的黄金季节,哪有那么多石油王子和腰缠万贯的富商大贾、名媛淑女,可以入住豪华酒店,锦衣玉食,挥金如土。所以对于草民游客,家庭旅馆自然大受欢迎。我又跟那位忙得一头雾水的小姐说,我是来参加国际歌剧比赛的,休息第一重要,小姐竟头也不抬地扔过一张五星级宾馆的画册说:“我想这里的一切最适合歌唱家。”把我气得想狠揍她一顿老拳。以我口袋里那点可怜的盘缠,即便是一个公子哥,也不敢随意潇洒。我只有垂头丧气地爬出地铁中心站,去比赛报名处另求办法。
比赛报名处设在歌剧院与圣史蒂芬大教堂中间的步行街深处,在维也纳歌剧院门口,我毫不费力地签到报名。也许是组委会的人有经验应付这每年一次的盛会,抑或他们懒人自有懒人的诀窍,来应付我们这些来自世界四面八方的“流浪音乐汉”,竟将报名的时间整整延宕三天。然而,组委会的人还是不能立即解决我的住处问题,他们建议去歌剧院斜对面的国立音乐学院学生宿舍楼里碰碰运气,因为学校尚未开学,每年夏天,那里便有价钱公道的简单的学生阁楼宿舍出租。我自然又在那里碰了一鼻子灰。因为那些廉价的屋子早已被比赛选手的预订占满了,我面对校房管处一位铁面无私的玛达姆,几乎跪地恳求磕头作揖,她才答应明天有可能给我解决……征得她的同意,我又花了一百先令的小费,将僵尸一般拖累我的两件行李箱放进学生楼地下室,终于获得了暂时的解放,得以放开手脚到处走一走。但是,晚上下榻何处,只有躺在维也纳东南郊中央陵墓中的贝多芬晓得,因为他写过《命运交响曲》。我在学校读书时听西洋音乐史一位教授讲此大作,在解释最初几个铿锵有力的和弦时竟用拳头奋力砸着黑板,他一边被震飞的粉笔末子呛得直咳嗽,一边说那是命运的敲门声,多么的……咳……咳……咳……咳……让我觉得那教授就是贝多芬了,是贝多芬在敲着黑板,用被曲解他作品的粉笔末去喝令胡说八道、只会照本宣科的教授shut up!从那时,我就知道,贝多芬在维也纳写《命运交响曲》时,身体健康每况愈下,耳朵和眼睛已经很不好使了,依旧玩命似的不分昼夜狂写……由于他经常吵得邻里不得安宁,所以常常一个月搬数次家。《命运交响曲》一开始的那几个和弦,据说是他在耳朵时背时聪的创作中,钢琴试奏的间歇里,猛然听到有人奋力砸门的惊悸后,冷汗淋漓,极端恐惧的心理的真实写照……其实那个教授讲的意思大体不差,只是说得太抽象,抽象得他自己像是一个愤怒的房东,那拳头倒像一头撞向黑板的贝多芬……然而眼下的我,面对无处落脚的窘迫,却玩不得半点的抽象写意。无论如何得先解决今晚的睡觉问题。
此刻,我想起了火车站里旅客歇脚的长椅,不,不行,在那里睡觉是要被喜欢不喜欢古典音乐都不大有关系的警察罚款的。我又想起了维也纳中央公园里的金色施特劳斯塑像下,那大理石台阶和周边绒毯似的芳草茵茵,也许在那里睡上一夜,吸取月光繁星和露水之精华,乐圣神灵之点化,在后来的比赛中,保不准就会有一个金奖获得者一夜之间便横空出世了呢?再不行,真的没了辙,就去五星酒店烧包一把,拼个肉痛筋断,怎么也先睡一个好觉啊……我怀着一种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准阿Q似的胜利者的姿态,在人行街上闲逛起来。一会儿停在沿街卖唱人的小摊前侧耳聆听,一会儿又驻足于圣史蒂芬大教堂门前,闻着经过眼前的大马车,一路撒下的马粪马尿的异臭,神志混浊地乱逛。我眼前的大教堂,建筑与我在其他欧洲城市中所见的教堂相比,便多了几分虚伪的哗众取宠,仿佛它的存在并不是为教徒拜敬神灵之地,而是让游人用漫不经心的眼神猥亵似的。走回到卡尔斯广场后,一路上不知碰到过多少撮各种的组合乐器手和歌手们,都似盲人一般重复着水平参差不齐的演奏演唱。每人脸上麻木的神情,像是朝圣者历经千辛万苦抵达目的地后,不弄出些什么响动,仿佛负于自己的艰辛,且有一种被人窥破内心并不十分虔诚的端倪。我眼睛里的国立歌剧院的建筑,直觉上像是个由希腊人和意大利人杂交出来的私生子。既有雅典废墟的模式,又有罗马歌剧院的貌似,简直不伦不类。那些门前装扮成十八世纪巴洛克宫廷礼仪的侍者,无论在他们的假发中,还是在他们的长筒白线袜里,都隐藏着一个个宫廷中见不得人的淫乱和无耻。怪不得在一八六九年,莫扎特的《唐璜》在这里还未拉开首演的幕布时,那两位国宝级的建筑师,一个死于被人攻讦、心脏病突发中,一个因社会舆论的巨大压力而自杀……
国立歌剧院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被盟军的炸弹彻底炸毁后,又按蓝图重建,但那里上演的莫扎特歌剧和马勒的交响乐,早就被那些本土的井底之蛙和西西里黑手党似的黑社会老大们蹂躏得面目全非了。就连那座曾令人无比景仰、多少音乐大师忘魂的金色大厅,以及郊外那灿烂夺目的美景宫和霍夫堡宫里的华丽殿堂,如今都浸满了城市假面舞会的虚伪和历史上遗留下来的荒淫无道以及钱能通神的铜臭味……一如施特劳斯的轻歌剧《维也纳气质》中所表现出的那种肉麻的、轻薄的浪笑,行尸走肉一般虚妄……只有普罗巴斯街六号贝多芬的故居,维也纳中区克藤布拉肯街六号三楼,那间简陋背光的舒伯特最后寓所里,才让我感到屋子主人的一生,唯用生命和热血蘸着悲伤的眼泪,在以音符创造那些多少年后仍具顽强生命力的乐章……
我漫无目的地走进一家昂贵和极其华丽的衣饰店,不知道为什么,我竟被自己那种扭曲和阴暗、愤世嫉俗的心态惊住了。我赶忙调整自己的心情,分析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我这般的仇恨和厌世、颓废和玩世不恭?这时,我眼前出现了叫我一辈子都无法相信,至今让我一想起来便仿佛在暗夜里撞见了一个七窍流血的厉鬼似的景象,我像一个逃匿着警方追捕的杀人凶犯,立即躲在人流后的僻静之处,双眼仔细跟踪不放。人群中,我千里投亲不遇,曾经和我促膝谈心,教我做人道理的大学形体老师,被他那个腼腆动人、满口吴侬软语、身材袅娜的上海太太紧紧地挽住手臂,有说有笑地款步踏上二楼的电梯……我不由得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了,世界上哪有那么巧合的事?不论在家里还是工作室的电话留言机里,都撒下弥天大谎的人,怎么就让我在光天化日之下给直直地撞见了呢?这简直太不可能了,不可能得如同痴人说梦!不要再神经过敏了吧,一个像你一样处处遇事不利,加上旅途的劳顿,晚上的住所尚不能确定,又负载着比赛重压的倒霉蛋,此刻绝对是神志恍惚不清,心志迷乱不堪的。
然而,等我奔上二楼,在一根柱子后面,亲眼证实了那两个尽管多年不见,在我眼前依旧充满朝气的导师夫妇,在不远处的几架挂满价格昂贵的女性华丽的衣物旁,仔细地挑拣和议论着什么……于是,我万念皆无,惊呆地靠在柱子上……过了不知多久,我本能地想冲过去,突然出现在这一对假得不能再假的师长面前,用世界上我所能知道的最具杀伤力的咒语,让他们当着围观的观众的面出尽丑态,斯文扫地……但是转念一想,那样的话,可能最终人格和体面尽失的还是我自己!因为被当众羞辱的他们,只要轻轻的一席话,就足以让我这个自尊心特强的小子无地自容,比如:“在这个世界上,有哪一个国家,哪一条法律明文规定,我们必须承担接待你,善待你的义务?就因为我们做过你的老师,你做过我们的学生吗?可是我们教过的学生多啦!要是都来这样无理地责问我们,当众羞辱我们,我们还怎么有脸活在这个世界上?……年轻人,凡事要靠自己,人要有自尊!我们的今天,不是靠别人施舍来的,也是靠自己一点一滴奋斗得来的……”你小子也许会据理力争,“假如我从前叫你们老师,是你们对于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教诲之恩,没齿不忘……可是今天,你们为什么竟是那样言而无信呢?明明在电话中盛情相约,事后又立即反悔,进而不惜用谎言录进你们的留言机中,作为一个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难道欺骗就是你们所说的人格和自尊吗?假如今天不是天神有眼,让我在这里和你们狭路相逢,你们那埋藏了几十年的虚伪嘴脸,骗子行径,不知还会蒙骗多少人……”
就在我自己和自己演双簧似的、激烈交战得不可开交之时,我的那两位导师,那一对标准恩爱的夫妻,早已提着买好的东西,彼此对视着,眼里蕴满了情深意切,初恋似的甜蜜挽手走下电梯,跨出商店大门,沐浴在维也纳八月初的阳光明媚中,很快便消失在人海里……仍旧像被电棍和警棒击中的我,在呆痴和迷瞪中,发现了一个戴着近视眼镜,五官之间布满雀斑,准维也纳气质的年轻女售货员站在我眼前,高仰着头,几乎踮起脚来,努力去正视我的眼睛。少顷,她用夹杂着英文的德国巴伐利亚方言,又掺着奥地利特色的维也纳话跟我说:“需要不需要去医院?杜比斯特安鼻醒法驴克特……去死!”后来我才知道,从慕尼黑到维尔茨堡,从维也纳到萨尔茨堡,抑或林茨至格拉茨,所有说巴伐利亚德国话的人,一跟别人说再见,无一例外地就叫别人:“去死……”
