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旧爱
两个星期过去了,我也摸索出了一套日常程序。每天早上我八点钟到达格兰塔宅邸,告诉他们我到了。等内森帮威尔穿好衣服后,我会仔细听他跟我说威尔那天要用哪些药,更重要的是他当天的心情。
内森离开后,我会帮威尔打开收音机或是电视机,配好药,有时用小杵臼把药捣碎。通常,大约十分钟后,他会明确表示不想我在旁边。这时我会省着干原本就不多的家务活儿,清洗不脏的茶巾,随机用吸尘器打扫搁脚板或者窗台的角落,并且虔诚地遵照特雷纳夫人的吩咐,每十五分钟就去威尔的房间门口转一转。每次我过去时,他都坐在轮椅里看着荒凉的花园。
稍后我会给他端去一杯水,抑或一种富含热量的饮料,看上去像是彩色墙纸糊,据说可以保持他的体重,还会给他送去食物。他的手能动一下下,胳膊不行,所以要一勺一勺地喂他。这是一天中最尴尬的时候。喂一个成人吃饭感觉怪怪的,困窘让我笨手笨脚。威尔很讨厌这一点,我每次喂他时,他都不正眼看我。
快到一点的时候,内森会来。我会抓起大衣,到大街上漫步,有时在城堡外的公共汽车候车亭吃午餐。那儿很冷,我待在那儿吃三明治,看上去或许很可怜,不过我不在乎。我可不想在那所房子里待上一整天。
下午我会放一部电影,威尔是一个DVD俱乐部的会员,每天都有新的电影光碟寄来,但是他从未邀请我跟他一起看,我常到厨房或备用卧室坐一会儿。我开始带上一本书或一本杂志,但是不干活让我感到愧疚,我也就没能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到那些文字上。偶尔,一天结束的时候,特雷纳夫人会过来,她很少跟我说话,除了问问“一切都好吗”。这个问题唯一可接受的答案似乎是“好”。
她会问威尔要不要什么,偶尔建议他第二天要不要出去走走,探望某个问候过他的朋友,他几乎总是爱搭不理,如果不是无礼拒绝的话。她看上去会很受伤,手指来回触摸那条细金链,再次走开。
他父亲肩宽体胖,看上去很绅士,总是在我要下班时过来。你或许看到过他这种戴巴拿马草帽、看板球比赛的人,他在市区的工作报酬丰厚,看来他退休后,就在监督城堡的运营。我猜想那就像仁慈的地主为了“以免手生”,偶尔也亲自给土豆松土。他每天下午五点准时下班,会坐下来和威尔一起看电视。新闻中的任何内容他都会评论一番,我离开时有时会听到。
最初的这两个星期,我仔细端详起威尔·特雷纳来。我看出他决心要成为与以前截然不同的人;他让浅棕色的头发长成一团糟,胡楂蔓延到下巴。他那对灰色的眼睛充满疲倦的细纹,也可能是因为长期身体不适(内森说他身体状况一直不好)。他的眼神空洞疏离,好像总是游离于他身边的世界。有时我思量这是一种防御机制,唯有假装事情并未发生在他身上,能让他好过一点。
我想同情他,我真的同情他。瞥见他盯着窗外时,我觉得他是我见过的最伤感的人。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意识到他的问题不仅仅是被困在轮椅中,不仅仅是失去行动自由,而是永远地失去尊严,身体的状况没完没了,随时面临危险和病痛。要是我是威尔,我也会脾气暴躁。
但是天哪,他对我坏透了。不管我说什么,他的回答都很尖锐。如果我问他是否够暖和,他会反驳说要是他还需要一条毛毯他完全有能力让我知道。如果我问吸尘器有没有吵到他——我不想打扰他看电影——他会问我,难道我有什么办法让吸尘器吸尘时不发出声音?我喂他吃饭时,他抱怨食物要么太热要么太凉,抱怨他上一口还没有吃完,我就喂他下一口。他有能力曲解我说的任何话、做的任何事,他让我觉得自己简直蠢到了家。
在这两个星期里,我已经学会了面无表情,我会转身去另一个房间,尽量少跟他说话。我有些讨厌他,我确信他知道。
