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就诊
被拽进一种全新的生活,或者说被猛推进别人的生活,恨不得要把脸都贴在他们的窗户上看个一清二楚,这迫使你重新思考自己是谁,以及他人如何看待自己。
对我父母来说,仅仅四个星期的时间,我就变得比以往更有意思——我现在是他们知晓另一世界的渠道。尤其是母亲,每天都要问起格兰塔宅邸的日常生活,就像动物学家在仔细研究某个奇特的新发现动物及其栖息地。“特雷纳夫人每顿饭都用亚麻餐巾吗?”她会这么问,或者,“他们每天都像我们一样吸尘打扫吗?”又或者,“他们怎么做土豆?”
早上她送我出门时,总是千叮万嘱地让我去查明他们家用什么品牌的卫生卷纸,他们用的是不是涤棉混纺纱被单。大多数时候,我都不怎么记得去查看,让她很是失望。自从六岁时,我告诉母亲,有个谈吐文雅的同学的妈妈不让我们在他们家的前厅玩儿,因为“我们会扰乱尘土”后,我母亲在内心就一直确信上流社会的人都养尊处优。
当我回到家告诉他们,没错,狗可以在厨房吃东西。或者,不对,他们不像母亲那样每天都擦洗台阶时,她会噘起嘴来,斜眼看向父亲,满足地点点头,就像刚刚确认了她心中的疑问,上层社会的人果然生活懒散。
他们要依靠我的收入过活,而或许知道我不怎么喜欢这份工作,让我在家里赢得了一点尊重。虽然这实际上并没有改变多少,在父亲那里,这意味着他不再叫我“胖子”;在母亲那里,我回家时总会有一杯茶等着我。
对于帕特里克和我妹妹来说,我还是一样,仍是他们的笑料、拥抱亲吻时的对象、闹脾气时的出气筒。我看起来还是一样,在穿着打扮上,如特丽娜所说,就像刚在慈善商店里跟人打了一架。
我不知道格兰塔宅邸的人怎么看我。威尔让人难以捉摸,而对于内森,我怀疑对他来说我只是一长串受雇护理员中最近的一个。他足够友好,但是有点超然,我感觉他不相信我会待得久。我在大厅遇到特雷纳先生时,他总是很礼貌地对我点点头,偶尔他也问我今天的交通状况怎样,我适应得是否还好。如果我出现在另一个场合,我不确定他能认出我。
但是对特雷纳夫人来说——哦,天哪——对特雷纳夫人来说,我显然是地球上最愚蠢、最没有责任心的人。
事情要从那些相框说起。这栋房子里的任何事情都逃不过特雷纳夫人的眼睛,我早该知道打碎相框会算得上是一次地震。她查问我让威尔究竟独自待了多长时间,是出于什么原因,我多快把乱七八糟的东西清理好。她并没有批评我——她教养太好,都不曾提高音量——但是对于我的回应,她缓慢地眨着眼睛,小声地“嗯——嗯”,这些都告诉了我一切。内森告诉我她是个地方法官时,我一点儿也不惊讶。
她说下次不管情形有多尴尬,最好不要让威尔独自待这么长时间,嗯?她说下次我除尘时最好不要把东西放得过于靠边,这样它们就不会意外地被摔到地上,嗯?(她似乎愿意相信这是个偶然事件)她让我觉得自己是个超级白痴。每次我把什么东西掉在地板上,或是拧不开炊具盖子时,她就刚好进门来。我拣好木柴从外面回来时,她刚好就站在门口,看起来有点恼火,好像我不应该出去那么久。
奇怪的是,她这种态度比威尔的粗鲁更让我生气。好几次我都想直接问她,哪根筋不对。你说过你雇用我是看中了我的态度,并不考虑专业技能。我想说,那好,我来了,在要命的每一天里都表现得生龙活虎,就像你要的那样。那么你到底想怎么样?