傍晚时分,实在饿得难受,便在一个汉堡包店买了两个夹着肉饼和几片番茄的汉堡包,一大堆炸土豆条,挑一个靠窗的位置坐着大吃起来。这时就听见身后一个人喊我的名字,回过头去,便看见一个身形极瘦的半大孩子,他端着一大托盘的可口可乐、炸鸡翅和堆成小山一样的土豆条向我走来。他确认是我后,便在我面前坐下来开吃。我在记忆中疾快地搜寻起来,眼前这个像我家乡包河浅道里那种名叫“餐条子”似的瘦鱼到底是谁?他见我盯住他发愣就笑了,嘴里蠕动食物,吃力地说:“你可能记不得我了,在学校里,你们是大学学生,我只是附中学钢琴的小孩……快放假的时候,我们一下课就屁颠屁颠去看你们校排球队和别的校队比赛。有次和电影学院比赛,你这个当队长的被电影学院那帮美女啦啦队喊得心烦,在场上喊了暂停,冲着那帮美女直喊:‘别喊了,叫魂啊,这球没法打……我们的队员让你们喊得太兴奋,该触网的地方不触网,不该触网的乱触网……’当时那帮妞反应过来的和没反应过来的都骂你是流氓……你那次差点把我活活给笑死……”我听完也不禁随他笑了起来。
于是,我们便你一句我一句东拉西扯起来。他告诉我他刚到维也纳不足一年,一边打工一边在德文学校强化德语。他问我到维也纳干什么来了。我说是参加比赛。他又问什么时候开赛,我答后天。接着我又问他对这个世界音乐之都印象如何?他说没什么劲!维也纳人对外国人,尤其是中国大陆来的人很冷漠。这里的音乐学院不仅难进,学制长,教学又保守,学生好的也不多。但东方人不少,尤其是日本和韩国的学生多,音乐才能大多很平庸,就是家里有钱……说到这他突然止住话语,看了我一会儿说:“你住的地方搞定没?”我说:“明天也许才能搞定!”这时,他已经吃喝完毕,将手指塞进嘴里嘬尽那上面的番茄汁后说:“等我打完工带你到我们那去挤一晚上,我们屋里的一个从国内来打工的小子,这几天去外地找活儿去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说完,他在一张餐纸上写上他餐馆的地址和电话,飞快地看了看腕上那块玩具似的手表,招呼也不和我打一下,便冲出店门跑走。我的心被突如其来的好运,被他的古道热肠稍稍感动了一下,起码今晚可以省下些钱,不必去住什么五星级大酒店,更不必去什么中央公墓和中心公园,去和那些生前无一不穷困潦倒、贫病交加的乐圣们,那些充满遗恨而无家可归的幽灵为伍了……从店里走出来,为了消磨时光,我试着去国立歌剧院买一张站票。万万没想到的是,我的运气不错,竟从一个退票人的手中用十五先令买到一张当晚上演的《茶花女》歌剧站票……
尽管我有心理准备,但是第一次走进这座世界各地歌剧演员无不艳羡和膜拜的歌剧圣殿,还是被它内部的辉煌和舒适所震撼。虽然歌剧院的外部,从建筑风格到式样都是那样破败和丑陋,甚至不伦不类,但是内部的雕梁画栋和被红绒紧裹着的一排排座椅,加上穹顶上那一束束的精美吊灯,散发着柔和水晶似的光泽,加上二层以上那一座座包厢里的贵族气息,以及一道道布幔后面,在维也纳歌剧历史长河中被尘封的一个个精彩故事,无不像精灵一样藏匿于那些宽大而优雅的座椅缝隙中,使我惊叹不已……当威尔第那世界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不朽名剧《茶花女》序曲从乐池里自弱渐强地回荡在整个大厅之时,我被那种此乐只有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的天籁之声感动得心脏紧缩。我站在大厅底层最后一排观众席半墙高矮的围栏后,用手搭着由红绒包住的栏杆,犹如一个被电流击中的植物人,挤在一排同样立住观剧听乐的人群中,沙丁鱼一般僵立于他们之间……
没有一会儿,我便有些扛不住了。台上那个大头溜肩、四肢短促、个子像侏儒似的男高音,虽有一副介乎于抒情和戏剧性之间的嗓音,但他那副尊容活活地将活跃于巴黎上流社交场中,风流倜傥的阿尔弗莱多,演成了一个在凡尔赛宫里为皇亲国戚翻跟头打把式的滑稽玩偶……尤其是那个胖胖的戏剧女高音歌唱家,虽唱功了得,收放自如,但她稍动便上下左右乱颤的膘肉,不折不扣像是中国古典小说《水浒传》中描写的那凶悍无比的母夜叉。尤其是当她唱到那首咏叹调《我看见了什么》时,竟然在许多高音上气吞山河,使人震耳欲聋。哪像是在表达对阿尔弗莱多一见钟情的内心独白,倒像是《阿伊达》中的公主阿姆纳丽斯要和情敌阿伊达红刀子进白刀子出似的……如果我没有记错,那时的维奥丽塔·瓦拉瑞俗称“茶花女”,在见到阿尔弗莱多之初已经身患肺病多时……一个肺病缠身,没有多久便死于此疾的人,竟还有如此足以让四座皆惊的肺活量和嗓音……歌剧越往下演就越不像话了,在第一场落幕之前,深陷爱情的一对巨女小男便拥在一起狂热接吻,以至于那个在玛达姆身上找奶头嘬奶的婴儿,像是没找对地方而和女主角嘴对嘴彼此吹起了气球……
然而,使我更难相信的是,全场的观众竟然对这个极其不堪忍受的场面,居然还狂喊着Bravo,大鼓其掌?!殊不知威尔第的这一部根据小仲马的代表作《茶花女》谱写的同名歌剧,最初在米兰拉斯卡拉歌剧院首演,就是因为女主角过于辽阔的身体和声震屋瓦的嗓音,才使这部后来才初显光芒的经典歌剧一败涂地……久闻维也纳的歌剧观众以挑剔著称,怎么眼下的情景却让我觉得他们个个都得道成仙了呢?是我太土鳖了呢?还是维也纳的观众因久被这种荒诞不经的场面蹂躏,而显得有一种高深莫测、处变不惊的特异功能呢?……中场休息时,我决定再也不受这种花钱买罪受的折磨,大步向门口走去。
就在我将迈出门去,却被一个描眉画眼、衣着华丽的老太一下愤然喝住:“你,我说你哪!来这样的地方听歌剧,也不注意服装整洁,像个什么样子?”我下意识看看自己的装束,并没有什么不妥。红衬衣上打了领带,下身也是黑色西裤,皮鞋虽未抛光,却也干净无尘。只是未穿西装,只着一件白色名牌“伦敦雾”夹克。顿时,我心里便倏地窜起一股“阶级仇恨”。我想用中国成语骂她: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又怕她全然不懂,正在犹豫,那个准维也纳气质的小老太更加不依不饶:“我不管你是来自日本还是什么地方,但是你必须知道维也纳国立歌剧院,有着今天世界上什么地方都没法可比的伟大和悠久的歌剧院传统……你要是不知道,可以先去学习了以后再来这里,不然就在家里待着……”小老太太说完之后,竟然用了一个希特勒惯用的向下劈去的手势,像是要用她那截枯树根似的手掌,将我这个来自蛮荒之地的“日本人”,从腰部彻底砍成两截……我怕她气出心脏病来,极想跟她说:“我不是不懂规矩,只是刚到维也纳,连个住处都还没有,我也是歌剧演员,我……我……”老太这时开始中止和我说英文,便用难以听懂的维也纳德语,冲着满脸通红的我叽里呱啦、劈头盖脸就是一大通:“费尔蛋扑特,杜必死特阿恩鼓绿斯特董木,酷律克特达恩兰特……”我想,那个时候,任何人都会气疯的。于是,我学着美国女人最喜欢用的一个手势,就是将其他手指握拳,凶狠狠地朝那仍旧在愤怒中的小老太太竖起中指,随即,用那句连奥地利母猫都能一下听懂的日耳曼语,向她回骂过去:“萨尔色!”(意即“大便”)……小老太太先是被我那极端下流的动作惊呆,后又被我的德语脏话击中……于是,我便在她那一声急促而仓皇的呻吟后,手捂心脏摇摇欲坠的挣扎中,众目睽睽之下信步迈出歌剧院的大门,心里唱着阿Q似的凯歌,钻进维也纳那令人恨不能四处纵一把烈火的沉闷而窒息的夜色之中……
凌晨一点,我将疲惫不堪的皮囊,塞进那个外出打工的人的被褥里。心灵似乎还在巡视这间脏乱不堪、臭味熏天的阁楼公寓里的一切。那个领我来借宿的小同学早已鼾声如雷,我却被枕巾上那令人刺鼻反胃的油垢,黏腻潮湿的被褥折磨得辗转反侧,一时无法入睡。想想在维也纳头一天便遭受这么多曲折,我预感此次比赛凶多吉少……约莫凌晨五点,我在沉沉的梦中被一只孔武有力的大手猛地推醒,刺眼的灯光中,我看到一个头发蓬乱、满脸倦容的中年汉子,对着睡眼惺忪的我毫不客气地说:“你是谁?怎么他妈的睡在我的床上了?快点起来走人!”我迷迷糊糊、嚅嚅嗫嗫地一边起身一边穿衣服说:“现在这个时候,你让我上哪儿去?”大汉不耐烦地催促道:“我他妈的哪知道?你爱上哪儿上哪儿去,这是我的床……”我跌跌撞撞地穿好衣服后,回身看了一眼仍旧蒙头沉睡着的小同学,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下楼,开门入街后,一下子便傻呆呆地立在原地,望着天空上带着晨曦的繁星点点,全身紧缩,心里一片茫然,大脑里全然没了主意,不知该向何处去……在那样的时刻,整个维也纳犹如一座死城,唯有惨白的街灯,似在嘲笑我这个从属于别人的热被窝里被主人愤然赶出的无处可走的人。我一面从心里埋怨着那个“嘴上无毛,办事不牢”的小同学,要不是他,我何以处在这种尴尬的境遇之中?于是,我稍稍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便朝着城市中心的方向走去。