我没想到我会如此怀念我的前一份工作。我想念弗兰克,想念早上他看到我到达店里时那副高兴的神情。我想念那些顾客,那伙人轻松地聊天像温和的海水在我身边起起伏伏。这座大宅,漂亮奢华,却像死水一样寂静无波。六个月,难以忍受时我会低声重复,六个月。
周四那天,我正在调制威尔十点左右要喝的高热量饮料,听见大厅传来特雷纳夫人的声音,还有其他人的声音。我拿着叉子听着,我能听出一个谈吐优雅的年轻女人的声音,以及一个男人的声音。
特雷纳夫人出现在厨房门口,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很忙,飞快地在杯子里搅拌着。
“水和乳液是按照6∶4的比例调制的吗?”她看着饮料问道。
“是的,这是草莓水。”
“威尔的朋友过来看他。你最好——”
“我这儿还有很多事情要忙。”我说,可以少陪他一个小时,简直让我如释重负。我把杯盖拧紧,“客人们要来点茶或者咖啡吗?”
她看上去有些吃惊。“是的,那样再好不过。咖啡吧,我想我会……”
她看起来比平常紧张得多,眼睛看向走廊,从那儿传来窃窃私语。我猜想,威尔的访客不多。
“我想我不会打扰他们。”她凝视着走廊,思绪显然已经飘向了远方。“鲁珀特,是鲁珀特,他职场上的老朋友。”她突然转向我说道。
我感觉这事肯定非同寻常,她需要有人跟她分担,即使只有我在那里。
“还有艾丽西娅。他们现在……走得很近。来点茶其实也不错。谢谢你,克拉克小姐。”
开门之前,我在门边靠了会儿,调整了一下手中的托盘,让它保持平稳。
“特雷纳夫人说你们可能想喝点咖啡。”进门时我说道,把托盘放在矮桌上。我把威尔的杯子放在他轮椅的托座上,转动吸管,威尔只需动动头部就能喝到,趁此机会我偷偷看了一眼他的访客。
我最先注意的是那个女人。长腿金发,浅褐色的皮肤,她让我怀疑人类是否真是同属一类。她是养尊处优的人。我偶尔会遇见这样的女人,她们常常从山上奔向城堡,手里牵着穿博登牌衣服的小孩,她们进到咖啡馆来时,说话声就传了过来,声音非常清晰,她们自己却不知道:“哈里,亲爱的,你要不要来一杯咖啡?我看看他们能不能给你做一杯焦糖玛奇朵?”这无疑是一个焦糖玛奇朵女人。她看上去有钱有地位,仿佛过着光鲜杂志里的生活。
我仔细端详着她,猛然意识到她就是那张滑雪照片中站在威尔旁边的那个女人。她看起来真的非常非常不自在。
她吻了吻威尔的面颊,然后向后退了几步,尴尬地微笑着。她穿着棕色羊羔绒背心,要是我穿这件衣服看起来会像个雪人。她戴着浅灰色的羊绒围巾,摆弄着围巾,好像难以决定是否该取下来。
“你看上去不错,”她对他说,“真的,你……的头发长长了一点。”
威尔不发一言,他只是看着她,表情跟以往一样不可捉摸。我有点幸灾乐祸,看来他不是只对我一个人摆那副表情。
“新轮椅,是吗?”那个男人敲了敲威尔的轮椅背,缩着下巴,不住地点头,像是在欣赏一流的跑车,“看起来……相当时髦。非常……高科技。”
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好。我呆站了一会儿,两只脚交替移动,直到威尔的声音打破寂静。
“露易莎,能麻烦你给炉子加点柴吗?需要添点儿了。”
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当然可以。”我说道。
我在火炉边忙活起来,从篓子里拣出大小合适的木柴,给炉子里添加燃料。
“哎呀,外面好冷,”那个女人说,“烧着炉子真好。”
我打开炉门,用拨火棒戳了戳烧得红通通的木头。
“这儿的温度比伦敦低好几度。”
“是啊,千真万确。”那个男人附和道。
“我一直想在家里装个燃木壁炉,保暖的效果显然比火盆要好。”艾丽西娅微微俯身审视着炉子,就像她从未见过壁炉一样。
“是啊,我也听人这么说过。”那个男人说。
“我得仔细瞧瞧。有些事情你总是想做,但是……”她话没有说完,顿了一下,说,“咖啡真不错。”
“你最近在干些什么,威尔?”那个男人勉强笑着说。
“说来可笑,我没干什么。”
“那些理疗什么的怎么样了?有进展吗?有改善吗?”