但是这番话不适合对卡米拉·特雷纳说。况且,我觉得那栋房子里的任何人估计都没有直言不讳。
“莉莉,上一个来这儿工作的女孩,可聪明了,能用那个锅一次做两道菜。”意味着你把事情弄得糟透了。
“威尔,也许你想要杯茶。”实际的意思是我不知道跟你说什么好。
“我还有些文件要处理。”意思是你太无礼了,我要离开这里了。
说这些时,她总是保持那副有些痛苦的表情,修长的手指来回拨弄着十字架金链。她如此克制,如此压抑,和她比起来,我母亲爽朗得像艾米·怀恩豪斯
。我礼貌地笑笑,假装我并未注意,继续做我要做的事。
或者至少,我尽力了。
“你想把胡萝卜偷偷放在我的叉子上吗?”
我瞥了一眼盘子。我刚才一直在看电视里的那个女主持,盘算着我的头发要是染成她那个颜色会是什么样子。
“啊,我没有。”
“你有,你把它们捣烂了掺在肉汁里。我看到了。”
我脸红了。他是对的。我坐着给威尔喂饭,我们两人都漫不经心地看着午间新闻。午餐是烤牛肉加土豆泥。他母亲让我在盘子里放上三种蔬菜,即便他那天明确说过他不想吃蔬菜。我按照营养均衡的指示准备每一顿饭,没有丝毫怠慢。
“你为什么要偷偷喂我胡萝卜?”
“我没有。”
“这么说里面没有胡萝卜?”
我盯着那些小小的橙色胡萝卜片,“嗯,是这样……”
他皱着眉头等我说话。
“嗯,我觉得多吃蔬菜对你有好处。”
我这样做,既是顺从特雷纳夫人,也是出于习惯。我过去常喂托马斯吃饭,我总是把蔬菜捣碎,藏在土豆下面或是意大利面里。他每吃一口,我们都觉得是一种胜利。
“干脆点说吧,你觉得一勺胡萝卜会改善我的生活品质?”
威尔每次这样问时,我都不知所措。我已经学乖了,不论他说什么做什么,都不被他吓倒。
“我明白了,”我淡然地说道,“下次不这样了。”
就在那时,不知为何,威尔·特雷纳笑了起来。笑声让他呼吸急促,似乎完全出乎预料。
“噢,天哪。”他摇了摇头。
我盯着他。
“你还在我的食物里偷偷摸摸放了些什么?你是不是还要告诉我最好开通一条隧道,这样火车先生可以运输些糊状甘蓝菜到红色血液车站来?”
我考虑了一会儿,面无表情地说道:“不,我只跟叉子先生打交道,叉子先生看起来并不像火车。”
这是几个月前托马斯对我说过的话。
“是我妈鼓动你这么干的?”