现在一切都还太早,地铁未动,公共汽车不开,不如好好地走一走路,也权当晨练了。迎着镶嵌在楼与楼之间,已经变得越来越白亮的天空,听着不远处树上早醒的鸟儿的婉转啼鸣,呼吸着清新的空气,我已经完全清醒。我突然发现维也纳的凌晨是多么的安详和静谧。清新的空气略带着些馥幽的花香。不远处,那一个个终夜亮着灯光的橱窗里,展示着各种精致的物品。被霓虹灯照亮的宽阔的路面,是那样的平展和整洁,令人赏心悦目。这时,我突发奇想,现在这个时候去造访位于城市南郊的中央公墓,说不定会有奇迹发生,能幸运地去和长眠在那里的贝多芬、舒伯特、勃拉姆斯和布鲁克纳、小施特劳斯的幽魂对话,亲耳聆听那些世界音乐巨擘们对人生和乐思、磨难与辉煌、生命与创造的阐述,难道不是一种极大的享受和绝妙的经历吗?自然,我深知那是一种痴想,但是这个念头一旦在我脑海里出现,我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于是,我拦住了一辆夜游的出租车。上车后,我担心司机不知道我要去的目的地,没想到他回答得很自信。他问我这么早上那儿干嘛。我说睡不着觉,去墓地和死人们说说话比跟活人说话心里踏实。司机竟然大惑不解地扭过头来,仔细地看了我几秒……
到达目的地,进入二号门,走在四周被剪成齐整方块,两道小叶女贞树墙之间的石头小路上,周围的一切在晨曦逐渐稀薄中显得清晰可辨。没有走多少路程,便看见路的左边排列着几座坟墓。那一个个在晨光中的墓碑,冷冰冰地放着银光。碑前都置有鲜花。墓后是一大片翠绿的松柏。这里便是诞生于莱茵河畔、葬身于维也纳的交响乐之父——贝多芬——之墓。这是一生都在与悲惨的命运搏斗着,不惜用全部的生命和力气去扼住命运的喉咙的斗士;一个直到晚年,尽管又聋又瞎,却仍笔耕不辍的音乐巨人;一个见了路德维希皇帝也不脱帽鞠躬,无比藐视世俗与权贵的真正艺术家;一个给人类留下巨大音乐文化遗产,却终生过着孤独凄惨生活的悲剧英雄……也许人们到了二十一世纪之交,再也不需贝多芬的精神了,人的价值观和人生观早已被肉欲、拜金、强权和谎言所浸满,但是一个民族失却了贝多芬精神,总有一天会像一个百病缠身的巨人根本不堪一击……我坐在他的墓前,以一个来自遥远东方古国的游子,多少次被他的交响乐感动得泪流满面的虔诚之心,向他的幽灵发问:人的肉体消亡之后,在人世之间真有灵魂的存在吗?我知道,法国大文豪罗曼·罗兰以你的一生为基础,写出了旷世奇著《约翰·克利斯朵夫》,儿时,我通读了此书,根本无法理解他的哲言:当你见到克利斯朵夫面容之日,是你将死而不死于恶死之日。今天,已人近中年的我又重读此书,还是不能透彻地悟出其中的哲理,你能给我指点迷津,使我大彻大悟吗?这时,四周寂静依旧,只有伴着松涛的风声,似乎在替代沉默的贝多芬回答:“是的,人死了后,一切都将不存。但是,我的交响乐却像永恒的神灵,世代相传。这也许同样是罗曼·罗兰写在篇首那段哲言的真谛吧!”
我知道,艺术歌曲之王舒伯特的墓地紧靠他一生中最为崇敬的贝多芬墓。这位曾为后人留下六百多首艺术歌曲、十部交响乐、十四部歌剧以及大量室内乐作品的伟大作曲家,生性腼腆羞怯。直到贝多芬逝世前不久才见到贝多芬,第二年,他自己也离开了人间。亲友按他生前的遗言将他葬在贝多芬的身边……亲爱的舒伯特,我是一个来自中国的青年声乐家。早在我二十岁时就唱了许多你写的艺术歌曲。其中有《小夜曲》《幻影》《魔王》《流浪者》《死神与少女》《菩提树》和全套的《冬之旅》等……每次唱它们,我仿佛都能看到你的眼睛。有人传说,你的那首全世界人都知道的《小夜曲》,是你有一次吃完晚饭后,因囊中羞涩,便当即写成此歌,去缓解你的燃眉之急。……你能告诉我,这个传说有几成真实性吗?……我耳边依旧是松涛的低吟浅唱……太阳出来了,将一天中最新鲜最有生命力的光芒洒满了陵园,但我却稍稍地费了些心思,找到了神童莫扎特的墓地……
面对这个仅仅活了不到三十六岁的莫扎特的墓地,我思绪万千。耳畔不时地交替回响他的不朽而精致绝伦的歌剧代表作:《费加罗的婚礼》《魔笛》《唐璜》《女人心》《铁都王的仁慈》《后宫诱逃》……在一七九一年十二月五日,那个严酷的寒夜里,这个在短短的一生中写了六百多首交响乐、室内乐曲、重奏曲、钢琴曲和清唱剧以及七部歌剧的萨尔茨堡神童,死于至今仍是个谜的病痛中。当时这个名满天下的音乐天才下葬在这里时,没有任何仪式,更没有神父在场,一切的过程简单和潦草得令后人至今不可思议……然而在当时,他的葬礼竟然也算是合乎法律规定的。由于当时罗马皇帝约瑟夫二世有感于维也纳社会对葬礼太过奢侈浪费,便在一七八四年下令一切从简,而且规定要有五人合葬,并严禁神职人员参加,墓地的表面上也不准放置标志性墓碑等……莫扎特从发病到死亡只有十五天,被人草草埋掉了。至今,一般人都认为莫扎特之死是因为当时的奥国宫廷作曲家乐队长沙利耶律出于对他的嫉妒,用砒霜将其毒死。
后来,此种传言先是由俄国大文豪普希金创作了一部短剧《莫扎特与沙莱里》,后又由当代美国电影导演米勒斯佛曼,根据俄国作曲家卡萨可夫以此写成的歌剧为蓝本,拍成了电影放映后,在全世界引起巨大轰动效应。由此,莫扎特被沙莱里迫害中毒而亡的传言便被人们所深信。至于影片中展示莫扎特挣扎在生活的饥寒交迫之中,竟在重病垂危之际还拼力从那个恐怖的蒙面人手里接钱谱曲,直到命赴黄泉,这些更是导演为了煽情而“匠心”独运罢了……据史料记载和我几去萨尔茨堡莫扎特出生地的详考,与在场专家介绍,当时他在维也纳以作曲谋生的收入虽不富裕,但也绝不是穷人。然而,当时贵为宫廷首席乐师的沙莱里,无论身份、地位、薪水还是财产都是莫扎特根本无法望其项背的,他实在没有必要憎恨莫扎特,以致要用残酷手段置他于死地而后快。当然,作为同时代的杰出音乐家和作曲家,莫扎特的天分和才情太高,可能使沙利耶律嫉妒,莫扎特不仅可以毫不费力地便完成一曲精美的乐曲,更让沙利耶律讨厌的也许是莫扎特总是一副顽皮、幼稚和玩世不恭的模样,而沙莱里的创作信条却是深信写曲者应有敬业、奉献和牺牲以及严肃等诸多高贵品质的。但把莫扎特当作敌人,对于他起码是理由不充分。莫扎特的《魔笛》首演时,曾请沙莱里及其情妇坐在自己的包厢里一同欣赏。
以此来看,他们是有着起码的友谊的……
我后来在莫扎特故乡的旧居纪念馆中,从一位华人解说员口中得知莫扎特中毒身亡的另一种说法。那位莫扎特研究专家向我讲述的一切,至今仍旧深刻于我的记忆中。莫扎特不堪关节风湿病和染上梅毒的折磨,就自己用水银掺着祖传偏方加上砒霜给自己治病,不料用药过量而致中毒死亡……然而,据医学鉴定,急性砒霜中毒者的症状是恶心、呕吐、下泻、喉咙发烧及腹部剧痛、神经麻痹、红皮症,直到呼吸困难、七窍流血而亡。而当时莫扎特的医生(Thoms Franz Closset)在他的死亡证明书上写明死因是:高烧红疹。综合所有的病症包括:高烧、红疹、水肿,却没有呼吸困难、四肢发炎,而且死前神志一直清醒。既没有关于他患上梅毒的任何医疗记录,更没有水银中毒时常见的记忆力丧失、口涎过多、情绪激动、胆怯、震颤和精神错乱等症状……当然,十八世纪的医学科学远不及今天这般发达和先进,加上当时维也纳人对这两个音乐奇人的关注,所以就导致了人们以讹传讹,使今天的莫扎特死因之谜更加扑朔迷离,莫衷一是……那么莫扎特到底是死于什么原因呢?以当时的医学观点来说,不外乎以下几种:急性风湿热、尿毒症、斑症伤寒以及一种免疫机能障碍所引起的紫斑症等。这些病都可以引起全身性的症候,并在短时间内死亡……
一阵纷至沓来的脚步声中断了我的哀思,我下意识地看了看腕上的表,啊,我已不知不觉地在莫扎特的墓边待了近两个小时。我最后向他的墓碑,三次深深地鞠躬之后,便迎着上午九点多那令人目眩的太阳,大步离开了这座足以使我灵魂得到极大慰藉,为人类创造出永远闪耀着文明和美丽光芒的音乐英雄们的墓地,朝着我将去倾力一搏的音乐战场疾步走去……这时我听到这座寂静的墓地深处,渐响起那些音乐鬼雄们永垂不朽的《安魂曲》和令人激动不已的交响乐章……