“我一时半会滑不了雪,鲁珀特。”威尔说,语气里充满讽刺。
我差点笑出声来,这就是我熟悉的威尔。我开始清除壁炉里的灰烬,感觉到他们全都盯着我。周围一片寂静,寂静得让人觉得沉重。不知道我套衫的标签是不是露出来了,我强忍住不去查看。
“呃,”威尔终于开口道,“什么风把你们吹来的?过了……八个月了?”
“哎呀,我知道。很抱歉。我忙得要死,我在切尔西有份新工作,经营萨莎·戈尔茨坦的时装店。你记得萨莎吗?我周末也有大堆工作要做,每个星期六都忙得头昏眼花,很难请到假。”艾丽西娅有些生气地说道,“我打过好几次电话。你妈妈跟你提过吗?”
“卢因斯内部一片忙乱。你……你了解那是什么样子,威尔。我们有了位新伙伴,纽约来的小伙子,名叫贝恩斯,丹·贝恩斯。你见过他吗?”
“没有。”
“真他妈是个疯子,一天几乎工作二十四小时,还指望每个人跟他一样。”终于找到一个能轻松谈论的话题,那个男人显得很宽慰。“你懂的,美国佬那套职业道德——午餐时间不能过长,不能讲荤段子。威尔,跟你说,办公室的氛围完全变了。”
“真的?”
“千真万确。加班是家常便饭,有时我都不敢离开椅子。”
屋里似乎在瞬间变成了真空。有人咳了一下。
我站起来,手在牛仔裤上擦了擦。“我……我再去取些木柴。”我对着威尔的方向低声说。
我提起篓子跑开了。
天寒地冻,但我仍然待在外面,挑选木柴打发时间。我估量着冻伤一个手指头是不是比回到那个房间更明智。但是天气太过寒冷,我的食指冻得乌青,我还指望用它做针线活呢,最后我不得不认输。我尽量慢吞吞地拖着木柴,走进侧厅,慢慢地回到走廊。快走到客厅时,我听见那个女人的声音透过虚掩的门传了出来。
“威尔,其实我们来这儿还有一个原因,”她说道,“我们……有消息要告诉你。”
我在门边停了下来,两手托着装木柴的篓子。
“我觉得——嗯,我们觉得——这件事情一定要告诉你才行……只是,噢,事情是这样的,鲁珀特和我要结婚了。”
我一动不动,考虑着是否应该悄悄走开。
那个女人有些胆怯地继续说道:“嗯,我知道你也许会觉得震惊。其实,我也没想到。我们——好吧,我们真的是在你出事之后很久才开始交往的……”
我的胳膊有些作痛。我低头看了一眼篓子,想着该怎么办才好。
“唉,你知道,你和我……我们……”
又是压抑的沉默。
“威尔,你说话啊。”
“恭喜。”他终于说。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们两人都没想到事情会这样。真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只是朋友,关心你的朋友。只是你出事以后,鲁珀特帮了我很多忙……”
“他真了不起。”
“请别这样。真是糟糕透顶。我很害怕告诉你,我们都很害怕。”
“看得出来。”威尔冷漠地说。
鲁珀特插话道:“听我说,我们告诉你是因为我们两人都非常在乎你,我们不想你从别人那里听说这件事。但是,你知道的,生活在继续。你必须清楚这一点。毕竟,事情已经过去两年了。”
大家陷入沉默。我不想再听了,轻轻地从门口移开,一边移动一边轻哼着。但是鲁珀特的声音再次响起时,音量很大,我能够听到他的话。
“好了,老兄。我知道这肯定让人非常难受。可是如果你还关心丽莎,你肯定希望她过得好。”
“说点什么吧,威尔,求你了。”