“不是。威尔,我很抱歉。我没有考虑清楚。”
“搞得好像这很特别似的。”
“好了,好了。我会把该死的胡萝卜挑出来,如果它们让你这么烦心的话。”
“胡萝卜才不会让我烦心,而是把餐具叫作叉子先生和夫人的疯女人,偷偷地把胡萝卜掺进我的食物里让我烦心。”
“我是开玩笑。看着,我把胡萝卜挑出来——”
他转过头不看我,“我不想吃了,给我来杯茶就好。”我出门时他大声叫住我,“可别偷偷放进密生西葫芦。”
我洗完碟子时,内森走了进来。“他今天心情不错。”他说,我递给他一杯茶。
“是吗?”我在厨房里吃起三明治来。外面寒风刺骨,并且这栋大宅最近不像以前那么让人感觉不友好了。
“他说你想毒死他。不过他说这话时——知道吗——是开玩笑的口气。”
这让我感到莫名地高兴。
“是有这么回事,”我尽量隐藏住那丝高兴,说道,“迟早有那么一天。”
“他最近话也多了些。前两个星期他几乎什么都不说,最近几天他确实有兴致聊会儿天。”
我想起威尔告诉我要是我不停止吹该死的口哨,他会把我撞死。“我觉得他对闲聊的定义和我的不同。”
“嗯,我们还聊了会儿板球。我想告诉你——”内森压低了声音,“——大概一个星期前特雷纳夫人问我,你的表现是不是还行。我说我觉得你非常专业,不过我知道她想听的不是这个。昨天她进来,说她听见你们在笑。”
我的思绪回到前一天晚上。“当时他在嘲笑我。”我说。我不知道什么是松子青酱,我告诉他晚餐是“浇了绿色肉汁的意大利面”,威尔觉得特别搞笑。
“啊,她并不在意这个。关键是他很久没有笑过了。”
这是真的,威尔和我似乎找到了轻松的相处方式。他粗鲁地对待我,偶尔我也会粗鲁地㨃回去。他告诉我某事没有做好,我就告诉他如果这件事真的对他很重要,他应该对我客气点。他骂我,说我是背上的芒刺;我告诉他就算没有芒刺,他也好不到哪里去。这样做有点造作,不过似乎在我俩之间行得通。有人时刻准备着对他无理,抵触他,或者告诉他他太可怕了,这有时对他甚至是一种宽慰。我感觉自从他出事后,每个人都对他小心翼翼,除了内森。威尔对内森有一种发自心底的尊敬,不管怎样,内森都不为他那些尖锐的话语所动。内森就像人形装甲车。
“你只要确保你是他的笑柄就行了,好吗?”
我把杯子放进水槽,“我觉得这不是问题。”
除了房子里面的氛围有所变化以外,还有一个重大变化,威尔不再那么频繁地要求我让他一个人待着。有几个下午甚至问我是否愿意留下来陪他看场电影。我并不在意看的电影是《终结者》,尽管《终结者》系列电影我全看过,但是他放映带字幕的法国电影时,我快速看了一眼封套,告诉他我不想看。
“为什么?”
我耸了耸肩,“我不喜欢看带字幕的电影。”
“这就像是在说你不喜欢有演员的电影。别傻了。你不喜欢的是什么?一边看画面一边看字幕吗?”
“我就是不太喜欢外国片。”
“《南方英雄》后的所有电影都是外国片,难道你以为好莱坞是伯明翰郊区吗?”
“真是滑稽!”
我承认从未看过带字幕的电影时,他简直不能相信。晚上,我父母一向霸占着遥控器。帕特里克和我看外国电影的概率,渺茫得就像他说要去学钩针编织。离我们小镇最近的电影院只放映最新的枪战片和浪漫喜剧片,里面挤满了穿着连帽运动衣的孩子,他们总是大叫大嚷。镇上人都懒得去那儿。
“露易莎,你应该看一下这部电影。事实上,我命令你看这部电影。”威尔把轮椅往后挪,冲着扶手椅点了点头,“那儿,你就坐在那儿,不放完不准动。从没看过外国片,天哪。”他喃喃说道。
这是部老电影,讲的是一个驼背人继承了法国乡下的一栋房子的故事。威尔说电影是根据一部畅销书改编的,不过我从未听说过。前二十分钟,我有点烦躁,字幕让我烦心,想着要是告诉威尔我要去洗手间,他会不会发火。
然后情况发生了变化。我不再觉得边看画面边看字幕有多难了,我忘记了威尔吃药的时间,也不去想特雷纳夫人会不会觉得我玩忽职守。我为那个可怜的男主角和他的家人感到焦虑,他们的邻居简直肆无忌惮。驼背男人死的时候,我无声地啜泣起来,鼻涕流到了袖子上。
“这么说,”威尔出现在我旁边,诡秘地瞥了我一眼,“你一点儿都不喜欢这部电影。”
我抬起头,惊讶地发现外面天已经黑了。“你心满意足了,是吗?”我一边伸手去拿纸巾盒一边说道。
“有点。我只是惊讶,你到了这么一大把年纪,多大来着?”