国立音乐学院大楼是一种典型维也纳风格的建筑,与周边紧挨的建筑群形同孪生。楼与楼之间相隔虽近,但彼此之间却像两个因长期误解和积怨太深的骨肉兄弟,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决不像意大利和西班牙,从城市的建筑上,桥梁、教堂、角斗场和纪念塔的形态上,你便可以明显地感受到这个民族强烈的个性。尽管如此,你还是会从维也纳那一座座笨拙枯燥的建筑群体外表,强烈地感到一种稳重的坚固和深邃的骄傲。尤其当你从并不蔚蓝的多瑙河畔,那墨绿深重的维也纳森林墙深处,气势宏伟的霍夫堡宫、美泉宫和贝尔维迪宫中的金碧辉煌,以及集欧洲各种建筑风格之大成的圣查理教堂,古希腊式的议会大厦,新哥特式市政厅大楼巡游归来的时候,看着三五成群在广场和小巷中沿街弄乐卖唱的艺人,那不时滑过视线中的古典马车,你就会突然觉得这个城市有一种音乐和谐美与十分自信的从容,于是你便再也不会怀疑这个不仅诞生过大、小施特劳斯、马勒,而且还有世界著名的伟大心理学家弗洛伊德和大文豪茨威格的都市的底蕴。我的小说处女作,正是在茨威格的代表作《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影响下以《无言》而发表的……
对于维也纳为何能成为世界文化和音乐之都,茨威格如是说:维也纳对所有文化事物,都表现出比欧洲其他地方更大的热情……但是,不管是什么人,要想在这里真正站住脚,争得自己的一片天地,自然也是极难的。加上这里的天空,多是阴霾密布,阴雨绵绵,所以维也纳是整个欧洲青年人自杀率最高的城市之一。一八〇二年,年仅三十二岁的贝多芬因耳聋的恐惧,失恋的绝望而想自杀,留给他兄弟的著名的《海利根施塔特遗书》便是佐证。医学界的许多高人,都能够在这里毫不费力地找到弗洛伊德在各种不同心理和精神病患者病例中,精辟的见解和论证……而眼下的我,仅凭着涉世不深的莽撞,浑浊自大的盲目,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蛮勇,被自身的那种与生俱来的勇气与求胜心切的痴顽,将自己绑上了这架根本无法预测和把握后果的战车……
搬进学生宿舍的第一刻,我就被眼前的情形弄得有些郁闷不快,这间从顶部斜切下来,唯有一扇窗户的学生公寓里,放着被褥、床垫上面有两个枕头,靠窗放置一张写字桌、一把椅子,此外什么也没有。洗漱淋浴,造饭弄菜,排泄,都在此屋之外的公共去处,但这样简单的住处,价钱却对各国参赛选手绝对不菲,让我觉得有被人趁火打劫的失落感。我将行李放在铺上的时候,室友早已坐在铺上,他有一头金色卷发,身材和脸型都像罗马尼亚电影描写的小提琴家《奇普里安·波隆贝斯库》中的男主角一样,正在拨弄一只我常在中国医院病房里看见的,那些陪患者守夜看护者常为亲人做饭用的微型酒精炉子,以至我进来后,他头也不抬,招呼也不打,继续在他聚精会神的世界里忙着。我一面取出行李中的日用品,一边看着他点亮酒精炉,又取出一把旅行刀和一块袖珍木板,接着将一个煎鸡蛋用的平底小锅放在炉上,再从一个油瓶里倒进些颜色橙黄的食用油后,开始让我过目不忘,极端老到地削土豆。看完了他一系列熟练顺畅的动作,我心里开始疑惑:难道这便是他的午餐?少顷,刚一和他对话,我便知道他的英语不灵,只会皮毛。从我们扛麻袋重体力劳动般的对话中,我知道他是一位来自罗马尼亚的男中音选手。像我一样也是一个“独行侠”,不一会儿,他将削出的土豆小心切成薄片扔进滚油的锅里,少经烹炸,便用自带的银色刀叉协助,优雅地放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咀嚼咽下。自制炸土豆片的滋味,分明写在他那微眯的眼里、肌肉运动的腮上。
我肚里的馋虫活活地被他那幸福般的嚼食狠狠地勾了出来。在他面前似乎显出了阔绰许多的我,一面想着他以这种简单的食品,何以支撑如此重大比赛的脑力和体力等诸多问题,一边开门出去,计划去楼下的学生食堂用餐。刚走到二楼,便听到琴房里有一个音质极净极明亮的男高音在投入地苦练音阶。他那种金子般的音质、适当的声量,在整个歌唱线条完成过程中,仿佛一匹柔和锦丽绸缎的乐句,深深吸引我的脚步,我疑惑着:是谁到了午饭的时候依旧这么刻苦?于是好奇心驱使我走近琴房,敲响了房门。室内的声音戛然而止,一阵静谧之后,响起了移动的脚步声……门被打开,我被眼前一张典型中国江南书生气质、戴一副白边眼镜的脸,看得愣住。江南书生瞪了我一眼,神情有些愠怒地用德文对我说了几句,便关上门又去那架钢琴边上练习……我心里疑惑,肯定他是个中国人时,竟有些意外的喜悦,我在犹豫片刻后,便走下楼去排队买饭。等我寻到一处坐下,就看见他颠颠地走了进来,从架上取出一张四方形塑料托盘,站在一队人身后移动……江南眼镜书生选好自己的食品,犹豫了一下,便朝我坐的餐桌的一张空椅处走来,于是,我们便握手结识,自报家门……
至今我还记得他和我说到自己的姓名,引经据典,一副文化人的幽默与矜持:“我叫薛征东,名字源于《隋唐演义》中的那个‘薛仁贵东征’,老家台湾,现居柏林,德文专业!”我说我的名字也不是凡人,孙中山的孙,大禹治水的禹。他听完之后,竟笑了笑说:“孙中山,国民党之国父。但不过是个‘辛苦’总统!大禹有治不完的洪涝之灾,也是个辛苦领袖罢了……”我一拍桌子,大声说道:“叫你给说着了!不论什么事,到我这儿都变得不顺和难上加难,没辙!”他被我纯正的北京话“没辙”惹笑,模仿了一下“没辙”之后说:“不瞒你说,你天庭饱阔,地角方圆,鼻大耳厚,身形伟岸,有帝王之相。”我又说:“你怎么跟个算命的‘半仙’似的?我是徒有帝王之相,绝无帝王之命。就在昨天晚上,从热被窝里让突然夜归的主人给赶到大街上过的夜,这不刚才,刚想跟你认识,就被你给关在门外了吗?”他连忙说:“对不起,对不起。那间琴房每小时要交一百先令。奥地利人也不是美国人、犹太人,怎么也那么现实啊!”于是,我又傻住了,怎么这维也纳国立音乐学院的同行也敢如此压榨穷音乐家的血汗钱?一间琴房而已,闲着也是闲着,干吗那么吝啬?进去吼两嗓子也要收费,我是没有闲钱去那里消费的……想到此处,我又瞅了一眼面前的这个白面书生,只是觉得我们初次见面便投缘得很,他说话又那么文绉绉的,煞是可爱,不过此人从台湾出门留洋,家境必定是富有殷实,就是不知道一到了比赛战阵之上会怎样,会不会先我去当“烈士”。假如真的输给了眼前这位“绿岛书生”,我还有什么颜面去见江东父老……但尽管如此思忖,心里还是高兴,毕竟可以有一个人陪伴,常说国语了……
几日之后,比赛开始,因为是近千人报名参赛,一看赛事日程表,初赛又得整个礼拜。也许是早早报到的缘故,我开赛的第二天便去唱了。由于发挥出色,竟有英国的一家歌剧节的主事,要我几个月后去那里演一出法国歌剧《玛达姆布朗施》。这是我长到这么大从未听说过的歌剧,又是用法语演唱,我竟犹豫着没有答应。随后又有经纪人对我产生兴趣,要立即给我介绍歌剧院去试听,我也没有配合。理由是那个从外表上看去像《天方夜谭》中阿拉伯标准驴贩子的黑瘦家伙,无论从眼神到气质都让人难以相信,他是一个居住在维也纳的歌剧和音乐会经纪人。
然而,我并不知道白面书生是怎样混进比赛场地,竟悄悄地听了我唱的两首咏叹调。按比赛组委会规定,所有参赛选手和闲杂人等,在最后的总决赛前,绝对不准旁听。回宿舍的路上,白面书生不知何时跟在我身后,朝我大声喊叫:“前面的那个人请站住。”于是我回过头去,白面书生兴致勃勃地向我赶跑过来,脸上因过于激动而容光焕发:“真想不到你唱得这么好,把那些评委们活活都震坏了!”“你又不是评委。再说比赛这种事情很难说的,谁知他们心里怎么想?”“行了,别假谦虚了。我眼见你在门外被一个经纪人拦住说话。还有那个从英国来的女评委,在休息时叫住你,要雇你去英国演歌剧……”“我怀疑你是特务,怎么什么都瞒不过你。”“我要是拿薪水的谍报人员倒好,用不着在柏林再受洋罪。说真的,你唱得真棒,我从来没听过一个中国人能唱得这么棒,一点都不输柏林国家歌剧院的大牌演员。你干吗还来比赛?赶紧找经纪人介绍你去歌剧院唱角色,别再耽误时间了!”白面书生那从里到外难以抑制的激动和让我听起来极不习惯但又很中听的恭维,使我的内心变得强大起来。眼前这个对我的歌声佩服得五体投地的白面书生,却喋喋不休地一路讲将下去:“你准能获奖。像你这样的人,不仅我们台湾没有,我想就是在大陆,也肯定不会太多……”说到这儿,他顿了顿,脸上升起一种淡淡沮丧:“我要是早知道你唱成这样,还来比什么赛?到底是国手,一招一式,唱念做打就是和一般人不一样。我怎么就早没发现呢?听了你唱之后,好像被你骗了似的。”