我能够想象他脸上的神情,肯定既让人捉摸不透又表现出一丝淡然的轻蔑。
“恭喜,”末了他说道,“你们一定会幸福长久。”
艾丽西娅为自己辩护起来,声音有些模糊不清,鲁珀特打断了她。“行了,丽莎,我们该走了。威尔,我们来这里并不是为了奢求你的祝福,我们是出于礼貌。丽莎觉得——嗯,我们都认为你应该知道。很抱歉,老朋友。我……我希望你能好起来,我希望等事情安定下来,你能和我们保持联系。”
我听到了脚步声,赶忙弓身到木柴篓前,装作刚刚进来。我听见他们走到走廊了,接着艾丽西娅出现在我的面前。她的眼圈发红,好像就要落下泪来。
“我能用一下洗手间吗?”她哽咽地说。
我缓缓地抬起一根手指,默默地指向洗手间的方向。
她瞪着我,我意识到我的想法可能表现在了我的脸上。我从来就不擅长隐藏自己的情感。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沉默了片刻,她说,“但我真的尽力了。我确实努力过,努力了好几个月,他却把我推开。”她的嘴角僵硬,表情异常恼火,“他不希望我在这里,这一点他表现得很清楚。”
她似乎在等待我说些什么。
“这真的跟我没有关系。”我终于说道。
我们站在那里,面面相觑。
“知道吗?你只能帮助那些想被帮助的人。”她说。
然后她走了。
我等了几分钟,听见他们的车离开车道后,我走进厨房。我烧了壶水,虽然并不想喝茶。我翻了翻已经看过的一本杂志,最后,我又回到走廊,咕噜了一声,提起木柴篓,把它拖进客厅。在进入房间前,我用篓子轻轻碰了碰门,这样威尔就会知道我来了。
“我在想你是否要我——”我开口道。
但是那里没有人。
客厅里空无一人。
就在那时,我听见了“哗啦”一声响。我跑出去来到走廊,正好听见了另一阵响声,接着是玻璃破碎的声音。声音从威尔的卧室传来。哦,天哪,千万别让他伤到自己。我惊慌失措,特雷纳夫人的警告从我脑中闪过。我让他独自待的时间超过了十五分钟。
我跑下走廊,到门口时悄悄停下,两手抓着门框。威尔在房间中间,在椅子上直起身来,一根手杖横放在扶手上,向他的左边突出了十八英寸,像一根长矛。长架子上一张照片都没有剩下,地板上到处是华贵相框的碎片,地毯上散布着闪闪发光的玻璃片。他的腿上也沾上了玻璃块和木头框架碎片。虽然一片狼藉,但他并没有受伤,我慢慢平静下来。威尔大口喘着气,似乎他刚刚做的事情耗去了他不少力气。
他转动轮椅,碾过玻璃碎片,发出轻微的嘎吱声。他的视线接触到我的目光,眼神无限厌倦,谅我也不敢对他表示同情。
我低下头看着他的腿,又看向他旁边的地板。一片杂乱中,我依稀能分辨出他和艾丽西娅的那张合影,她的脸被摔坏变形的银框遮住了。
我倒抽一口冷气,盯着那张被相框遮住的脸,慢慢地抬起头来直视他的眼睛。这是我记忆中最漫长的几秒钟。
“轮椅会被戳破吗?”我一边朝他的轮椅点点头,一边说,“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该把千斤顶放在轮椅下的哪个位置。”
他瞪大双眼,我觉得这回我真的惹怒他了,不过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
“好了,别动,”我说,“我去拿吸尘器。”
我听见手杖落到地上的声音。我离开房间的时候,好像听见他说了“对不起”。