“二十六。”
“二十六了,还从没看过带字幕的电影。”他看着我擦干泪水。
我低头看了一下纸巾,发现我把睫毛膏都擦掉了。“我以前觉得没必要看外国片。”我咕哝道。
“好啦。露易莎·克拉克,如果你不看电影,你都做些什么呢?”
我把纸巾揉成一团,“你想知道我不在这儿时都在干些什么?”
“你不是说想要了解彼此吗?来吧,跟我说说你自己。”
他这种谈话方式,让你永远也搞不清他是不是在嘲弄你。我等待着跳进先前挖的坑里。“为什么?”我问道,“你怎么突然有了兴趣?”
“噢,老天在上,你的社交生活又不是国家机密。”他看起来有点恼怒。
“我说不上来……”我说,“我去酒吧喝点酒,看会儿电视,我去看我男朋友跑步。没什么特别的。”
“你看你男朋友跑步?”
“是的。”
“但是你自己不跑。”
“是的,我不是跑步的料。”我瞅了一眼胸部。
他会心一笑。
“还有什么?”
“什么叫‘还有什么’?”
“爱好?旅行?你想去的地方?”
他听起来有点像我以前的就业指导老师。
我想了想,“我没什么爱好。我读点书,我喜欢服装。”
“真简单。”他冷冷地说。
“是你要问的。我爱好少。”我有些不可思议地为自己辩护起来,“我很无趣,行了吗?我上班,然后回家。”
“你住在哪儿?”
“城堡的另一边,伦费鲁路。”
他有些茫然。这是意料中的。城堡两边很少有人际上的来往。“双向车道走到底,靠近麦当劳。”
他点点头,虽然我怀疑他并不知道我说的那个地方。
“放假的时候呢?”
“我跟男朋友帕特里克去过西班牙,”我补充道,“我小时候只去多塞特或是滕比
,我姑母住在滕比。”
“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
“人生目标?”
我眨了眨眼,“这个问题有点深奥,是吧?”
“大致说一下就可以,我又不是要你对自己作精神分析。我不过就是问,你想要什么?结婚吗?生几个孩子?理想的职业是什么?想要周游世界吗?”
接下来是长时间的沉默。
在我说出这句话之前,我就知道我的回答会让他失望。“我不知道,我从没想过这些。”
星期五,我们去了医院。我很欣慰那天早上到了后,才知道威尔要看医生,不然前一晚我会为要开车送他去医院而愁得彻夜难眠。没错,我会开车,但是我说我会开车就跟我说我能讲法语是一回事。没错,我通过了考试。可是我拿到驾照后,从来没有用过这项技能。想到要把威尔和他的轮椅装进改装过的小客车,还要安全地送他去另一个镇,再安全地接回来,我的头皮直发麻。
数周以来,我一直希望在工作时间我可以离开那栋房子一会儿。现在我愿意做任何事,只要能让我待在屋里。我从一堆他的健康状况文件夹中找出他的诊疗卡,厚厚的活页夹被分成“交通”“保险”“残疾生活”以及“预约”四部分。我抓住卡,核查了一下今天确实是预约的见面时间。我心里其实有点希望威尔记错了。
“你妈妈也去吗?”
“不,她不陪我看医生。”
我无法掩饰自己的惊讶,我原以为她会监督威尔治疗的方方面面。
“她以前是去的,”威尔说,“现在我们达成了新的协议。”
“内森去吗?”
我跪在他前面。我太紧张了,把他的午饭洒到了他的大腿上,我想擦干净却徒劳无功,他裤子上湿透了一大块儿。威尔什么也没说,只是告诉我不用再道歉,但这一点也没有缓解我的紧张。
“怎么了?”
“没什么。”我不想让他知道我有多害怕。本来早上我通常做清洗工作,但那天早上的大部分时间,我反复读升降椅的使用说明书,仍然担心要独自负责将他升至空中两英尺。
“告诉我,克拉克,出什么事了?”
