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女同窗
《通往查济的路上》是一本散文集,它的作者叫刘琼,是我大学同学。
从1987年秋进入兰州大学中文系算起,一晃就过去三十三年了。不知是基于怎样的考虑,兰大中文系那时招生是一年多,一年少。多的一年招两个班,少的一年一个班。86级是两个班,到我们就只一个班,全班54人,男女生数量基本相当。我们入学的基本年龄大都在十八岁以上,但偏偏有四个十六岁的早熟品种,混到了我们班上,刘琼就是其中之一。
当年,中文系学生英语多数不好,我们班却有些特别,有几个同学英语成绩一直不错。记得新生入学以后,学校组织了一场英语竞赛,分文、理科两个组,文科组四个一等奖,我们班占了三个,刘琼也是其中之一。
刘琼是安徽芜湖人,对当时的我来说,那是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江南的风物和水乡生活都超出了我的想象力。我对江南的印象,除了文学和影视作品外,主要得自同宿舍几个南方哥们儿的日常叙述。刘琼虽然年纪小,但她似乎少年老成,不像另外一个兄弟那样稚气未脱,至少我没感到她和我们年龄上有差距,也可能因为女生心智普遍早熟吧。
那时候,中国改革开放刚开始不久,整个社会的物质水平远不如今天发达,贫富分化也没有今天严重,同学们大都生活简朴。记得军训结束以后,那套军装我们都穿过很长一段时间,刘琼似乎偶尔也穿。但到了四年级,她画风一变,打扮起来了,一袭团花的风衣,玳瑁框的眼镜,踽踽独行于校园中——人工湖畔时常也能碰到。
八十年代的中文系,学生创作的氛围比较浓,我们班有好几个诗人,文艺方面有特长的也不少——个别同学现在还保持着登台表演的热情。我既乏文采,又无特长,只能对同学们表示仰慕。记得第一年元旦时,班上搞联欢,刘琼就跳过一个舞蹈,身段煞是好看,说明她是有这方面才能的。但她并不热衷于表演,也没有参加过学校的此类社团。
刚上大学,年少的我们青涩而腼腆,除几个谈恋爱的家伙外,男女生之间的交往并不多,大家普遍比较拘谨。我和刘琼算是聊得多的,也仅仅限于专业和阅读方面的话题。我们对未来都没有明确的方向,只知道按兴趣随意阅读,偶尔会交流一下对某本书的看法。这时候,我总怕自己读得不够透,怕自己知道得比别人少。如今想来,这大概是我当时仅有的一点攀比心理的表现吧。在我的记忆中,刘琼是女同学中读书比较用功的,也肯动脑子思考。
大学毕业前,我因为考取了本系的研究生,不用参加毕业分配。刘琼则暂时选择了回家,去了马鞍山农委。她曾经告诉我,不准备在那个单位待很久,而想去南方的高校读研究生。作为本地人,我当时不会想到西北的条件,对她这个江南女子来说有多艰苦。
写到这里,不由得想起了一件往事。有一年秋天回学校,在西安火车站换车,候车室里人流拥挤,我老远看到了同班章国勇的影子,立马不顾人多,大声呼叫,拼命挥手。老章显然听到了我的喊声,却只点了一下头,旋即湮没在了人流中。上了车,由于买的是站票,一个人寂寞,我就一节一节顺车厢找,终于发现了他。见面就责问他怎么不打个手势,国勇一脸苦笑,指着脚下的两只黄帆布提包说:“你知道这是啥?”我当然不知道。经解释才明白,他居然从江西老家带了两包大米回来。原来国家粮食政策那时还没放开,兰州大学有一阵每月只给每个学生供应五斤大米。“你们那个馒头实在太难吃了!我要买个煤油炉自己煮饭!”老章恶狠狠地说。我这才明白,候车室里的老章,两手各拎着一包大米,根本抬不起来。对南方的同学来说,初到西北,要适应的应该不只有饮食习惯一项。刘琼铁了心地要回江南,恐怕与此不无关系。
她果然没有食言,只在马鞍山待了一年,就考入了浙江大学,研究生毕业后进了《人民日报》社。我再次见她,已经是1996年冬天了。那时我即将从山东大学博士毕业,来京求职,在报社与她见了毕业后的第一面。后来我也如愿来京,加上两家住得又近,见面的机会很多。从平常的交流中知道,刘琼的工作干得很出色,当然也很忙。难得的是,她一直没有放弃写作,时常有作品发表。