我被白面书生的真诚深深打动,又为他的沮丧而担忧。毕竟在比赛期间,任何颓唐的情绪和不自信都会明显影响比赛,于是我竭力安慰他道:“在大陆,像我这样的人有不少。旅欧美的大陆歌唱家也有不少比我唱得好。再说,我也不是什么国手。国手的定义是政府保送,那叫‘官派’!”说到这儿,我见他听得很专注,又继续说下去:“男高音是世界上各个歌剧院最缺的品种,你的音色这么漂亮,将来前途无量,更不要说什么区区比赛。比赛是什么?政治、交易和押宝、赌博……”不知为什么,我说着说着竟然有些激动起来。书生怔怔地看着我,似乎既能理解又迷惑不解地沉默着。少顷,他开始嚅嚅嗫嗫起来:“早就听说比赛很黑,很脏。但是,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总还有公正吧?假如你都不能获奖,那我还来干什么?再说,你说的世界上男高音奇货可居,那是指好的高音,和你一比,我算什么?”这时,我发现白面书生再也没有了先前的自信和倜傥。那委顿的神态中凸显着歌剧《唐璜》中莱波莱略对主人唐璜,堂·吉诃德的仆人对主人的那种谦卑和恭敬。于是,我告诉他,就在前不久,我在荷兰的比赛中,第一轮就被无情淘汰出局的惨状。他听了之后,竟由喉咙里发出一阵咕咕噜噜,广场上野鸽子寻食似的响动声,呆傻地站在原地不动……于是,我们在一路走回宿舍的途中,一边说笑一边打赌,假如我能顺利进入第二轮,由我请他下维也纳最贵的中国馆子。反之,他请。
由于白面书生报到稍晚,所以初赛日期排在最后一天。照旧,他仍是每天去花那一百先令的冤枉钱到他租的琴房里狂练猛吼。一到晚上就早早睡觉。我常笑他何必把自己弄得如此紧张,他却每次都说我“艺高人胆大”,胜券在握,所以比不得我洒脱。再说圈里的人都知道男高音俗称“难高音”,若是在比赛中唱的高音“爆炸”,不仅对不住自己,更对不起那个起初不让他来,最后不得不让步的老婆。还说他老婆是专业学声乐的,却死活不肯前来比赛。自己这个“爱好者”不知是吃错药还是脑子进水,非要来受此“洋罪”……他的样子,常常叫我觉得十分可爱和忍俊不禁,又是一副对我言听计从似的顺从,让我有一种被人捧着似的“重要人物”的感觉。几天之后,我便觉得天天去学生食堂就餐依旧费钱,便去房管处借来锅碗瓢盆,去街上买来油盐酱醋和食品,在公共厨房自己做饭做菜。常常饭菜做得,就去叫在二楼狂练的白面书生上来一块进餐。白面书生每次大呼味道极棒,吃得满头大汗。不知是真的好吃,还是处心积虑地竭尽恭维,总是弄得我心里快乐慰藉。每次饭后,他都被我支去洗碗,他倒也是心甘情愿,我便在一旁和他闲聊喝茶。他总是问,大陆的男人都像我这么能“煮”菜吗?我极不习惯他将那个活灵灵和香喷喷的“炒”字一再讲成“煮”字。我知道那是台湾人的习惯用语,多次讥笑他把什么东西囫囵吞枣似的一锅煮了,能好吃吗?他总是说自然不好!但又顽固难改。后来我也逐渐被他“同化”,有时也将“炒”字讲成“煮”字,气得骂自己立场不坚定,有当汉奸之嫌疑。他却笑得猛用勺敲锅,得了便宜似的,快活了的……白面书生很是懂事、礼貌,有时不让我动手做饭,拉我上西餐馆,让我尽情吃喝,由他买单。我总被他对奥地利和日耳曼的传统烹调特色,如何享受西餐的渊博知识而惊讶。并问他是否常下馆子,他却笑而不答,又夸赞我生活节俭,从不乱花钱。我说我的家境和他不太一样,从小养成的习惯,又告诉他我在荷兰的遭遇,几乎分文不存。他听了之后,竟长时间沉默不语。最后总是以两句古语结束:“居安思危。位卑未敢忘忧国……”虽然有些牛头不对马嘴,但那毕竟是赞誉之词,我心里头还是十分受用……
我同室的罗马尼亚选手仍然是一日三餐用小酒炉炸土豆片果腹,他那熟练的削切土豆动作,极为满足而香甜的吃相叫我每每见了辛酸。有一次,白面书生到我房间叫我去外面吃饭,看到他又在炸土豆片吃,竟然手扶门框呆在那里,半天没了呼吸似的傻看。事后问我,你的室友天天就吃那个来比赛吗。我说,从我搬进来就看见他那个样子,直到现在。他叹息一声说:“那他怎么唱啊?”我说:“不知道,也许东欧人热爱土豆吧!”他沉吟了一会儿后又说:“怎么这么可怜?咱们以后再去外面下馆子,把这个罗马尼亚人也叫上吧。”我看了看白面书生,心里被他的善良和同情心所感动。于是我说:“我每次做好饭都诚心邀他一起吃,他都说他习惯罗马尼亚饭,并一再感谢我的好意。”“真看不出来,他的自尊心还这么强。”“你们平时都聊些什么?”“也聊不了什么,他的英文不好,我又不会罗马尼亚语。每次交谈挺费劲,有时还得用手势才能弄懂对方。只是清楚记得他问过我,中国现在经济好吗?老百姓的生活咋样?有西洋歌剧吗?他好像很佩服邓小平。”书生听完后,慢慢地叹了一口气说:“和他一比,我们算是过得还不太差啦!”我接过他的话茬说:“台湾人还用得着跟他们比?个个都比我们大陆人有钱,那些世界上有名的旅游点哪儿没你们的人影儿?”书生听完了我的话,没有反应似的沉默了半晌,最后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你太不了解台湾了。等你将来有机会去了台湾后就知道了,哪里都有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穷人啊……”一瞬间,我被白面书生异样的神情和有些悲愤的口吻弄得有些迷糊。想不到,眼前这个花钱大手大脚的台湾同胞也会有这么一番感慨……
初赛进行了整整一个礼拜后,进入下一轮选手的名单便在第二天上午十点,被贴在那个像是被巍峨壮观的圣史蒂芬大教堂挤进一个小角落的歌剧院门前。白面书生仗着个子瘦小,鱼似的挤进被各种身体紧紧围住的公告前面细看。正在我犹豫着是否也要拼力钻进人群中弄个究竟时,书生一头大汗向我走来,我从他脸上的沮丧便一下子看出了端倪。他走近我,慢慢向我伸出右手和我紧紧地握了握后,眼睛看向别处说:“恭喜你,你的名字排在第一位。”我强压着喜悦的心情疾问:“你呢?有你的名字吗?”他并没有回答我,神色黯淡地说:“其实,我一听完你唱,就知道了这个结果。唉,早知现在,何必当初?”我又紧接着说:“你再去仔细看看,也许看得不清楚!”他立即截住我的话:“一共三十名选手,我看得一字不差……”我深深地沉默了。一种难言的遗憾和感同身受的怅然,笼罩了我的心扉。假如别人难以体味那种千里迢迢奔来,又经过一个星期的等待和煎熬,竟在第一轮比赛便被拿下的心情是怎样的难受。我并不奇怪,刚在荷兰初遇“滑铁卢”惨败的心情让我刻骨铭心,记忆犹新啊!此时,我竭力想用世界上最有效最动听的字句,安慰眼前这个和我朝夕相处的同胞,但又一下不知从何说起。他似乎一下看出我的心思,反倒安慰我说:“这个结果是我事先想到的。你也不必安慰我什么,至少让我高兴的是,这个比赛在我心里还是公正的。”我说:“这才是第二轮,下面还有半决赛和四分之一决赛,最终谁能打入总决赛现在只有天知道!这一千多来自世界上几十个国家的选手的小命都掐在十几个评委手中,也许明天,我就‘壮烈’了。”
白面书生听完我的话,竟然一扫脸上的阴霾,笑着对我说:“就是所有的人都最后‘战死’赛场,你也不会当烈士的……”我说:“你比我还了解自己?还自信?”他笑了笑后对我说:“行了,不要再矫情了吧。其实你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实力和信心……好了,我们去找个地方好好吃一顿,痛快地喝几杯,一来是祝贺你旗开得胜,二来是为我自己饯行……”“我们不是打过赌吗?谁进了第二轮谁请客的吗?”这时,白面书生一手拉住我的胳膊,态度十分诚恳地说:“行了,走吧!说实话,我看见你花钱,从心里替你疼得慌。你还要待在这儿,一天天地熬下去,用钱的地方多着哪。维也纳这个地方连撒泡尿都要钱,奥国的重工业和轻工业、科技和农副产品都不行,人和国家靠什么来维持生活啊?旅游业罢了!所以游人大小便要钱,出厅入室要钱,就连去公园参观拜谒名人坟墓都收费,可见维也纳不是一般人来得起的。将来,恐怕这里连打个喷嚏都要收费了……”我心里十分感动和惆怅,深知书生着实不让他的落选使我难受,才用这么一大篇话来改变气氛。可是眼下的我又能用什么来安慰他呢?只有好好请他吃一顿饭,去慰藉他那其实十分痛楚和失落无奈的心吧……
我们来到一家装潢十分堂皇,坐落在多瑙河畔的中餐馆里坐下,由我点了长时间未尝的北京烤鸭、红烧海参、芥蓝牛肉等价格昂贵的菜肴,要了一瓶法国红葡萄酒和四大杯奥地利有名的Goser啤酒后,便大吃起来。由于我们出手阔绰,老板亲自为我们上菜招呼我们边吃边聊。突然,他态度十分认真专注地问道:“你的父母给你起个什么名字不好,为什么偏要给取个单名‘禹’字?那些个鹏飞、华辉、泰祥、登峰、泽国什么的,哪个不比这个强?”我大惑不解地问道:“禹字有何不妥呢?”眼前的书生神态中便升出几许玄机深藏、道风仙骨的韵味:“以拆‘禹’字为例,就不难看出这个字的上半部分压得太重。中空那竖象征出头太难。幸亏禹字底部庞大,基位厚重,才可能勉强撑住。不然的话,你连大器晚成都勉强得很哪!……”我顿然被他那极有逻辑性的玄说弄呆,变得张口结舌,话不成句:“刚认识你的时候,你就装神弄鬼地把我唬住。现在你……你又像个大仙……你跟谁学的这一套……还真看不出来,你对《周易》和拆字还挺有研究?……”