“没事。我只是……我只是觉得第一次去的时候,如果有懂行的人在,一切会容易一些。”
“我不算吗?”他说道。
“我不是那个意思。”
“因为我不熟悉流程吗?”
“你能操纵升降椅吗?”我坦率地问道,“你能告诉我具体怎么做,是吗?”
他看着我,眼神和我持平。如果说他本来想找碴儿,这会儿显然改变了主意。“说得好。行,他会去。他会是个好帮手。要是他在旁边,你就不会这么紧张了。”
“我不紧张。”我抗议道。
“显而易见。”他低头看了一眼膝盖,我仍然拿毛巾擦着。我把意大利面酱擦掉了,但是裤子湿透了。“我去的时候会像内急失禁的人吧?”
“我还没有弄完。”我插上吹风机,对着他的裤裆吹。热风吹向他的裤子,他挑了挑眉。
“是的,嗯,”我说道,“真没想到星期五下午会这样。”“你真的非常紧张,不是吗?”
我能感觉到他在端详我。
“噢,放轻松点,克拉克。这烫死人的吹风机对着我的老二呢。”他的声音盖过了轰鸣的吹风机。
我没有回应。
“好啦,还能有什么坏事发生,我在轮椅里挂掉?”
这听起来有点傻,我不禁笑了。实际上是威尔在想方设法让我好受一些。
从外表看,那辆车没什么不同,不过后车门一打开,一道斜坡从边上垂下来,直接降到地面。内森在旁边看着,我指引着威尔将他的外用轮椅(他有一辆外出专用轮椅)停在斜坡正中间,检查了电动锁刹,然后启动程序将他缓慢地升到车里。内森溜进另一个座位,帮他系好安全带,固定好轮子。为了让手不再颤抖,我松开手刹,慢慢地驶下车道,朝医院开去。
一离开家,威尔就有些沉默。天气寒冷,出门之前内森和我给他裹上了围巾,穿上了厚大衣。他依然越来越沉闷,下巴紧绷着,不知为何,在周围空间的衬托下显得愈加渺小。每次我看向后视镜(我常看向后视镜,就算有内森在,我还是害怕他的轮椅会飞出去),他都望着窗外,表情让人猜不透。甚至我好几次刹车太猛时,他也只是抽搐了一下,等我调整好。
到医院时,我紧张得浑身是汗。我绕着医院停车场转了三圈,不敢倒车,怕位置不够大。我能感觉到这两个男人有些不耐烦了。终于,我放下斜坡,内森把威尔推了出来。
“干得好。”内森走出来时,拍了拍我的背说道。我很难相信这是事实。
只有跟坐轮椅的人同行时,你才会注意到一些事情。首先,大部分的路面都非常糟糕,坑坑洼洼,凹凸不平。威尔转动着轮椅,我慢慢地走在他身边,我注意到每处高低不平的路都会让他痛苦地颠簸几下,他常常需要小心地转向来避开潜在的障碍物。内森假装没有注意,但是我观察到他也在看威尔。威尔面孔铁青,表情坚毅。
其次,大部分司机都不怎么替别人着想,他们总是把车停在斜坡道入口,或是停得很紧密,轮椅过不去。我很震惊,有几次都想在雨刮器上塞进一张字条骂骂他们,但是内森和威尔似乎早就习惯了。内森找到了合适的入口,我们两人站在威尔左右,终于过去了。
自从离开大宅以后,威尔没有说过一句话。
医院是一栋明亮的低层楼房,接待处一尘不染,看起来像是现代化的酒店,也许有个人保险才负担得起。我留在原地,威尔告诉接待员他的名字,然后我跟随他和内森穿过长长的走廊。内森背着巨大的背包,里面装着这次短暂外出时威尔可能会用到的所有东西,从杯子到备用衣物,应有尽有。那天早上他当着我的面收拾包裹,并详细告诉我可能出现的各种状况。“好在我们并不是老这么做。”看到我惊骇的表情,他说。
我没有跟随威尔进去看医生。内森和我坐在诊疗室外面舒服的椅子上。那儿没有医院的那股味道,窗台上的花瓶里插着新鲜的花,不是我熟悉的花,而是我不知道名字的具有异国情调的巨大花朵,按照极简主义的风格插出了艺术美感。
“他们在里面做些什么?”半小时后我问道。
内森从书中抬起头来,“他每半年做一次检查。”
“什么,看他有没有好转吗?”