拿到《通往查济的路上》,我先看她写自己家乡和家人的文章。尽管早年那个让我神往的江南,如今已不再神秘,但刘琼心笔下的安徽,我还是陌生的。在她的笔下,查济沿途的历史遗迹和自然风景,都承载着徽州沉甸甸的人文和历史,这是作为游客的我所体会不到的。《泗水流,静静流》主要写皖北,由泗县的地理位置、历史沿革说起,写到泗州戏,进而联想到唐诗宋词中对泗水的书写。作者的思绪信马由缰,在时空中随意穿越,看似不太经意,却展示了她对这块土地历史的熟稔和对故土的关切。
《祖父的青春》是刘琼第一次写她的成长环境。以前我并不了解她的家庭背景,记忆中似乎读过一篇她写姨妈的文字,针线很细密,但与她的关系不很直接。这篇文章让我知道她有一个享受离休待遇的爷爷,青春时有过浪漫的往事。老人的风光历史,带给刘琼最直接的好处是,大学时代,她可以每月额外从爷爷那里得到15元补助,这在当年可不是小数字。刘琼有一篇写到青海湖游玩的文章,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收到这本书中。对当时的我们来说,去青海湖是件奢侈的事儿。虽说穷而好游的不乏其人,多数都情侣搭伴儿。我只到研究生二年级,才下决心去了一次。刘琼是跟谁去的,她没有说,但每月15元的额外补助,使她的游玩不再显得奢侈。
不论是谈历史文化,还是写人,刘琼都深得散文写作“形散而神不散”的秘法。她敢放开了写,又能在恰当的时候及时收住。《延边,与敏赫有关》,最能体现这一点。这本来是一篇游记性质的随笔,目的是写延边。但文章开头从自家对门的朝鲜族小男孩敏赫写起,然后转入正题。文章结尾两句是:“敏赫今年要读大学了。敏赫妈妈说他将去首尔留学。”把朝鲜族人、延边和朝鲜半岛特殊的文化圈巧妙地串在了一起。这种手法,她在文化散文的写作中用得很熟练。
在《通往查济的路上》中,占绝对篇幅的是文艺评论。这既是刘琼的专业,也是她的工作。她所服务的媒体平台,给了她发挥专业特长的好机会。作为评论家,刘琼近年很活跃,不断参加各种研讨会,当然也不断地写评论。让我欣慰的是,她一直保持着内心的纯净和清醒,拒绝无聊的吹捧。在《学客正沦为掮客》一文中,她写道:“学客是学术界的掮客。什么是学客?学者而兼门客。顾名思义,学客混迹于学术界,不是怀抱学术探研、知识传播的人文理想,而是以此为谋生平台,周旋于学术和商业两个圈子,日常表现就是混圈子、跑会议、说套话。他们是学术界的华威先生,风光、忙碌,但比华威先生还要可恶,因为他们往往不仅不学无术,还结党营私、媚官趋商,为了‘可怜见的’一点银子,毫无道义和原则,外表还冠冕堂皇煞有介事。”学术腐败,于今为甚。“文化垃圾‘日积月累’,学客‘功不可没’。”处在刘琼的位子上,她看到的东西应该很多。这篇文章绝非无的放矢。
我注意到,刘琼最近写了许多文化散文,谈诗论词,说花品草。她在谈论女性与文学的关系时曾说:“女性是天然属于文学的。从美学的角度,如果把艺术的类型分为阴性和阳性,文学属于阴性艺术,它在向内挖掘的能力和表意的丰繁细致性上,是其他艺术形式望尘莫及的。……文学的阴性气质,与女性的情感方式、语言习惯、思维逻辑是协调的。”(《女性与文学五题》)这个论断是否准确,我不敢断定,但它表明了刘琼对于自身写作的态度。
在我的记忆中,刘琼有个习惯性的动作,每当脑袋稍稍一歪,脸往上扬,就是要跟你辩论的架势了。人到中年后,她日趋成熟,肢体语言大为丰富,不见了早年单纯的痕迹,但年少时的锋芒丝毫未减。在《是谁折断了“情怀”的翅膀》中,她写道:“青年没有凌云之志,社会焉能进步与发展?脚要踏在土地上,眼睛要向着云端,生命才能脱离蝇营狗苟,社会才能进步。”我恍惚又回到课堂辩论时的感觉——那时候刘琼年纪还小。
这两年,刘琼经常应邀参加我单位举办的一些文学活动。她曾大喇喇地指着我,对我的同事们说:“他是我看着长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