书生饮了一口酒后,笑而不答,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而我却一下子尽失了平素的矜持和自信,忙不迭地问:“快告诉我,何时才能大鹏展翅?我可不想七老八十时才功成名就,光耀门楣……到了那时,我连饭都吃不动,见了光屁股的仙女都不能勃起,还要那功名作甚?……”白面书生听后即刻哈哈大笑起来,差点将他脸上的白边眼镜笑得脱落,掉进汤盆……他笑完,又用酒杯和我碰了碰,咂上一口咽下后,便收住笑容对我说:“我敢肯定你知道大禹治水的故事,但不知你知道得详细不详细?”我说愿听原委。于是他便用餐巾揩一揩油嘴,向我生动地叙述起来:“大禹终日忙于天下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长发脏乱披肩,衣衫褴褛不堪,全身骨瘦嶙峋,皮黑如漆,连脚上的指甲也因长期赤足远行而劈裂溢血……”我望着白面书生动弹不止的嘴唇,茶楼酒肆、戏园书楼里那鼓书艺人似的巧舌如簧,简直活活被他的叙说和神态迷住了。只觉得他的天灵盖上似有一道圣光徐徐浮升。“突一日,大禹走到一个叫涂县的地方,被一个从路边草丛中滚出来的狐仙拦住了道路。狐仙摇身一变,变成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她对大禹说,你终日忙着行走天下治水,救了不知多少人的性命,让我给你做媳妇吧,伺候你过日子,每天热汤热饭,让你养好身子和我生一个孩子,白头到老。”不知为什么,白面书生的故事刚讲到这儿,我的心里便有些受不住了,只是觉得此故事隐喻着我的宿命,眼眶里的泪水便慢慢地潮了上来。但他似乎全然没有察觉,继续他的故事:“大禹听完后,心里很感动,便和狐仙找了一个地方,盖了几间草屋,和和美美地过起了小日子。谁知没过多久,涂县也遭了大水,从上游冲下来的成群死尸让大禹再也无心过安稳日子。他治好了涂县水灾之后,不顾狐仙流着泪的苦苦哀求,又上路去远方治水。狐仙无奈,只有一路跟随丈夫大禹身后做饭伺候,因为那时,她已经怀了大禹的孩子……”
听着书生的故事,我将方才的感动强抑了下来。觉得自己一向坚强,岂能被眼前的白面书生轻易赚了泪去,太没面子。于是,以手托腮,更加专注听他的故事:“大禹每到一处水患深重的地方,都要在治水前千叮咛万嘱咐媳妇,送饭到来之前一定要以击石为号,这样他才会从屏障后面走出用饭。因为他治水时,是谁也不能看见的。日子久了,媳妇深感好奇,便在一日送饭时未击石警示,于是,她看见眼前在搬弄巨大石头的并不是自己的夫君,而是一只蠢笨丑陋的大狗熊……”这瞬间,我被白面书生那异峰突起的想象力惊住了。虽然明知道他在讲一个神话故事,但由于听得太过专注和投入,竟从口中嘘出一阵带着响声的气息。白面书生根本不顾我的反应,继续地讲下去:“媳妇吓得大叫一声夺路而逃。大禹便在她身后猛追,直到那媳妇实在跑不动喘不动了,便立在路边变成了一块大石头。大禹急得跳着脚说:既然我们不能再做夫妻,但你要把我们的孩子还给我。于是,那块顽石便崩炸开来,大禹的儿子便呱呱坠地……大禹从地上抱起儿子朝那些碎石深深鞠躬后,用身上撕下的一块兽皮将儿子包好后系在背上,又向远方洪水滔天的地方疾快地大步走去……”
晚餐后,书生瞒着我,就在去卫生间回来的路上付了餐费。我和白面书生回到宿舍时,已是子夜。他说明天就回柏林,彼此互道珍重后,书生便在我目送中向他宿舍走去。并没有过多的客套和离别前的仪式。然而,我躺在床垫上久久不能入睡。白面书生给我讲的故事和眼前不断被想象逼出的画面,犹如大禹的幽灵和那位美丽善良、悲恸欲绝的狐仙倩魂,竟经久不愿从我眼前退去……渐渐地,我似乎从他给我讲的故事中突然领悟到了什么,冲动地爬起来去敲书生的门,但一看手上的表,已经临近凌晨一点,只好作罢。此时,另一张铺上那个也进入半决赛的罗马尼亚选手早已跌入自己制造的美梦深处。第二天早晨,我发现枕边不知谁放在那儿的一管用了一半的牙膏,一块儿几乎全新的肥皂,我竟愣了足有十几秒。然后我彻底明白,是那位白面书生因怕惊扰了我的睡眠,就将东西轻轻地放在上面,便悄悄地离去了。我久久凝视那半管牙膏和那块肥皂,立即悟出了他的心意,我的眼睛倏地被渐渐变大的那半管牙膏和肥皂蒙住,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起来……万万想不到书生的情义、心意竟是如此细腻。
三天以后,我收到白面书生从柏林寄来的一封短信:
大禹治水,你好!
非常高兴能在维也纳结识你这位杰出的歌唱家。虽然我们只短短地相处了一个多星期,你的歌声、人品和生活的节俭,以及对事业的执着和那种“不服输”的精神,都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作为一个中国人,我为你感到自豪和骄傲,并预祝你能夺得本届比赛的金奖。对此,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怀疑过……回到柏林后的第二天,我老婆就提出了与我离婚,并告诉我,她已经和她的教授相爱了两年的时间。由于孩子的问题,她才始终没有下决心和我分手。虽然我是一个从各方面讲都很孱弱的男人,但我自信是一个很有耐心很称职的丈夫。然而,更重要的是我是一个男人,既然夫妻之间已不再有爱情,强求只会造成双方更多和更大的苦难。所以,我同意她离婚的要求,并且答应她尽快去有关部门办理手续。其实,我内心深处的痛苦和孤独,是难以诉诸笔端的。我怎么也想象不出,和我朝夕相处了近十年,刚到柏林是靠在餐馆打工相互支持学业的妻子,由于第三者的出现,就这样分手了。我们还有刚刚五岁的美丽可爱的女儿。我提出女儿由我来抚养,她竟然很快就同意了,原以为……可见人心难测!在我中学二年级时,我父母相继因病去世,从那时起,我这个孤儿便靠亲戚和领社会救济金度日。靠自己的努力和勤奋,我考取了台湾大学外语系攻读德文,最后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被学校保送柏林大学进修至今。到了国外,才更知什么叫举目无亲,生活的不易。但和别人相比,我毕竟还有一个温暖的家,有一个和我相依为命的妻子与可爱的女儿。可现在,一切都不复存在了,都成了过去……眼下,我真不知应该怎么办才好。因为我要一边带孩子,一边完成我的学业,真不该在你紧张的比赛中跟你讲这些使你为我分心。可是,眼下在柏林,我竟找不到一个可以倾诉衷肠的人。在这封信将结束的时候,我最想告诉你的是,你是我从心里最羡慕最崇拜的歌唱家之一。不仅仅因为你是一个中国人,更重要的是我从你身上看到并且感到了一种百折不挠的精神。一个人活着,不能没有精神。不然的话,就成了一具不折不扣的行尸走肉。以你的勤奋和刻苦,加上老天爷赋予你那么多成为一个杰出歌唱家的条件,你不成,天理难容。但是,比赛就是比赛,一如你说的那样“像押宝,又有些像赌博”,运气第一重要。假如你这次又名落孙山,又与奖牌失之交臂。但我坚信,你绝不会气馁,绝不会放弃,定会一路试下去,直到最后的胜利!希望以后路过柏林,一定来寒舍小住,看看我和我那美丽可爱的小女儿……
读完白面书生的信,我双手微颤,鼻子里阵阵发酸。万万想不到在我印象中那么乐观、幽默和善解人意的他,竟会如此“船漏偏遭连阴雨”。总以为自己是多灾多难,世界上最最不幸的人,不料这世上,还有比我更加不幸和艰难的人。于是,那半管牙膏和那块儿几乎不曾用过的肥皂,便在眼前再一次逐渐放大,几乎盈满眼前。正是后来被我遗落了住址的白面书生,在我们于维也纳相处的一个多星期中,用自己打工和平日节衣缩食赚下的钱,出于对我的尊敬和友情,竟是那样的善待我,一次又一次地款待我,以至让我产生了一种几乎终生都不能释怀的内疚和不安,竟以为他出自一个钟鸣鼎食之家。假如早知他是个孤儿,早知他还有一个五岁的女儿,早知他是靠在柏林打工去完成学业,我决然不会接受他的慷慨,他的善待……还有那半管牙膏和整块的肥皂,竟让我在以后八年滞留于德国的生活中,每每想起便心潮难平。我恨自己粗心大意,没有存好他的住址,竟在每每怀念他时不能去探望、问候这位在我记忆中永存的朋友,不能再一次向他当面说一声:“薛征东啊薛征东,好人,好人啊……你现在一切可好,女儿多大了?上学了吗?”是的,等有一天,我认为我真的成了,无论你在哪里,柏林还是台湾,我都会登报找你的,我将在报上这样写道:薛征东——你在哪里?