内森放下书,“他不会好转。他是脊髓损伤。”
“可是你在给他做理疗。”
“那只是为了使他的身体状况不恶化,防止他肌肉萎缩、骨钙流失、腿部瘀血等。”
他再开口时,语气很柔和,似乎他认为可能会让我失望。“他不能再走路了,露易莎。只有好莱坞电影中才会出现那种奇迹。我们所做的一切就是让他免除痛苦,保持他现有的活动幅度。”
“他配合你做理疗吗?我建议的事,他似乎都不想做。”
内森皱了皱鼻子,“他做理疗,但是心不在焉。我刚来时,他决心很大,很努力做康复治疗。但是过了一年,一点进展都没有,我想他觉得很难再相信这些有用吧。”
“你觉得他应该继续尝试吗?”
内森盯着地板。“说实话,他是C5/6的四肢瘫痪。意味着从这儿以下,都废了……”他把手放在胸膛前方,“现在还没有办法治疗脊髓损伤。”
我盯着门,想着我们在冬天的阳光里一路行驶过来时,威尔的表情,想起在滑雪度假时他春风满面的模样。“可是医学一直在进步,对吗?我是说……也许在某个地方……一定有人一直在努力攻坚。”
“这是一家相当好的医院。”他淡然地说道。
“有句话不是说‘留得青山在……’。”
内森看看我,目光又回到书上。“没错。”他说。
差一刻三点的时候,在内森的建议下,我去倒咖啡。他说这种会面通常会持续一段时间,他会坚守阵地到我回来。我在前台闲逛了一会儿,在报刊批发商那儿翻了翻杂志,慢腾腾地吃着巧克力棒。
如我所料,我找不到回走廊的路,不得不问了几个护士,其中两个都不知道该怎么走。我到那儿时,手上的咖啡已经凉了,走廊是空的。再走近一点,我发现诊疗室的门半开着。我在外面犹豫了一会儿,耳朵里一直是特雷纳夫人的声音,批评我扔下他。我又一次犯错了。
“三个月后我们再见,特雷纳先生,”一个声音说道,“我调整了抗痉挛药,检查结果一出来我们就给您打电话。应该就在周一。”
我听见了威尔的声音。“我能从楼下药房拿到药吗?”
“是的。给您。他们也可以给您更多这种药。”
一个女人说道:“我要把文件夹收起来吗?”
我意识到他们马上要离开了,便敲了敲门,有人让我进去。两双眼睛转向我。
“不好意思,”医生从椅子上站起来说道,“我还以为是理疗师。”
“我是威尔的……护理。”我站在门边说道。威尔朝前倾着,内森正帮他把衬衫拉下来。“不好意思,我以为你们都结束了。”
“等我一分钟,好吗,露易莎?”威尔说道。
我一边说着“对不起”,一边退了出来,脸颊火热。
并非因为看到威尔袒露的身体,瘦骨嶙峋,伤痕累累,让我吃惊;也不是因为医生有些恼怒的表情,特雷纳夫人每天都是这副表情,那种表情让我意识到我仍是个超级白痴,即便我的时薪高了。
不是这些,触目惊心的是威尔手腕上一道道暗红色的伤痕,不管内森多快扯下威尔的袖子,都难以掩盖那些长长的、锯齿状的伤疤。