王首酒吧周四晚上总是熙熙攘攘,雅间里更是热闹。我挤坐在帕特里克和一个好像叫卢特的男人中间,两人主要在聊脂肪率和碳水循环。我尽量表现出一丝兴趣,不时看看头顶上方被钉在橡木梁上的黄铜马饰,以及托梁上挂的一幅幅城堡照片。
我总觉得海尔斯博铁人三项运动两周一次的会面,是酒馆老板最可怕的噩梦。只有我喝酒,我的薯片袋孤零零地放在桌上,被揉成一团,里面是空的。其他人小口抿着矿泉水,抑或查看着无糖可乐上的甜味剂比率。最终,他们点好食物,沙拉的菜叶绝不能沾上全脂沙拉酱、没有一片鸡肉带着皮。我常点薯条,这样我可以看到他们假装一根都不想吃的表情。
“菲尔跑了大约四十英里就撞墙了。他说他真的听到了声音,脚像铅一样重。他露出那张僵尸脸,你知道吧?”
“我穿了全新日本加速跑鞋,这样我可以提前十五分钟跑完十英里。”
“旅行时别带松软的车袋。奈杰尔带着它来到训练营时,看起来活像个蠢极了的衣架。”
我并不喜欢铁人三项运动的聚会,但是我工作时间越来越长,帕特里克又要训练,这种聚会是为数不多我能见到他的场合。他坐在我旁边,肌肉发达的大腿只套着短裤,尽管外面寒气逼人。在俱乐部成员看来,穿得越少越光荣。男人们都清瘦结实,炫耀着鲜为人知又价格不菲的运动衣,说那些衣服有着特别“意想不到”的性能,或是夸耀它们比空气还轻。他们互相称呼对方“飞毛腿”或是“三头肌”,在对方面前伸胳膊收腿,展示伤口或是所谓的肌肉生长。女人们不施粉黛,面色红润,对她们来说,在大冷天奔跑数英里完全没问题。她们有些厌憎,或者说疑惑地看着我,毋庸置疑,她们在掂量我的脂肪与肌肉比例,结果令她们很不满意。
“真是糟糕透顶,”我告诉帕特里克,同时考虑着我要不要点奶酪蛋糕,他们的目光肯定会把我杀死,“他的女朋友跟他最好的朋友搞在一起了。”
“你不能怪她,”他说,“要是我脖子以下都瘫痪了,你还会跟我在一起吗?”
“我当然会。”
“不,你不会。我也不希望你这么做。”
“我会的。”
“但我不希望你在身边。我不希望别人出于同情跟我在一起。”
“谁说是出于同情?你本质上还是同一个人。”
“不,我不是。我会跟以前截然不同。”他皱了一下鼻子,“我肯定不想活了。一点小事都要依靠别人,还要让陌生人帮自己擦屁股……”
一个光头男把脑袋挤到我们中间。“帕特,”他说,“你喝过这种新型胶状饮料吗?上周有一瓶在我的背包里爆炸了,我从没见过这种事。”
“我也没遇到过,三头肌。我只需要香蕉和葡萄适
。”
“达瑞尔在进行挪威铁人三项时,喝了瓶无糖可乐,结果在三千英尺高的地方吐了。天哪,把我们笑坏了。”
我勉强笑了笑。
光头男走开了,帕特里克转向我,显然还在沉思威尔的命运。“天哪,想想你什么都不能做……”他摇摇头,“再也没法跑步,再也没法骑车。”他看着我,好像刚刚想到这一点,说,“再也没有性生活。”
“当然可以有性生活,不过得用女上位。”
“那会被压扁。”
“真好笑。”
“不过,如果你从脖子以下都瘫痪了,我估计……嗯……那玩意儿就不那么好使了。”
我想到了艾丽西娅。我真的尽力了,她说,我确实努力过,努力了好几个月。
“我相信对有些人来说还可以。不管怎么说,总会有解决的办法,如果你……有想象力。”
“哈。”帕特里克呷了口水,“明天你可以问问他。注意,你说过他讨厌透了。也许车祸前他就让人讨厌,也许那就是她甩掉他的真正原因。你想过这点吗?”