同寝室的那位有一头金色卷发的罗马尼亚男中音,终于在四分之一决赛前成为“烈士”。壮士断腕似的悲壮,让他第一次结束了那种顿顿油煎土豆片的餐食,第一次从街上的肉食品店里抱回一大包的维也纳熏肠、卤肘子和刚出炉的面包,伴着一大瓶从故乡随行李带来的俄罗斯“伏特加”,大嚼大咽起来。他一边吃肉,一边喝着一点就能即刻燃烧的烈性“伏特加”,一边唱着罗马尼亚民歌,自我陶醉着。准确地说是借酒浇愁,用酒精麻痹自己而已。我听着他那忽而狼嚎,忽而狮吼,压根不成调似的干号,心里充满了“兔死狐悲”的同情和悲哀,说不定用不了多久,我便像他一样成为下一个“烈士”。真正到了那个时辰,我不知自己是否像他一样还能唱得出来,哪怕唱得 荒 腔走板不成其调也罢,毕竟那种压抑了太久的最后发泄起码让人不会憋出什么毛病……
我独自走进那座毗邻维也纳喜歌剧院的圣史蒂芬大教堂,一下子便被它巍峨壮观的气势、肃穆庄严的气氛紧紧裹住。傍晚时分,只有零星的旅人游客在教堂里徘徊。那一排排几乎望不到边际的长木椅子,坐着一两位老人正在双手合十放于胸前默祷。那一扇扇镶着《圣经》故事人物的花纹圆窗的缝隙间,流泻进傍晚那略带玫瑰色泽的阳光。神龛的背墙上矗立着一个巨大的银色管风琴,形状酷似中国民族乐器——排笙。神坛下方两排巨大而长的桌上,燃放着阶梯似的无数支蜡烛,将教堂里的一切渲染得更加扑朔迷离和充满了神圣的玄秘感……在这个空灵和幽深足以收走人一身热汗,庄严而静谧的神灵所在地,任何人无论他是不是一个教徒,抑或是一个无神论者,都会被周围的气氛及气势所立即征服。也许人类的确需要像这样一座供奉神的所在地,为的是让人们寄托对自身以外的事物和将要发生的福祉和灾难,有一个清晰的明示或暗示的预展。人类那种往往狂妄自大,时而又卑鄙孱弱的心灵,也许在这里能得到一种理性的均衡。这里不仅仅是人们对死者超度亡灵的圣地,更是他们反省自己心灵深处罪恶的欲念、邪忤的动机和倾诉自己隐私的净土,就连战争的具体执行者都不敢恣意将毁灭的快感轻易宣泄在这块净土上。如同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盟军的飞机将德国科隆市夷为平地,但独独没有将那座闻名于世的科隆大教堂损伤毫毛。难道是盟军的飞行员忽略了这个壮观而高耸入云的伟大建筑吗?是因为这座天主教堂里曾经首次上演过德国伟大作曲家勃拉姆斯的《德意志安魂曲》吗?我想决不尽然。而是宗教的历史和对整个人类灵魂的力量,是整个欧洲和西洋教堂文化的底蕴,是人性对天国及神学与生俱来的那种本能的敬畏与膜拜……
我在神龛旁的大桌上拾起一支短粗的蜡烛,在其他燃烧着的蜡烛上借来火苗,以无以名状的虔诚之心将其小心翼翼地放于神龛旁的木质台面上,朝着神龛跪了下去,将双手在台上展平后,开始了祈祷。就在这一刻,我彷徨了,迷惑了,我将为自己祈祷些什么呢?愿上帝保佑我最终打进决赛,直至让我梦想成真,金榜题名?可我并未受洗,不是一个教徒。中国的佛教讲究“心诚则灵”,像我这般“临时抱佛脚”之人,神会聆听我的祷告吗?会保佑我心想事成吗?我是一个无神论者,连一个佛教徒都不是,为什么竟要来遵循这样一种“形而上学”的模式呢?是一种什么样的昭示,使我像一个虔诚的基督徒,看似诚惶诚恐地跪拜在这里,心里却空旷如野。假如天国里真有神的存在,假如真像那些传教之人所说“上帝每时每刻都在看着我们”,他为什么竟毫无力量和作为,去阻止人世间那么多肮脏的交易和不幸,去剔除和泯灭芸芸众生中那比比皆是的不公正、不平等和灾难、邪恶及病痛与无辜的毁灭呢?是的,我的从未谋面的上帝,也许你的确无时不在,无处不在,你法力无边,盖世寰宇,救世济生,功德无量,可是,我眼下只求你保佑我心想事成,为了这一天,我等待、盼望了近二十年。在这二十年中,我咀嚼了多少苦涩,我承受了多少委屈和辛酸,在异国他乡,我曾孤独得无人诉说,身无分文不知所措,“壮志未酬身先死”的耻辱和无奈,竟让我像一条狗一样在街上狂吠,举目无亲的胆怯和无奈,叫我痛恨自己为什么要如此愚蠢地踏上这条险象环生、苦海无边的荆棘小路……
我们中国古代哲学家孟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可是我知道自己的德行,根本担不了什么大任,成不了什么伟人,做不成什么天下大事。我的智力不如我的胞弟,我技不如人,生性浮躁,有勇无谋,意志残缺,根本抵不住什么诱惑,我知道我的一生由于性格中的那种“不服输”的遗传基因作祟,那种躁乱无章的“匹夫之勇”,很可能导致我促成一种永无止境的悲剧,但是,我却从未怀疑过父母和上天给我的才情和禀赋,悟性和勤奋。不止一个人说过:我若不成,天理难容。可是我的理想何时才能实现?我的梦何日才能成真?我的企盼终究能否兑现?……噢,无比崇高的神啊,请您告诉我,明示我……假如您能保佑我梦想成真,能实现我的这一愿望,我将从此笃信您的威力和神祇,直到我的生命化为乌有……神啊,跟你说一句从心里涌出的话,夺得比赛金奖绝不是光为我自己,更重要的是去证明别人能而我为何不能?是为了我那“望子成龙”的双亲,更是为了我那个总以为我终不成大器的老师……这些足够了吧?神啊,你看,我并不是一个没有境界的自私小人吧?就凭这些,我想您一定会竭诚地帮助我、保佑我、辅佐我,甚至可以说是搭救我于水火,拯救我于大苦大难与无尽的灾难与折磨之中……这时,寂静而空旷的圣史蒂芬大教堂里似乎隐隐约约地传来莫扎特的《安魂曲》合唱,虽然,这和谐略带些深蓝色泽的乐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天国,但我却听得万分真切和具体……当我满怀快慰和舒爽的心情走出圣史蒂芬大教堂之后,我仰头望遍像深海一样洁净和幽蓝的夜空,我在心里欢呼了一声:今晚星光灿烂,今夜月满如盘……统驭万物与生灵的神啊,让我心想事成!
四分之一决赛,我发挥出色。无论是罗西尼《塞尔维亚理发师》中的咏叹调《造谣诽谤》,还是拉赫马尼诺夫《阿列寇》的咏叹调,抑或是威尔第《唐·卡洛斯》中的国王菲利普咏叹调《她从未爱过我》,在我的感觉和注视中,都让我眼前那一排排严肃的有如法官的评委,一边点头,一边飞快地在案卷上写着什么。唱完之后,我走出赛场,一连得到几个来自不同国家的选手真诚的祝贺,其间又有一两个经纪人拦住我和我攀谈,并写下他们在美国的住址和电话,希望我尽快将个人艺术简历和照片给他们寄去……然而这一切并没有给我带来好运。尽管在晚上喜歌剧院那座无虚席、鸦雀无声、人们翘首以待的决赛选手公布名单的大厅里,我不住地在心里画着十字,双手合十乞求上苍保佑我,尽管我血管里的热血不如在荷兰初赛揭晓时那样时而沸腾,时而缓滞,尽管我的心里掺搅着一种自信和荒落的混杂,但那种在荷兰时,初赛公布结果前的茫然和不着边际的患得患失,手脚冰冷,五脏六腑和血脉仿佛借给别人似的疏离,在此刻都不复存在。只有一种肠胃里徐徐升起的饥饿感,压在心头既踏实又虚渺,不时遍袭我的全身……那一分一秒都经过我们这些苦挨苦熬的人们,努力仔细数着的过程中,我想世界上任何一种刁钻古怪、闻所未闻的精神折磨法,也许都不及此刻令人更加难以忍耐……终于,那个令所有正襟危坐、聚精会神、苦等苦待盼望已久的结果,从歌剧院长口中吐出后,观众席中顿时一片骚动,落选的选手有的当场哭出声来,有的发出愤愤不平之声,有的当即愤然离席,出门时将那扇巴洛克风格极浓的大门摔得山响……而我却像一个被道人点了太阳穴的废人,双眼痴直,全身呆傻,魂从窍中倏地游走了似的,麻木地凝在那里,身上分泌出的燥热和冷汗很快便将西服内的衬衣湿透……院长再次用他那带着极浓重的维也纳味的英语,又将进入决赛的名单仔细地复述了一遍,我的口腔品尝到了一种甜腥略带些铁质感的液体,当这种液体慢慢从我的口角向外溢出,我用手指慢慢抹去,于是,我便看见我那被染红的手指在我眼前极像几根巨大而新鲜的胡萝卜……是的,我竟在不知不觉中咬破了自己的嘴唇,居然没有半点的刺痛和异感……
我像个被人抽走挖去五脏六腑的行尸走肉,在步行街中趔趔趄趄地走着,周边张灯结彩的万家灯火,群群簇簇沿街卖艺的人群,以及那些悠闲自在的旅人,在我的意识中,犹如梦境一般恍惚,既真切又遥远。这时,假如有人寻衅,甚至是无意碰撞了我,我肯定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将他活活掐死……
回到了我那个顶部斜切下来的宿舍,我从行李中翻出那瓶荷兰房东送我的,一路跟随我而来的伏特加,狠命地拧开盖子,疾疾地朝口中灌进。一股浓烈的酒精顺着我的食道,流火一样滑入我的胃里,呛得我大声剧烈咳嗽,少顷,我继而又灌入大口酒去,再次的强烈刺激犹如无数个薄刀片,温柔渐进切刮着我的咽喉、食道和肠胃,更使我的眼泪四溢。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能真正地体味到,那个落选的罗马尼亚选手为什么要用伏特加此种烈酒,去冲淡那突如其来的痛苦和疾快而至的灭顶之灾。我在不停呷饮中,想发泄满腔的压抑,渴望喷吐狂放堵满胸臆的郁闷,我想砸东西,我想狂吼,我想畅快地痛哭一场,又想像我的室友那样疯唱几首不成调的民歌,但这一切又令我百思不解,为什么会被再次淘汰出局的迷惑,逼迫着进入了一种理性的剖析和揣测中。难道这次比赛又是一次早就预谋好了的交易?难道我的演唱在吐字和音乐上、声音技巧上到内容表现、作品的风格体现上,竟有什么致命而不可逾越的障碍?也许因为我是一个中国人,虽然成绩傲人,演唱杰出,但终因人种和肤色,就根本不能使评委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公正评判?也许这些洋人对东方人的一切,从天性中就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排斥和鄙视?也许是我表现得过于杰出,让主办人忧患,会影响了他们早已内定了的获奖选手,所以才在进入总决赛的门槛前将我斩下马来……我虽年纪不大,更不是那种老气横秋之人,但在我年轻的一生中却事事不顺,艰难重重。从少年时期渴望当兵,到青年时期报考上海戏剧学院,甚至被人选去电影厂拍电影,直至国内国际一系列的比赛,都无一例外地使我遭受着一个又一个失败,是命运在有意捉弄我,还是我生来就将永远伴随着“不幸”二字?