“我不知道……”我想起了那张照片,“他们在一起时看上去真的很幸福。”话说回来,一张照片又能说明什么呢?我家里还摆着个相框,相片中我正冲着帕特里克笑,就像他刚把我从失火的大楼里拖出来一样,其实我说他是“十足的傻瓜”,他大声回应道:“哦,你气死我了!”
帕特里克失去了兴趣。“嘿,吉姆、吉姆,你看过新的轻便车吗?怎么样?”
我并不在意他转换了话题,我还在想艾丽西娅说过的话。我可以想象威尔推开她的情景。显然,如果你爱一个人,你就应该一心一意,帮助他渡过难关,不论生病还是健康,都应该守护在他身边。
“再来杯饮料吗?”
“来杯伏特加汤力水,要低热量的汤力水。”我说道,他扬起了眉毛。
帕特里克耸了耸肩,走向柜台。
这样讨论自己的雇主,我感到有点惭愧。尤其是我意识到他一直都在忍受痛苦。我几乎没法不去揣测他的私生活。我有些心不在焉。有人说要在西班牙搞一次周末训练,我没太留心听,直到帕特里克又回到我身边,用手肘碰了碰我。
“喜欢吗?”
“什么?”
“周末去西班牙啊,不去希腊度假了。如果你不想骑四十英里的车,你可以在水池边休息。我们可以搭乘廉价航班,还有六个星期的时间。现在你有钱了……”
我想到了特雷纳夫人。“我不知道……我不确定他们这么快就会让我请假。”
“那么,我去你介意吗?我真的想进行一些高原训练,我一直想来一场大的。”
“大的什么?”
“铁人三项、极限维京人比赛。骑车六十英里,跑步三十英里,再在北欧零下几度的海里畅游一翻。”
他总是不无崇敬地谈到极限三项运动,那些忍受伤痛完成了比赛的人,就像某次遥远残酷战场上的老兵。他期待地咂了咂嘴。我看着男朋友,怀疑他是不是外星人。一时间我觉得他做电话销售时更可爱,那时他每次经过加油站,都会买很多玛氏巧克力棒。
“你要去吗?”
“为什么不?我从来没体验过。”
我想到所有额外的训练,以及有关体重与距离、体能与耐力的无休止谈话。这些天,在情况最好的时候,其他事情也很难引起帕特里克的注意。
“你可以跟我一起。”他说,虽然我们都清楚不可能。
“我会让你去,”我说道,“当然,去吧。”
我点了奶酪蛋糕。
*
原以为前一天的事情会让格兰塔宅邸的气氛变得轻松些,但我显然想错了。
我笑容满面,欢喜地向他问好。他只是望着窗外,瞥都不瞥我一眼。
“今天他心情不好。”内森一边套上外套,一边低声说。
早上天气恶劣,云层低低的,雨点拍打着窗户,太阳可能不会再出来了。这样的天气我自己都感觉闷闷不乐,威尔情绪不佳也在情理之中。我干起早上的例行杂活儿,一直告诉自己这没什么要紧。其实你并不需要喜欢自己的雇主,不是吗?很多人都不喜欢自己的雇主。我想起特丽娜的老板,一个离婚好几次的女人,老是摆着一张臭脸,她会监视特丽娜上了几次洗手间。要是她认为我妹妹超过了上厕所的合理次数,就会说些带刺的话。另外,我已经在这儿干了两个星期了,那意味着我只剩下五个月加十三个工作日了。
前一天我把那些照片仔细收好放在了底层抽屉,现在它们都堆在了地板上。我把照片摊开整理好,琢磨着可以把相片放在什么样的相框里。修补东西我很在行,并且,我觉得这也很能消磨时间。
我忙活了大约十分钟,一阵机动轮椅的嗡嗡声响起,才警觉到威尔的到来。
他停在门口,看着我,黑眼圈很重。内森告诉过我,有时他通宵睡不着觉。我不愿去想这是种什么样的感觉——陷在一张你没法动弹的床上,只有消极的情绪与自己深夜做伴。
“我想试试能否修好这些相框。”我拿起一个相框说,那是他蹦极的那张。我尽量表现得愉悦些。 我们想找一个健康活泼的人陪伴他。
“为什么?”
我眨了眨眼。“嗯,我觉得有些是可以修补的。我带了些木胶来,如果你愿意让我试一试的话。要是你想把它们换掉,我可以午休时去镇里一趟,看看能不能再找到一些。我们也可以一起去,如果你想外出——”
“谁让你修补它们的?”
他的注视让人不寒而栗。
啊噢,我想着。“我……我只是想帮点忙。”
“你想修补我昨天的所作所为。”
“我……”
“露易莎,你知道吗?如果有人能留意我想要什么就好了,哪怕只有一次。我不是不小心打碎这些相框的,我压根不想看到它们。”
我站起来。“对不起,我没想到——”
“你以为你什么都知道,每个人都认为他们知道我需要什么。我们把这些该死的照片放回去,给那个可怜的病人一点可看的东西。我不想我每次困在床上,等着别人把我从床上弄出来时,这些该死的照片总是盯着我,行吗?你能想明白吗?”
我忍住情绪。“我没想要修好艾丽西娅那张,我还不至于那么笨……我只是觉得过一阵子你会觉得……”
“哦,天哪……”他转过脸不看我,尖刻地说道,“别用心理治疗那一套来对付我,去读你那肤浅的八卦杂志,或是干些泡茶以外的任何事情。”
我两颊绯红,看着他的轮椅进入狭窄的走廊,我脱口而出:“你没必要总是表现得这么让人讨厌。”
这句话在静止的空气中回荡。
轮椅停下来了。好长一段时间过后,他慢慢地掉转头,这样他能面对我,他的手握着小操纵杆。
“什么?”
我面对着他,心怦怦直跳。“你这样对待朋友没问题,也许这是他们应得的。但是我一天天待在这里,只是想尽力做好我的工作。请不要把我的生活也搞得像别人的生活一样痛苦,谢谢你。”
威尔的眼睛睁大了一点。过了一会儿,他说:“要是我说我不想你在这儿呢?”
“雇我的不是你,是你的母亲。除非她想要解雇我,不然我不会走。并不是因为我非常关心你,也不是因为我喜欢这份愚蠢的工作,或是想要改变你的生活,而是因为我需要钱。行了吗?我真的很需要钱。”
表面看来,威尔·特雷纳的表情并没有多大变化,不过我看到了他眼底的震惊,好像他还不习惯有人跟他唱反调。
噢,该死!我意识到刚刚做的事情。这回我真的搞砸了。
但他只是盯着我,见我没有转移目光,他吐了口气,似乎是要说些不中听的话。
“说得好,”他说道,转动着轮椅,“把照片放在底层抽屉里吧,好吗?所有照片。”
随着一阵低低的嗡嗡声,他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