我原本是那样的酷爱戏剧和电影与文学,为此,我付出了多少心血和努力,但到头来,我竟可笑得以不识谱的“音盲”考上了中国的最高音乐学府——中央音乐学院。然而,在我五年的大学生活中,我初心不改,爱好依旧。将许多时间用于文学名著的浏览和对戏剧的钻研,不仅让声乐教授长叹不已,视唱练耳老师怒发冲冠,更使自己在即将毕业考试时,整夜噩梦连连……我是一个无神论者,但是我却相信宿命。我决不怀疑,人的一生命运中,冥冥之中,一定有一个被人们称作掌管着大千世界、芸芸众生的超人,分配着人类的所谓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为什么愚人会说:我的命不好!为什么智者也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那么他们所说的“命”和“天”到底是什么?不就是那个掌管着大千世界和芸芸众生的超人吗?在人类命运中,他总是轻易地便能使凡人变贵人,俗人成枭雄……尽管这个人类肉眼根本看不见,再机敏过人的灵感和感应都无从知晓的超人,在人类思维的瞬息万变,纷繁复杂的意识中,根本无法触摸,连最先进的科学理论都无法解释这个所谓的“超人”到底是一种虚幻的现象,还是一种自然规律,抑或是一种迷信,一种冥冥之中约定俗成的宿命,甚至是一种动物血肉之躯无法接触的神秘实体,然而,我却坚定认为,这个“超人”的名字就叫“命运”!命运无形无状,无色无味,是一个集各种复杂原因之大成的隐形实体。它力大无比,法道无边,能使平凡和庸俗的人甘愿对这个“超人”逆来顺受!而唯有不甘做命运奴役的人,才真正敢于与它抗争,去真正改变自身的一切……烈性伏特加酒在我腹腔中、胸脑里、电闪雷鸣的意识海洋深处狂烧成一片火海,烤炙得我周身灼烫和热血沸腾,使我那干枯的喉咙里发不出半点声音,使我长时间性压抑的生殖器经历了长久沉寂、阳痿后,爆发出一种惊世骇俗、摧枯拉朽的勃起和激情莫名……我在一次又一次的自卑、自弃、猥琐、卑薄、孱弱中,开怀痛饮,烈焰似的沃特加酒精又像一个个威力无比的浪涌将我冲向豪情万丈,壮士断腕,悲情无比的豪迈之巅……来吧,命运,你这个令人高山仰止,漂泊不定,可以横扫千军如卷席的超人,让我们来交一次手,来一次面对面的决战吧!只要我不被你唬住,不被你打倒,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有一丝力量从地上爬起来,最终你便会被我狠狠地扼住喉咙,在我渺小和孱弱的手中,死命地将你的喉咙掐断……
噢,我的天啊,你又来了,那个脸色苍白,全身如岩石一般僵硬坚韧,斗篷随风高展如同黑色苍鹰巨翅狂舞的荷兰船长……噢,还有你那被滔天巨浪撕扯着的红帆玄色巨船,你和你的主人一样令我跪地膜拜,百折不挠地寻找,千毁万灭地追求,构成你们的性格和胆气。甘之如饴地受难,却又在无尽挣扎中嗓音嘶哑地对爱情的呼唤,形成了你们的气度不凡,来吧,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只有那烈性似火,激情如炽的疾风暴雨才能练就一个雄性,一个刚强意志的男子汉和他的铁骨坚胆……噢,我听见什么,舒伯特的《未完成的交响乐》,马勒的《大地之歌》,德沃夏克的《自新大陆》,不,不,他们都太软太温情太缠绵,在这个热血狂燃的时刻,在这个让理性和理智都见鬼去的时段,我那支离破碎的意识和灵魂,呼唤的是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是那个在我眼前挥之不去的瓦格纳的幽灵和他的宠儿《漂泊的荷兰人》,唉,你唱吧,那个曾将自己绑在桅杆上,欲死不能,欲生难如愿的幽灵船长,我求你为我高歌一曲,只有你的歌声,才能扑灭我大脑和胸腹间熊熊的野火,唯有你的放歌才能使我肝胆欲裂,行将崩溃的理智得以复归和安然,于是荷兰船长又唱起那首永无绝期的圣歌:
多少次我寻求死亡,
渴望投身你的深渊,
但是死亡从不出现,
我曾将我的航船驱赶,
对准墓穴似的礁石撞去,
但是,
死亡最终与我无缘,
用咒骂,我向海盗们挑战,
期盼能痛快地死于刀剑,
“快来吧,展示你们的手段,
我的船还装满珠宝古玩!”
但是,那大海野蛮的儿子,
却心惊胆战,
望风逃窜……
我在拼力的欢呼中,几乎干掉了整瓶伏特加,全身似被滚烫的海水涌满,头大如斗,脚踩祥云,飘飘若仙……朦朦胧胧中,一个面貌妩媚的女子,翩若惊鸿地向我走来,蓝色的眸子湖水似的明澈,燃烧着火焰般的金发,在八月维也纳那醇得像伏特加烈酒似的阳光下,散发着一种淡淡的母狐狸似的体味,进入我的呼吸。玉雕似的皮肤,淡隐着浅浅的血色。使我想起母亲给我留下赠予爱人的,那环无价却有着暗血的玉镯。高耸而茁壮的乳房,证明着这个天生尤物似的俄罗斯姑娘,祖上的血脉中一定是有着茹毛饮血、草原游牧民族的剽悍与奔放,丰腴饱满的屁股衬托着生动风骚的纤纤细腰,健美颀长的双腿,温柔流畅的双臂,精致风情的五官,性感和野味十足的气质中,掺杂着都市文明的娇柔贤淑,野性奔放的个性中又糅进了少许的理性与禁忌。她在道德守望的压抑中,孕育着挣扎反抗的特质,高贵的神情中,蕴藏着对艺术之神那谦卑臣服的崇敬……哦,塔吉娅娜,正是你这个让我在赛场内外、楼舍街角、咖啡馆和酒肆中垂涎欲滴,渴望遐想的俄罗斯年轻女子,在我每一轮比赛中唱完了拉赫马尼诺夫的《阿列寇》咏叹调后,都会轻轻地拥一拥我,用温热的轻吻无声地赞美我,竟然将俄文和普希金与拉赫马尼诺夫,在一个中国人的理解和嗓音中唱得让你陶醉,使你痴情。
作为一位参赛歌手,我在初轮比赛中便被淘汰,而作为一名俄罗斯姑娘的你,我早已从你称呼我为“阿列寇”的口吻中,读懂了你对我的爱慕,我从我们每一次狭路相逢的窄巷中、教堂里、剧场后台的长廊上,你那种灼热的眼神里,感受到了普希金长诗《茨冈》中的那种激情和独特的心灵骚动。还记得吗?在歌剧院入口的门框挂着的红绒帷幕遮掩中,你紧紧拥抱着我,用俄文说“吻我”,是的,在那一瞬间,我说我没有听懂,你即刻哼唱起《阿列寇》咏叹调的旋律,于是,我用忘我的激情狂吻和动作粗鲁的热情抚摸,竟让你在挣扎的迷醉中,欢悦而放纵地呻吟。你告诉我,你第一次听我的歌声便润湿了眼睛。你第二次听到我的歌声便跑到我的身边,用夹着俄文的英文向我说:一个俄罗斯姑娘被我的嗓音失去了方寸。在你第三次听到我咏唱你为之神迷的《阿列寇》咏叹调后,我向你大胆地说:我要和你做爱……你犹豫了一会儿后,竟找来了另一个俄罗斯人做翻译并告诉我:你已经订婚。你看着我沮丧地将一瓶奥地利啤酒狠狠地砸碎在路沿上后,头也不回地离去,竟不知所措。那天晚上,我坐在桌前的台灯下,魂不守舍。痛悔自己的孟浪,愧疚自己的好色,耻笑自己的荒唐,羞赧自己的妄想,生怕你把我看成一个不折不扣的淫棍和流氓……但我万万没想到,深夜子时,万籁俱寂,你竟然轻轻地敲响了我的房门,一头扑进我的怀抱,将自己颤抖和滚烫的身体紧紧贴满我的胸怀,一任自己那一头金灿灿的头发和体香,在我的嗅觉中久久徘徊飘荡,使我这个饿鬼似的中国年轻男人目眩并魂游魄荡……
“是你吗?塔吉娅娜,我的头痛得要裂开,要爆炸,扶……扶我站起来吧……我要唱……”塔吉娅娜在我眼前模糊着,摇摇晃晃。“我……我让你失望了。我不再是……阿列寇……更不是……奥涅金……我……我……”塔吉娅娜目光冷冷,虚虚实实地朝我走来。“我心里……难受啊……我不……明白啊……”塔吉娅娜跪下身来,抱住我的头,将它靠在她那丰满高耸的乳房上。“我以为我会……会……怎么会这样?……”塔吉娅娜用双手捧起我惨白毫无血色的脸庞,一滴滴泪水洒在我滚烫的额头上。“还想跟……跟我做爱吗?我想……真的……好想……”塔吉娅娜将我慢慢地放平在床上,慢慢地解开我的衬衣,吻着我气闷胸塞的胸膛。“噢,俄罗斯会唱歌的姑娘……西伯利亚雪原……白桦林……莫斯科的红……场……保尔·柯察金……还有……海燕……闪电……契卡和捷尔仁斯基……”塔吉娅娜慢慢褪去自己的衣服,松开金发上那只黑色的松紧丝绒发卡,用头晃开一派金色的璀璨,生动和洁净的胴体,凝脂滑玉似的皮肤,曲线流畅的身段,悠悠飘飘地游荡。“噢,真……真美啊……维纳斯都……比……不……上……”塔吉娅娜用她温软羊脂似的裸体,紧紧地拥住我身躯,我那混浊迟钝的耳朵里传来了遥远的啜泣。“谢谢你……塔吉娅娜……嫁给我……吧!”塔吉娅娜于是用手掌温柔地慢慢拭去我脸上额角的汗水。就在这时,我的肠胃里猛然一阵翻江倒海,须臾之间,一种针扎火燎的痛楚,和着一股抽筋剥皮似的抽搐,立即将我五脏六腑中的流体和淬火,汹涌欢快地排挤出来,倾倒在床前那尼龙化纤的地毯上。一阵紧似一阵的倾吐,让我头疼欲裂,眼前金蛇狂舞,塔吉娅娜用手掌轻轻地拍在我的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